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忘記。(之一)

本章節 12113 字
更新於: 2023-03-20
09

祝福死亡的雪花蓮
————————————————————————————————————


我會面對我的過去,我已經不再是只能縮在棉被下哭泣的小女孩;我會選擇我自己的生命,這是我的身體我的靈魂,而就是暴力,你也無法再束縛我。———歆鈴.葛蘭緹絲


————————————————————————————————————

雨不停的下打在飛行車的玻璃上,往星川市議會的高速公路路上雪奈打開了南極廣播電台,聽國際會議廳月見代表與瑪里烏斯新一輪的爭執,而我則是趴在窗邊看著跨海大橋另一岸的流體金屬城市沈澱思緒,契爾丹共議國對聯邦的軍事行動已宣告失敗,接下來的戰場在政治在媒體。

『對於聯邦的行動我不會說是侵略,是聯邦先對共議國發動軍事攻擊!我們的委員長在聯邦遇刺,再之後又用無人機刺殺我們其它政府高層,貓族才是侵略者!我們別無選擇只能主動防衛!我們已因貓族的野心承受許多損失,我們要求世界政府對貓族做出制裁!』

『秘書長女士,國際刑警組織的證據已經顯示葛甘委員長的刺殺是由共議國資訊安全局所為,之後對於共議國的軍事行動冰花自由聯邦也僅是遵循新世紀人權憲章行事,為終止共議國政府對國內非島嶼血統公民的屠殺,秘書長女士,這是聯邦——』

瑪里烏斯代表違反會議秩序的用力拍打觀察員席位的議桌,在月見代表還沒發言結束前按下麥克風。

『這是顛倒事實!』

『秘書長女士,聯邦——』

『說謊!聯邦這麼做是為了顛覆共議國,我們的軍政委員也死在那場空襲中!這是侵略!』

瑪里烏斯的指控令會議廳一片譁然,直面他怒吼的金色系貓娘反射性的後退了一步,臉上閃過一絲懼色。

『秩序!秩序!』

秘書長艾莉絲用月石槌敲著主席桌,在國際會議廳回歸安靜後她看向冰花自由聯邦的席位。

『請繼續,月見代表。』

『⋯⋯這是聯邦為維護人權的必要之舉,也是這個議廳每一個國家的責任。在這之前我們有許多的姐妹,因爲共議國的可汗軍政委員操作輿論攻擊而自殺,許多聯邦的網路平台也受到共議國的駭客攻擊,這無疑是對聯邦的戰爭,為保護貓族,保護聯邦公民與其友邦的安全,聯邦被迫行動。秘書長女士,聯邦從不希望這場衝突,聯邦會給和平一個機會撤軍,但共議國也必須停止現在所有的軍事行為。』

金色系貓娘向秘書長點頭致意,關閉了麥克風。

雪奈將頻道的聲音轉小,看了一眼後照鏡中的我。

「妳還好嗎?」

「我沒事。」

「我們要到了,準備好了嗎?如果沒有,我可以叫回記者。」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視線從對岸的城市抽離。

「我準備好了。」

飛行車離開高速公路,滑進市議會的大門臨停區。我注意到公務用停車場的位置已經停有許多人族新聞台的衛星車,之後我所要說的話將對全世界放送,我必須整理好思緒。

雪奈展開蝶翼門,牽著我的手下車,進入市議會大廳時走廊站了許多位記者,有貓娘也有來自世界另一端不同膚色的人種,他們在看到雪奈時瞬間停止了交談,表情嚴肅的等待天宮家的長女發話。

「在開始之前,我想感謝各位對我的信任應我的邀請前來,就算我沒說所要發表的內容是什麼。等會要談的問題非常嚴肅,是聯邦議會現在仍在保密的資訊,為保護當事者,視情況我會終止記者會並要求回收記者會紀錄,如果這樣也沒問題的話,請跟我來。」

她向眾記者點頭行禮,牽著我的手走進了一間沒上電子鎖的會議室,記者們拿著各自的隨身裝置跟在我們之後。

「歆鈴。」

雪奈示意我在主席位坐下,她自己則拉開一張椅子在我旁邊的秘書席坐下,將麥克風設置為待機。

記者開始入場,將會議室剩餘的位子坐滿,攝影師則在後方架起了腳架。

「沒事的。」

她握住我的手,在這之前我都沒注意到自己正在顫抖。

「我就在這裡陪妳。」

我感激的點頭,然後有意識的放慢自己的呼吸,緩解緊繃的情緒。

雪奈將注意力移向記者群,按下自己的麥克風以問題開啟談話。

「各位,你們記得近一個月前靈貓六國對共議國展開的空襲嗎?目前議會對外的說法是反制對發動恐怖攻擊的有關人員,引用月見代表的話聯邦是在履行新世紀人權憲章所要求的義務⋯⋯這僅是部分的事實,靈貓六國掌握到契爾丹共議國侵犯人權的證據。」

