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 15:20
本章節 8771 字
更新於: 2023-02-10
EPISODE DAY 1 15:20
……第四級緊急狀態期間，市內禁止一切外出、群聚、搭乘與使用自家交通工具等行為，請各位民眾待在家中，準備好逃生物資；被指定前往搭乘太空梭的民眾請冷靜、有序的步行前往，若附近有官方設立的接駁區，也可前往搭乘。
電視裡的主播不知是第幾次重複念著同樣的內容，燦嵐的父親手捏著遙控器不停轉台，但不管畫面怎麼切換，顯示的內容都大同小異。
「怎麼連新聞都不報一下。」燦嵐的母親小聲地抱怨，她懷裡搖著剛滿兩歲的燦晶，才吃飽了正睡得香甜。
「電視台的人也全部都待在家裡吧。」燦嵐的父親放下遙控器，換椅子上垂下的右腳開始抖個不停。
「但是這樣他們怎麼期待我們能待得住？轉到廣播看看。」
燦嵐的父親按下遙控器，電視畫面上隨即顯示出廣播頻道表，他從裡面隨意選了個播報公路新聞的台，裏頭傳來的雖和電視不同，但卻也只是重複昨天就知道的內容：敵軍正不斷靠近的警訊而已。
燦嵐的父親咋了咋舌，索性關掉電視，走到窗邊從簾縫中向外窺探。
「嵐，你那個修好了嗎？」母親調整手中燦晶的姿勢，轉頭問道。燦嵐先看了她一眼，再低頭看向手上的電子證件，那是兩天前鄰居拜託就讀於首都高中電子工程系的他幫忙修理的。
「暉葉姐說是突然間就打不開了，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他邊說，回想起當時她的模樣，那張請求的臉令他心跳加速，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
按他所想，手上這電子證件應該是頻繁使用下內部的晶片鬆脫造成接觸不良，現在拆解查看之下也確實如此。
「好了。」他說，用螺絲起子將手掌大的平板牢牢鎖緊，按下電源鍵，液晶螢幕果然頓時點亮。
「那你最好趕快拿去還。」
「不是說不能出門？」
「只是到院子對面而已，那也是我們家的範圍內呀。」
燦嵐想想也是，只是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坐在椅子上不打算馬上移動。
「馬路上沒有人。」燦嵐的父親回頭說。「我們這裡離市區有段距離，你出去也沒人會看到的。」
燦嵐點點頭，隨口應了一聲。他不想讓父母覺得他沒在聽，平常就常常被叮嚀的了，現在因為是緊急狀態必須待在家裡，可不想無謂又引發爭吵。「我先再檢查一遍好了。」說著，他依序點開電子證件的程式，確認運作沒有異常，一張清秀的女性臉孔映照在螢幕上，標註著名字「佐倉暉葉」；那是他家鄰居大他三歲的長女，同時也是燦嵐暗暗心儀的對象。燦嵐凝視著那張臉幾秒，不禁雙頰發熱，瞥了一眼確認母親沒在看他，趕緊將電子證件關機。
首都挪亞市內住的人姓氏多元，人種也大不相同，教科書上說這些差別來自於從前人類只住在地球上的時候，不同地域的各種文明和語言發展的分歧所導致。但這些對燦嵐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在他的班上來源不同的姓氏便超過二十種，老實說難記的要死，結果就是所有人都只叫其他人名字裡的好念的兩或三個音，直呼甚至記得全名的人反而少見。
「嵐，你那兩個同學怎麼樣了？要不要打電話關心一下？」燦嵐母親問道，燦嵐知道她緊張起來就會找話說，從半年前發布警報以來，隨著緊急狀態不斷升級，母親也變得越來越神經質；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仍是感到有些煩躁。
「剛剛和他們傳過訊息，吳冠在幫忙疏散民眾、李紹已經上宇宙了。」燦嵐想起兩個好友的面孔，他們雖然同班，但在政府制訂的戰時特殊教育法下，專攻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簡稱吳冠的吳冠如接受軍事訓練，現在已經提前入伍，為首都奮戰；而全名李紹哉的李紹是知名企業總裁的兒子，主修經濟學，現在已靠著父親的打點往太空避難去了。
