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歡迎回來
本章節 4800 字
更新於: 2023-03-03
曾玉琴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彷彿花朵蒙受風雨摧殘，失去應有的光采與生機。
先前的她身中埋伏，更因為面具男子以同族少女的性命要脅，不得不屈服於形勢，任由褚振榮輕薄自己。
靜止片刻，曾玉琴深深吐出一口氣，而後將雙手握拳，似乎下定某種決心。
潘曉郁被眼淚所模糊，快要無法看清景物的視野，再次目睹一切被捲入漩渦，化作無形。
隔不到多久，就像有人在黑暗中點亮燈火，光源映照出牢籠與被囚其中，衣不蔽體的眾多巫人族女性。
在牢籠之外，改換艷色旗袍的曾玉琴，耐心朝神情黯然的她們喊話。
『我會設法跟部落取得聯繫，到時候就能指引救兵過來，帶妳們離開這個地方。』
『到時候是什麼時候，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
當中一位年紀稍長的女子，腳步不穩的她努力走到籠邊，以淒然的口吻質問曾玉琴。
『就算真的離開這裡了，有誰會願意接受我們？』
『──我會，我的家鄉也會。』
曾玉琴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回答那位女子，隔著牢籠握住對方的手。
『知道牧月村嗎？那是一個很美很美，被青山綠水圍繞的地方，接納所有曾經受到傷害，失去故鄉與歸依的人。』
『牧月村？』
『沒有聽過的話，我這就讓妳們看看。』
曾玉琴剛剛說完，白霧便從她與女子相握的手中流洩而出，在牢籠內部擴散開來。
眾多巫人族女性接觸白霧，紛紛墜入曾玉琴編織的夢境，抵達位於山與海之間的部落，接觸幻象中的陽光而潸然淚下。
片刻過後，眾人連同籠邊的女子，從幻夢中悠悠甦醒，縱使兩頰猶帶淚痕，眼裡寄宿了對於未來的憧憬。
『我們該做什麼，才能幫助到妳呢？』
『客人如果透露任何外界的消息，請務必轉告給我知道。』
再次握了一下女子的掌心，曾玉琴緩緩放手，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道。
『最重要的是，請妳們無論遇到什麼事，一定要好好活著。』
過去的曾玉琴都是單打獨鬥，不願相信也不想麻煩別人，為此嘗到挫敗的她選擇和族人合作，一起為了擺脫泥沼而努力。
靠著同族女性的協助，曾玉琴成功掌握私娼寮生態，以及出入這裡的人員情報，一步一步往逃出生天的目標邁進。
場景轉換到曾玉琴制定好計畫，預謀利用貨車進入私娼寮，卸貨補給物資的空隙潛入其中，準備逃亡的前夜。
有鑑於明日行動，曾玉琴在事前確保今晚不必接客，萬萬沒想到有人開啟房門，大步流星往自己走來。
『褚大哥？您怎麼有空──』
曾玉琴沒能把話說完，已經被褚振榮推倒在床上，和那人泛著血絲的雙眼對望。
試圖釐清狀況，曾玉琴正想發話探問，不料褚振榮掐住她的脖子，並且持續施加壓力。
『老子已經知道了，那些背後搞的小動作。』
『嗚……』
『妳要的老子都能給，到底在不滿什麼？』
『……我……』
『這樣還有意見，妳的嘴乾脆閉緊一點，什麼都不用說了！』
壓迫氣管的雙手不斷收緊，就算想要發動異能抗衡，缺氧的痛苦讓人難以行動。
不斷敲打反抗，嘗試掙脫的動作逐漸轉弱，白皙的手臂終究無力落下……
人影躺臥在被褥之上，再也沒有動靜，視野隨之轉為一片漆黑，隱隱傳來男性對談聲。
『感謝您為我們解決亂源，褚先生。』
『……』
『您別灰心了，年輕小姐再找就有，這副皮囊就交給我處理。』
『你要做什麼？』
『呵呵……當然是殺雞儆猴，斷絕她們逃跑的念頭。』