她表情凝重的看向我沉聲道。

「人口販運;而在我旁邊的就是事件唯一的倖存者。這是一個為這次事件而有的全新名詞,由我簡單的說明,所謂的人口販運是指將人口當作商品買賣,透過脅迫違背個人自由意願提供服務,而在這裡所謂的服務不僅是限於勞動,也包括生育或器官摘取。我的當事人就是共議國人口黑市中的商品,其中最為惡質的買賣,將返祖者出售給共議國高層作為生育用商品。」

雪奈已經將話說得保守,但那仍是喚起了記者們的恐懼,還有恐懼之後的憤怒。聽說和貓娘生活在靈貓六國的人族對暴力的事情陌生,我的經歷對他們那一定是連想像都不可能的事情。

「這當然是違反新世紀人權憲章的第二憲章,透過婚姻的包裝剝奪人個人的自由,即使在大陸戰爭有強迫婚嫁的情況發生也不是現在的嚴重程度。我的當事者從出生到現在遭受了十六年的監禁,接受來自親族的恐嚇,更何況她是返祖者,對於這一類僅存在於女性與貓族接近的稀有人種如果有認識,就會知道生育行為在沒有先進醫療的支持下足以致命⋯⋯其它被販運的返祖女孩就是死在共議國的產房。剩下的,我想讓我的當事者說,欣鈴?可以嗎?」

雪奈詢問道。

「可以。」

我抬頭看向記者們,努力讓聲音保持堅強,我要讓全世界知道發生在我姐妹身上的事,必須要。

「欣鈴,可以和大家介紹妳的原生家庭嗎?」

「我出生在喬德國,阿祖拉.卡爾發家的獨生女,但已經和原本的阿祖拉家沒有關聯。父親與共議國軍方有密切的聯繫,他把我作為賣給他貿易夥伴的商品,所以我的存在從來沒有被喬德國政府知道。」

「可以和記者們說妳被販賣的對象嗎?」

「對象⋯⋯我的對象是可汗家的長男,我在十歲時被選為他的妻子,本來今年要被送去共議國。」

這個答案令記者們倒抽了一口氣,整個會議室被緊蹦的情緒給籠罩,雪奈停頓了一會接續問題。

「這是怎麼選擇的,能夠說明嗎?」

「共義國的高層會定期派人過來喬德國『驗貨』,我被關在阿祖拉家的別墅,家族和共義國軍方有貿易關係的反祖者都會被關到別墅⋯⋯我是那裡最後一位反祖者,其它人被挑選後都被帶走了。」

我想起來我從沒有聽過買走姐妹們的官員名字。

「對不起,我不知道買家的名字,可汗家的長男名字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的歆鈴,自由聯邦都有掌握到買家的名字,我想問的是可汗家派到別墅『驗貨』的人,他的名字,妳知道嗎?」

「知道,我不會忘記⋯⋯瑪里烏斯,可汗家的侍從,他是共義國在世界政府的發言人。」

閃光燈、快門按下的聲音,記者們用各自的裝置記下我的話,那一定會是今天的頭條吧?是否這樣那個男人就會感到恐懼?後悔他所做的一切?

「可以說明他對妳們做了什麼嗎?其它受害者的名字不用說,這部分聯邦政府希望保密。」

我閉上眼睛,那天發生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明明只不過是一個問題,心裡拚命想藏住的傷口就又被撕裂。

「歆鈴,如果沒辦法沒關係——」

「我沒事。」

那好痛苦,身體彷彿在燃燒著,但我必須回憶,為了保護我的自由聯邦⋯⋯為了還給我姐妹們正義。

「『驗貨日』,女孩們會被帶到別墅地下的防空地堡,買家的代表們會把我們綁在鐵桿上用手觸摸,直到找到符合僱主要求的女孩,撕掉衣服是常有的事,就算哭鬧也不會停止,試圖反抗的話⋯⋯會被毆打,折斷手臂、扭斷手腕都是常有的事,他們會再拿走私的聯邦藥物把我們治好,因為我們是商品,在出售前不可以用壞。」

「瑪里烏斯也有對妳這麼做嗎?」

我想著為我反抗然後被施暴的女孩垂下了視線,我沒有哭,因為現在不該是我哭泣的時候,必須堅強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全世界。

