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終曲—精靈之歌(3)

本章節 5329 字
更新於: 2023-03-05
潼恩回過身,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冷了下來,並不是帶有攻擊性的那種,就只是很單純的不含有一絲情感,「我在古堡用迷香打算讓大家自相殘殺,而妳也是中招的一員。」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妳能離開密道,但我讓魔偶和變異生物追殺你們,把你們逼近梵德里克森的密道並困在裡面,讓你們無法阻止獻祭。所以新的魔神成功被召喚,到了現在,也只剩下妳還能『站』在這裡和我說話。」

「再往前一點回推,我還利用大哥對你的愧疚,在他每天的下午茶中下毒,造成了祭神大典的意外⋯⋯」

「甚至我也親手讓里維身受重傷,本來更打算殺掉大哥。」一字一句,她朝我步步緊逼,「即使這樣,妳依然相信我嗎?」

「我相信。」我直視著她的眼睛,語氣堅定地說。

不管是皇城、迷霧之森、古堡、祭司殿還是凱薩琳⋯⋯其實回過頭來看,一直以來和所有的事都同時牽扯上關係的,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潼恩,所以就算她現在這麼說,我也已經不意外了。

但真正重要的是動機和實際的結果而不是表象。

「如果迷霧之森本就是為里維設的局,那出發的勇士團成員裡,非敵人的數量有幾個還真的是未知數。而且那個迷香的效果也不是讓人自相殘殺,只是放大人心裡的執念,以致產生幻覺。但若是執念本身沒有惡意,就也不會被亡靈吞噬。

密道困住了大家沒錯,可是密道裡藏了已經失傳的隔絕魔法,也不是完全出不去。
如果哥哥們有發現就能一起幫忙,就算沒發現出去的方法,在那個密道裡其實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

祭神大典的時候,要是大哥沒有因為中毒而不能使用魔法,造成的傷亡只會更慘重。

而且,妳早就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掉大哥,但妳也沒有真的殺掉他。」我認真道。

最後一件事我並沒有說出口。在密道裡的時候,失憶的里維曾經告訴了我一件事:

里維並肩走在我的身旁,燭光倒映在他的眸中,讓那雙藍眸染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而他像是不經意地提起,「有件事不曉得是不是巧合,救走小路後,我遇到了圍攻。這麼說有點尷尬,但那時候我已經受到嚴重反噬,最後攻擊我的人,他的攻擊威力看起來很大,實際上比起造成傷害卻更像是為了把我擊飛出去。雖然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用魔法防身,還是⋯⋯咳,可是沒有那擊,我甚至逃不出那裡。」

「雖然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但我覺得妳已經很盡力在保護大家了。」我說。

潼恩默默看著我幾秒,忽然笑了,「喔?妳替我想了挺多正面解釋的。但妳怎麼就沒有想過,在森林中我為什麼要選擇針對性那麼強的童話髑髏?」

「我有想救的人事物不假,但我想殺妳也是真的喔!」

她的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妳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我最恨也最討厭的就是妳了,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人想要保護就像個殘缺品的妳?明明到頭來什麼事都做不好,根本只是個沒有用的垃圾。」

姐、姐⋯⋯?我微微瞪大了眼睛,那些話語就像利刃一樣,毫無防備地刺進我心裡。

「怎麼?這些話讓妳很受傷嗎?妳看起來很難過呢。」潼恩的神情很冷,她的笑容像是甜美的毒藥,跟說出口的話語一起腐蝕著我的心, 「果然還能遇到妳真的太好了!我一直很想親口對妳說這些話呢!」

她前面的開心和悲傷並不像裝的,我試著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可是她的神情真的很冷漠,讓我的心好像也有了一瞬的遲疑。

聽到這些話,說不難過絕對是假的⋯⋯

我輕吐了口氣,盡可能維持鎮定的看著她,試圖找出她話語中的破綻,「可是姐姐,妳也是保護我的其中一個人啊。羅德的『主人』是妳,身為魁儡的他是無法做出違背妳意願的事情的。而且,也是妳將我從魔皇叔手中救下來的。」