「這樣吳冠會不會來不及逃？」燦嵐的母親憂心地說。燦嵐有些粗暴地聳聳肩，他並不是不擔心好友的安危，可是那關她什麼事？
「吳冠不是作戰用的士兵，危急的時候他們會讓他走的。」燦嵐的父親說。
「嵐，他們不會也找你去幫忙吧？」母親擔憂地說。
「怎麼會。」燦嵐的父親立刻表示：「他學的跟軍隊又沒關係，找他幹嘛？」
「可是萬一……」母親繼續說，父親則堅決否認，受不了現場緊張的氣氛，燦嵐低頭假裝查看電子證件，一邊思索是不是該回房間去待著。
「……挪亞市上方有五十萬士兵，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他吧。」
「當初人類有兩百萬士兵在穀神星防衛線上，結果還不是只撐了一年。不是說穀神星上的人最後全都沒能逃出來。」
「那時候人類還不了解那些臭蟲，不知道牠們原來這麼難殺，一年也算是很厲害了。」燦嵐的父親幫忙開脫。「現在挪亞市上方加上全火星的兵力就有三百萬，他們擋得住的。」
「希望是這樣。」燦嵐的母親臉上的擔憂仍沒消退。「嵐，你那個到底好了沒？」
「好了。」燦嵐認命的答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快去快回，搞不好等一下就輪到我們去搭船了。」她說，燦嵐的家離首都機場有段不短的距離，他們必須等待政府的指示後前去搭乘接駁車。
「他們應該會從城市外圍的人開始疏散才對，我們很快就可以上宇宙去。」燦嵐的父親安慰道。「等到了月球防衛線後，就安全了。」
燦嵐往家後門走去，忽然間聽到大門鈴鐺聲響，現在所有人都禁止外出，怎麼會有人來？他轉頭一看，只見兩個身穿軍服的人一前一後，走進他家經營的花店裡來，讓他大吃一驚。霎時間他和父母都為這唐突的訪客愣住了，只是看著兩人說不出話——這不只是因為軍人到訪這不尋常的事，更因為他們兩人竟長的一模一樣，不論是身高或是體型，連面容除了前方的人留了鬚髮、皺紋較多以外，輪廓和眼珠也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們好。」前頭模樣較老的軍人說道，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們現在沒有營業。」燦嵐的母親緊張的說，父親也從椅子上起身。
「唉，只是看看沒什麼關係吧？」那位軍人輕鬆的說。
「我們沒有營業。」燦嵐的父親重複，臉上顯露不悅。
後方較年輕的軍人走上前，對貌似雙胞胎哥哥的軍人低聲道：「長官……」看來老軍人不只年紀較長，連軍階也比同伴更高。
「沒事的，石揖。」年長軍人安撫道。「各位，我想我們有些誤會；我和我的下屬到這裡來沒有任何惡意，」
「這是一家花店，對吧？」軍人接著道，抬頭環伺周圍。「你知道，我們從來沒看過花……沒有實際看過。它們真美，不是嗎？」
「怎麼可能。」燦嵐不禁脫口而出。
「嵐，到樓上去。」父親厲聲道。
「沒關係的。」軍人說：「我不介意，真的。這也沒辦法，對吧？我們平常很少會到城鎮中，你知道的，尤其是現在所有的HIS駕駛員都必須在機上待命。」
駕駛員，燦嵐總算懂了。那就是他們兩人如此相像的原因。
這兩個軍人是由人造子宮培育出來，經過基因改造的複製人士兵。
在現代，戰爭雖仍需仰賴人力，但基因工程的進步令人類得以生產專門為了作戰而生的特殊人種；為了方便辨識，這些士兵分享同樣的外表、同樣的基因，只為了同樣的一個目標而存在：駕駛名為HIS的巨大人形機械作戰。燦嵐小時曾經對駕駛員有過憧憬，就和其他所有小孩一樣；當然現在的他不可能當上，就連他的同學吳紹也不可能；自從人類開始使用複製人士兵之後，平民儘管會進軍隊，但大多是不需要親自上戰場的事務、後勤整備人員或是指揮官。
平常複製人士兵極少會出現在平民面前，燦嵐此刻也是第一次見到；電視上雖會報導關於人類的戰況和複製人士兵的勇猛，但想必對所有挪亞市的居民來說，那就像上週的天氣一般和自己無關，也從沒花過心思注意過吧。