「沒有,但那是因為有一位女孩為我反抗,她代替了我被處罰,六年前的那一天,我們兩人被帶到地下室,是可汗家長男挑選新娘的日子,瑪里烏斯撕開了我的衣服驗貨,剛被驗完貨的她為我生氣出言罵了可汗家,這讓她的手被瑪里烏斯折斷⋯⋯結果她被轉賣給別的軍官,作為替代,我被賣給可汗家。」

雪奈看著我,然後將我拉到她的懷中。

「沒事的歆鈴,妳很棒的。」

「我沒事,我還可以。」

意識到她想結束問話,我焦急的說道。

「今天我就問到這裡就好,在這樣下去對妳的負荷太重了⋯⋯而且這樣的訊息已經非常足夠。」

雪奈看向坐在會議桌的記者們。

「關於我的當事人,有些話我想先說清楚,她現在是我妹妹天宮家家主的女兒,受到天宮家和聯邦商會保護,因此我們絕對會向國際法庭起訴共議國,我們會起訴瑪里烏斯。我信任各位的報導,但我也知道過去有報社轉載各位的報導,為了閱覽流量加筆、誇大事實,現在這些行為天宮家絕對都不會容忍,天宮家不許這種對未成年受害者的二度傷害,如果發生,我們絕對會向國際法庭起訴,以上。」

幾位聯邦佔領區的人族記者不安的嚥下了口水,在被監禁的日子裡我看過這些佔領區的希緹安人捏造損害聯邦和貓族形象的報導,雪奈所說的人大概就是他們。

離我們最近的白色系貓娘記者舉起了手。

「南極廣播電台。」

「對不起,這場記者會不開放提問,就算是貓娘——」

我拉住準備起身的雪奈。

「我想回答。」

她低頭看著我,無奈的閉上了眼,抬頭看向走到會議室中央等待答覆的貓娘。

「只開放一個問題。」

「感謝,我也只有一個問題。」

她打開頭上的通訊髮卡轉為錄音模式,我看著她的動作在腦中快速的思考她可能的提問。

「我想知道⋯⋯我想在場很多人都想知道,是什麼理由讓妳願意現在站出來,告訴我們這件事。」

「理由?」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

「是的,我沒辦法想像那是怎麼樣的痛苦,能願意揭露這個事實,在我看來這是非常有勇氣的事情。」

她握緊了手心,一對貓耳受到情緒感染豎起。

「想必妳有著必須這麼做的理由吧?」

「勇氣嗎?看起來是這樣的啊⋯⋯」

我念著那乘載著希望的語詞,腦袋覺得有點熱,『勇氣』那是多麼的耀眼,能被貓娘這麼說是很特別的,因為很少有人族能比她們的更堅強、更勇敢。

「我不覺得自己有勇氣⋯⋯我只是覺得我必須拿出勇氣。我⋯⋯已經失去太多姐妹了,因為害怕我沒嘗試挺身保護我的姐妹,我甚至讓我的姐妹為我而受傷,而現在共議國又對接納我的國家,對聯邦宣戰,已經有人犧牲了,就是現在,也有人為我的生存戰鬥,我覺得我也必須做點什麼,要讓可汗家對我⋯⋯對世界所做的一切惡行劃上句點。」

水藍色的雙瞳轉動著,貓娘記者看著我,記者們看著我,就好像忘了一切,只剩空調與呼吸的聲音。

「那是非常高潔的想法,我非常地佩服。」

她說道。

「謝謝,但我不是為了被稱讚這麼做。」

我沒有思考反射性說出來的話令記者們一陣發笑,意外緩和了剛才會中緊蹦的氣氛。

「天宮家的女兒。」

貓娘記者放下方才掩住笑容的手,表情認真的她開口道。

「妳的想法我們會幫妳傳達出去的,全世界都會聽到妳的故事,我保證。」


————————————————————————————————————


結束記者會後我坐在市議會二樓的室內花園的長椅上等待雪奈,樓下交談的記者收拾器材準備離開市議會。我望著天空,打落在玻璃穹頂的雨滴閉上了雙眼,人聲、雨聲都消失了,世界變得安靜。