「他說我是他的主人?很可惜的,我和羅德的關係並不是主人和魁儡。所以,妳的假設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成立。」潼恩挑眉道,「至於救妳?我只是單純不像那兩個神經病有虐待妳的興趣,更不想殺一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人。」

「不如更開誠佈公一點地說吧!當年告訴凱薩琳妳的秘密基地並要她下毒的人是我;在適當的時機帶大哥進去的人也是我;事先告訴里維茶會藉他的口來誤導妳的還是我。可以說,當年就是我一手促成你們幾人間那種局面的。」

我抿唇道,「是,我已經想到了,但當年如果沒有那件事,我絕對沒有那種勇氣第一時間就站出去,造成的傷亡絕對會比當年還要慘烈。而且里維和大哥肯定⋯⋯」後面的話我說不下去。

「不管怎樣,身為『光』的宿命在之前一直都是和魔神同歸於盡,我或許該感謝姐姐妳讓我有站出去的決絕和勇氣。」微微顫抖的聲音好像出賣了我的真實心情。

「嘖,果然廢物就是廢物呢,明明身為『光』卻還想著逃避,要是沒有推妳一把,妳大概要等到這世界被毀了一半才敢出去吧?」潼恩鄙夷地說完,冷笑了聲,「不過,順便再告訴妳一件事好了,魔神提早降臨是我和凱薩琳的手筆呢。是我用計讓二夫人,也就是讓魔神深惡痛絕的先祖魔王妃子被獻祭的。」

「妳說,我為什麼要讓魔神提早降臨呢?」

「我告訴了妳關於『那裡』的事,就是想讓妳知道,如果沒有當年魔神的意外,妳的人生將一直非常的幸福美滿,而現在妳和里維,呵呵。」她的笑聲帶著濃濃的諷刺意味。

有些事情自己猜和從對方口中說出口是完全不同的,尤其當那件事完全將自己的人生打的一團亂的時候。

就像是曾經重創自己、好不容易結痂的疤痕又被人狠狠撕裂開,然後那人再對著正在流淌鮮血的傷口狠踹了幾下,最後告訴你:最初的傷痕也是他的手筆,但你本來根本不用感受這些痛苦。

「姐姐,妳前面說過吧,這次有些事情等妳知道時已經來不及了,魔神提前降臨真的是姐姐妳不想讓它發生就能避免的嗎⋯⋯?」我真心覺得自己快要沒有勇氣繼續和她對話了。

如果她不是「人格分裂」了,那我是真的猜不透她的真心。

「魔皇叔和妳對話的感覺更像『共事者』,原本魔皇叔他們想召喚的也並不是魔王妃,而是妳和魔皇叔對話時提到的『主人』⋯⋯」我越說越感覺到某種未知的恐慌,聲音因為激動不自覺地提高,「那他又是誰呢?是不是就是妳說試圖提早幾千年毀掉未來的那個人?!」

潼恩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臉上帶著明顯的譏笑之意。

好像有盆冷水當頭澆下來,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姐姐對不起,是我太激動了。」

「⋯⋯我當然不只一次地想過如果沒有魔神提前降臨,那我們的未來會如何,所以對於答案雖然心情很複雜,之中卻也有開心的成分存在。」我輕聲細語地說著,避免自己因為激動一不小心落淚。這句話不全然是謊言。

「我的確因為當年的事失去了很多,也很後悔當初的很多決定,但我本身也因此享受了不用同時承擔兩種亮屬性魔力的輕快身體,還認識了許多身為艾莉不可能認識的人。也不是全都只有壞事。」

而且,艾莉的情況我最清楚,我很懷疑那裡的艾莉會那麼迫切地找尋真相,也許是因為已經預知到了什麼⋯⋯
「悖論」的意思,或許並不是單一解釋⋯⋯

「可是在我聽來,妳比較像是在找說服自己的理由呢。」潼恩淡淡道。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樣的表情,只是道:「姐姐,那妳為什麼要特別告訴我這些事?如果妳真的那麼恨我,讓我在對妳完全信任的情況下給予我致命一擊,不是更痛快嗎?」

她冷笑了一聲,「我們畢竟還是有姐妹情誼存在,自然不能讓妳死的不明不白。」

「至於妳剛提到『主人』是誰,我想妳該問的人不是我,而是妳二哥。」她刻意在「主人」二字加了重音,說到後面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有點⋯⋯生氣?