徒留聽覺的黑暗世界，依稀聽到海浪潮湧，隨後是某種重物接連落入水中，緊接著女性淒厲的尖叫聲。
冷不防，一記撞擊水面的聲響襲來，此後再也沒有他人話語，或者任何來自外界的雜音。
最後出現在潘曉郁眼前的，是一個布袋沉入海中，不斷往深處墜落，再墜落……
尚未沉到底部，用來束口的繩子突然鬆脫，雙眼緊閉的曾玉琴從裡面漂出，伴隨黑煙籠罩那副纖弱身軀，看不清裡面發生什麼變化。
就在這時，海底裂開一條巨縫，將黑煙形成的球體連同曾玉琴，全數吸入肉眼無法看清，好似無窮止境的萬丈深淵。
（小琴！）
情急之下，潘曉郁朝巨大裂縫游去，隨著黑色球體穿過邊緣處。
不過眨眼的時間，她移動到一間蓋在岩洞，放滿石製傢具的穴屋，從石床上猛然坐起。
潘曉郁左右顧盼，想要尋找自己朋友，正好見到紅黑色身影款款走來，面帶笑容對她柔聲說道。
「妳終於來找我了，小郁。」
眼前女子換上陌生勁裝，頭髮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梳成馬尾，而是隨意披散在肩頭。
但是那張熟悉的面容，依舊甜美動聽的嗓音，還有僅對自己一人展露，溫柔中帶著寵溺的微笑。
「小……琴……」
「是我。」
「──小琴！」
無法遏止激動的情緒，潘曉郁一股腦兒跳下石床，投入毫不猶豫接住自己，令人懷念的懷抱之中。
「我好想妳！我一直……好想見妳……」
三言兩語根本無法傳達，內心所思所想的萬分之一，喉頭卻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依偎在對方懷裡，不斷低聲啜泣。
背部傳來輕拍觸感，狀似在安撫潘曉郁的情緒，嘗試止住從她眼眶溢出，自臉頰流淌而下的淚水。
潘曉郁稍微平復心情之後，抬頭看向久未見面的朋友，跟那雙湖水綠的眼眸相對，眼淚又是一個忍不住奪眶而出。
在水滴落下前，曾玉琴捧起她的臉頰，像以往那樣伸出拇指，動作輕柔地拭去淚水。
「我也是喔……不管什麼時候，一直都是想著曉郁，才有辦法撐下來。」
歷經先前幻覺，潘曉郁自然明瞭對方所言為何，不由得揪住曾玉琴的衣衫。
曾玉琴顯然知曉背後原因，用掌心覆蓋住她緊緊握拳的手，對著潘曉郁搖了搖頭。
「沒事的，那些都過去了。」
「……但是……」
「不用覺得抱歉，妳不惜一切來找我，就是最好的回報。」
轉而握住潘曉郁的手，曾玉琴與她十指相扣，牽著朋友轉向穴屋出入口。
「來，我帶妳參觀一下，平常住在怎樣的地方。」
「……嗯。」
在曾玉琴帶領下，潘曉郁見識了岩洞各處，藉由某種外力開鑿而成，大大小小的房間。
根據曾玉琴的解說，這裡曾是魔尾蛇與人類女子生育後代，專為異種人子女開闢的住處。
儘管費盡心思，祂的子孫終究還是嚮往陸地，最終捨棄了這個岩洞，待到曾玉琴來此已是人去樓空。
「對了，小琴是怎麼進來這裡的？」
「是魔尾蛇的始祖感覺到，自己的後人掉進海裡，主動把我拉了過來。」
通過珍珠串成的珠簾，兩人踏入一間穴屋，只見裡面不僅滿滿都是石塊，還各自被堆成了塔型圓錐。
放眼望去，眾多小塔圍繞屋內深處，一座巨大而醒目的圓錐塔，彷彿它是這間穴屋的主人，傲然君臨整個空間。
潘曉郁正因此有點退縮，旁邊的曾玉琴彷彿察覺她的不安，稍微收緊相握的手掌，隨即開口說道。
「曾經在黑水溝興風作浪，那隻魔尾蛇就沉睡在塔裡，跟祂深愛的女人一起。」
「沉睡的意思是，還沒有死掉嗎？」
「是也不是，沉睡比較接近半生不死，比如那個姓褚的以為殺了我，實際上是進入假死狀態，離死亡最近的時刻要等落海之後。」
曾玉琴凝視眼前的巨塔，以彷彿在描述他人，莫名悠遠的口吻接續話語。
「始祖給我兩個選擇，一是乖乖迎接死亡，將希望寄託於來生；二是羽化成為真正的鬼怪，以魔尾蛇的身分繼續活下去。」
「這……」
這樣的選擇，有跟沒有差不多。
