佈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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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4-15
  兩人離去後,屋裡只剩下姑娘與那老婦對對坐。回想今日午後,就是這老婦從團團包圍著他倆、還持長槍的人群裡出現,讓大家都把槍頭放下,說這是能救村子的大貴人,不以禮相待還成何體統云云。最後甚至在一片喊他倆妖怪的罵聲裡把他們帶回家來了。

  她看來是村裡年紀最長、說話最有份量的老婦。不只說服了當初帶頭圍住他們、口氣兇狠的村長,還有那些村民們抱怨歸抱怨,最後還不是在她盯著下乖乖把符貼上門。每一句罵他倆是妖魔的話都被婆婆堵得嚴實,都怕要活生生被堵死了。

  老婦雖年邁,眼神卻仍堅定且明亮。姑娘看出這不是位普通的長輩,待她也是相當謹慎:「那是您的孫女嗎?」

  老婦沙啞的聲音道:「不是,我兒子一家早就搬到城裡去了。那是村裡其他人家的孩子,父親很早就病死了,母親⋯⋯三天前失蹤了。妳有聽說吧?」

  「消失的三個人之一嗎?」姑娘還記得剛到村門口時,好幾個人嘴裡喊的什麼,妖魔、三個人、被吃等等字眼,老早猜到出了什麼事。

  老婦果然答:「對,已經第三個了。莫名其妙地消失,什麼痕跡都沒留下,所以大家才覺得是被妖魔吃掉了。」

  本來像他們這樣的貧窮村落要過日子都很難了,如今還被妖魔纏上,雪上加霜。

  姑娘眉間一緊:「您可以和我多說一點嗎?被捉走的都是些什麼人,最後一次是在哪裡、什麼時候被看見,什麼都好。」

  老婦:「這個嘛⋯⋯一個我這個年紀的男人、一個小男孩,跟一個年輕的女人,就是那丫頭的媽媽。」

  姑娘:「時間呢?都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老婦回想道:「我想大多是早上吧。這三個人消失的時候都是,前一晚還好好地道過晚安,隔天一早人就沒了。每隔幾天就會這樣。」

  姑娘捏了捏下巴,妖魔想必是趁著夜間,大家都熟睡時將人捉走的,所以村民們早上起來才發現有人失蹤。這很符合妖魔的習性:性喜陰暗,厭光亮,尤惡日光。

  老婦見她不答,語重心長地道:「雖說是看你們風塵僕僕,今晚才讓住了下來,可也不表示妖魔今晚就會來捉人。要是沒事,您二位明天一早就走吧,別留在這種地方太久。」

  方才聽見姑娘喚那青年「白虎」,建國神話裡天官五獸之一,老婦心裡立刻明白:這兩位是大人物。她年輕時遇過妖魔,被一位衣裳雪白、召妖退魔的道士所救。老婦沒向村裡人提過這段經歷,年輕人只會當她年紀大了開始胡言亂語,多說也無益。

  可多虧這段經歷,她那時一眼就認出了姑娘那身喪服的服制,就算化成灰她都認得:這姑娘和當年她那位救命恩人來自同個家族,並且身邊神獸常伴,必定身份不凡。

  這裡只是個可有可無、荒涼的小村落,這兩位大人哪可能特地為了他們紆尊降貴。即使姑娘和神獸真把那妖魔趕走了,他們也付不出任何報酬,只怕是為難了她金枝玉葉。

  出乎老婦意料的是,姑娘斬釘截鐵地答:「不,我要留下。」

  老婦有點訝異,一抬起視線便見姑娘面帶禮貌的微笑。她看著柔和,語氣倒堅定不容拒絕:「不擊退那個妖魔以前,我絕不走。」

  她笑了笑,沒再想說服姑娘。雖知這年輕人身份尊貴,但不知她能耐如何。可被山海師救過一命,老婦就是相信這姑娘能給他們村子帶來救贖。

  喝了口粥,老婦放下碗道:「吃飽了就去洗澡,洗完去睡會兒吧。你們是在夜裡捉妖魔吧?」

  姑娘應了聲,道過謝後再次拿起筷子。有好幾回,她都在從碗裡抬起視線時看見老婆婆笑著的臉。


  
  飯後不久,姑娘拿著替換的袍子和老婦借給她的浴盆,走出屋子來到另一頭的木造沐浴室,不忘帶著一張黃符。她讓村民們貼在門窗上的符構成了個結界,若有一張感知到妖氣,其餘的便會起燃、啟動結界。天知道符什麼時候會燒起來,得把握時間休沐。

  她遠遠地就能看見剛才那個小女孩蹲在室外的大火爐前,有時扔幾塊炭到火中,有時又拿火夾伸進去撥弄那些燒得透紅的黑炭。

  女孩聽見了腳步聲而回頭,見來人是這她熟悉的姐姐後笑了笑:「跟老虎哥哥一起的姐姐。」

  姑娘彎彎唇:「妳好,我是來借浴室的。謝謝妳添了這麼多炭,水想必很熱吧。」

  女孩笑答:「不客氣!因為奶奶收留我,我晚上才不會被妖魔抓走,所以我很聽奶奶的話。」一張小臉弄得黑漆漆的,雖然白虎方才多半已經替她洗過一次,但又前功盡棄了。她續道:「對了,老虎哥哥說他要去附近巡邏,還說姐姐會保護我,所以他不在沒關係。」