——沒事的,我沒事的。

我彷彿能看到那位穿著雪白睡袍的女孩在向我微笑。

為了我的姐妹,還有我現在的家人,戰鬥才剛開始。

張開雙眼,盛開的鳳尾蘭旁拿著保溫杯的雪奈關心的看著我。

「還可以嗎?」

「我沒問題。」

我微笑,希望在她眼裡不會看起來很虛弱。

「喝一點東西吧。」

我從她手中接過保溫杯,扭開瓶口嚥下,讓溫暖還有糖填補內心的脆弱。

「謝謝⋯⋯」

蓋上保溫杯巧克力的香甜在舌尖散開,因著微小的幸福感覺又有了一點力量面對挑戰。

「超音速飛機準備好了,我們要去坎德里安了喔?」

雪奈拿走了保溫杯輕柔的說。

「嗯。」

我點頭,讓自己起身站直身體,抬頭挺胸的看向未來。

超音速噴射機從星川國際機場升空,飛向隱藏於群山之間的國家,經過三小時的飛行,在一片黃昏的北半球飛機放下起落架降落坎德里安的軍事基地。

坎德里安技術網路,位於家鄉橋德國的北方,隱蔽於大陸群山間的國家,關於它們我聽過有很多傳言。坎德里安技術網路是水島的高科技工業重心,聯邦許多秘密的研究都是在坎德里安展開,傳言說它有著能摧毀行星的末日武器,只要聯邦議會授權同意,它們隨時能讓水島的生態系統崩解。

另一個傳言說那是一個死者的國家,坎德里安境內已經沒有任何真正『活著』的生物,它們是和貓族一樣超越人族的存在。那已經是大陸戰爭爆發前的事情,對基因劣化的恐懼讓坎德里安聯邦的全體公民捨棄肉身將意識上傳到衛星網路中,聯邦政府解散的今天境內只剩擬態成人形的機械。

因為大陸戰爭部分大陸居民對於維和部隊的仇視有些傳言過於負面,實際情況一定不是如此,但是那樣的她,成為機械的她會變成怎麼樣呢?

「欣鈴?」

雪奈注意到還停留在水晶玻璃登機橋的我。

「有點緊張。」

「不會有事的,它們都是很好的人。」

腳步聲打斷了雪奈的話。

「它們到了。」

我走到雪奈身邊等待,身穿黑軍服的一位坎德里安士兵出現在登機口,有著水藍色雙眼但沒有臉孔,從臉部到雙手的皮膚都是由光滑的銀色金屬構成。與我對坎德里安人想像不同,但確實是機械。

「欣鈴,為妳介紹,這位是卡德里安國土保安部的雅蘭娜上尉,我一位很要好的朋友。」

「歡迎妳們來到技術網路。」

她微微點頭,意外的是擁有靈魂沒有機械感的中性嗓音,有不亞於貓娘的優美感。

「雪奈,還有天宮家的女兒,欣鈴.葛蘭緹絲對吧?我看到了報導,妳是一位很勇敢的女孩。」

「謝謝⋯⋯」

「詳情雪奈已經都和我說過了,要見人口販運的遇害者,我們去見她吧?」

雪奈盯著雅蘭娜指著自己的臉。

「喔對了,靈貓六國外出生的大陸居民不習慣沒有人皮的臉孔。」

她輕摸後頸,在手放下的同時全息投影造成的光線扭曲覆蓋她的全身,待強光消去,帶英氣的女性臉孔取代無機質的金屬,較南白人種稍微暗沈的膚色屬於已經滅絕的坎德里安人。

「那個沒關係的,只要我習慣就好了。」

我搖了搖頭,有些擔心的問。

「這樣會不會⋯⋯很失禮?」

「大陸居民第一次看到我們都是這個反應,這很正常,不過妳的想法沒錯,在自由聯邦生活的話妳會需要早點習慣,我們坎德里安不認為自己算人族,在國內不喜歡使用擬態。」

她看向雪奈讚許的說。

「性格很好的女孩啊。」

「沒錯吧?所以才很難接受居然有人想要傷害她。」

雪奈回道。

「帶路吧?」

「當然。」

我們跟著雅蘭娜上尉走到以仿生植物分開的航廈中央走道,坐上她開來的行李搬運車往管制區移動,出於好奇路上我問了她關於技術網路的事情。

「坎德里安不認為自己屬於人族,這樣和大陸人族的關係還好嗎?」

「不好,其實整個自由聯邦的星際殖民地還有靈貓六國的公民都和大陸人族關係不好,我們的起源或許是人族,但經過基因改造或是像坎德里安這樣捨棄肉體的種族根本上不再算同一個物種,差距已經和貓族一樣存在生殖隔離。」

「那麼我的母國也是?」

「主要是針對造成大陸戰爭戰事擴大的希緹安人這支民族,喬德國算是友邦還不至於。從聯邦解散變成技術網路的那天開始,希緹安人就不相信我們會顧及人族的利益。這其實也沒錯,現在技術網路也有較極端的群體認為不願捨棄肉體的人族是較劣等的物種,這不過是互相。」

