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本章節 6011 字
更新於: 2023-03-02
從前肆意妄為的人類,已經不再是陸上的霸主。
地球在短短幾十年少了一半土地,成了一片汪洋,人類的遺跡被淹沒的深不見底的海平面下,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無盡的深藍,海天一色、一覽無遺,本該是浪漫的美景,可每當看著海平面波光粼粼,就會想到下面不知有多少屍骨,無邊無際的藍色世界,讓人感到窒息。
現在的世界,只剩下少的可憐的陸地,聽說距今不遠的百年前,我們身前的海洋,全是人類的家鄉,我想像不出來,以前的人,不用住在水上的房子,生活在載沉載浮的水上屋。
他們應該也想像不到,三代前只出現在末日電影裡的景象,成為我們的日復一日。
陸地是珍貴的資產,每一寸沙土,都被規畫的井井有條,那些土地漸漸被階級的鎖鏈框住。
雖然跟前人比生活沒什麼不同,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就是這兒沒有靈骨塔,土地太過珍貴,人們火化後全用了海葬。
眼前的海裡,大概全是骨灰。

我回到家,客廳傳來暖白色的燈光,弟弟坐在茶几前,雙手抱胸,背靠著米色沙發椅墊,閉著眼睛打盹。
我弟睡著的時候,像隻乖巧的小貓,纖長的睫毛垂在眼前,下頦漂亮的輪廓襯得他五官愈發精緻,好似童話故事裡的睡美人。
我的弟弟,其實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總是莫名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或者是做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
雖然我們是雙胞胎,但卻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我長得像爸爸,弟弟像媽媽,客廳的全家福裡,四人像一組套裝娃娃,兩種款式,一大一小。
弟弟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和正常人無異,他笑的時候雙頰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特別可愛;可有時候他會講些讓人心裡發寒的話語。
真讓人看不懂。
我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小㬢,醒醒。」
他半睜開眼,剛睡醒的雙眸有點失焦,帶著些許霧氣,好一會兒意識才逐漸回籠,見到我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笑容滿面,「哥哥今天回來好早。」
「怎麼不回房睡,會著涼的。」我盯著他身上的薄短袖皺了皺眉,拿起遙控器把冷氣調高了亮度,長這麼大還不讓人省心。
弟弟衝我笑道「我在等哥哥呀!」此時我盯著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猛然問道「你怎麼又沒去學校?」
弟弟的笑容好像僵了一下,而後朝我撒嬌,尾音拖得老長,酥酥麻麻的叫道「哥哥,我不喜歡那裡嘛。」天生微微下垂的眼角,黑色瞳眸在眼眶閃閃發光,乖順的低著頭,卻試探性的抬眼看我,看起來無辜又可憐。
「小曦,不要這樣說話。」我無奈開啟說教模式「你是學生,就應該有學生的樣子,天天窩在家裡像什麼樣。」
「可是,那裡沒有哥哥。」弟弟眨巴著眼,委屈巴巴地道。
我輕嘆了口氣,揉了揉他烏黑色的頭髮,罷了,自己的弟弟也捨不得罵,只能寵著,真是造孽。
「反正下不為例,說吧,今天吃什麼。」
「哥哥,想吃你煮的拉麵。」弟弟喜笑顏開,又恢復往常的模樣,黏在我身邊。
「沒良心的小東西,就知道累死你哥。」
吃飯的時候,我問他怎麼不上學,交個朋友,弟弟眉頭微擰,不情不願答道「我不需要朋友,只要哥哥就好。」