燦嵐的父母見到他們會如此緊張，對複製人士兵的不了解恐怕佔了絕大部分。這對他們三人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如果照你所說，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裡？」燦嵐的父親懷疑的問。
「這個嘛，你們也知道，現在正在緊急狀態中，所有部隊都在準備防衛這座首都。」軍人說：「但剛好我們倆的機體還沒整備完畢，所以趁著這個時間在市內裡頭到處逛逛。」
「是這樣嗎？」燦嵐的父親看起來還沒相信。
「是這樣沒錯。」軍人保證。
燦嵐的父親向兒子看了一眼，遲疑著道：「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要問一下……你們不是來找我兒子的吧？」
「什麼？」軍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兒子，羅燦嵐，你們是來找他的嗎？」燦嵐的父親指向他，軍人跟著將視線轉來，燦嵐身子不禁一震，那雙眼睛十分銳利，令人不安。
「……不，先生。我們真的只是路過而已。」軍人禮貌地說，但視線沒從燦嵐身上移開。
「你、你們不是來找我的？」燦嵐忍不住也問。
「不。」軍官的表情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趣聞。「不，小朋友。我們沒有事情找你。」
聽他如此一說，燦嵐和父母頓時鬆了口氣。軍官打趣的反問：「還是說你有事找我們？」
「不、不，我沒有……」燦嵐趕忙說。也許是因為突然間放鬆下來，一旁燦嵐的母親喘了口氣，換上笑容說道：「這樣的話……兩位不嫌棄的話，歡迎走走看看。」
「謝謝。」軍人微微低頭行禮。「我保證不會給各位帶來麻煩。」
看了兩位軍人最後一眼，燦嵐決定將他們留給父母招呼，便走進店面後方，推開後門進入庭院，他家裡有著佔地近百坪的空地，大多被兩層樓高的玻璃溫室佔據，裏頭種滿了各種花草。
他穿越溫室用地，來到靠近隔壁住戶的圍牆旁，那個位置正對著一扇窗戶。窗戶此刻半開著，裡頭隱隱透出流行樂輕快的節拍。
燦嵐朝裡頭瞥了一眼，看到牆上的男明星海報，決定不再偷看，大聲清了清喉嚨。屋裡隨即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跟著是年輕女性呼痛的叫。
「看屁啊，變態！」同班同學暉華的罵聲傳來。伴隨著咚咚的腳步聲，在房間裡快速來回。
「才、才沒有看呢。少臭美！」燦嵐不禁臉紅，大聲回嗆。
窗戶碰的一聲關上，裏頭傳來悶悶的聲音：「你敢探頭就死定了！」
「才不會哩！」
過不多時，窗戶重新打開，暉華的臉出現在那裡。
「嵐，你要幹什麼？」佐倉暉華瞪著他說，上衣開口半邊掛在肩膀上，看來應該是剛才匆匆忙忙穿上的，鎖骨在白色的肌膚上畫出一道淺色陰影，吸引了燦嵐的目光。
「妳姊姊在嗎？」燦嵐一邊移開視線，問道。
「啊，是證件的事情吧。你修好了？」暉華留著一頭黑色短髮，在班上算是十分活潑的人物，她和男女都處的很好，運動也拿手，雖說不算是中心人物，但也是人人喜歡說話的對象。
燦嵐舉起手上的電子證件，輕輕按下，開啟電源給她看。
暉華從窗框中間伸出纖細的手臂。「給我。」
「我比較想直接交給暉葉姊。」燦嵐拒絕，暉華不悅的瞇起眼。
「給我也是一樣，拿來啦。」
本來想要藉此機會見自己心儀的對象，但此刻輝華堅持，他不照做反而奇怪；燦嵐只得將手上的電子證件遞過去，暉華伸手拿過，隨即消失在窗戶對面。
燦嵐呆站在原地，聽見她光著腳丫的的腳步聲遠去，就在他還不確定是否要就這樣回家去時，暉華重新出現在面前。
「給。」暉華交給他一個東西，燦嵐低頭一看，原來是支冰棒。
「……謝謝。」他眨眨眼，想起自己還是第一次收到女生的禮物，雖然只是根微不足道的冰棒，但還是感到一陣害羞湧上臉頰。
剛一抬頭，暉華的身旁已多了那張他朝思暮想的臉龐。
「嗨，嵐。」