「其實貓族還有希芮瓦也是,國際現況是很殘酷的,大陸戰爭的傷口變成現在這樣,大概是很難癒合了。」

「怎麼這樣⋯⋯」

我很難相信雪奈的話,聯邦是多元民主主義的發源國家,在貓族的引導下一直是支持平等、民族融合的世界大國。

車子通過管制區的檢查哨進入沒入山體的建築內部,原本能看到停機坪的大片玻璃被加固的防暴金屬給取代,走道的暖光燈也被換成了冰冷的白光燈。

「千年前在聯邦成為聯邦時有一部分的貓娘要加強與人族對合作主張平等、多民族共榮,但從來都是貓族優先。」

「我們到了,從這裡開始要用走的。」

雅蘭娜調整排檔關閉電力引擎領著我們走到一面印著白色坎德里安國徽的玻璃自動門前。

「欣鈴,在妳見她之前,我必需要和妳說她的記憶被清洗掉了,我們有和她說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但她不會認得妳。」

「我知道。」

「有做好心理準備就好,我們去見妳的朋友。」

雅蘭娜微笑,將手腕靠在電磁識別器上以晶片認證開啟玻璃門。

玻璃門後方是等候室與一個接待櫃檯,負責的坎德里安人看了一眼雅蘭娜從文件夾翻出一張通行證推到桌上。

「女孩在最裡面的房間。」

接過通行證,雅蘭娜低頭將藍卡遞向我。

「接下來我不能陪妳過去,不是親屬我沒有權限。」

收起藍卡我詢問的看向雪奈。

「妳應該不會需要我吧?有些話,妳會想要單獨對她說。」

「是⋯⋯謝謝。」

我低頭感謝道,感謝她提醒了我。

「走吧?快去見她。」

雪奈振了振貓耳微笑道。

被瞬間的情緒渲然,我站直了身板向她們以聯邦禮鞠躬。

「謝謝。」

踏上往走道底端的房間,心跳隨每跨出的一步增快,有多少次我譴責自己拋棄她們,讓身邊的人流血,倖存對我而言是罪過,但現在——

「約蘭達。」

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手貼在霧面玻璃門上,我能感覺自己正在顫抖著,因爲緊張,終於能再見到她。

卡片解鎖的電子提示音響起,推開玻璃門我踏入了個人會談室,大片的水晶玻璃分割了房間與地下洞窟中的溫帶花園,泉水從玻璃頂上沖下注入洞窟中的水潭,水滴打在黃金的雛菊上,令機械蝴蝶拍動起它七彩的翅膀飛翔——然後在那裡我看到了,站在玻璃牆邊的金髮女孩。

透過玻璃的倒影,約蘭達注意到站在門邊的我,仿生材料製成的雙瞳完美的還原她生前的水色,如蜂鳥羽般纖長的睫毛拍打,她眨了眨眼,有些訝異。

不過之中沒有任何看到熟悉朋友的驚喜,只是對於有訪客到來感到驚訝。

「妳好?」

「妳好,約蘭達。」

我向她點頭,蓋上了玻璃門。我努力想讓自己保持微笑,但她不認得我的現實比我想像的還要難受。

「它們說有一位女孩想要見我,說的應該是妳⋯⋯我想我們曾經見過?」

「我是妳的朋友,我們曾經住在一起,在喬德國的別墅,我是伊莉芙,不過妳不記得了。」

「嗯,我不記得了。」

她從金屬圓桌拉開一張白鐵椅坐下,並示意我坐到她對面的椅子。

「請。」

「謝謝。」

「我看到了報導。」

「報導?」

我困惑的說。

「謝謝妳為大家站出來。」

我聽懂了她在指什麼。

「必須要有人做,我是唯一的生還者,所以只能是由我來做。」

「我不知道,如果我在妳的位置,我能不能做到⋯⋯這麼說,但想像自己變成別人,我想終究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一星期前它們為我慶祝了17歲生日,聽保安官說在坎德里安,以機械之軀重生的日子就是新的生日,不過我沒有17歲以前的記憶。」

「我知道。」

殘酷的事實令我心痛,但這是必須。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死亡的,但要是她還記得她是如何被虐待至死,那會徹底的摧毀她的生存意志。

「它們有和妳後來⋯⋯發生了什麼嗎?我最後看到妳,是一年前的冬至,妳被可汗家帶走了。」

「它們是在冰棺發現我的,它們說我死在了產房,可汗家正準備要銷毀屍體,不過坎德里安的部隊先找到了我,掃描了我的大腦。所有人都是這樣被救回來的,還好從橋德國的被賣出的我們時間都很接近,沒有足夠的時間給共議國高層摧毀屍體。」

