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因,我有個不情之請。」
身穿裸露度極高的民族風服裝、擁有小麥色肌膚的黑髮美人伏下雙眸,向端著托盤的我低聲說道。
對此我只是默默在她面前放下茶杯,緩緩在杯中注入香氣四溢的紅茶。
等到桌上的兩隻茶杯都裝了八分滿,我才把茶壺和托盤拿回廚房放好,接著在黑髮美人面前坐了下來。
「妳應該知道我已經隱退了吧?師姐。」
「這次不是『那方面』的工作。」
這句語帶深意的回答,讓我不禁眨眨眼,仔細打量眼前的女性。
以大約二十三、二十四左右的年紀來說,師姐的雙眸蘊藏著同齡人罕有的深沉,高高綁起的馬尾,以及方便肢體活動的服裝剪裁,在在透露著她並非大家閨秀,而是戰士的事實……不,精確點來說,應該用「殺手」來形容會比較準確。
畢竟我們修習的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武道,而是確實將人類殺死的技術。
那套刻意減少布料的民族風服飾,讓師姐的大腿、雙肩和腰際全都露了出來,像是異國舞女一般的風格,讓她線條優美的身軀一覽無遺,然而這麼設計的目的其實無關美感,單純是考慮到四肢、軀體的活動度,才使用類似的剪裁。
以前師姐甚至還發下「布料減少到這種程度,還不如不穿」的豪言,但後來發現完全不穿的話,只要動作稍微大點,胸部會晃的不行,最後還是只能妥協。
嗯。
別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種細節。
總之,這種一說出來就大煞風景的事情,在我們這行裡還有很多,此處就不一一贅述。
「師姐,妳應該也知道吧?我的專長只有『那方面』的工作,如果是其他事情,我認為妳還是拜託別人會比較好。」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忍不住懷疑師姐是不是腦袋撞到,才會跑來拜託我「那方面」以外的事情。
從小和我一起在教養設施長大的她應該再清楚不過,除了無聲無息讓目標嚥氣以外,我別無其他特長,剛引退的時候,甚至連煮飯、洗衣都要從頭學過,這才好不容易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這樣的我,根本沒有特地從王都跑來委託工作的價值……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然而師姐的神情卻無比正經,她碰也沒碰放在面前的紅茶,而是稍稍向前傾身,手掌輕按桌面。
「我不是在開玩笑,埃因,我現在能拜託的只有你了。」
「……」
查覺到師姐的認真,我乾脆放下茶杯,仔細思考這席話背後的含義。
能讓師姐千里迢迢從工作地點——「王都」跑來這種鄉下地方,只為了找一個引退的後輩殺手幫忙,想必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從師姐有些難以啟齒的態度來看,這件工作要是直接拜託我的話,我有很高機率會拒絕,所以她才七拐八彎的先以軟語相求。
能讓師姐做到這種程度,委託的內容多半不是什麼「幫我消化這個月多接的單」或是「幫我看看這份暗殺計畫是否可行」,何況她也事先聲明了,這並不是那方面的工作。
綜上所述,答案多半就是——
「我明白了,妳要我去殺了那個把妳打傷的人,是吧?」我緩緩瞇起眼睛,直勾勾望向師姐身旁的枴杖。
身為靈活矯健聞名的暗殺者,師姐以往是不需要這種東西的,因此當她以雙手拄著拐杖的姿態出現在門口時,我著實嚇了一跳。
散發不詳氣息的黑色火焰紋路,纏繞在師姐的左側大腿上,從她的動作判斷,那個紋路多半會使被覆蓋的肢體喪失行動能力,這才需要藉助拐杖的力量行走。
我猜那多半是詛咒、咒術一類的東西,可惜我對神秘系類的力量一竅不通,除了在師姐落座時稍微攙扶一下外,完全幫不上忙。
「說吧,這個紋路是怎麼來的?殺掉施術者之後就能解咒嗎?」我在面前合攏雙手,逕自切入正題。
然而師姐卻猛然搖頭,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
「你誤會了,我要拜託的事情和我腿上的詛咒無關……不,真要說的話也不是毫無關係。」
「這是什麼意思?」
「簡單來說,想解開這個詛咒的話,就得北上去找專門的解咒師幫忙,這期間必須找個人代理我原本在王都的工作。」師姐一股腦說完之後,輕輕呼了口氣。
「埃因,請你代替我,成為娼館的保鑣吧。」
「娼……」
「亞人族奴隸的。」
「亞人族奴隸?」
過多資訊同時湧入腦海,讓我一下子有些反應不過來。
