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喘息

林予昕咀嚼爆米花，美式焦糖牛奶，濃郁厚實，齒頰留香。

張皓軒指尖拈起一塊蝶形，往林予昕嘴巴的方向送，她前傾身子，下顎推前，上下排門牙輕咬住再抬頭讓爆米花掉進口中。

「吼……透中晝才拄食飯飽著愛看這種親密餵食秀……」吳秉宏從走廊走回教室門口，銜咬的吸管還插著已經乾癟的鋁箔包，眼見情侶在洗手台前滿不在乎地卿卿我我，模仿他最近看的偶像劇台詞，吃味地酸言酸語。

林予昕吞食前險些被吳秉宏的話噎到。之前一次太銅牆鐵壁拒絕，所以這次她才沒說什麼，但她也太自然而然，讓張皓軒一口接一口餵了吧……呃……

「爽啊！無你嘛去交一個啊！彼個愛像天使一樣溫柔講話軟綿綿──」擺出討人厭的嘴臉複述對方以前說過的擇偶條件。

吳秉宏的臉垮了下來，「……臭張郎！去喝你的地溝油啦！」裝模作樣地哭著跑走，嗯，他剛剛講的是蟑螂。

「不要理他。」又捏起一個，狀似貼心地搭把手，讓林予昕即使雙手穿梭在泡沫和餐具中，也得以品嚐，而她婉拒，「呃……我下午再繼續吃好了。」

「好喔！」吳秉宏那個西北七，張皓軒收回手上那一個，用嘴巴含住後蓋上爆米花桶，「不過……雖然妳說得好像都是妳想太多，但如果那個人就是這樣，看妳做一些跟內容無關的雜事也沒抱怨，就讓妳做，最後再來說喔小論文都是她一個人在弄，這種人，還滿爛的欸！搞不好資料送出去之前還會說妳都沒在做事，把妳的名字偷偷踢掉。」沒想到張皓軒點出林予昕連抱怨都語帶保留，話語中總試圖包裝成對方沒有問題，是自己吹毛求疵、小題大作，但事實不無可能的另一樣貌。

「不會啦……」如果你要那樣講的話，那也是因為我沒有跟她說：我希望一起討論一起寫……「呃、應該不會啦！結束那天她還有送禮物給我說要謝謝──」
「送、禮、物？送什麼禮物？妳那天拿在手上的那盒喔？太怪了吧──欸、真的啦！妳最好再去跟老師確認一下她真的有把妳報上去。」
「她沒那麼惡劣啦……她有跟我說到她為什麼要找人組隊，還有──」
「另外……妳應該也已經知道皓軒那件事了，妳真的很善良──」

……

「──沒想到連那種正妹都唰──的就把關係切斷了。」

……

「妳現在就讓我喜歡有什麼關係！我現在就只喜歡妳！」

「話不要講一半……還有什麼？」張皓軒微微傾首俯視，口吻中的無奈透露一點慵懶。
「嗯？沒有啦！沒說什麼……總之她人沒有那麼不好啦……」

「妳為什麼臉那麼紅？他跟妳告白喔？跟妳一組的是男的喔？」
「不是啦是女生！」
「女的跟妳告白喔！」
「不、是、啦！」

閃避張皓軒完全搞錯方向，持續咕噥著且緊迫盯人的視線，林予昕專心傾斜瀝水籃，將已經洗淨的湯勺和夾子瀝乾。張皓軒方才在她周圍徘徊，而後滿心歡喜懷抱爆米花來到她身邊，林予昕詫異，先前請他餘下一半再給她的桶裝，居然還完好如初，「我們一起買的啊！所以我們要一起吃。」張皓軒一句話堵住她的嘴。鼓脹滿是食物的腮幫子，他不經意問起小論文參賽的感想，單刀直入一把切破林予昕那被怨嘆填塞得如圓滾氣球，緊繃到快要爆破的內心，委屈像從潘朵拉盒子解放，從她口中嘩啦啦地傾巢而出。張皓軒專注傾聽的神情讓林予昕彷彿得到認同，止不住傾洩更多枝微末節，好像再多他都能懂。或許他根本無法感同身受，為什麼要糾結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明明就與他無關，卻還設身處地為她說話。

「到底是誰跟妳一組啊？我搞不好認識啊！」然後去警告一下。

「呃……啊、你！你有要參加嗎？小論文。」手重壓在清潔完成，水槽邊上的瀝水籃，林予昕硬生生把話鋒射到對方身上，張皓軒聞言，臉上卻堆起哀怨，「有啊……」
「就不知道妳上學期有登記意願，不然我早就去登記……」

嗯？那是什麼……

「……啊！嘖！我等一下去問班長，應該要我們之後再一起參加才對！我們就一起討論一起研究，那份論文就變成我們ㄞ……的結晶，成果啦！我們的成果──」

女孩朝他頭頂伸出的手中斷他的言語，她溫和撥弄他的髮梢，聚精會神地，似是從髮叢間揀取什麼，而他就這麼看得入神，「這什麼……」直到她端詳在她指間的碎屑，視線才對上男孩的雙眸，停滯，「……啊、不是──」
「你頭上有紙屑！」向他攤開指腹那若有似無佐證，卻貌似自己也難以信服，左手尷尬握緊惹事的右手。