潘曉郁內心一痛，內心明白朋友走投無路，被迫做出了怎樣的決定。
「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痛苦？」
「就算我說沒有，妳會相信嗎？」
輕笑出聲，曾玉琴稍微斂下目光，黯然之色在她眼中轉瞬即逝，改用溫柔如昔的眼神看向潘曉郁。
「過去的始祖無論搶了多少東西，總是沒辦法感到滿足，直到某天在狂風暴雨中，發現一艘載滿偷渡客的小船。」
魔尾蛇不用看也明白，裡面乘坐的是來自中國沿海地區，準備前往臺灣尋覓新天地，繼承異類血統的眾多異種人。
然而在船艙內部，隱約傳來誘人的氣味，讓魔尾蛇放出煙霧一探究竟，發現是流有巫覡之血，年輕貌美的女子。
明知對方已經嫁作人婦，魔尾蛇還是忍不住掠奪天性，威脅女巫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把帆船擊沉，讓裡面所有人葬身海底。
然而，女巫面對魔尾蛇的要脅，宣稱自己就算跟祂離開，心裡也永遠愛著丈夫，這輩子絕對不會改變。
「魔尾蛇愛上小船裡的女巫，除了想要她的人，更希望得到那顆芳心，於是在百般無奈中放了她，也沒有殺害女巫的丈夫跟其餘乘客。」
「咦？那這座塔裡的是……？」
「當然，事情還沒有結束。」
魔尾蛇放人離開前，親口承諾那位女巫，來日如果願意委身於祂，自己可以為妻子做任何事情。
女巫本來不以為然，未料一行人抵達高雄之後，馬上面臨風土疾病威脅，加上各方勢力排斥外人所致，死傷極其慘重。
而後丈夫面對外侮，意圖帶領敢死隊一決勝負，終於成為壓垮女巫的稻草，在決戰前夜跑到海邊，誠心向魔尾蛇請求幫助。
因應女巫請託，魔尾蛇幫助她的丈夫渡過難關，事成之後將心愛的女人帶入海底，再也不讓她離開自己。
「後來女巫改嫁魔尾蛇，生下繼承異類之血的後代，但是如同她本人所言，終生思念陸地上的前夫，直到死後埋入塔內還是如此。」
「難道那個女巫，對魔尾蛇完全沒有感情嗎？」
「我只有繼承魔尾蛇的記憶，不確定女巫的想法是什麼。」
曾玉琴說到這裡，冷不防收起笑容，以格外嚴肅的表情，沉聲對潘曉郁問道。
「換作小郁的話，妳是怎麼想的？捨棄陸地上的牽絆，跟魔尾蛇待在海底深處，那樣會覺得幸福嗎？」
這究竟是假設的問句，還是源自曾玉琴自己，對潘曉郁提出的疑問？
曾經有人問過她，是否甘願付出一切所有，只為交換重要的朋友陪在身邊。
當時的潘曉郁或許猶豫，還是能夠捨棄迷惘，然而面對失而復得的朋友本人，已經不是單純對錯的問題。
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直到潘曉郁以顫抖的聲音，努力將話語拼湊出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跟小琴一起回去。」
回到她們的家園，被山水所圍繞的牧月村，重返那段曾經只有彼此的幸福時光。
如果可以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必煩惱，沒有任何羈絆自己的人事物──
「是妳一定會這麼說，我知道的。」
曾玉琴說罷，淺笑在她臉上緩緩漾開，撈過潘曉郁另一隻尚未牽起的手，同樣與之十指相扣。
掌心相碰的縫隙，氤氳白霧從中緩緩飄出，往四面八方擴散到整個穴屋，進而往內將她們團團圍住。
「我也是這麼想喔？如果可以跟妳回去，一定會很幸福吧。」
「小琴？」
「要是……真的能夠實現就好了。」
白霧將眼前友人隱去，隨之出現的是有些陌生，同時令人感到熟悉的光景。
當年獨自搭車抵達臺北，潘曉郁得到好心人介紹，來到丹芍髮廊工作。
夜裡穿梭大街小巷，致力於尋找失聯朋友的她，在一間歌廳找到曾玉琴，毅然將人帶出那個職場。