  唔呃,姑娘心虛地抖了一下,她想到青年之前狠狠質疑她畫出來的符究竟有沒有效這碼事,要是真沒效就慘了。

  第一,雖然她無比用功聽學修煉,但學歸學,她以前從沒機會實際出門去除妖過。不管是阿爹還是她兩個雙胞胎哥哥,去工作從不讓她跟,僅止於陪她在演武場練練、看看她符畫對了沒。畢竟召不出神獸的復祖對上妖魔只是個活靶,更是所有妖魔無條件優先追殺的對象,哪敢真帶上她。

  第二,後來離家這兩週說好聽點,她是追著妖魔的消息跑沒錯,卻從沒真的給她遇見一個過。有求助說每晚都有怪東西狂敲他家大門的,她守了一夜後發現只是肚子餓了的野豬;有哭訴說自己被妖魔纏身、高燒風寒樣樣都來的,她看了一天後發現只是普通的傷風感冒,草草給人做了杯符水就好了。

  所以,還是那一句:她什麼都好,就真正對上妖魔還是個未知數。參考她此前未曾成功召喚過神獸這點,山海術的精髓:召喚術得姑且打個零分,扣掉成年禮那次不算。此題解有爭議:她堅持不是她自己召喚出來的,紛論待解。

  練劍強體、寫咒畫符,她從小就都是老師讚譽有加的資優生。就算忽略她身為當家女兒又是復祖的尊貴身份,仍然是同輩那一整群堂表兄弟姐妹中的第一名,就只捅了神獸妖魔都召不出的簍子。身為一個山海師,召不出任何東西跟廢了沒兩樣,她才會被傳成是烏龍復祖。若只是簡單的驅魔符與結界,山海師的基本把戲,就算白虎那樣嘲諷她,她還是挺有自信。

  姑娘硬著頭皮答:「嗯、嗯,一定會沒事的。」

  別想東想西的,眼下哄哄這孩子更重要。既然她都說老虎哥哥在巡邏,有什麼事他應當會來通知自己。姑娘如此心想,又道:「妳娘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了,要繼續當個好孩子喔。」

  她在女孩身旁蹲下,火爐的溫暖驅散了夜晚的寒冷。

  女孩任著姑娘伸手取下她髮絲上的炭灰,問道:「我娘會回來嗎?」

  姑娘愣了下,她發現她沒辦法打包票,對著這張殷殷期盼的小臉說妖魔沒有把那些被捉走的人殺掉或是吞下肚,他們都一定會回來。可就算他們還活著好了,又是被藏去哪裡了?她找得到嗎?

  她沒有把握,只好道:「⋯⋯我也不曉得。」

  看著女孩失望地低下頭,她很想多說點什麼,可她又不想用樂觀的謊言包裝殘酷的事實,那隻會騙得這孩子更苦。於是她又說:「但我跟老虎哥哥都會努力找到她的,找到她之後,一定會帶她回來,好嗎?」

  拍了拍女孩那張被燻黑的小臉,拇指替她抹去頰上的灰,小女孩看了看她,一張苦瓜臉又笑了起來,很有活力地應了聲:「好!」

  至少為她做點自己能做到的,也會讓自己好受點吧。

  姑娘在女孩又扔了幾塊炭進火爐之後便要她趕緊回屋裡去。一方面水應已足夠熱了,另一方面待在外頭太過危險。

  能洗上澡固然值得開心,餐風露宿不是每天都有燒得暖呼呼的熱水能用。姑娘也並未因此放鬆下來,只簡單清潔下、暖暖身子便起身了,現在可不是悠哉沐浴的時候。

  她帶著一身暖意走出來時,白虎就倚在沐浴間門邊的木板牆上。外頭已經一片漆黑,夜裡的村子在喧囂的山風吹撫之下格外安靜。一眼望去,村子裡一盞燈都沒點上,只有那好幾張村民們貼在門板上的黃符微微惹眼。

  「聽說你去巡邏了?」從剛才隨意盤起、以免沾濕髮絲的髻裡抽出一根白簪子,姑娘如此搭話。

  白虎輕巧地答:「啊,小丫頭跟你說了?」

  「嗯。」姑娘一應,在幾句之內將從老婦口中問到的資訊告訴白虎。他聽後道:「這樣啊。人在晚上消失,而大家直到早上才發現,再加上我到村子附近巡了一圈的結果,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麼樣的妖魔了。」

  姑娘一挑眉,刻意道:「恕弟子愚鈍。」

  白虎順答:「村子附近的道路或是林子並未受到瘴氣污染,留下的痕跡也多是旅人或野獸,捉人的妖魔並沒有把人類帶出村子。」

  這推論相當合理,姑娘便只是細聽著,並未發言。那青年見她似乎正認真思考著的模樣,便咳了幾聲,掐著嗓子裝模作樣地道:「今有一村落,村民百人未滿,遇一妖魔,逢夜便出,三晚已捉三人。此三人並無共通,唯均無聲無息於夜間消失。村中不見人影,村外不見行跡,何解?」

  這問話方式就像她以前用來修學的題本集裡一樣,有些情境都讓她奇怪真正上陣時是不是真可能遇到這種怪事。畢竟扯上妖魔,說多離奇就能有多離奇,她都還是乖乖地寫了,但她不禁白他一眼。他怎麼會看過那種東西?這人又不必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