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D1-4：成衣廣場

吳秉宏瞇著眼，直盯通往二樓的樓梯口，叼著大吸管，把已經空空如也的手搖飲料杯，吸吮得像皺巴巴的梅乾，「欸你覺得他們在玩什麼？」對著一旁意欲選購羽絨外套的鄭其聖問。

「什麼？」鄭其聖看似連問題都沒聽清。

「你不是談過戀愛嗎？那你應該知道情侶都會玩什麼白痴遊戲吧！」

以偏概全的發言惹得鄭其聖抬頭，望向吊兒郎當的吳秉宏，不悅地皺眉，「你在講什麼聽不懂啦！」稍嫌粗魯地拉開架上一件件外套。

「張皓軒和林予昕啊！他們一整天沒走在一起幾分鐘欸！」
「你去問他們啊！」
「誰敢問啊！要是他們在吵架我毋著加衰，掃著風颱尾。」
「那就不要管他們。」
「很沒良心欸！兄弟有難不幫的喔！超沒義氣！」

被吳秉宏前言不對後語的無厘頭意想轟炸，本還耐心應和的鄭其聖逐漸煩躁，他轉個身，手掌指示滿架子的外套，「你要幫是不是？那你來幫我選。」

「啊外套不都長一樣？」吳秉宏咕噥著隨便翻看幾件，突然豎起耳朵，聽力敏銳地接收到「吵架」這兩個關鍵字──從站在隔壁衣架旁閒聊的女生之間傳出，吳秉宏丟下鄭其聖衝了過去：「欸妳們是不是在聊張皓軒跟林予昕吵架？」

「關你──」
「他們在吵架嗎？」

「沒有啦我問妳們啊！」
「所以你不知道嗎？」
吳秉宏點頭。

「那你亂講啥潲啊！」潘延婷對吳秉宏掄起拳頭，故作揍人的樣子，吳秉宏反射性縮頭雙手防禦，「欸──我以為妳們知道啊！我本來在猜說他們在玩什麼咧！」

「在玩什麼？」
「就……一整天不講話之類的……」
「白痴死了！」

潘延婷和吳秉宏又開始了，你爭我奪誰的推測更加合情合理，直到謝臻看這你來我往，終於精疲力盡，緩緩用一句話削入兩人的針鋒相對，「不管他們是在玩，還是在吵架，都不關我們的事。」

「情侶之間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處理。」

*
林予昕告訴張皓軒，她想要和大家待在一起。

這是一個，就算她不開口也沒人在意，她也能感到自在的地方，她想待在這裡。

她喜歡一群人聚在一起同樂的氛圍，明明沒有交集的人們，因緣際會，漸漸理解彼此，慢慢變熟，和樂融融的。

這所有的一切，她都捨不得錯過，錯過這得來不易。

自己的朋友，和男生們吐槽、鬥嘴；男生們不甘示弱，依然故我地作怪，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而自己則在這其中怡然自得，笑臉盈盈看著大家。

出遊前，她的腦海中，曾經浮現過這個畫面。

他問：我有在妳的想像裡嗎？

當然啊！她說。

你一直都在。

那樣青春熱血的場景，你怎麼可能不在？

和一心一意追求風平浪靜的她完全不同。

你們總是好似在校園中來去自如，如魚得水的樣子。

……

她多少感到羨慕。

他想問她為什麼羨慕，卻沒說出口。

只是告訴她：妳不用再只是羨慕了。

妳會永遠待在這裡。

以後所有事，我們大家都可以一起去做。

不會有人阻止。

也沒有誰敢說什麼。

我都在喔！

……

謝謝。

真的，感謝。

無論是你促成這次出遊。

還是你現在說的這些話。

都謝謝你。

張皓軒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傳達，字字強調：『我說到做到喔 真的』

林予昕已讀了。

「少年仔，你來共我鬥看一下好無，這甘是大領的？」
「阿姨這是M，若欲愛大領的，這是L。」
「乎──謝謝啦！啊你交阮孫仔體格差不多，你來共我鬥試穿一下好無？」

一位年過半百的婦女，走近低頭傳訊息的張皓軒，張皓軒馬上拂塵起身，了解婦女需求後，耐心親切的幫忙，不吝於協助婦女掛在嘴邊，要幫她孫子買潮流衣物的求好心切。幾次餘光瞥見，似是顧客的男性搭訕林予昕，但無從得知說些什麼。張皓軒此刻無暇顧及，直到目送對他感激不盡的婦女走下樓去。

回頭，張皓軒理所當然地查看林予昕稍作歇息的地方──

不見人影。

張皓軒小跑步到確切位置，空蕩蕩的，他東張西望，在那附近東尋西覓，懷疑自己記錯，到隔壁的柱子探索，沒有，再隔壁呢？也沒有，那再遠一點呢？

人呢？

他走過一根柱子、再一根柱子，再走過去一點──已抵達兩面牆間的角落。

「林──」幹！一定是還有哪裡沒找！

一定是還有哪裡！

妳在哪？
妳去哪裡了？

每過去一分一秒，空氣越發寧靜，令人窒息。張皓軒須臾間發現，整層樓只剩下他一個人，等一下那個人……腦中跳出那抹接近林予昕的身影，是不是拉住她──

不會喔、不要喔。
欸不要鬧喔。

步伐焦急地環顧四周，深怕遺漏任何一處，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

不是說很安全嗎？

那妳去哪裡？

幹！

他拐彎衝下一樓，遇到障礙急煞──
「哭枵喔幹！」吳秉宏從一樓剛踏到前往二樓的樓梯緩步台，差點被從盲彎出現的張皓軒措手不及撞飛，他連連抱住扶手大口喘氣，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是佗一個菁仔欉──」看見來人是自己被指派找尋的對象，卻彷彿才是被撞的那一方，臉色蒼白地瞪大雙眼──
直視現在佇立一樓櫃檯前，在潘延婷身旁等待同行人結帳的林予昕。