這還是正常小孩嗎?他從小對交際就不上心,越長大就越嚴重,其實他也不是交不到朋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本人總是沒有那個意願,我向他鄭重其事地道:「我不會一輩子和你一起生活,你得獨立的。」
弟弟突然抬起頭直盯著我,他神情有點複雜,口裡咕噥著:「哥哥不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聲音雖小,落到耳裡卻一清二楚,我心亂如麻,就像是被一團團雜亂的絲線纏繞,掙脫不開,壓抑著我那顆矛盾的心。就算是親兄弟,長大之後還是會各奔東西,可也許是因為父母早逝,才讓我們比其他手足多了幾分對彼此的依賴。
但成年人的世界,不應該只有這樣單調的關係。
「你會離開我嗎?哥哥。」
我試著向他解釋:「小曦,你已經長大了,哥不可能一直陪著你。」
「我們是最親近的人,不是嗎?」弟弟直勾勾盯著我,那雙帶著迫切和祈求的眼瞳中映照出自己猶豫不決的模樣。
自從爸媽去世,我們在這世上只剩下彼此了。
我其實捨不得離開,甚至無法想像沒有他的生活,就像火苗失去木材,沒有了發光的能力。但沒有親兄弟會一直在一起,我們註定要分離,從此分道揚鑣、天各一方。
弟弟會找到他的人生,我們會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夜深人靜,我卻怎麼也無法入眠,海面有別於白日熙熙攘攘,此刻萬籟俱寂,只剩我夜不成寐,我放任寒冷的夜風打在身上,裊裊青煙飄散在微涼的夜空中,可刺鼻的煙草味還是蓋不住我的愁緒。
腦中浮現弟弟受傷的表情,怎麼也忘不掉,如一根纖細的銀針扎在心尖上,不很疼,卻無時不絲絲刺傷著我內心。
忽然一股重量蓋在我肩頭,手裡的煙被人抽走,轉頭一看,赫然發現弟弟站在那兒,他將香煙按熄在欄桿上「哥哥,抽煙對身體不好。」
身上多了件薄外套,阻擋了大部分寒意,弟弟身上穿著單薄的睡衣,我趕忙拉著他進屋,把玻璃門關緊,問道「小曦,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起來喝水,恰好便看到哥哥在這兒。」
我們兩人默契的沒提晚上聊的事,牆上的時鐘滴滴答答的前進,分針指在二和三之間,月光穿過透明的門,淡淡灑在弟弟俊俏乾淨的臉上,弟弟天生五官端正,漆黑的雙眸中好似乘滿滿天星辰,熠熠生輝。
我們對立站著,才發現弟弟我只能平視弟弟的鼻尖,跟他說話還得微仰著頭,有多久沒有好好看著他的模樣了?原來一眨眼小孩兒也長那麼高了。
我鬼使神差出了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別過臉生硬的轉移話題「早點睡,明天還要上課呢。」
弟弟直直盯著我,步步逼近,兩人之間只剩咫尺之距,內心頓時波瀾四起,他走近後抱了抱我,溫聲笑道「晚安,哥哥。」
這是我們特有的習慣,小時候怕我們睡不著,所以睡前爸媽會抱抱我們,後來他們不在,就變我抱弟弟,久而久之成了一種習慣。
不過很久沒有這麼做了。

翌日早晨,我帶著弟弟到水道邊的船站等公共郵輪,說起來,我們兄弟倆似乎很久沒有這樣一起出來,彷彿還能從水面的倒影,隔著歲月看到一對年輕父母帶著倆男孩,手牽著手,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的模樣。
「哥哥?」弟弟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赫然回神「怎麼了?」
我對他搖了搖頭,恰好此時船正緩緩進站,我邁開步子急急跨上船艙,不想讓弟弟窺探自己的內心。
早就已經回不去了,想再多又有什麼用呢?
我是哥哥,要照顧好弟弟。
到學校門口我還是忍不住叮嚀弟弟,要多聽老師的話,和同學好好相處,尊重團體的活動……,一直到快遲到,我才把弟弟往校園裡推,臨走前不放心,又多說了兩句。
不知道弟弟會不會覺得自己嘮叨,聽說十七歲都會有些叛逆期,雖然目前倒是沒有徵兆,反倒過於黏人。
整個上午,無論是做實驗還是統計數據,腦中總是不自覺記掛著弟弟,想他適不適應,想他有沒有好好上課,想他應該會很受女孩子歡迎,旁人一連叫了好幾次,我才反應過來,連工作也心不在焉,好像魂兒被抽走似的。
都說怕什麼來什麼,近下午的時候,我接到了學校的電話——弟弟在學校打架了,我收到消息後火急火燎的趕往學校,難道這就是莫非定律?