生活跟危機或許讓她們受挫，卻也因此結識各式各樣的人，並在大家幫助之下，成功救出那些被囚禁的同胞。
潘曉郁向都市的朋友們道別，跟曾玉琴手牽著手，搭上通往家鄉的火車。
『接下來要做什麼？』
『先回我家，跟媽媽報個平安。』
『那是當然的。』
火車一路搖晃著南下，途中經過幾番轉乘，她們終於回到熟悉的山地鄉。
不遠處便是兩人所屬的部落，走在前方的潘曉郁回頭，對曾玉琴燦然一笑。
『歡迎回來，小琴。』
『嗯，我回來了，小郁──』
對方答話的瞬間，所有一切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開展在眼前，火紅似血的夕照景象。
有如大夢初醒，茫然若失的潘曉郁環顧周圍，發現自己站在祕境海灘，身上衣袍彷彿不曾落水一般乾燥。
「小、琴……？」
道出的疑問沒有迴音，也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正當困惑之際，背後傳來一連串踩踏沙地，無比急促的腳步聲。
「潘曉郁！」
下一秒，強而有力的手臂環繞潘曉郁，力道之大彷彿要將她鎖在懷中，甚至揉進自己體內。
果不其然，潘曉郁稍微側過腦袋，立刻對上一雙金褐色雙眼，相距之近能在瞳孔看到自身倒影。
「……仁皓……」
「嗯。」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
帶著複雜的神情，李仁皓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半晌之後才總算開口。
「回來就好。」
就在大海的另一端，金黃餘暉不斷消逝而去，如同那些遠行之人，再怎麼阻止都無法挽回。
感受身邊的溫暖，兩人就這樣立定原地，靜靜注視夕陽向晚，直至夜幕無情降下，仍在寒風中彼此依偎。
本小說系作者「汜羽荃」所創作，所有章節及內容均為原創。未經作者「汜羽荃」授權，任何個人、組織、網站、平台等均不得以任何形式進行轉載、引用、摘錄等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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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止片刻，曾玉琴深深吐出一口氣，而後將雙手握拳，似乎下定某種決心。
潘曉郁被眼淚所模糊，快要無法看清景物的視野，再次目睹一切被捲入漩渦，化作無形。
隔不到多久，就像有人在黑暗中點亮燈火，光源映照出牢籠與被囚其中，衣不蔽體的眾多巫人族女性。
在牢籠之外，改換艷色旗袍的曾玉琴，耐心朝神情黯然的她們喊話。
『我會設法跟部落取得聯繫，到時候就能指引救兵過來，帶妳們離開這個地方。』
『到時候是什麼時候，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
當中一位年紀稍長的女子，腳步不穩的她努力走到籠邊，以淒然的口吻質問曾玉琴。
『就算真的離開這裡了，有誰會願意接受我們？』
『──我會，我的家鄉也會。』
曾玉琴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回答那位女子，隔著牢籠握住對方的手。
『知道牧月村嗎？那是一個很美很美，被青山綠水圍繞的地方，接納所有曾經受到傷害，失去故鄉與歸依的人。』
『牧月村？』
『沒有聽過的話，我這就讓妳們看看。』
曾玉琴剛剛說完，白霧便從她與女子相握的手中流洩而出，在牢籠內部擴散開來。
眾多巫人族女性接觸白霧，紛紛墜入曾玉琴編織的夢境，抵達位於山與海之間的部落，接觸幻象中的陽光而潸然淚下。