「妳是認真的嗎?」
「你指哪個部分?保鑣還是亞人娼館?」
「呃,都有。」
「當然是認真的。」
與師姐閃爍決絕目光的雙眼相對後,我才確信她並非大老遠跑來尋開心,而是認真要拜託我這件事。
既然如此,答案就很明顯了。
總之先喝口茶潤潤喉,然後向師姐展開自認最和緩的笑容。
「我拒絕。」
「咦?為什麼?」
「這還用說嗎?就算退一萬步,把那個一聽就很可疑的娼館擺到一邊,我也不適合做護衛任務。」
我們可是「殺手」,顧名思義並不負責保護生命,這點師姐不可能不明白,何況身為少數知道我引退原因的人,她應該很清楚我不可能勝任什麼保鑣任務。
「如果是普通的護衛任務……或許你真的不適合,但這次不一樣。」
「哦?願聞其詳。」
「光用講的很難說明清楚,你實際去一趟就知道了。」
「喂,想用話術拐我啊?」
看我一臉不信,師姐的態度也變得急迫起來。
「我是說真的!那裡的情況比較複雜,很難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
「我說啊,師姐,我已經不是那個能用一兩塊餅乾就呼攏過去的小鬼了哦?」我一邊搖晃茶杯,一邊支著臉頰調侃。
「要拐人好歹也想個正經一點的理由吧?」
「我……唉。」師姐用力搖頭,馬尾隨著她的動作左右搖晃。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在那裡找到想要的東西。」
「我想要的東西?」
「沒錯。」師姐意有所指的環顧四周,小屋不算大的客廳內,裝設著大大小小的燈具,從吊燈、檯燈到手提燈,種類可說是應有盡有,這部分當然無關個人喜好,而是生活的必需品。
如果不隨時處於有光源的環境,我就無法維持普通生活,因此收集各式燈具也是無奈之舉。
「我不認為光是去一趟王都就能擺脫『那個』。」我把杯中剩下的紅茶一飲而盡,平靜的勾起嘴角。「何況我現在過得很安穩,雖然多少還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但應該沒必要打破現狀才對。」
「是嗎……我明白了。」師姐的臉上一瞬間閃過堅決的神情,下一秒,她就用雙手撐住桌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因為事出突然,在我來得及上前攙扶之前,師姐就把椅子推到一旁,掙扎著跪在地上。
「算我求你了,埃因。」
原本以為她是因為重心不穩才跪倒,沒想到下一秒師姐就併攏手指,整個人拜伏了下去。
「現在店裡的狀況真的很危急,我不在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發生危險,我認識的所有人裡面,就只有你是能適應那個環境,又有能力對她們伸出援手的!埃因,求求你,去王都成為保鑣吧,我願意用性命擔保,這趟旅程對你來說絕對不會毫無收穫!」
好啦,現在要怎麼辦呢……
我趁著思考的空檔,伸手把在剛才那陣搖晃中翻倒的茶杯扶正。
「師姐。」
我一開口搭話,師姐裸露的背脊便像是觸電般輕輕一震,即便如此,她仍然堅持跪在地上,甚至連頭都沒抬起半點。
「醜話先說在前頭,我自認絕對沒辦法勝任護衛任務,妳之所以會認為我適合,多半是情勢危急才想到的下策,就算這樣,妳也要把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我嗎?」
「不,你是最適合的,這不是什麼情急之下冒出來的想法,我本來就希望你能去那間店工作。」
「那間……亞人奴隸娼館?」我忍不住挑起眉梢。
顯然師姐對我的性癖有著天大的誤解。
「就因為你不會對那些女孩們有非分之想,所以才適合。」或許是察覺到我內心中的質疑,師姐低著頭輕聲說道。
「而且她們也需要你的照看,和那些只知道動刀動槍的粗人不一樣,埃因,你從以前就喜歡閱讀和音樂,由你來照顧那些女孩的話,說不定能給她們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意思是叫我順便當保姆?」聽到師姐這個異想天開的提議,我只能連連苦笑。
「先說好,我這個人公、私事分的很清楚,所以就算真的替妳代班,也沒興趣幫什麼亞人族奴隸脫離苦海,大概率是把份內工作完成而已。」
「那樣也沒關係。」
眼看我的口氣有些鬆動,師姐抬起頭,雙眼中閃爍著冀求的光芒。
「等到了那邊,你自然會知道該怎麼辦,我相信埃因你會找到正確的做法。」
「看來妳有點誤解我了。」我用小指撫了撫嘴角,確認它依舊維持著上揚的弧度後,才緩緩放下手。