燦嵐感覺到心臟慢了一拍，暉華的姐姐，佐倉暉葉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謝謝你幫我修好。」暉葉甜甜的說，燦嵐臉上更是熱的像要著火，趕緊把視線別開，免得露出噁心的笑;儘管如此，嘴角早已失守。
暉華板著臉看他，似乎想說什麼。燦嵐緬靦道：「只是裏頭的晶片跑掉了，沒什麼大問題。」
「那太好了。我還怕會很難修呢。」暉葉微笑說。
燦嵐搖搖頭，正想再說些什麼，暉華搶著道：「快點吃啦。」
「噢。」燦嵐見她似乎不太高興，心想不能辜負對方好意，便拆開冰棒的包裝。
「嵐你回家慢慢吃好了。」暉葉道，暉華立刻說：「不行，你在這裡吃掉。」
「幹嘛叫人家站著吃啊？」暉葉問，暉華道：「吃完了垃圾我丟。」
暉葉吃吃笑了幾聲，暉華惱怒的瞪了姐姐一眼。燦嵐不明所以的看著她們姊妹倆，將冰棒放進嘴裡，冰涼的甜味在嘴裡擴散，香草口味，他的最愛。
「嵐，你爸媽還好嗎？」暉葉問，燦蘭趕緊把冰棒從嘴裡抽出來。
「他、他們都很好。」他說，一塊冰還留在嘴裡，碰到了牙根，酸酸的感覺令他不禁皺眉。
「現在沒有客人上門應該很無聊吧。」
「電視上一直重複同樣的內容，不過我媽還有燦晶要顧，也閒不下來。」燦嵐能和心儀的對象說笑，只覺得心花怒放；往旁邊一看，卻見暉華臉色有點不高興，他想自己是不是冷落了她，改而一起向兩人搭話。
「妳們家呢？妳們爸媽還好嗎？」暉華和暉葉的父母關係並不好，從前便常為了兩個女兒的成績或升學出路而吵架，作為鄰居燦嵐家裡不時會聽到隔壁傳來大聲爭執，但到了現在卻也已經習以為常。
「還是老樣子。」暉華聳聳肩，又嘟起了嘴。
「現在倒還相安無事，就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暉葉摸摸妹妹的頭，她自從上大學之後便不住家裡，免去了許多無妄之災，不過這也讓妹妹暉華成了爭吵的中心。
「就希望他們不要到了太空梭上才開始吵起來。」說著暉葉露出無奈的笑。燦嵐看著她微微皺眉的樣子，也覺得非常好看。
「嵐，你們有收到通知了嗎？」像是想轉換話題，暉華道。
「還沒，妳們呢？」
「剛剛收到。」暉華道：「半個小時後我們就要出門了。」
「噢。」燦嵐微微一楞，聽她一說，他才想到自己還沒仔細想過上火箭後的事，他們離開火星之後究竟能不能再見面？
「你們家應該快了。我們家靠這麼近，搞不好連坐的車都是同一班呢。」似乎是察覺他臉上的些許不安，輝華趕緊說道。
燦嵐點點頭，再度打起精神。「是啊，搞不好現在我爸媽已經接到通知了。」他緊接著想起了來到店裡的那兩個士兵，「對了，妳們知道剛剛是誰跑到我家店裡來——」
燦嵐話說到一半，突然間，無機質而刺耳的高音，好像失真了的猛獸叫聲，從遠處傳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燦嵐感覺到全身掠過一陣涼意。是警報聲。
警報聲由遠到近、由高至低，源源不絕地傳來。燦嵐三人都嚇了一大跳，抬起頭張望；這聲音雖是第一次聽到，但其所代表的意思，他們幾個月來在新聞廣播、學校宣導之下早已經非常熟悉：敵人入侵首都。
注意：此區域已遭入侵，請民眾保持冷靜，切勿外出。重複，此區域已遭入侵，請民眾保持冷靜，切勿外出。
警報聲中他們三人面面相覷，彼此臉上都面無血色。屋內傳來喊聲，兩姊妹的父母焦急的尋找自己的孩子。
「燦嵐，你最好回家裡去。」暉葉緊張而嚴肅的說。
燦嵐點頭同意，他應該說了聲道別，但卻不記得自己曾經開口；下一秒，他已經朝著自己的家門快步走去。
就是在此時，一聲爆音像鐵鎚般砸中他的腦袋，為了摀住耳朵，他舉起雙手，腳卻在地上一絆，跌的狼狽。
他反射性的抬頭看去，只見火星橙黃的天空中，四道黑影急速變大，一前三後，劃著不規則的軌道互相追逐。
他茫然的看著黑影，很快認出它們：在前方成橢圓狀，以未知的方法飛行的乃是人類的天敵，吞噬星球的宇宙怪物，人稱泥蟲；後面三個有著仿造人類四肢、以背上噴射的火焰飛行的則是人類士兵所駕駛的巨大機器人，通稱為HIS，他並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