片刻過後，眾人連同籠邊的女子，從幻夢中悠悠甦醒，縱使兩頰猶帶淚痕，眼裡寄宿了對於未來的憧憬。
『我們該做什麼，才能幫助到妳呢？』
『客人如果透露任何外界的消息，請務必轉告給我知道。』
再次握了一下女子的掌心，曾玉琴緩緩放手，直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道。
『最重要的是，請妳們無論遇到什麼事，一定要好好活著。』
過去的曾玉琴都是單打獨鬥，不願相信也不想麻煩別人，為此嘗到挫敗的她選擇和族人合作，一起為了擺脫泥沼而努力。
靠著同族女性的協助，曾玉琴成功掌握私娼寮生態，以及出入這裡的人員情報，一步一步往逃出生天的目標邁進。
場景轉換到曾玉琴制定好計畫，預謀利用貨車進入私娼寮，卸貨補給物資的空隙潛入其中，準備逃亡的前夜。
有鑑於明日行動，曾玉琴在事前確保今晚不必接客，萬萬沒想到有人開啟房門，大步流星往自己走來。
『褚大哥？您怎麼有空──』
曾玉琴沒能把話說完，已經被褚振榮推倒在床上，和那人泛著血絲的雙眼對望。
試圖釐清狀況，曾玉琴正想發話探問，不料褚振榮掐住她的脖子，並且持續施加壓力。
『老子已經知道了，那些背後搞的小動作。』
『嗚……』
『妳要的老子都能給，到底在不滿什麼？』
『……我……』
『這樣還有意見，妳的嘴乾脆閉緊一點，什麼都不用說了！』
壓迫氣管的雙手不斷收緊，就算想要發動異能抗衡，缺氧的痛苦讓人難以行動。
不斷敲打反抗，嘗試掙脫的動作逐漸轉弱，白皙的手臂終究無力落下……
人影躺臥在被褥之上，再也沒有動靜，視野隨之轉為一片漆黑，隱隱傳來男性對談聲。
『感謝您為我們解決亂源，褚先生。』
『……』
『您別灰心了，年輕小姐再找就有，這副皮囊就交給我處理。』
『你要做什麼？』
『呵呵……當然是殺雞儆猴，斷絕她們逃跑的念頭。』
徒留聽覺的黑暗世界，依稀聽到海浪潮湧，隨後是某種重物接連落入水中，緊接著女性淒厲的尖叫聲。
冷不防，一記撞擊水面的聲響襲來，此後再也沒有他人話語，或者任何來自外界的雜音。
最後出現在潘曉郁眼前的，是一個布袋沉入海中，不斷往深處墜落，再墜落……
尚未沉到底部，用來束口的繩子突然鬆脫，雙眼緊閉的曾玉琴從裡面漂出，伴隨黑煙籠罩那副纖弱身軀，看不清裡面發生什麼變化。
就在這時，海底裂開一條巨縫，將黑煙形成的球體連同曾玉琴，全數吸入肉眼無法看清，好似無窮止境的萬丈深淵。
（小琴！）
情急之下，潘曉郁朝巨大裂縫游去，隨著黑色球體穿過邊緣處。
不過眨眼的時間，她移動到一間蓋在岩洞，放滿石製傢具的穴屋，從石床上猛然坐起。
潘曉郁左右顧盼，想要尋找自己朋友，正好見到紅黑色身影款款走來，面帶笑容對她柔聲說道。
「妳終於來找我了，小郁。」
眼前女子換上陌生勁裝，頭髮也沒有像以往那樣梳成馬尾，而是隨意披散在肩頭。
但是那張熟悉的面容，依舊甜美動聽的嗓音，還有僅對自己一人展露，溫柔中帶著寵溺的微笑。
「小……琴……」
「是我。」
「──小琴！」
無法遏止激動的情緒，潘曉郁一股腦兒跳下石床，投入毫不猶豫接住自己，令人懷念的懷抱之中。
「我好想妳！我一直……好想見妳……」
三言兩語根本無法傳達，內心所思所想的萬分之一，喉頭卻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依偎在對方懷裡，不斷低聲啜泣。
背部傳來輕拍觸感，狀似在安撫潘曉郁的情緒，嘗試止住從她眼眶溢出，自臉頰流淌而下的淚水。
潘曉郁稍微平復心情之後，抬頭看向久未見面的朋友，跟那雙湖水綠的眼眸相對，眼淚又是一個忍不住奪眶而出。
在水滴落下前，曾玉琴捧起她的臉頰，像以往那樣伸出拇指，動作輕柔地拭去淚水。
「我也是喔……不管什麼時候，一直都是想著曉郁，才有辦法撐下來。」