「我這個人跟耐性、溫柔之類的形容詞是絕緣體,而且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性命,這樣的人只會帶來殺戮,不可能成為妳說的那種……連亞人奴隸都能夠幫助的存在。」
「原來你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嗎……」師姐一瞬間露出悲傷的神色,然而這份情緒也只是一閃即逝,她很快就低下身,再次以拜伏的姿勢向我拋出話語。
「無論如何,我能拜託的也只有你了,埃因,如果你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不論有什麼要求,我都可以答應。」
「不論什麼要求?」
「嗯。」
看著以最低姿態懇求的黑髮美人,我默默陷入沉思。
前往王都成為保鑣的風險和時間成本,與「師姐這個人」本身的價值,在天秤上被迅速衡量,說來殘酷,如果前者的份量明顯更重的話,我多半會毫不留情地拒絕她。
幸好考慮各方因素之後,「言聽計從的師姐」還是稍勝一籌,於是我暗暗下定決心,推開椅子站起身來。
「好吧,這個任務我接下了。」
「真的嗎?」見我終於點頭答應,師姐忍不住抬起臉龐,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
「不過,作為交換……」我緩步繞過桌腳,在師姐面前單膝跪下。
這個角度,正好能和她在至近距離四目相對,我微笑著伸出手,以指尖輕輕掂起師姐的下巴。
「從今天開始,妳的一切都將成為我的所有物,包括殺人的經驗、技術,在王都建立的人脈,當然還有這副身體也將歸我所有,畢竟就算用再怎麼寬鬆的標準來看,我都算不上什麼好人,所以虧本生意自然是不做的,如果師姐真的願意答應任何要求,請先做好以此作為交換條件的心理準備。」
原本以為這麼說多少會讓她產生猶豫,沒想到師姐僅僅是眼神蕩漾了片刻,就緩緩點頭。
「我知道了,只要你願意代替我去王都,這樣的條件我願意接受。」
「哦?」
不得不說,師姐會答應的這麼爽快,我其實挺意外的,看來王都那邊的情況多半相當嚴峻,師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不過話又說回來,現況如何其實根本無所謂,光是能獲得如此誘人的報酬,跑這一趟就值得了,至於娼館的誰誰誰需要幫助,王都的情勢怎樣危急……應該都輪不到我掛心才對。
唯一值得在意的點是,師姐稍早前提到「去那邊能找到我要的東西」,這句話的確勾起了我的興趣,但仔細想想,這大概率只是師姐為了引人上鉤用的話術,不能盡信。
畢竟「那個」可是我從業界引退的主要原因,要是跑趟亞人族娼館就能解決的話,當初根本不用搞的這麼複雜,直接花錢就完事了。
「埃因……」
直到師姐低聲叫了我的名字,我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或許是剛才那陣沉默讓她心裡一下子沒了底,師姐的眼神像是山澗的水波般,不安的微微搖曳。
我連同這份美麗一同欣賞,偏頭展開笑容。
「怎麼了?」
「那個……你真的願意成為娼館的保鑣嗎?」
「只要師姐信守諾言的話。」我坦然回答。「雖然不怎麼溫柔,但我絕對不會食言,這點妳應該很清楚。」
「嗯,這也是我選擇拜託你的原因之一。」師姐點點頭,這才終於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我沒有馬上回應,而是稍稍收緊指尖,讓師姐仰起臉龐。
來自深山民族的五官與一般人族相比,輪廓略深、兼具秀美與異國風情,單論外貌的話,我敢肯定師姐絕對不輸任何一位貴族千金,然而自從上次分別以來,我們倆都多少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的部分難以用肉眼判斷,這邊姑且不提,相較之下,師姐的變化就明顯多了。
一條淡淡的白色傷疤,沿著她的頸側爬伸到嘴角,硬生生在小麥色的肌膚上劃開一條細痕,這副模樣,就像精緻的繪畫被頑童隨意塗鴉了一筆般,讓人感到無比煩躁。
我靜靜捏住師姐的下巴,用拇指撫過她的頰側、嘴角,最後來到形狀優美的唇瓣上。
根據個人經驗,會刻意在女性臉部留下這種傷痕的人,八成是為了誇耀自己的力量與支配權。
聘請師姐當保鑣的亞人族娼館多半不具有這樣的能力,換句話說,劃下這道疤痕的,應該和在師姐腿上施加詛咒的是同一人……或者說,同一個組織。
對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師姐口中的「大危機」又是從何而來?
