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 管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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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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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破開粘膩的濃霧與腥鹹的微風,一輛黑色的休旅車壓著碎石,緩緩駛入一處莊園的前院,隨即熄滅了燈火,任由黑暗與它融為一體。
男人在擋風玻璃後微抬起頭,注視著前方的莊園,攀藤的枯枝如同鎖鏈,佈滿全棟建築物的外牆,勒得牆體斑駁落下,壓得如同鯨魚身上的藤壺那般窒息。
過了幾秒,程隸將視線下移,望著那本拿在手上並泛黃的日記,根據實物以及他後續查找的資料,這本日記應該是當年未被緝捕到案的連環殺手,所犯的最後一起案件裡那男性被害人生前留下的物品。當年警方找到被害人住處時,郊區的房屋早已陷入火海。死者解剖相驗身份是房屋的女主人,其丈夫、兒子的遺體未被發現,只在房屋外的垃圾桶找到沾滿一家三口血跡的破布。最後他們被警方列為失蹤人口,媒體也推測可能已經遭遇殺手迫害棄屍荒野,但因沒有實證,至今仍為一起懸案。
輕撫著多年前寫下的篇章,日記上的字體蒼勁有力,彷彿身歷其境般,看到日記主人那強壯的雙手,將他孩子高舉後重重摔下的毫不猶豫。
『親愛的主,我想向您懺悔。我這一輩子沒什麼出息,做過最正確的決定,便是遇到了我的妻子,她是那麼的美麗而善良,在我感到挫折甚至憤怒的時候,仍然堅定的陪在我身邊,但我對她做了什麼,我把她當作洩憤的對象,我打她、罵她,我用手掐住她的脖子,她死了,我殺了她……還有我們的孩子……』最後一天的日記,被液體暈開了大半,僅留下上半部的文字,以及結尾的名字模糊帶著「錦禾農莊」字樣,就是現在程隸面前的建物名稱。
密閉的車廂內,隱約傳來男人低沉疑惑的質疑:「這消失的殺手該不會是看不慣那些惡人,決定成為正義的化身吧?」隨後便背上背包,推開車門踏入黑夜之中。
一星期前,程隸工作的新聞台收到一個文件袋,其中只附了一本日記本上面貼著一張影印出的字條,打著「西元2011年10月18日」,並在文件袋右下方註明程隸收,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全都沒留下。
程隸起初以為是公司負責外勤的搭擋寄來的資料,打算拆開整理,挑出幾個能用的素材再交給主任定奪是否使用,但在發現袋中的內容後,他決定隱瞞下來,親自到現場一虧究竟,畢竟,現在公司競爭激烈,雖然不知這本日記是真是假,但手邊多一點籌碼總不會有錯。
那日記本的主人叫秦易明,大大的三個字寫在內頁,明白的程度讓程隸在翻閱日記的當下覺得矛盾,為何如此心性敏感陰鬱的人,有著如此鋒芒的筆跡,隨後他找到了原因,因為自負,自負讓字裡行間充斥著對自我的詮釋,而字條上的日期以及日記主筆的姓名,也讓程隸對上當年連環兇殺案其中一位受害者身份。
同時,也揭開了另一起案外案,秦易明的妻子並非被殺手迫害,而是被他親手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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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隸站在莊園主建物門前,濕冷的空氣讓他的右膝蓋和手腕隱隱作痛,看著鏽蝕已久的門鎖,程隸思索著要如何進入而不觸發可能的警報器響起。
四周萬籟俱寂,僅餘下程隸不斷嘗試進入建物的聲音。
「……下次如果還有這種事,就威脅睿承那小子來好了,你奶奶的!這裡要怎麼進去!乾脆把玻璃打破算了,老子要被這裡的蟲子煩死了!」
在企圖以蠻力撞開大門時,眼角一閃而過的亮光,吸引了程隸的注意。