歷經先前幻覺，潘曉郁自然明瞭對方所言為何，不由得揪住曾玉琴的衣衫。
曾玉琴顯然知曉背後原因，用掌心覆蓋住她緊緊握拳的手，對著潘曉郁搖了搖頭。
「沒事的，那些都過去了。」
「……但是……」
「不用覺得抱歉，妳不惜一切來找我，就是最好的回報。」
轉而握住潘曉郁的手，曾玉琴與她十指相扣，牽著朋友轉向穴屋出入口。
「來，我帶妳參觀一下，平常住在怎樣的地方。」
「……嗯。」
在曾玉琴帶領下，潘曉郁見識了岩洞各處，藉由某種外力開鑿而成，大大小小的房間。
根據曾玉琴的解說，這裡曾是魔尾蛇與人類女子生育後代，專為異種人子女開闢的住處。
儘管費盡心思，祂的子孫終究還是嚮往陸地，最終捨棄了這個岩洞，待到曾玉琴來此已是人去樓空。
「對了，小琴是怎麼進來這裡的？」
「是魔尾蛇的始祖感覺到，自己的後人掉進海裡，主動把我拉了過來。」
通過珍珠串成的珠簾，兩人踏入一間穴屋，只見裡面不僅滿滿都是石塊，還各自被堆成了塔型圓錐。
放眼望去，眾多小塔圍繞屋內深處，一座巨大而醒目的圓錐塔，彷彿它是這間穴屋的主人，傲然君臨整個空間。
潘曉郁正因此有點退縮，旁邊的曾玉琴彷彿察覺她的不安，稍微收緊相握的手掌，隨即開口說道。
「曾經在黑水溝興風作浪，那隻魔尾蛇就沉睡在塔裡，跟祂深愛的女人一起。」
「沉睡的意思是，還沒有死掉嗎？」
「是也不是，沉睡比較接近半生不死，比如那個姓褚的以為殺了我，實際上是進入假死狀態，離死亡最近的時刻要等落海之後。」
曾玉琴凝視眼前的巨塔，以彷彿在描述他人，莫名悠遠的口吻接續話語。
「始祖給我兩個選擇，一是乖乖迎接死亡，將希望寄託於來生；二是羽化成為真正的鬼怪，以魔尾蛇的身分繼續活下去。」
「這……」
這樣的選擇，有跟沒有差不多。
潘曉郁內心一痛，內心明白朋友走投無路，被迫做出了怎樣的決定。
「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痛苦？」
「就算我說沒有，妳會相信嗎？」
輕笑出聲，曾玉琴稍微斂下目光，黯然之色在她眼中轉瞬即逝，改用溫柔如昔的眼神看向潘曉郁。
「過去的始祖無論搶了多少東西，總是沒辦法感到滿足，直到某天在狂風暴雨中，發現一艘載滿偷渡客的小船。」
魔尾蛇不用看也明白，裡面乘坐的是來自中國沿海地區，準備前往臺灣尋覓新天地，繼承異類血統的眾多異種人。
然而在船艙內部，隱約傳來誘人的氣味，讓魔尾蛇放出煙霧一探究竟，發現是流有巫覡之血，年輕貌美的女子。
明知對方已經嫁作人婦，魔尾蛇還是忍不住掠奪天性，威脅女巫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把帆船擊沉，讓裡面所有人葬身海底。
然而，女巫面對魔尾蛇的要脅，宣稱自己就算跟祂離開，心裡也永遠愛著丈夫，這輩子絕對不會改變。
「魔尾蛇愛上小船裡的女巫，除了想要她的人，更希望得到那顆芳心，於是在百般無奈中放了她，也沒有殺害女巫的丈夫跟其餘乘客。」
「咦？那這座塔裡的是……？」
「當然，事情還沒有結束。」
魔尾蛇放人離開前，親口承諾那位女巫，來日如果願意委身於祂，自己可以為妻子做任何事情。
女巫本來不以為然，未料一行人抵達高雄之後，馬上面臨風土疾病威脅，加上各方勢力排斥外人所致，死傷極其慘重。
而後丈夫面對外侮，意圖帶領敢死隊一決勝負，終於成為壓垮女巫的稻草，在決戰前夜跑到海邊，誠心向魔尾蛇請求幫助。
因應女巫請託，魔尾蛇幫助她的丈夫渡過難關，事成之後將心愛的女人帶入海底，再也不讓她離開自己。
「後來女巫改嫁魔尾蛇，生下繼承異類之血的後代，但是如同她本人所言，終生思念陸地上的前夫，直到死後埋入塔內還是如此。」
「難道那個女巫，對魔尾蛇完全沒有感情嗎？」
