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黃昏的世界。（之一）

01

消失的星域：群星閃耀之時

音羽．麻璃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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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思加——繞行氣體巨人盧法的第一顆月亮，行星全年被粉雲藻殖民的雲霧給覆蓋，粉色的雲朵在直達平流層頂的金屬高樓間漂浮，連天頂臭氧層那一抹的淡藍也混入了粉紅色，然而與她給人的夢幻印象不相符，阿思加被選為了共和國艦隊的指揮中心。在第二共和建立時，這顆迷霧行星被改造成了造艦廠，雲霧中龐大的生物能源被提取作為驅動工廠的燃料，共和國與阿思加的智慧菌種締結了長達219億年的友誼，就算到了這個時代，它們的烷類代謝產物仍驅動著覆蓋行星表面的全自動工廠，繼續維護著待機狀態的共和國艦隊。

定期維護的星艦從窗外飛掠，拖著雪白的長方體身軀往宇宙加速，這是在共和國很少能再見到的景象；停下在手中轉動的太空筆，我將注意力轉回教室，聽著導師繼續方才被打斷的課程。

教文明學的教授是瓦莎亞人，宇宙社會習慣稱它們為『冬象』，因為他們巨大的體型加上被冰河覆蓋的文明母星，只不過要是那一場影響公約至今的事件沒有發生，說不定他們就不會以寒冬作為他們註冊的名字。

「⋯⋯回到我們今天的主題，文明衝突的原因有很多類型，我們已經學過的，生物危害與失控演化是導致戰爭很重要的原因，即便是因為意識型態或經濟緊縮造成的戰爭，都有可能是構成一個物種的基因所造成。這次我要特別拿出來講的是性別的失控演化，小狐狸，妳們對『性別』的認識有多少？光莉？」

「比方說，在公眾的印象上像教授就是男性，而我現在的基因型態是女性，如果轉換成另一個基因型態就是男性。」

被點到名的希里絲——狐族女孩抖了抖月金近白的一對耳朵，很有自信的回答，雖然如此，她的答案不是她以為的正確。

「不太對，正確來說，跨物種的性別比較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基因學與解剖學的差異，再者，宇宙社會依照親代基因傳承到子代的多寡分辯女性與其它性別，像我的族人是就單一性別，仰賴複製技術繁衍，在這一分類下，我是女生，事實上現今多數先進文明的公民因為使用複製技術，又或是捨棄生物肉體等原因都被分類為女性。換妳回答，麻璃亞。」

教授將問題拋給了討論室裡剩下的學生；期待的看向我。

「性別分類是文化與歷史問題，我的物種『星狐』，希里絲，是能夠在二元性別中轉換，但受宇宙社會的影響，歷史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使用能夠孕育生命的女性型態。教授是瓦莎亞人，我讀過在解放戰爭爆發前有一種體型是現在瓦莎亞人八倍大，能夠以肉身孕育新生的性別，因此在古代瓦莎亞人的傳統分類裡，它們才是女性，而現在的瓦莎亞人則是男性。」

「說到重點了，非常好！麻璃亞，就是文化與歷史問題！這是為什麼現在我們對『性別』的定義變得模糊。」

教授稱讚道，切換了投影到一張星球的星圖座標，與一隻巨獸的生理解剖圖。

「釐清這些問題對接觸土著文明非常重要，特別是妳們，能自由變化性別，沒有性別意識的狐族，有時候因為不了解這個脈絡，沒有注意到土著社會內戰的最根本原因，星源公約因為這個損失了很多啟蒙大使，有些，就是妳們的學姐。今天我要舉的例子就是我的文明母星瓦莎亞，如今那裡已經是埋葬舊時代遺物，沒有居民的核冬天廢土，星源公約組織對她發動了解放戰爭，衝突的原因，就是性別的失控演化。」