「有人在那裡嗎?」程隸轉頭大喊著,聲音在深淵中蔓延,餘音迴盪。無人回應,他只好硬著頭皮踩著破碎的石板路,走向亮光最後消失的地方。
隨著越向莊園旁的樹林深處走去,那股心中以為不存在的恐懼卻一瞬間襲上心頭。
帶著不確定的猜疑走了約莫五分鐘,程隸看到一棟小木屋搭建在兩棵大樹中間。木屋在黑夜中被打上灰暗的塵光,伴著隱約的蟲鳴,程隸突然有一瞬的直覺,他覺得當年那個突然消聲匿跡的連環殺人犯還活著,活在這個他所在的城市裡,存在於他現在所處的地域中。
這時,一道刺眼的白光從右邊照射而來,程隸快速舉手遮擋好讓眼睛舒服些,一邊看向光源處,那個拿著手電筒的身形,判斷對方有沒有做出會危及他性命的舉動。
雙方僵持許久,在那人終於將光源向旁邊移後,程隸惱怒地說:「你是誰?不知道拿強光照其他人的臉很沒禮貌嗎?說話……」
「我在問你話呢!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對方依舊沒有回應。程隸緩慢的挪動腳步,逐步拉近自己與對方的距離,當和那人只剩一步之遙,模樣變得清晰時,他才恍然,站在面前的是一個皮膚蒼白的老人,他的右眼上有一道從太陽穴到鼻下的猙獰疤痕,四肢纖瘦穿著西裝打著領結,雙眼同時毫無生氣的看著程隸,在寒風吹拂下,總感覺下一秒他就會像鬼魅般索命於瞬間,將被害人困在百年無人踏足的城堡之中。
確認眼前的人並無持有任何武器後,程隸放下一些戒心,「雖然以現在的處境來看情況很詭異,但接觸這個人貌似是此時最好的辦法」,抱持著這種想法,他隨即從後背包中抽出日記本並舉在臉旁。
「你是這裡的管家還是代理人嗎?……大約一星期前我收到一本日記,書中提到秦易明這個人,他和你有過交集或是任何讓你感到印象深刻的地方嗎?為什麼他日記的最後提到這裡?又為什麼,會是我……收到這本日記?」那人依舊沉默,深深的看著程隸,彷彿在確認什麼一樣,由上到下用眼神審視數遍。
程隸感覺他遇到了人生中的難題之一,明明從事媒體產業吃飯最重要就是靠這張嘴,一般自己的口才是無往不利,但現在的情況如果對方不開口,說得再多也只是浪費口水,就在程隸準備轉身離開時,他終於聽到那老人開口,說著:「請稱呼我管家就好。跟我來,客人,您的房間已經幫您準備好了,請跟著我,讓我為您帶路。」隨即轉身朝莊園主建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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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鬼?我沒有要住在這裡……」
聽到管家莫名其妙的言論,程隸愣了一下下意識回答道,他明明沒有訂房,只是來這裡場勘,而且自己在來到這裡前,蒐集到的資料表示這裡已經停止營業並廢棄一段時間了。不安的情緒在黑夜下逐漸沸騰,心底不禁又浮起一個疑問:「那個自稱管家的男人怎麼好像知道我今天會來這裡?」
看著管家慢慢從自己身旁走過,朝程隸原先來的路走去,好奇心稍微壓下緊張,最後驅使著程隸跟上了管家。
他不再試著提問,反而開始觀察起走在自己眼前的人,那比自己矮很多的身形,外面套著不合比例的衣服讓寒風肆無忌憚的穿過又穿出,結合當下境況簡直讓人背脊發涼。
「嗯,先跟著他進到屋內,再看情況在裡面繞繞,如果有什麼事就先把他控制起來,然後打電話報警,如果發現有同夥,就先跑再說,命最重要……」程隸內心暗暗想著。
落葉清脆的聲響,伴起冷風呼嘯,在這幾乎無人探訪的郊外奏起神秘的前奏,月亮俯視著這一切,輕輕掩上黑幕,打定主意一路伴隨兩人步入整首交響樂的高潮,聽著那錯落有致的步伐,在深夜提醒著金屬敲擊樂的下場,最終,被鎖住的門鎖,應聲而開。
灰塵在空氣中肆意飛舞,嗆得程隸差點喘不上氣。
「抱歉,因近期沒有客人,環境有些髒亂,還請您多包涵。」管家說完後,先一步走了進去,程隸緊隨其後。
木製地板嘎吱響起,在燈光的照射下,房屋內部的裝潢映入眼簾,古典風格的裝飾遍佈各處,挑高的天花板上有因年歲剝落而不甚明顯的壁畫,壁紙是帶有繁複花紋的米白色綴飾著金線,揉雜強烈中世紀意象的一切,讓程隸以為自己現在就處於國外的城堡中,誰能想到,在這大家都以為廢棄的莊園裡,竟然藏著這意想不到的驚喜。