林予昕被他們奪得注意力，隔著半層樓，不解地仰望張皓軒上氣不接下氣、面無血色的樣子。她被不熟悉動線的客人搭話，幫助指引商品的所在位置完，剛好被上樓來找的潘延婷通知：時間差不多該會合了，見張皓軒仍穿梭在服飾之間，她不想打擾而先行下樓。她臉上的擔憂被口罩幾乎盡數遮擋，和張皓軒兩人的雙眼相對，也很快移走視線。

「莫閣看囉──我真的是差點被你害到直接往生！」吳秉宏邊抱怨邊下樓梯，宛如腿軟般，戰戰兢兢踏著一階一階。幾經不敢呼吸的張皓軒才如釋重負，大吐一口氣，緩和方才的驚魂未定。

幹……

他真的嚇瘋了！

他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腦中閃過哪怕只是成真一點，他都快要發瘋的畫面。

他甚至覺得──
他剛剛──
他剛剛差點就要──


*
「阿叔說他五點半會準時到超市喔！」夏於天身處在遠離成衣廣場的隊伍前端，收到自家叔叔傳來的訊息，轉頭邊倒退步行，邊提醒大家。

一群人連忙加快腳步往超市邁進，一向領頭的張皓軒，頻頻回頭確認林予昕有沒有跟上隊伍，甚至不管眾人詫異的目光，擅自跑到最末端壓隊，隊伍因為他拉出好長一段距離，只為確保林予昕會一直在他視線裡。「張皓軒在創啥潲？」男生們竊竊私語。林予昕並未深究，從她身旁疾馳而過的那股鹹澀是怎麼回事，跟著女生到隊伍中段靠攏。等落在後方的張皓軒注意到時，一夥人幾乎已穿越馬路抵達超市，但林予昕自己一人脫隊，走往同側的一家飲料店。張皓軒急忙追上停在原地，還沒過街的潘延婷，「她要去買飲料。」潘延婷回答。

「為什麼？」
「你怎麼會問為什麼，欸！」潘延婷雙手抱胸，終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卻又因為心中抱持一定程度的成見，沒好氣地質問：「你是不是做了什麼？」

「什麼什麼？」張皓軒對潘延婷語氣中的不悅左耳進右耳出，聚精會神盯著林予昕的一舉一動。

「你們今天是怎樣？你惹予昕生氣吼？」潘延婷毫不掩飾，對張皓軒的反問翻了個白眼。

「才沒有！」倒是敏銳聽見扣在他頭上莫須有的罪名，張皓軒理直氣壯否認。

「沒有就給我過去！」看他們一整天這樣下來的潘延婷，很是鬱悶，她使盡全力推拉張皓軒，逼迫他直面林予昕。張皓軒一時反應不及後回頭抵抗，不耐煩道：「我不能過去啦！」才意識到對方好像誤會了什麼，也很可能已經不是只有她誤會。但他臨時想不到藉口，索性逃避解釋：「我先過去找他們！妳在這邊陪她。」跑到馬路邊站定，迅速查看左右來車，貪快地直接橫越馬路。躲過潘延婷的窮追猛打後，張皓軒也沒進超市，站在馬路邊遠眺她們。

潘延婷無言看著張皓軒落荒而逃，心想這個人是不是有事，並一路用眼神追完那過激的演出；走到離店家幾步路的林予昕身旁，發現她遲遲沒有動作，隨口問了一句：「妳不是要買飲料？」對方好似才從恍惚中回神。

林予昕注意到連鎖冷熱飲專賣店，那熟悉的綠色招牌後，打算買一杯手搖飲料回請張皓軒。前行到櫃檯之際，心思縝密的她，又因為腦海中突入的數萬個疑慮裹足不前：剛剛張皓軒有買飲料嗎？應該是沒買吧，好像沒有看到他拿；他喜歡喝的多多綠是這家的嗎？好像是吧？那甜度和冰度呢？半糖去冰可以嗎？

內心天人交戰一番，她才做好足夠完美的決定。

「那個……可以幫我拿給張皓軒嗎？謝謝。」

──

在對街殷切盼望會合的張皓軒，等到的是隻身一人的潘延婷。她將林予昕的快遞交到張皓軒手上，任務完成後逕自進入超市尋找其他人。張皓軒只用了兩秒關注禮物，他更在意林予昕為什麼還不回來，他直直鎖定她遙遠的人影走來走去，並戒備有沒有人接近她，一旦有人在他面前把她拽走，他就算是要被車撞，也會直接衝過去……他已經想衝過去了。

張皓軒克制不住焦急，打算再橫過馬路，邊小跑邊拆出吸管，一把插進封膜時──
他瞥見封膜上好長一段，令人無法忽視的話。

『請你喝，不太確定是不是你習慣的冰度糖度，很謝謝你今天的幫忙』

林予昕從對街的斑馬線，規矩過馬路回來，但張皓軒沒有發現。

他呆愣盯著飲料上的留言──
他竟然現在才發現。

他和不敢再多前進一步的林予昕相互遙望。

那抑鬱焦慮的情緒、悸動的心情。
他現在才找到答案。

太白痴了吧！

蠢成這樣。

連早就已經無法自拔了，都不知道。

他剛剛──
他剛剛差點就要──
失去林予昕了。

他對她──
原來早就已經──
無法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