她將雷射筆指向巨獸的解剖圖，很嚴肅的說。

「這是兩億年前的照片，古瓦莎亞人的雌性。如果是一個平等社會，根據趨同演化的結果，不同性別但同一物種的生物所有性別的身體機能與智力應該不會有極大的差異，但是在瓦莎亞星，社會極度競爭，文化上推崇力量，推崇以武力權力上位，還有最致命的一點推崇大量繁衍，讓演化將文明推向殘忍的道路。瓦莎亞文明發展出一種狩獵男性的競賽傳統，並且在繁殖時會咬殺並啃食男性補充育兒所需的能量，經過世代的篩選結果，男性為躲避獵捕體型大幅縮小，而女性因為長期的狩獵傳統，體型也好肌肉量也好皆較她們的祖先增加，進化出能夠刺激戰鬥與繁殖效能的性激素。」

她換了一張投影片，上面印著的是星源公約組織的決議案字號，還有希里絲共和國星艦轟炸瓦莎亞星的紀錄照片。

「當宇宙社會發現古瓦莎亞人的時候，在當時少數瓦莎亞人女性思想家領導下，整個星球正在爆發男性解放戰爭，一開始狐族的啟蒙大使希望透過外交手段調解，但這卻導致男性解放派在停火協議期間遭到保守派的攻擊，那是對數百萬男性人口的屠殺。這之後星源公約組織通過緊急行政命令對瓦沙亞發動解放戰爭。」

即便是兩億年前的事情，再提起時沒有誰能帶著輕鬆的心情當作是一個故事聽過去。

「接著來談戰爭的結果：第一，所有倖存男性與解放派女性以難民身份撤離，並接受基因治療剔除會造成侵略性的基因片段，第二，宇宙社會達成共識，瓦莎亞人將不會再有任何的女性，解放派女性必須透過基因治療轉化為男性，其它的瓦莎亞女性則將永遠的從宇宙被抹除。第三，瓦莎亞星被列為失控演化行星，生態系具有高度侵略性，授權使用中子絕殺，將整顆星球的大氣至土壤核爆至所有生命現象消失。」

「所以⋯⋯整顆星球才會是核冬天廢土。」

隔壁桌的光莉手遮著嘴很震驚的模樣，同為見習啟蒙大使，我覺得她對土著文明有點天真。

不過也正是這樣令我羨慕，我不覺得我能不帶偏見的看那些土著人，對我來說它們都非常危險。

「就是這樣的背景，這是物種滅絕，或許妳們會覺得很意外星源公約組織做出這種決定，但不這麼做，放任那時保守派的瓦莎亞人，它們又會用複製技術做出新的男性用於繁殖，等到文明發展到能打造出超越光速的太空船，依照它們好戰的傳統最終還是會向宇宙社會宣戰，最終我們還是要下同樣的決定，但過程，造成更多星系與生命的傷害⋯⋯」

教授看了一下筆電一眼。

「時間差不多，該讓妳們下課了，總之，我說這個故事的目的是要提醒妳們性別造成的暴力，還有戰爭會惡化到什麼程度，明天就是妳們第一次到土著文明的實習，那不是像狐族，或是其它在發展到宇宙前完全沒有戰爭史的先進文明，妳們要面對的是有二元性別並剛經歷內戰的物種，過去我會告訴妳們，請去理解土著人的文化，請去尋求和平共榮的解方，但現在我要告訴妳們，做好對土著人殘忍的準備，衝突將會是殘酷的，如果有需要不要被同情蒙蔽視野，我希望妳們安全，活著回來，好嗎？」