雖然這些問題都可以直接問她,但我個人更傾向到了王都再去尋找答案。
並不是不信任師姐,而是因為我「識別謊言」的能力,無法連被欺騙的人所說的話都能識別。
換句話說,要是有人先騙過師姐,將虛假的情報提供給她,我就無法單憑肉眼判斷情報的真偽,畢竟中間隔了一層,師姐也不算真的說謊。
我一邊思考,一邊以指尖輕撫師姐的臉龐和唇瓣,在有意無意的施壓下,師姐順從的輕啟雙唇,任由我的拇指滑入口中。
「那麼,師姐,接下來是命令。」
師姐仰望的漆黑雙眼中,倒映出我勾起嘴角的面容。
像是銀月般皎潔的白髮,以及血紅的雙瞳——我靜靜瞇起雙眼,回望師姐眼眸深處的自己。
「既然妳已經歸我所有,那就有義務防止自身的價值減損,可以理解吧?」
「殼、可以……」
師姐柔軟的舌頭在我的指尖輕輕顫動,儘管她的眼角已經溢出些許淚光,我仍沒有鬆開手。
「妳認為自己的價值是什麼?」
「這副身體……還有殺人技術。」
「答得好。」我淡淡點頭。「在這個前提下,妳需要把腿上的詛咒去除,然後平安回來,缺一隻手或缺一隻腳都不行,否則的話,我在這樁交易裡就太虧了。」
「好的……」
「作為交換,我會馬上動身前往王都。」我凝目檢查師姐的舌根深處,確認那裡沒有施加「控制言語」的咒術痕跡後,才輕輕收回手。
即便失去我手掌的支撐,師姐也沒有低下頭,她拚命扯住我的衣角,讓正打算起身的我不得不停下動作。
「埃因……」
「怎麼了?」
「我知道現在說這個感覺像是在耍賴,可是下了這個詛咒的人,多半也早就料到我可能會北上尋找解咒方法……所以說,這趟旅程可能遠比想像中危險,我沒辦法保證能安全回來。」師姐斷斷續續的說著,於此同時,我眼神中的溫度也逐漸降低。
也許是注意到我的表情不對,師姐的聲音愈來愈弱,到最後已經幾乎變成懇求的語氣。
「如果埃因你不介意……不,應該說,如果你很介意的話,我可以用像是提前預付訂金的方式……」
我這時候的表情多半不怎麼友善,因為師姐明顯瑟縮起肩膀,交握的雙手也夾入大腿之間,儘管如此,她還是露出堅決的神情,仰起上身靠到我面前。
「就在這裡,用你想要的方式……雖然現在是這副樣子,但不管要做什麼都可以……」
「……」
「今天一整天,直到明天早上之前……」
「卡婭。」我倏地伸手按住師姐的嘴唇,將話頭截斷。
這一抓用上了高深的擒拿手法,至近距離之下,她連偏頭閃避的餘地都沒有,只能任由我以略顯粗暴的方式、用拇指和食指按住臉頰兩側。
一開始,貼住掌心的嘴唇還動了動,但一看到我冰冷的神情,師姐就迅速安分下來,整個人像是受制捕獸夾的小白兔般,絲毫不敢動彈。
確認師姐平靜下來後,我湊到她耳邊悄聲說道——
「平安回來,否則我會親手殺了妳。」
因為嘴唇還被我牢牢按著,所以師姐只能以略顯僵硬的動作點頭。
「再說一遍,這條命和這副身體都是我的,妳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它們不受損傷,別再說什麼可能辦不到之類的話,除了平安回來以外,妳沒有其他選擇,明白了嗎?」
「咕嗚……」剛剛被我以名字直呼的師姐,勉力動了動嘴唇,察覺她似乎想說些什麼的我這才鬆開手,讓她長長呼了口氣。
「我明白了,對不起。」
師姐沒有多說第二句話,便再次彎下身、以手掌和額頭貼住地面。
如果野獸表示降伏的姿勢,是將作為弱點的肚腹坦露出來的話,那麼對殺手來說,把毫無防備的背部暴露在外,就是表達最大程度服從的方式。
我滿意的點點頭,這次真的站起身,從師姐面前離開。
「那麼,我把行李收拾了就馬上出發,這期間能麻煩妳說明一下那間娼館的位置和現況嗎?」
「好的。」師姐有些辛苦的坐起身,深吸一口氣後,以無比認真的語氣說道。
「那間店位在王都郊區,店名是『落華』。」
於是這一天,我從退役殺手轉職成了娼館的保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