二哥?她在說什麼?為什麼消失了那麼久的二哥又突然被扯上關係了?

「所以,妳現在依然要選擇相信我嗎?」潼恩的語氣有些奇怪。

「我相信姐姐妳,和妳想殺我,兩件事是不衝突的。」我輕聲呢喃,想克制聲音裡越發明顯的鼻音。她為什麼一直問我這個問題?

「艾莉⋯⋯那妳現在依然願意擁抱我嗎?」潼恩朝我張開雙手,笑得非常燦爛,眼神卻幽深的令人捉摸不透。

這像是個送命題,但於情於理都不是我該拒絕的。而且,我上一次和姐姐擁抱,已經是一百多年前了⋯⋯既然都是「最後」的機會了,也沒什麼好考慮的。

我主動上前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同樣張開雙手擁抱她。

「艾莉,我很想妳⋯⋯」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背,簡單的六個字裡像是夾雜了無數的情感,於是最終只脫口而出了這幾個字。

她的話語滿懷真心實意,溫柔的讓我感到迷惘,如果現在的溫柔才是演的,那我也被騙的心服口服。

此時此刻,讓我感到最清晰的念頭反而是:我或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姐姐,因為再怎麼樣,怎麼可能我對她過去的記憶會全只剩溫柔能形容,那些記憶都像套上了一層面紗,真正去回想的時候卻找不到任何深刻的地方。

——彷彿被人刻意打造出的結果。

小時候的她真的是後來的這樣嗎⋯⋯心底深處的疑惑越發深濃,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已經隔了太久、太久⋯⋯

我的手指緊緊勾住了她的長袍,也許是因為她可能是我現在唯一的親人了,在我的心中又一直有著不同的意義,百年的思念毫無懸念地像洪水般很快淹沒了浮起的疑惑。我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聲音很輕很輕,「姐姐,我也很想妳⋯⋯」

她好像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我的頭,我覺得我的肩膀好像被幾滴溫熱的液體沾濕了,「我真的很開心,能夠看到現在的妳⋯⋯」

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隱忍著什麼,攬著我的另一手力度大到我有些痛。

難過。從觸碰到白光那時,我就一直感到很難過。我現在也許懂為什麼了⋯⋯

有什麼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妳真的太天真了!」

?!一切變故就突然發生在那一秒間。

「唔⋯⋯」一陣劇烈的疼痛自背後傳來,我愣愣地看著黑色的地面染上鮮紅,而我的身體在潼恩的懷中無力地滑落地面。

這也不是反不反抗的問題了,我根本沒辦法使用攻擊或防禦的魔法,身體也早就超出了能負荷的極限,完全都是靠意志力在硬撐,所以進來後遇到的是姐姐其實真的很幸運。

撇除情感因素以外,從那刻開始,我也就只打算盡可能的拖延時間獲得資訊,以及想知道她會怎麼做。

潼恩把我放到地面後鬆開了手,她的手中拿著一顆沾染鮮血的白色結晶。流淌在地面的鮮血像道水流匯聚到白色結晶之中,結晶則因為沾染鮮血而散發出淡淡的金光。

美麗卻又殘忍。

潼恩淡淡的開口,「魔王妃並未真的成神,她只是用來消耗詛咒之力的工具,而真正成神的關鍵是這顆結晶。因為你們的幫忙,吸收結晶力量的人不會再變成魔神,在體質上會變成真正意義的神。」

「但這顆結晶還需要汲取精靈之源的力量才能啟動,精靈之源卻已經枯萎了,真是幸好妳出現了呢!因為妳的血同樣擁有和精靈之源相等的力量。不然我本來還有點苦惱都到最後一步了,居然卡在這種地方。」