但這些驚訝的情緒並未消除他今次來到這裡的目的,這裡的一切太過詭異:沒有寄件人的日記、以為廢棄的莊園竟還有人居住、明明從未聯繫卻像知道我一定會到來一般,總覺得這背後有一個非要去拆穿的陷阱,對,明知是陷阱,但職業本分讓程隸立刻興奮的想立刻跳入陷阱之中,撇除恐懼,感受陰謀與他人的意圖是如何成為自己職涯上的點睛之筆。
「您的房間幫您安排在二樓,晚餐已經準備好,您隨時能到餐廳享用。」
看著眼前房門思索片刻後,程隸撇頭看向管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把我當成房客,也不知道你的意圖是什麼?但既然到目前為止,你沒有做出傷害到我的舉動,我也明白地跟你說,我是來調查這本日記的來歷,等等我會在這屋裡各處走動,如果你覺得不妥,你大可以趕我走,假若情況與事實相反……」
「我不介意來個兩敗俱傷。」
管家睜著雙眼,淡墨添韻卻始終一片漆黑,咧開嘴注視著程隸,「除了地下一樓在整修,其他地方都能隨意走動。」隨後徑直走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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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隸推開許久無人使用的房門,嘎吱作響,客房內部一目瞭然。
雖然房屋大廳整體裝潢華麗,但供給客人休憩的客房卻樸素的接近空無一物,除了基本的床鋪、餐桌、櫃子與淋浴間,就沒有其他多餘的東西了。對其他人來說難免有些寒酸,但結合現下的境況,這樣的環境反倒讓程隸覺得安心,畢竟雜物越多越不知道會不會被暗藏的攝像機給監視著,而自己卻不自知。
想到去年夏天飛往C國做採訪,就在房間裡找到三四個微型攝像機,不免還有些心有餘悸。
換完沾滿汗液的衣服,程隸拿著日記坐在床上翻閱,窗外闇色低垂,僅能隱約聽到紙張的摩擦聲與蟲鳴交錯,然有一瞬因此次衝動行徑而生起的無力感油然而生。
『阿禾今天會叫爸爸了,雖然學好久,但我很驕傲,兒子會說話啦……』
『為什麼他們不聽我的呢!我說過那裡很危險,不應該碰的就不該碰,我對他們不好嗎,為什麼反駁我……下次就不會只處罰一下了,不聽話的下場就該如此!』
『……我當初就不該同意如玥生下阿禾。』
反覆的言論在日記裡交織成看不清的模樣,一頁接著一頁,永無止境的折磨。程隸雙手抱膝靠在床頭,眼神晦暗不明,恍然想起那些在育幼院時的孤獨。他是孤兒,園長說是被遺棄在育幼院門口,沒有任何的隻言片語便被拋棄。
或許是一出生便被定下的身份,所以他一直不明白有家人的感覺是什麼,會快樂嗎?會擁有被愛的感覺嗎?程隸深吸一口氣,膝蓋又因為溫度變化開始疼痛了,但腹中無法無視的空寂讓他只能暫時忽略,艱難地下床走出房間。
管家在餐廳裡等了程隸許久,面前佈下的佳餚早已因溫度而變得溫冷,但他沒有起身更換,只是靜靜的坐在主位的側邊,眼神荒涼一片。
窗外突然狂風起舞,撞得窗框好似下一秒便要脫離,而程隸在這時終於推開餐廳的門走了進來,看到了坐在椅上的管家,程隸看著他心裡憋著許多問題想要質問,眼神複雜,而管家僅是撇了一眼起身準備走出餐廳。
兩人即將擦肩而過時,管家停了下來。
「我好像說過,為了避免危險,其他房間您都能隨意走動,只有地下一樓不行?」
程隸皺起眉頭,「你怎麼知道,如果那裡沒有別的東西,你需要做賊心虛?還有,那本日記是你寄的吧,你的目的是什麼?」
「……沒有目的,也不必做賊心虛,您開門的聲響很明顯,餐廳離得近,裝作沒聽到也很難,而我……只是盡好自己的本分。」那瞬間,程隸看到管家眼中閃過一絲譏誚,隨即消失無蹤。
「包裹被放到這裡的信箱,我只是照它附的訊息轉手給你。」
「那最初附在包裹上的訊息呢?」
「早丟了,我沒那麼愛管閒事……」,不同於先前的從容寡言,語氣有些不耐,被沙子磨過的嗓音粗啞,管家挑眉牽動著傷疤,在看了一眼程隸後,徑直離去。