泥蟲好似游魚一般在空中擺動前行，輕易便拉開和後方三個追逐者的距離；HIS們從燦嵐的眼裡看去像是深陷泥沼的人，動作僵硬而笨拙，似乎光是前進便大耗力氣。
為什麼？他不禁想，駕駛HIS的人不都是複製人士兵嗎？他們應該是全人類當中最會駕駛人形兵器的人才對。
一架HIS似乎失去了耐心，舉起手上的長型武器，就要對泥蟲攻擊，但他的僚機立刻擋在前方阻止了他，另一架HIS沒受阻攔，一道閃光在長型武器的尖端綻放，頓時有數道灰色線條奔馳天上，好似鉛筆畫出的線條，它們朝著泥蟲筆直飛去，後者卻靈活的一個擺尾閃開。失去目標的灰線好似彩虹，以弧線落到建築物群的彼方，下一秒，遠方的轟鳴傳進了燦嵐耳內。
是不是有人死了？燦嵐知道那攻擊一定落在市內，但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覺得一切非常沒有真實感。
父母和燦晶還在家裡等他回去，腦中裡一道聲音提醒了他，燦嵐起身朝家裡走去，卻發現自己沒有移動，低頭一看，他仍然跪坐在地上。為什麼？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全身無力，雙腳不停打顫。
我得回去。他開始手腳並用的向前爬，上一次這麼希望看見家人的臉孔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父母的臉龐在他眼前浮現，他知道在他看見他們的那一刻眼淚就會奪眶而出，但那並沒有關係，只要能待在家人身邊，一點眼淚又算什麼？
一公尺、兩公尺，他確實的往前進，爆音不斷從頭上傳來，每一下都好像實際打在他身上，令他身體一縮。但必須前進，他又往前一步。
再十公尺、再九公尺……他臉上笑不出來，但心裡卻已迫不急待。這時爆音已可用轟炸來形容，他再也無法忍受，朝頭上一瞥眼看去。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凍結，某個非常巨大的東西離他非常靠近，近到他不知何時已身處在其陰影當中，那東西和地面磨擦，將房屋像積木一般撞倒，直朝著他逼來。
「不。」他只來得及在唇上說出這個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東西將他的家從中切半，水泥磚牆化作無數碎塊，沙塵和震動吞噬了他，他只覺得自己彷彿處在風暴當中，周圍的一切隨時都可能將他撕成碎片，手腳不聽使喚，連掙扎也失去了意義。
隱約的，在土石攪拌滾動、大地被刨挖發出的轟鳴當中，他聽見了哀號，卻無法分辨那究竟是自己或別人的。
燦嵐雙手抱頭，在瓦礫堆中無力蜷縮成一團，身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砂石碎塊，雷鳴一般的刨地聲正在漸漸減弱；他坐起身來，右眼有什麼黏糊糊的東西遮住了他的視線，他伸手一抹，只見手掌上一片血紅。
他看向那毀了他家的東西，果然是那隻泥蟲，這醜惡的生物身軀渾圓如蛋，在前端卻開了一個周邊生滿了觸手的大口，口內尖牙林立，齒根腫脹，燦嵐不知道這一生還有看過比牠更加令人噁心的生物。
緊接著一個龐然大物降落在他面前，擋住了視線……是一架HIS，機械巨人重重的著地，引發的震動幾乎將燦嵐重又推倒，HIS拋下手上的長型武器，從手肘下的長條金屬匣子裡抽出一把刀來，刀身上泛著藍色微光，替午後的陽光增添一股寒意。
隕石礦，一個極其陌生的詞彙在燦嵐腦中浮現，他莫名地想起曾在電視上看過，人類找到最有效對付泥蟲的武器，就是地球上為數不多的隕石礦。這種物質只存在曾落在地球的隕石上，因此產量極少，一旦用完，人類將再無手段對抗天敵，聽說許多科學家都在尋找合成這種物質的方法，不行也要在宇宙中找到另一顆有同樣物質的隕石，兩種都尚未成功。
HIS的駕駛員似乎有些焦躁，機械巨人猛地加速，持刀朝泥蟲猛劈，藍光閃爍，灰色巨蟲身上頓時便被削下了一整塊肉，好似切豆腐一般乾脆。