我覺得比起先前的話語及她攻擊我這件事,更讓我受傷是她現在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已經沒用的工具。

「妳其實沒說錯,不過正確來說我更想看的是,在妳知道了所有事情,不斷自我猶豫後,依然自行選擇相信我並對我釋出善意,最後卻被背叛的樣子。」潼恩好像厭棄了各種偽裝,她面無表情地說著。

「 為什麼⋯⋯妳、要讓體質⋯⋯變成、神⋯⋯」我艱難地說著,傷口的位置實在有點狠。每說一個字都會牽扯到傷口,就像被反覆捅刀。

潼恩瞥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看向天邊,「我厭惡了照命運的走向走,和像殘缺品的妳不同,體質變成神之後,就能脫離『規則』的束縛。」

像在回應潼恩的話,得到足夠「血液」的結晶在她手中緩緩消散,而她的瞳孔和青藍色的長髮則逐漸被淺金色的光芒所覆蓋。

這個空間果然是由於那顆結晶所產生的,因為黑色的空間隨著結晶的消散也終於開始瓦解⋯⋯

「姐姐⋯⋯在最、黑暗⋯⋯的時刻裡,我一直、嚮往著『黎明』,從⋯⋯以前、到現在⋯⋯也始終⋯⋯深愛著、『黎明』⋯⋯」胸口好痛,不知道是生理還是心理因素。

但我可能真的傻了吧?到了這一刻,最想說的話卻只是這句。

眼皮逐漸變得沉重,我想,自己是真的、真的累了⋯⋯

潼恩蹲在我的身旁,伸手蓋住了我的眼睛,從耳邊傳來的聲音堪稱溫柔,「那妳現在該清醒了,妳所認為的『黎明』,從很久以前就不再能為他人帶來光芒,帶給妳的⋯⋯也只會是永遠的黑夜。」

「黑夜」二字落下的那刻,莫名強烈的情感在一瞬間衝擊了我的腦海,意識好像被一陣亂流拉入了黑暗之中。


但那片黑暗的盡頭似乎不是「終點」⋯⋯


喀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我聽到了細微的鎖鏈晃動聲,伴隨著極小的喘息和跑步聲。或許還藏了些許極力克制的嗚咽聲。

彷彿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追趕在身後,能感覺得出聲音的主人有些慌張,但又強行逼迫著自己維持冷靜,所以呈現了一種矛盾的狀態。

眼前的黑暗中依稀有殘影在晃動。

唰——有什麼物體劃破虛空。

「痾!」那慘叫聲聽起來嘶啞而淒厲,像是被迫從已經壞掉的嗓子硬擠出來的。

「jifower nvjiep fsjijoiwi dinano!」那串咒罵聲我聽不懂,卻好像抓住了某個被自己強迫遺忘的記憶,一樣的漆黑,一樣的鎖鏈聲,但全部都只呈現模糊的樣貌。

一股寒意蔓延向上,後來出現的那人手中提著一盞油燈,可橙橘色的光芒非但沒有讓人感到溫暖,反倒讓那股寒意變得更加真實。

——透過來者手中的提燈,我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像是在某個下水道之中,身材魁武的蒙面中年女子一手拿著提燈,一手持著鞭子。而鞭子的另一端綁住了一位少女的腳。

沿著佈滿青痕的小腿看上去,她的身體呈現不健康的骨感,殘破不堪的髒衣服像個大紙袋套在她身上,未被遮住的部位充斥著被凌虐的痕跡。然後我的目光一頓,停留在她頸部的項圈上——果然不是錯覺,那個是戰爭時人口販子套在奴隸身上的、可以抑制魔法使用的器具。

少女低著頭,一透亂糟糟的短髮沾滿了汙穢,讓人判斷不出原本的顏色。

忽然間,她猛地一抬頭,她的臉上也被髒污遮蓋而看不清樣貌,只有那雙青藍色的眸子異常澄澈,撞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從中看到了身陷泥濘仍不願屈服的堅定,和與生俱來便刻在骨子裡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