弟弟學校和我的實驗室不算遠,白色建築蓋在政府的陸地規畫區內,校園就緊鄰著研究院,分為高中部和大學部,我平常一邊上課一邊研究,召集人是爸爸以前的研究夥伴,也是學校的老教授,這所學校採排課制,教授已經幫我跟老師們說過,我平常去實驗室跟進節奏,所以一般是隨我要不要來,只要段考不缺考就行,大概算個半工半讀。
辦公室和教學大樓分成兩棟,我進去便直奔辦公室,幸好這會兒學生都在上課,道路十分空曠,也沒遇著什麼人,很快到了辦公室,進門便看見那熟悉的人影。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焦急叫道:「怎麼打架了?有沒有受傷?」滿屋子的老師齊刷刷看來,我才自覺大聲了點,被一群高知識分子猛盯,其中還有幾位教的是我們班,我尷尬的差點撞牆。
「你是陸曦的家屬?」一道女聲響起,我轉頭看向旁邊,一位留著捲髮、約莫三十齣頭的女人看著我,板著臉不苟言笑,應該是他們老師。
總覺得讓人想起某些不好的回憶。
「是,我是他哥哥。」
「我們到旁邊的諮商室談吧。」她指了指角落的小門,老師們要個別談話都會到那裡面,關起門扉外面就聽不到。
還挺顧及隱私。
我點了點頭,跟著老師一前一後進去,那兩打架的大氣不敢出,亦步亦趨的走。
諮商室我沒怎麼來過,之前來了兩次,一次是我入學的例行談話,一次是教授和我說研究的事,來聽說教倒是頭一回。
女老師姓劉,叫劉秀雅,她跟我說了弟弟的狀況,我才知道,弟弟從來沒有來學校上過課。
「我剛剛已經問過他們兩個事情經過了,陸曦剛來就發生這種事,可能會對他造成不好的影響,也會對班級風氣產生問題,實在是不可取。」她頓了頓,說道「他可能還不習慣,但既然是群體生活,就必須遵守學校的規矩,知道你們生活幸苦,但還是得多加註意,這次就請他寫一千字悔過書,再有下次就直接記警告了。」
我連連點頭,畢竟人家老師我也不好說什麼,雖然沒被這個老師教過,但我也是學生,這個決定已經是手下留情。
弟弟微低著頭,他本來就白白淨淨,加上生了個無辜的眼睛,看上去格外乖巧,好像真的發自內心在反省,連老師要大罵都下不了口,只得訓斥幾句。
我這才注意到旁邊那位,頭髮亂糟糟的,臉頰還有點腫,看上去比弟弟狼狽幾分,此時掛著個生無可戀的表情,莫名好笑。
看了下兩個人身上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應該是沒打瘋,好一會兒才終於和老師講完,我領著弟弟出去,另一個人看起來是家長很忙,重頭到尾沒見個人過來。
剛踏出辦公室,電話就嗡嗡響起,我點開電子螢幕滑了下,無線耳機傳來教授的喝斥,「陸辰!跑哪了也不說一聲!中途離開像什麼話!丟下實驗數據沒算人就走了!」偏偏耳機還忘了調聲音,音量大到旁人應該都能聽見,我感覺耳道一震,感覺接著耳鳴了幾秒。
我看到那打架的似乎憋著笑,對上我的目光又趕忙拉下嘴裝嚴肅,我心裡嘀咕了一陣,臉都給丟沒了,弟弟揉了揉我的耳朵,順手將音量給調低了點,道「哥哥,沒事吧?」
我點了點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轉身回覆教授的電話「我弟出了點事,我在隔壁學校。」
教授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總算是沒那麼激烈,但我的耳朵好像還隱隱作痛「陸曦?怎麼樣?嚴不嚴重?」
「沒事,已經解決了。」
「沒事就好,你下節有課吧?」
「啊?」
教授忽然這麼一說,我這才想起來,剛剛一耗居然足足拖了一小時多,這會竟剛好卡到我的上課時間,然而我早已忘記這件事。
「啊!對的。」
「那你先上課,中午來實驗室找我。」
「好。」
好不容易掛了電話,弟弟立刻黏過來向我道歉「對不起哥哥,讓你跑這一趟,還被罵了。」我心裡嘆了口氣,知道就不要打架啊!我認真的朝弟弟說道「小曦以後不可以打架了知不知道,萬一你受傷了怎麼辦,啊?」
弟弟撒嬌似的回應「知道了——」這副樣子連罵都罵不下去,我看了眼時間,發現還剩兩分鐘上課,忙道「我這節有課,先走了。」說罷快步往教室趕,走沒幾步覺得哪裡怪怪的,轉頭看了下,不知道該嚇死還是氣死。
「小曦,你跟著我幹嘛?」
「上課啊。」弟弟理所當然的說道,我此時有些納悶「你沒上這節。」
弟弟點了點頭表示他知道,而後又說「我想和哥哥一起上。」