泥蟲發出一聲尖嘯，簡直是惡鬼淒厲的夜嚎，燦嵐身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只見HIS舉起刀，說時遲那時快，泥蟲伸出觸手抓住了HIS的手臂，一陣吱嘎聲響，將其硬生生扯下，HIS失去平衡，歪倒在地，緊抓著刀的手臂飛越數間房屋，撞進了一間公寓當中。
泥蟲對倒地的HIS不再理會，抖動身軀，彷彿氣球一般浮起，似乎打算離去，不料天上卻飛下二架HIS，其中一架給了牠一記猛力的踢擊，迫使其回到地上。
這裡已經成了戰場。燦嵐明白了苦澀的事實，本來他們一家人應該在變成這樣之前搭上離開的火箭的。他回過頭，不再理會激烈打鬥的巨大物體，他必須找到家人。
可……他的家在哪裡？燦嵐眼前所見的只有無數的瓦礫，濃煙四起、有些地方甚至起火燃燒，在他離開前父母正在和兩個士兵講話，現在呢？
「爸！媽！」他大聲叫，卻覺得自己的聲音傳達不遠，他踉蹌著前行，繞過碎石、跨過磚瓦，盲目地朝本來是家的地方靠近。
一道刺耳的金屬聲響在不遠處響起，但他無暇去看，泥蟲穿過他家時留下一條深溝，燦嵐懷著恐懼靠近，但裏頭只看的見泥土，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燦嵐又開始喊叫，在空蕩的路上、傾倒的樹旁、房舍間的空隙尋找任何可能是他熟悉的人影，但仍舊一無所獲。
有些高樓上有人影晃動，他明白他們是在看這裡發生的事，這感覺好不真實，自己明明在不久前還應該和他們一樣，是透過電視螢幕來看這場戰爭，好似一切都是發生在另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世界一樣；現在自己卻成了電視當中會出現的內容，成為別人在遠處觀看的對象。
「指揮部呢？」
燦嵐抬起頭，深溝的對面，一個身穿操縱服的男人站在那，他的模樣令燦嵐不禁倒抽一口氣。男人的右手肘部以下只剩一串碎肉，不停淌血，半身被深色的鮮血浸染，可男人臉上沒有疼痛的表情，而是異常的冷靜。他見燦嵐沒有回答，又問道：「指揮部呢？」
「什麼……？」燦嵐茫然道，他知道這人八成是HIS的駕駛員，複製人士兵的一員，也知道他傷得很重，必須馬上送醫，可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卻是憤怒。
「你們在做什麼！」他大叫，「你們應該殺了那泥蟲！應該救我們！應該不讓這一切發生！你們——」對我爸媽做了什麼？話的後半哽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做，但若是不找個出口宣洩情感，整個人好像就要變得奇怪似的。
駕駛員並沒有回答，他看著燦嵐的眼神就好像從未聽到他開口一般。「指揮……」就在他說完前，身體一晃，整個人倒著跌進了溝裡，燦嵐探頭一看，駕駛員手腳扭曲，動也不動，看來已經死了。
「喂！」一道用擴音器放大的聲音大聲道：「小朋友，快離開這裡！」
燦嵐茫然轉頭，他認得這聲音。
泥蟲仍在那裡，身上又多出了幾道缺口，但還能活動，牠臉上沒有眼睛，卻似乎和僅剩的一架HIS互相睥睨——不對，那架HIS是一開始被扯掉手臂的，它的兩個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飲敗，而它又站了起來。
正是那架單手HIS對著燦嵐喊叫。
「快跑！」
但燦嵐卻一動也不動，他不是不想動，而是動不了。在找到家人之前，他怎麼能離開？
泥蟲發起衝鋒，張開血盆大口咬去，卻在最後一刻被避開；單手HIS彷彿體操選手一般翻滾，手中突然間多出一把刀，看來是從倒地的同伴身上撿的。
「那裡很危險，走遠一點！」駕駛HIS的人再度喊話，燦嵐陡然醒悟，那嗓音的主人正是來到他家觀賞花草的軍人之一，那個較年長、留鬍子的軍官！
「喂，幹什麼，別過來呀！」發現燦嵐反而朝著自己走來，軍官大聲喝斥，但燦嵐如何會聽？他心裡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說不定那軍官知道他父母在哪，如果他還活著，也許他們有察覺泥蟲靠近，而帶著他的父母一起逃走了也說不定。