「喔……有紙屑啊……」張皓軒的笑容，閃耀得些許不懷好意，「那我頭上還有沒有啊？」

「沒有了啦……」
「真的嗎？妳再幫我看一下啦！」
「打鐘了啦！」

張皓軒甩盪爆米花桶，故意歪著頭，直追手持餐具籃的林予昕，兩人雙雙小跑回教室，坐在窗邊，正打算拉上窗簾遮擋日光的幾個同學目睹班對這幕，無言。

放個屁閃。


*
「禮拜四了唅，下禮拜一要段考了，趕快最後臨時抱佛腳，有問題到教務處來找我。」

晚自習鐘響後十五分鐘，班導慢悠悠地，「咚、咚」踩上空心木質講台，語畢後逕自走出教室。師父引領進門，修行終在個人，第一次段考將至，平時努力的累積猶如兄弟爬山，千辛萬苦抵達終點驗收，成果豐碩與否，冷暖自知。優秀的學生總是未雨綢繆，就如同那第一千零一次紮實穩健的軍事演習，一如往昔；但更多的是臨近陣前熬夜，設法把槍唰唰磨得發亮的兩光士兵，此時才卯足全力最後衝刺，就怕一時不習慣燒香的煙霧繚繞，連自己朦朧中抱到的是豬腳都不曉得。室內時不時充斥低頻的討論聲，只要有某一個人開了先例加大音量，其他人就有藉口大膽起來，幾天下來教室隨時處在無法無天的界線反覆橫跳。

「阿翰。」夏於天往座位左前方揮動反捲的講義，「這一題答案為什麼這樣？」

劉辰翰接過講義，閱讀對方於題目上的困惑，「它要求的是(m,n)，你看一下。」

「喔──」夏於天似懂非懂地點頭，趴在桌上兩臂伸得老遠，遙望回到自己掌心的作答，「喔！我寫反是不是？它是sin──」

「對。」
「好喔，謝！」

吳秉宏幾乎無縫接軌，一腳插進劉辰翰頃刻間閒暇的空隙，「劉翰A夢救救我──我、都、不、會──」
「……哪裡不會──」
「借我全部的筆記！」

早預期對方死活拖到段考前兩天，才周而復始追著自己，佛腳抱到最極致的習慣，劉辰翰沒說二話遞出各科統整完的筆記本。

「吳秉宏你又踢我椅子！」
「喔，歹勢！」

──

舉起線圈筆記本，林予昕向後座，用自動鉛筆輕畫明明是自己的整理，卻覺得不太對勁的部分，「這個，呃……你物理這邊的筆記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等我一下！」

嘗試寫歷史年表的張皓軒抽出自己的講義和筆記本，思緒沉入林予昕轉身後，繼續孜孜不倦的背影……他收起結果被他胡亂塗畫的廢紙，從手提袋內的資料夾抽出整疊物理小考考卷。

──

潘延婷持拿課本的雙手卡在胸前，她看向右後方，有些無所適從。

她並不是在學業上頗富成就的學生，以往的她，總藉由和林予昕算是有來有往的複習，勉強低空飛過各科成績及格線。而現如今，林予昕已經具備得以匹配自身程度的對象（男朋友），可一同溫故知新，當前也正和那人進行前段班的對話，她臉皮才沒那麼厚，要晃到他們面前發光發熱；至於鄰座的謝臻，她根本不指望那個思維天馬行空，沒一次認真備考的怪人能夠幫她什麼，就只會在段考前拿那種空白的稿紙，很專心地寫喔！啊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麼鬼。
後座，不考慮；左後方……潘延婷瞇起眼，察覺鄭其聖桌面上的異狀──「你那個是什麼？」

「啊？哦……這個嗎？」從大同小異的各桌光景被抓出違和，鄭其聖對潘延婷展示她疑問的紙本。

「那什麼？」
「呃……證照的題庫。」

「蛤？」眉頭皺成一團，質疑的表情中參雜幾分輕視，潘延婷百思不得其解：你的成績有好到，可以在段考前爽讀別的東西打混摸魚嗎？

鄭其聖被抓包得姑不而將，一副我也沒辦法地無奈解釋：丙級烘焙食品技術士的考照時間偏偏在段考前一天，不然他也不用挑現在惡補學科題庫，而宿舍自習室的老師對於課外讀物頗有微詞，尤其目前臨近段考，更嚴格監督，他只好隨便掰個理由轉移陣地。

「所以你是要放棄這次段考了喔？」

「沒有啦……我等一下回宿舍之後還是會讀。」仍然希望魚與熊掌皆可兼得，鄭其聖環視潘延婷眼下的狀態，「有問題的話可以問我喔！雖然我不一定都會……」有些難為情地傻笑。反正已進無步，退無路，得不到答案也沒什麼損失，潘延婷向他請求指點。

出乎意料，以潘延婷可理解的程度而言，鄭其聖的說明淺顯易懂。雖不是每個疑惑都能獲得解答，但在釐清一些模糊的概念上綽綽有餘，潘延婷的考前焦慮緩解了不少。

如果後方那該死的撞擊不要那麼頻繁的話，「吳秉宏……」平靜被破壞殆盡，潘延婷忍無可忍地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