「我只有繼承魔尾蛇的記憶，不確定女巫的想法是什麼。」
曾玉琴說到這裡，冷不防收起笑容，以格外嚴肅的表情，沉聲對潘曉郁問道。
「換作小郁的話，妳是怎麼想的？捨棄陸地上的牽絆，跟魔尾蛇待在海底深處，那樣會覺得幸福嗎？」
這究竟是假設的問句，還是源自曾玉琴自己，對潘曉郁提出的疑問？
曾經有人問過她，是否甘願付出一切所有，只為交換重要的朋友陪在身邊。
當時的潘曉郁或許猶豫，還是能夠捨棄迷惘，然而面對失而復得的朋友本人，已經不是單純對錯的問題。
沉默蔓延在兩人之間，直到潘曉郁以顫抖的聲音，努力將話語拼湊出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跟小琴一起回去。」
回到她們的家園，被山水所圍繞的牧月村，重返那段曾經只有彼此的幸福時光。
如果可以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必煩惱，沒有任何羈絆自己的人事物──
「是妳一定會這麼說，我知道的。」
曾玉琴說罷，淺笑在她臉上緩緩漾開，撈過潘曉郁另一隻尚未牽起的手，同樣與之十指相扣。
掌心相碰的縫隙，氤氳白霧從中緩緩飄出，往四面八方擴散到整個穴屋，進而往內將她們團團圍住。
「我也是這麼想喔？如果可以跟妳回去，一定會很幸福吧。」
「小琴？」
「要是……真的能夠實現就好了。」
白霧將眼前友人隱去，隨之出現的是有些陌生，同時令人感到熟悉的光景。
當年獨自搭車抵達臺北，潘曉郁得到好心人介紹，來到丹芍髮廊工作。
夜裡穿梭大街小巷，致力於尋找失聯朋友的她，在一間歌廳找到曾玉琴，毅然將人帶出那個職場。
生活跟危機或許讓她們受挫，卻也因此結識各式各樣的人，並在大家幫助之下，成功救出那些被囚禁的同胞。
潘曉郁向都市的朋友們道別，跟曾玉琴手牽著手，搭上通往家鄉的火車。
『接下來要做什麼？』
『先回我家，跟媽媽報個平安。』
『那是當然的。』
火車一路搖晃著南下，途中經過幾番轉乘，她們終於回到熟悉的山地鄉。
不遠處便是兩人所屬的部落，走在前方的潘曉郁回頭，對曾玉琴燦然一笑。
『歡迎回來，小琴。』
『嗯，我回來了，小郁──』
對方答話的瞬間，所有一切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開展在眼前，火紅似血的夕照景象。
有如大夢初醒，茫然若失的潘曉郁環顧周圍，發現自己站在祕境海灘，身上衣袍彷彿不曾落水一般乾燥。
「小、琴……？」
道出的疑問沒有迴音，也不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正當困惑之際，背後傳來一連串踩踏沙地，無比急促的腳步聲。
「潘曉郁！」
下一秒，強而有力的手臂環繞潘曉郁，力道之大彷彿要將她鎖在懷中，甚至揉進自己體內。
果不其然，潘曉郁稍微側過腦袋，立刻對上一雙金褐色雙眼，相距之近能在瞳孔看到自身倒影。
「……仁皓……」
「嗯。」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
帶著複雜的神情，李仁皓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半晌之後才總算開口。
「回來就好。」
就在大海的另一端，金黃餘暉不斷消逝而去，如同那些遠行之人，再怎麼阻止都無法挽回。
感受身邊的溫暖，兩人就這樣立定原地，靜靜注視夕陽向晚，直至夜幕無情降下，仍在寒風中彼此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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