「沒問題的，老唐。」

「好的⋯⋯」

相比光莉，我不是很有自信。

「明天是妳們第一次登上星艦，旅程會很漫長，今晚回家請好好休息吧，兩位小狐狸。」

她笑道，和藹的笑容就像是在對孫女而不是學生。

「明天見，老唐。」

光莉背起背包說道，然後沒問過我的就一手握著了我的手要拉我起身，雖然她這麼做不會令我討厭。

「麻璃亞，一起回家吧。」

「嗯⋯⋯唐教授明天見。」

我看向教授小聲的說。

「明天見，麻璃亞。」

我聽到她的回應，不過在那之前我已經被光莉推出了討論室帶到了走廊，她甚至不惜用靈力讓我的身體漂浮以趕上她的速度。

風繞著我們旋轉，在反應過來前腰已經落入她的懷中。

「光莉，好緊，而且我能自己走。」

我彈開她的手，施展靈力讓空氣帶著雙腳重新落回石英地板。

「哈哈哈，抱歉。」

「真是的⋯⋯」

她對我的距離感大概是零吧，雖然這也不會令人討厭。

談話到一半時閱覽室的玻璃大門突然滑開。

——糟糕了，被看到了。

與光莉的互動正好被從閱覽室出來的艦隊見習生看到。

「那是什麼⋯⋯真青春吶！」

「妳呀！改掉隨意指著人家的習慣啦！她們可是見習調停大使！」

兩名希里絲吵鬧著，注意到我的視線，天白種把正在感嘆的火鏵種擋在身後，向我們微微點頭。

「啊！麻璃亞姊姊、光莉姊姊，失禮了。」

「有什麼事嗎？」

「那個⋯⋯」

先被我點名的天白種退後了一步，白玉一般的雙瞳流露著害怕，雖然沒有要威嚇她的目的，但結果還是變成這樣，有點令人受傷。

「喔，晚安啊，瑞希，旁邊這位記得是朧月吧？」

「姊姊認識我們耶！希醬！」

火鏵種擺動著她火焰般的狐尾興奮的拉著身旁的天白種友人，不過注意到我視線的她沒能分享同等的興奮。

「對啊，畢竟是學院的後輩，再說這個時代，也沒剩下多少希里絲。」

「光莉。」

我輕聲喊住開始與火鏵種聊起來的友人。

「啊，抱歉，我們還有事情，先走了。」

「嗯⋯⋯再見？」

在她們還來得及回話之前我拉著她離開了中央走廊。

浮動平台應我的靈力啟動，從阿思加星航書院的外部走廊往高層住宅區飛行，飄過身手可及的粉色雲霧，還有透過掌心午後的陽光。

全息投影面板的高度往12100尺浮動又增加了十單位；除了希里絲和少數基因上能適應極端氣候的物種，共和國公民是不會像我們這樣不戴上減壓氧氣面罩就在外部環境移動，那不只是休克這種可愛程度的事情。

「麻璃亞，這樣對後輩很失禮喔。」

「我知道哇⋯⋯只是，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

雲霧像糖沙一樣隨著高度爬升從我掛在金屬護欄外的手指間滑落，融入了對流層的空氣。

「妳也該敞開心防了吧？我們就要成為調停大使了喔？明明社交以外的事情都是模範生。」

「沒問題的，如果只是工作的話能處理好的。」

「是這樣嗎？」

光莉不是很相信的樣子，對於她失禮的態度我決定不予以追究。

「我只是⋯⋯看到妳在和別的希里絲說話⋯⋯覺得有點不開心。」

手貼在下唇，我回想著自己沒有道理的行動。

「⋯⋯是不是在行前該檢查一下心智模塊呢？」

17歲，第一共和的書本總說這是少女麻煩的年紀。自從接受了調停大使培訓後按公約的要求把身體改造回接近第一共和時代的希里絲，有些不需要的情感開始影響到我的大腦判斷，現在惡化到日常生活的程度。

「麻璃亞哇！」

「唔哇？怎麼了？別突然抱過來！放開！」

在說話的同時光莉又飛撲到我身上，像是鐵鉗死死的扣住了我的腰，就算用手用力的推她的腦袋，她也還是一副很開心的對我傻笑。

「光莉！」

我惱怒的瞪著友人。

「麻璃亞真可愛呢。」

「什麼？」

「沒什麼。」

她笑嘻嘻的說，因為搞不懂原因所以令人不悅。

「如果麻璃亞再提升親和力的話就是完美的調停大使了，不過現在的麻璃亞也非常的難割捨呢！」

「什麼話啊？」

對於她沒有來由的話語我困惑的眨眼。

「再說，我也不是想成為調停大使，我們被製造的理由——」

星艦衝破對流層頂，糖沙般的粉雲在閃著星光的中子護甲上聚集成向地心一涓細流，她長方體的雪白身軀有如越出水面的鯨豚躍上天空；那無需任何推進器，受護盾導引帶電粒子流過艦體逆轉星球重力，在雙瞳所映射的天空畫出如彗星美得止息的軌跡。