也就是說不是別墅出生,在島嶼出生早一年被賣出的返祖者都⋯⋯

「別墅的大家都在這個基地嗎?」

「大家都在,不過有些人生前遭到比較嚴重的虐待⋯⋯共議國有些高層有很糟糕的興趣,僅是消除記憶還不夠,正在接受心理治療,她們還無法跟機械軀體建立穩定的神經連結。」

談到那一段離我們不遠的過去,雖然沒有記憶但她仍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詳細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我也只是聽坎德里安的幹員說的,其實到了現在我還是很難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然後⋯⋯發生在我們身上。有太多事情,重要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不覺得遺忘都是好事。妳說,在以前我們是朋友?」

「我們⋯⋯」

想到在別墅的日子,知道真相後仍覺得世界存在希望的微光。

「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很難和妳說當時的我們有多親近。每一個夜晚,我們會聊天,直到母親發現把我們趕回各自的房間。我很喜歡妳向我介紹自由聯邦繪製的星圖,是因為妳我開始對周遭的世界感興趣。那時妳還有一整套天宮航太星艦設計的藏書呢。」

「所以我是那種很癡迷宇宙的孩子?」

「妳是很喜歡宇宙,當時父親從共議國帶了禮物回來,妳選了天文望遠鏡,妳還記得嗎?我們——」

聲音停在咽喉,看到了的表情我才意識到,這些記憶全世界只剩下我記得。

「是啊,妳不可能記得。妳會找我到妳的房間,一起用望眼鏡追蹤飛越水島的星艦。那時妳9歲我年紀小妳一歲,共議國那邊的命令下來了,我們這些返祖女孩被禁止離開別墅,那個時候架在陽台的望遠鏡對我們而言就是全世界。」

「對呢,我有聽說有有外出禁令的存在,那對當時的我們一定是僅剩下不多的自由。」

「現在看來是如此呢,不過當時的我們,也不會知道自己是不自由的,那個時候只要能聽妳講述星星的故事我就覺得滿足了。」

「這樣聽起來我是真的很喜歡宇宙,要是以前的我一定會很興奮吧?我聽說妳現在被天宮家的家主領養,感覺怎麼樣?天宮家的家主?」

「母親她⋯⋯」

一想到正帶領安理會部隊與共議國交戰的有希奈寂寞感瞬間把我吞噬,才知道來到坎德里安的路上我一直在無視這份感覺的存在。

「其實我不能說是了解她,我還沒有更多的機會與她相處⋯⋯我僅知道,她是一位非常強大的貓娘。」

「有一場戰爭正在進行,一場核子戰爭。」

「是,而我的母親就在前線。」

「這一定很難受。」

「很難受,妳知道,一年前也是,那天妳離開了,妳被可汗家帶走了,然後其它女孩也是,整個別墅只剩下我。」

因為想藏著表情我低下了頭,放在裙擺上的手正在顫抖,說到這件事我最大的恐懼又被喚起。

「妳離開後我再也沒有接到妳的消息,我會怕,母親也會⋯⋯」

「今天中午坎德里安的幹員跟我說自由聯邦已經掌控制海權與制空權,就等共議國接受停火協議,我想不會有事的。」

「嗯⋯⋯」

抬頭約蘭達與我的視線相交,她露出了微笑。

「沒想到我在安慰妳。」

「妳一直是這樣的,以前當我感到寂寞、難過的時候,也是妳安慰我。」

「看來有些部分就算記憶被消去也不會改變呢。」

聽到我的話她愉快的說。

「是呢。」

我笑著同意。

正是如此,意味著我不行拋下過去。

「約蘭達。」

「嗯?」

「我有著許多與妳的記憶,但這些記憶對於現在的妳沒有意義,那對於妳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的記憶,我知道,我也確定了。」

「不會,我很喜歡聽妳說以前的事——」

她慌張的搖手否認。

「請聽我說,其實我今天來這裡,主要是想向妳道歉。妳到了被帶走的那天,到了那個時候妳都不知道等待妳的是什麼,我說謊了,我讓妳以為那會是一場理想的婚約,我一直知道,但我不敢告訴妳,我以為這樣對妳更好,因為我們都無力反抗⋯⋯我錯了,是我讓妳錯過了逃跑的機會。」

「伊莉芙⋯⋯」

「失去了妳以後我開始策劃逃離,結果證明,其實是有辦法做到。對不起,是我讓妳死了。」

約蘭達看著我,有擔心也有困惑,就是無法理解我道歉的理由。

「我知道這個道歉對現在的妳而言沒有意義,只是我的自我滿足,但是,我還是想——」

「我理解。」

她說道,眼中的仿生纖維閃爍著有如一片滿是星辰的天空。

「我原諒妳。」

我驚訝的看著她。

「如果這是妳需要聽到的,那麼,我原諒妳。」

約蘭達接續說道。

「但我也想要妳知道,妳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以前的我是怎麼樣的,但是還有人在為她擔心,為我擔心,大概這樣就夠了,對吧?」