泥蟲一擊不中，回頭再咬，軍官操控HIS左右搖擺，引誘牠從沒手的那一邊靠近，在擦身而過時一個跳躍，反手將隕石礦刀從泥蟲的下腹部切入，斜斜向上抽出，泥蟲嚎叫著在地上翻滾，似乎已受重傷。
燦嵐在視野裡捕捉到什麼東西，因而停步，他緩緩跪下，忽然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對，就在那裡別動……」軍官說道，將做出最後一搏的泥蟲像個大球踢翻，持刀插進了對方的腦門當中。
但這小小的勝利傳達不進燦嵐的腦中，周圍躲在建築物中的人們看見泥蟲被擊殺而發出了歡呼聲也充耳不聞。
因為他眼前的，是被血染紅的嬰兒腳掌。
……第四級緊急狀態期間，市內禁止一切外出、群聚、搭乘與使用自家交通工具等行為，請各位民眾待在家中，準備好逃生物資；被指定前往搭乘太空梭的民眾請冷靜、有序的步行前往，若附近有官方設立的接駁區，也可前往搭乘。
電視裡的主播不知是第幾次重複念著同樣的內容，燦嵐的父親手捏著遙控器不停轉台，但不管畫面怎麼切換，顯示的內容都大同小異。
「怎麼連新聞都不報一下。」燦嵐的母親小聲地抱怨，她懷裡搖著剛滿兩歲的燦晶，才吃飽了正睡得香甜。
「電視台的人也全部都待在家裡吧。」燦嵐的父親放下遙控器，換椅子上垂下的右腳開始抖個不停。
「但是這樣他們怎麼期待我們能待得住？轉到廣播看看。」
燦嵐的父親按下遙控器，電視畫面上隨即顯示出廣播頻道表，他從裡面隨意選了個播報公路新聞的台，裏頭傳來的雖和電視不同，但卻也只是重複昨天就知道的內容：敵軍正不斷靠近的警訊而已。
燦嵐的父親咋了咋舌，索性關掉電視，走到窗邊從簾縫中向外窺探。
「嵐，你那個修好了嗎？」母親調整手中燦晶的姿勢，轉頭問道。燦嵐先看了她一眼，再低頭看向手上的電子證件，那是兩天前鄰居拜託就讀於首都高中電子工程系的他幫忙修理的。
「暉葉姐說是突然間就打不開了，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他邊說，回想起當時她的模樣，那張請求的臉令他心跳加速，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
按他所想，手上這電子證件應該是頻繁使用下內部的晶片鬆脫造成接觸不良，現在拆解查看之下也確實如此。
「好了。」他說，用螺絲起子將手掌大的平板牢牢鎖緊，按下電源鍵，液晶螢幕果然頓時點亮。
「那你最好趕快拿去還。」
「不是說不能出門？」
「只是到院子對面而已，那也是我們家的範圍內呀。」
燦嵐想想也是，只是心裡還是有些不踏實，坐在椅子上不打算馬上移動。
「馬路上沒有人。」燦嵐的父親回頭說。「我們這裡離市區有段距離，你出去也沒人會看到的。」
燦嵐點點頭，隨口應了一聲。他不想讓父母覺得他沒在聽，平常就常常被叮嚀的了，現在因為是緊急狀態必須待在家裡，可不想無謂又引發爭吵。「我先再檢查一遍好了。」說著，他依序點開電子證件的程式，確認運作沒有異常，一張清秀的女性臉孔映照在螢幕上，標註著名字「佐倉暉葉」；那是他家鄰居大他三歲的長女，同時也是燦嵐暗暗心儀的對象。燦嵐凝視著那張臉幾秒，不禁雙頰發熱，瞥了一眼確認母親沒在看他，趕緊將電子證件關機。
首都挪亞市內住的人姓氏多元，人種也大不相同，教科書上說這些差別來自於從前人類只住在地球上的時候，不同地域的各種文明和語言發展的分歧所導致。但這些對燦嵐來說一點也不重要，在他的班上來源不同的姓氏便超過二十種，老實說難記的要死，結果就是所有人都只叫其他人名字裡的好念的兩或三個音，直呼甚至記得全名的人反而少見。
「嵐，你那兩個同學怎麼樣了？要不要打電話關心一下？」燦嵐母親問道，燦嵐知道她緊張起來就會找話說，從半年前發布警報以來，隨著緊急狀態不斷升級，母親也變得越來越神經質；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仍是感到有些煩躁。