我們學校像大學一樣,課程不會特別管制,有人想旁聽還是怎麼樣都可以,只要不打擾到其他人就好。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是理化班,你是文史班,你跟著我來上物理探討幹什麼,不無聊嗎?」
「不會,跟哥哥一起就不無聊。」弟弟挽上我的手臂,拉著我往教室走「快點哥哥,要上課了。」
我們一路小跑到了教室,前腳剛踏進教室,頭頂就響起鐘聲,過兩分鐘老師才拿著課本走進來準備點名。
這節是混班選修,在專題教室上課,專題教室大概可以容納兩個班的人,從後面進去便看到一排排烏泱泱的人群,除了本班的同學還會有其他班的人來上課,我只好穿過人群走到後排座位坐著。
「陸辰?你今天竟然有來上課?好久沒見著你了。」張子洋挪了挪身子,掩著嘴和我說話,他大概是我在這個班最熟的人了,畢竟從國中就一直是同班同學。
聽到他誇張的語調,好像我出現在課上是什麼驚天大事,我沒好氣道「說的好像我都沒上課一樣。」
「你不是就這樣嗎?」
「……」我居然無話可說。
本來沒打算上課,不過教授都叫我來了,我也沒辦法說什麼,誰知道才剛出現就被這傢伙懟的啞口無言。
「……坐過去一點,很擠。」我憋了半天,只吐出這一句話,聞言他一臉疑惑「為什麼啊?不是一直這麼坐的嗎?」
「我弟也來了。」
張子洋探頭看了看我身邊,由於國中都在一個班,所以彼此都認識,他熱情的向弟弟打招呼「欸嗨,陸曦,好久不見!你怎麼也來了?你不是文史班嗎?」
弟弟淡淡掃了他一眼,朝我坐近了點,露出笑「我陪哥哥上課呀!」張子洋一臉不可置信,表示不能理解「上物理你趕著來?是不是有毛病?該不會陸辰拉著你來的吧?」
這下誤會大了,一個大男生怎麼可能要弟弟陪上課,我趕忙解釋「……他自己跟來的,你看我像要人陪嗎?」
「噢,也是。」張子洋打趣道「我看陸曦比較需要?」弟弟輕笑了下,沒有回他,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聽老師講到第三個例題,準備抽人回答,張子洋準備講下一句時,剛好被老師盯上了「張子洋!站起來!上課不上課,在那邊影響同學停課是不是?」大概不是初犯,老師喊他名字喊得還挺順口。
他趕緊閉了嘴,刷一下站起,老師敲了敲黑板,指著投影布幕上一道例題「你來回答一下,沒對就不要坐下了。」
張子洋的臉一下綠了,他望著黑板,不知道在思考答案還是思考人生——反正表情挺精彩的,我忍不住想笑,過一會兒老師忍不住了,罵到「這題基礎都不會?上課還不好好聽,回去把第一章全部抄一遍!」
張子洋垂下頭,無辜的盯著桌面,我大概也猜到他在想什麼,題目左上角寫著進階題,難度四點顆星,算哪門子的基礎?
正當我在心裡幫他默哀,老師講到了下一題,她環視一週,最後把目光停在我身上,「張子洋旁邊那位同學起來,你叫什麼名字?」我心臟震動了一下,沒想到還有我的事,我佯裝鎮定的站了起來,不為什麼,這節課我從來沒來上過,沒想到第一次就被盯上。
「陸辰。」
老師點了點頭,低頭拿表格,慢悠悠的說道「你來回答這題。」手裡已經拿起原子筆,看樣子是準備要扣分了,我望了眼題目,差點笑出來,這老師專門挑了個五顆星的,說不是故意的都沒人會信,不用說也知道,她對我印象很遭。
我大腦飛速運轉,到一半老師突然說「筆都不拿,你是要靠心算還是卜卦?」我頓了下,沒理會,但眼角餘光瞄到她表情一抽一抽的,看起來尷尬又憤怒,但沒辦法,回答她我思路就斷了,所以只好暫時忽視。
「一百八十。」終於算完題目,我長舒一口氣,等著老師說話,聽到我的答案她愣了愣,低頭看了眼本子,又轉身到電腦桌前把詳解按出來,洋洋灑灑至少十來行,末端的桃紅色的大字赫然寫著一百八十。
顯然是沒想到我會算對,她大概也很壓抑,題目旁寫著「民國一百四十年物理競賽」,我這才發現她上的是以前競賽的精選難題。
我聽到前桌竊竊私語,一個人偷偷說道「一分鐘,這是神吧。」「這個就算全程聊天我也准許,太扯了。」「真的很誇張欸,竟然靠心算就解出來。」「果然學霸就是有囂張的資本。」他們說著說著往後瞥了下,正好對上我的目光。
「……」
我移開目光,聽到老師終於開口說話「回答的不錯。」她大概是不知道要鬱卒還是高興,於是又轉向旁邊的張子洋「多學學人家,別來上課最後只學到了怎麼偷聊天。」
張子洋頭又低了低,我以為他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罵覺得羞愧,偷看了眼才發現他用口型罵了句髒話。
看來某些人永遠不會因為被老師罵就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