她側著腦袋微笑,就像是有希奈。

「嗯⋯⋯就是呢。」

因為真誠溫暖,所以非常的耀眼。

「真是⋯⋯我原本想好要和妳說的話,結果都被打亂了。」

「那還真是對不起呢。」

約蘭達俏皮的吐舌。

看到那樣自由的模樣逗笑了我,緊張也被一掃而空。

「沒事的,我只是,能再見到妳,真的很開心。」

「和妳說話我也很開心喔?」

約蘭達笑道。

「這樣吧?伊利芙,再和我說一下我們以前的事。」

「好啊,不過在那之前,也讓我聽聽妳說吧?在坎德里安的生活。」

「妳想知道坎德里安?這個嘛,讓我想想⋯⋯還是就從最近的事情開始說好了,伊莉芙,我好像也要被領養了呢?」

她有些興奮的說。

「議會決定要解除有關我們存在的訊息管制,如果行政命令通過,雅蘭娜會成為我的母親喔?」

「是那位雅蘭娜上尉嗎?」

「沒錯!跟妳說她就是在共議國指揮返祖者救出行動的人喔,要是她真的能成為我的母親就好了,妳不會知道,伊利芙,她是多麼厲害的人⋯⋯」

約蘭達和我說了很多關於上尉的事,看得出來她真的很喜歡雅蘭娜;這我能夠理解,因為就是雅蘭娜在共議國把她從冰棺解救。值得為她高興的是,領養一事是由雅蘭娜主動提出的,能與拯救自己的英雄成為家人,對被血親捨棄一無所有的我們是能發生最好的事情。

我也向約蘭達說了許多她小時候的事情,7歲她被送到別墅的那一天、和孩子們在別墅的後院森林搭建的樹屋、新年夜的料理派對,在共議國命令下來我們正式成為商品前的日子。我也講到我到了冰花自由聯邦後的日子、天宮姐妹的事情。談到了新生活,我問她是怎麼適應新的機械軀體,關於這個問題,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我。

「妳覺得如果沒有經歷過這些,妳還會是現在的妳嗎?」

「我⋯⋯」

這份遲疑是因為不想承認。

「大概沒有辦法。」

過去有許多可怕、甚至可以說是殘酷的事情,可是也只有那個時候我們別墅的孩子都在,都還有彼此。

「我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坎德里安的幹員就是我唯一的資訊渠道,為了我們好,技術網路限制了我們能接收到的訊息。我們被期望以一個全新的人重生,而我,也這麼希望,雖然一開始要移動這雙仿生材料製成的腿很困難,就像它不是接在我身上一樣,但我現在也能夠走路。因為,我們都不可能再成為過去的自己了。」

約蘭達說道。

「我想可能我很擅長吧?妳沒有說但,我們被送到別墅的返祖者都是被各自家人捨棄的孩子吧?我們大概都很擅長適應、掙扎生存。妳也是吧?」

「是啊。」

我只能同意,這句話說起來心情很複雜。

「我逃出來了。」

「我們都是。」

約蘭達寬慰的總結。

或許這就是重要的。

過去已經過去。

坎德里安沒有給我限制的會面時間,但我知道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就算我還想和約蘭達說話。

我得為我的姐妹、父母取回正義。

先前的記者會只是開始,要喚起國際社會重視召開國際法庭我必須要繼續向北,到希芮瓦共和國——世界政府辦事處所在。

蓋上了玻璃門,霧面模式啟動隱藏了之後約蘭達的身影。靠在門邊的牆面我一手蓋著雙眼,陷入無限與她的回億。

——約蘭達.托雷格羅塞,妳的名字是?

——伊莉芙!天氣正好!陪我嘛?這個季節山上會有蘑菇,如果能採一點回來就好了。

——下暴風雪了,哪裡都去不了,不過伊利芙!我帶來了新的桌遊喔!是父親大人喔!老家寄給我的,我們一起玩吧?

——妳知道嗎?伊利芙!自由聯邦有七千億個殖民星系呢?七千億⋯⋯那是不是比沙坑的沙子還多了?

——嗯?伊利芙是妳嗎?把閣樓的門關上⋯⋯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這樣哭。嗯?妳真的不走嗎?是嗎?謝謝妳,在這裡陪我。

——我的家人不要我了,不過還好我還有妳,伊利芙,妳不會捨棄我的,對吧?嗯!我就知道我能信任妳。

——妳有看到嗎?白晝級星艦,她很美吧?我最喜歡的就是天宮航太的灣月形設計!