是的，我與光莉是從複製倉一個細胞一個細胞被製造的希里絲，為了成為調停大使而生。

那並非是強制性的生命選擇，也不像是聽上去的殘酷，只是沒有一位希里絲會去逃避她在這個宇宙的責任，作為一位希里絲——狐族，第一共和遺民驕傲的一員。

219億年前，我們的種族經過了七百年的時間從原始社會發展為星航文明；像這般沒有任何衝突歷史，在一千年內登上宇宙的文明被宇宙社會稱為先進文明，又或是神級文明。我們是宇宙第一個先進文明，是被祝福的存在，不會自然衰老的身體、透析所有真理的智力，還有憑藉意志撼動粒子軌跡，改寫現實的靈力，這意味著我們相較其它星航文明要承擔更多的責任——為了避免文明星火的消失。

那一天過去從沒有政府概念的希里絲成立了希里絲共和國，是第一共和，為了更有效率的展開宇宙探索，然而我們將面對的卻是預兆文明終將毀滅的『戰爭』概念。我們沒有遇到相近的星航文明，相反地大部分接觸到的外星文明不僅沒有在星晨間航行的能力，它們還在自己的母星向自己的同族展開屠殺，以為了自身延續這類虛偽的理由發起的內戰。

宇宙是個充滿淚水的地方，意識到這件事，我們誓言改變，介入了無數文明的內戰，傳授共存共榮的方法還有航向星晨的科技。在第一共和的尾聲，我們的文明接觸了到一個消亡文明的訊息，那是宇宙第一個星航文明；因為基因突變而劣化成低智生物的它們即便在毀滅後仍心念後起的文明，向宇宙播送著它們的科技成就，還有避免文明覆滅的方法。

隨著科研艦隊抵達發送訊息的星域，我們也遇到了因它們的知識發展成星航文明的後繼者，帶著延續文明星火的共同願景，星源公約組織成立，成為第二共和，作為宇宙第一個先進文明，也是主席國的我們繼續肩負責任，帶著後起的文明友邦展開調停任務，讓衝突止於土著行星，維繫宇宙的和平，直至今日。

219億年，在那比恆星壽命還漫長的時間裡，共和國失去了很多東西，發生在土著文明的殘酷內戰令參與調停任務的希里絲心智崩潰，只能期待新世代去填補她的位子。悲痛近乎擊垮了我們的文明，人口急遽銳減還導致只有在氣候災害與人口過剩才會發生的性別鎖定。

在我出生的時代希里絲共和國直接管理四個銀河系，三千兆個殖民星系，並託管九千萬銀河係，但只剩下透過複製倉製造勉強維持文明運作的一千萬希里絲，除了展開調停工作所需要的行星其餘殖民行星包括文明母星全數棄守，上一個男性體的誕生也是兩億年前的事情，這個時代，工作年齡下降到十六歲，共和國內再也沒有任何文藝作品被創作，沒有大型的恆星工程被展開，但至少是個相對和平的時代。

我們的宇宙，沒有戰爭，恆星工程阻止了恆星的消亡、逆熵空間陣終止了宇宙膨脹，時間像被凍結在第二共和初期。如今自律人工智慧與其它文明友邦打理著棄守的殖民行星，有時我們看著新的智能物種在我們捨棄的都會殘骸繁衍茁壯、有時我們看著文明友邦接管我們結束調停的銀河系繼續延續它們的文明星火⋯⋯雖然希里絲很大程度的衰退了，但其它的文明會在我們的屍骸上延續，這樣的未來，在其它文明的公民耳裡聽起來很悲傷，但對希里絲，就算是我這一世代的希里絲，已經是足夠的理由可以毫無保留的奉獻一生，這一切不是沒有意義。

要在這個年紀想清楚通往未來的座標為何，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若有能力所及且值得交付身心的事物，我想那應該也算是一種幸福吧？至少，我想要這麼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