程隸看了眼管家離去的方向,再看向桌上的食物,他對那位管家說得話半信半疑,莫名的頹喪,卻也沒有太多立場去質問,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他質疑著,自己是不是衝動了,是否因為內心的缺陷,在看到日記裡的內容才共情極深,迫切的想知道真相。
但如果因為不明瞭的危險把自己搭上去,那他為了成長而努力去經營的這一切,便有些顯得無足輕重。
管家離去前的眼神,澆了一桶冷水在熾熱的心上。
那一瞬,程隸決定先拋下以往對挖掘案件細節的執著,明早便離開這裡,反正也只剩不到幾小時,這棟建物的內部也大致確認了,暫時沒有問題。直覺將他帶來此處,卻也將他驅逐,雙手逐漸變得冰冷,觸摸到重重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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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的時鐘依然轉動著,分秒不差的節奏像是在為了誰祈禱,是希望他平安,還是希望他成魔,便不得而知了。
隨著朝陽而起,程隸收拾好行囊準備驅車離去,關上車門的那一刻,卻想起他走下樓梯時並沒有看到那位管家,然而餐廳卻放著收拾好的餐點,雖看似可口,也引不起他的食慾。
程隸再次抬眸看向這座莊園,不同的是,這次它浸浴在陽光之下,不復先前的陰郁窒息,這次它猶如秘境般,充斥著生機。
他從昨晚上樓後,便覺得答應住下來很荒唐,這趟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總感覺有種處在夢裡般,始終與這世界隔著一堵牆,被人控制住的推向前。
「我原來是這麼衝動的人嗎?因為可疑的日記裡提到這個地方,又因為沒來由的好奇,感覺自己能在這裡找到適合的答案,但我是不是忘了什麼……算了,和睿承提一下再說吧!」程隸自嘲道,隨後駛離這座充滿迷霧的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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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樹旁的視線靜靜看著黑色休旅車離去,如同蟒蛇盤繞,直到它消失於視野裡許久,才慢慢走向樹林深處。
程隸忘了查看峙立於樹林中的木屋,但於管家而言,他可從不會忘記。
他走進木屋後反鎖,確認周圍沒有人後,拉開地上的夾層,走入藏於木板下的密室,木屋內又重新歸於平靜。
哼著不成調的老歌,踏著的沈重步伐隨著木板年久失修嘎吱響起,放眼望去,地下室排列著數個層架,層架上擺著大小不一的玻璃罐。
突然管家停在一層架前,感覺有雙眼在注視著自己,猛然轉頭對上它,管家牽起嘴角,笑得詭異,「早安,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了呢!」,那泡在福馬林裡的眼珠失去光彩卻移不開視線,隔著玻璃,與塵世遙遙相望。
抽風機持續運轉著,面前無數瓶罐,分裝著數不清的器官,肺臟、肝臟、心臟……數量眾多,猶如小型的人體腔室,納藏著生命的脈絡,鼓動著這間木屋,滋養那矗立在遠處的莊園,蘊養著某人的血腥慾望。
又哼著老歌,管家最後在一個大型的長方形缸體前坐下,那缸裡泡著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原先的強健早因為長期浸泡於液體中,而變得浮腫,眼皮微闔著,彷彿想控訴自己遇到的不公。
「看來您在這裡睡得很好,我今天依約來看望您了,秦易明先生。」沈默延續許久。
「抱歉昨晚有客人所以沒過來。可惜他對這裡的好奇心好像不太夠,摻了藥的飯也不吃,不然你們就能相見了,真希望你們能見上一面,您一定會很感動。」
管家雙眼沒有焦距的說著,想著什麼,「他成長成一位挺拔的年輕人了啊……如果他知道您是他的父親,他會不會對這裡再更執著些呢?呵呵呵......」
機器震動聲與液體的波紋共振著嘆息,這次再沒有人回答管家的問題,也無人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