——等待著我們的未來會是什麼呢?嗯⋯⋯如果可以再離開別墅,我想買一部車旅行,就我們兩個⋯⋯嗯,再加上艾瑪和埃列娜一起。大陸戰爭都結束了,公路應該會暢通的吧?

——一年又要結束了呢?明年也請多指教喔?伊利芙。

——伊利芙⋯⋯德里亞說女生不能和女生結婚,這個家不行,人族不能跟著貓族的腳步墮落⋯⋯我不懂,為什麼會是墮落?對不起,伊利芙,但我們不行。

——嗯?原來妳也聽說了哇?嗯⋯⋯可汗家的少爺看上我了,我啊⋯⋯要結婚了喔?耶⋯⋯如果我能有妳的祝福就好了,這樣我也會有勇氣一點。

——門禁變嚴格了,聽傭人說附近的幫派又打起來了,真危險,我以為大陸戰爭已經結束了,下個禮拜就要加裝鐵窗,大概很難有機會在當面說話了吧?還好回到房間網路還是暢通的。

——怎麼了伊利芙?嗯?妳正在哭呀?這樣哇,不願意說沒關係,但我這裡陪妳可以嗎?謝謝妳。不會有問題的,我會陪著妳的。

——欸?妳也被選上了哇,真開心!我們都要去可汗家,這樣結婚後我們就還有機會見面!

——聽說少爺是共議國的學生領袖,正在法學院學習未來要入黨服務,是很了不起的人喔!不知道我配不配得上他。我也要認真學習,只希望我這些機械知識能幫得上他的忙。妳要不要加入我的讀書會?畢竟我們都要去可汗家。

——我在共議國的朋友不見了,我好擔心她,最近共議國那邊有好多位姐妹都突然消失,不會是犯罪集團做的事情吧?伊利芙妳覺得呢?

——這幾天大家的精神狀況都很不好,但我問什麼大家都不說,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這樣啊,希望她能趕快好起來。

——別墅的人越來越少了呢,有點寂寞,嗯,謝謝妳陪我聊天。

——伊利芙,結果⋯⋯輪到我了,我要嫁去共議國了,耶⋯⋯等到了那裡我會再聯絡妳的。嗯,確定了,明天傍晚的飛機,嗯?對啊很突然。我想這就是再見了⋯⋯別哭嘛,伊利芙,不管發生什麼,我們永遠都是朋友,約好了喔!我們到時候再見。

——那麼,我走了喔?請保重,到我們再見的那天,伊利芙。

眼淚從臉頰滑落,痛楚撕扯著我的肺部,每一寸腸道,我啜泣著癱坐到走道上,不再去忍耐自己的情緒。有太多我不敢在剛才跟約蘭達坦白,因為這份情感,真的過於痛苦。

那一天,我失去了她,連同我的姐妹們一起全部都成為了冰冷的屍體。

今天,她回來了,我也回來了,終於經歷了這麼多終於再見到她,然而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過去必須過去才能迎接新生,努力如此之久好不容易獲得的新生,所以,一定不能回到那個時候。

擦掉淚水,抬頭,還是坎德里安的金屬牆與白光燈,現實不會自動改變,僅能由人去推動。

由我。

記住過去,然後,看向未來。

挺直了腰,我最後一次看著那一道玻璃門。

「再見了⋯⋯我的初戀。」

我顫抖的開口,向我的留念道別。

接下來就剩戰鬥了,向共議國取回我該取回的。

「欣鈴?」

一回到等候室注意到我的雪奈立刻跑到我身邊。我想我的狀況大概很糟,我也藏不了,大哭一頓後就算在走廊再待個十分鐘我的雙眼一定還會帶有血絲。

「妳沒事吧?」

「我沒事,只是再見到她,情緒起來了。」

我抬起一隻手告訴雪奈我沒事,當然要是眼淚不要又再落下會更有說服力。

「談話怎麼樣?」

「很好。」

無數的言語,最終只有這個詞語適合形容。

「那就好。」

雪奈微笑安慰意義的擁抱了我一下。

「雅蘭娜上尉。」

揮掉眼淚我叫住推開到一邊把空間留給我們的上尉。

「謝謝妳。」

我將通行卡交還給她。

「不客氣,能幫助到妳就好。」

她接過卡片,然後詢問的看向雪奈。

「坎德里安這邊還在等待聯邦議會的決定,看是繼續與共議國的戰爭或是尋求外交解方,現階段我不確定還有什麼是我能為妳們做的。接下來,妳們有什麼計畫?」

「欣鈴,照我說的嗎?妳沒問題嗎?」

「嗯,我沒事的。」

我點頭。

「我們去希芮瓦。」

讓由可汗家開始的這一切畫上一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