「剛剛和他們傳過訊息，吳冠在幫忙疏散民眾、李紹已經上宇宙了。」燦嵐想起兩個好友的面孔，他們雖然同班，但在政府制訂的戰時特殊教育法下，專攻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簡稱吳冠的吳冠如接受軍事訓練，現在已經提前入伍，為首都奮戰；而全名李紹哉的李紹是知名企業總裁的兒子，主修經濟學，現在已靠著父親的打點往太空避難去了。
「這樣吳冠會不會來不及逃？」燦嵐的母親憂心地說。燦嵐有些粗暴地聳聳肩，他並不是不擔心好友的安危，可是那關她什麼事？
「吳冠不是作戰用的士兵，危急的時候他們會讓他走的。」燦嵐的父親說。
「嵐，他們不會也找你去幫忙吧？」母親擔憂地說。
「怎麼會。」燦嵐的父親立刻表示：「他學的跟軍隊又沒關係，找他幹嘛？」
「可是萬一……」母親繼續說，父親則堅決否認，受不了現場緊張的氣氛，燦嵐低頭假裝查看電子證件，一邊思索是不是該回房間去待著。
「……挪亞市上方有五十萬士兵，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他吧。」
「當初人類有兩百萬士兵在穀神星防衛線上，結果還不是只撐了一年。不是說穀神星上的人最後全都沒能逃出來。」
「那時候人類還不了解那些臭蟲，不知道牠們原來這麼難殺，一年也算是很厲害了。」燦嵐的父親幫忙開脫。「現在挪亞市上方加上全火星的兵力就有三百萬，他們擋得住的。」
「希望是這樣。」燦嵐的母親臉上的擔憂仍沒消退。「嵐，你那個到底好了沒？」
「好了。」燦嵐認命的答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快去快回，搞不好等一下就輪到我們去搭船了。」她說，燦嵐的家離首都機場有段不短的距離，他們必須等待政府的指示後前去搭乘接駁車。
「他們應該會從城市外圍的人開始疏散才對，我們很快就可以上宇宙去。」燦嵐的父親安慰道。「等到了月球防衛線後，就安全了。」
燦嵐往家後門走去，忽然間聽到大門鈴鐺聲響，現在所有人都禁止外出，怎麼會有人來？他轉頭一看，只見兩個身穿軍服的人一前一後，走進他家經營的花店裡來，讓他大吃一驚。霎時間他和父母都為這唐突的訪客愣住了，只是看著兩人說不出話——這不只是因為軍人到訪這不尋常的事，更因為他們兩人竟長的一模一樣，不論是身高或是體型，連面容除了前方的人留了鬚髮、皺紋較多以外，輪廓和眼珠也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們好。」前頭模樣較老的軍人說道，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們現在沒有營業。」燦嵐的母親緊張的說，父親也從椅子上起身。
「唉，只是看看沒什麼關係吧？」那位軍人輕鬆的說。
「我們沒有營業。」燦嵐的父親重複，臉上顯露不悅。
後方較年輕的軍人走上前，對貌似雙胞胎哥哥的軍人低聲道：「長官……」看來老軍人不只年紀較長，連軍階也比同伴更高。
「沒事的，石揖。」年長軍人安撫道。「各位，我想我們有些誤會；我和我的下屬到這裡來沒有任何惡意，」
「這是一家花店，對吧？」軍人接著道，抬頭環伺周圍。「你知道，我們從來沒看過花……沒有實際看過。它們真美，不是嗎？」
「怎麼可能。」燦嵐不禁脫口而出。
「嵐，到樓上去。」父親厲聲道。
「沒關係的。」軍人說：「我不介意，真的。這也沒辦法，對吧？我們平常很少會到城鎮中，你知道的，尤其是現在所有的HIS駕駛員都必須在機上待命。」
駕駛員，燦嵐總算懂了。那就是他們兩人如此相像的原因。
這兩個軍人是由人造子宮培育出來，經過基因改造的複製人士兵。
在現代，戰爭雖仍需仰賴人力，但基因工程的進步令人類得以生產專門為了作戰而生的特殊人種；為了方便辨識，這些士兵分享同樣的外表、同樣的基因，只為了同樣的一個目標而存在：駕駛名為HIS的巨大人形機械作戰。燦嵐小時曾經對駕駛員有過憧憬，就和其他所有小孩一樣；當然現在的他不可能當上，就連他的同學吳紹也不可能；自從人類開始使用複製人士兵之後，平民儘管會進軍隊，但大多是不需要親自上戰場的事務、後勤整備人員或是指揮官。
平常複製人士兵極少會出現在平民面前，燦嵐此刻也是第一次見到；電視上雖會報導關於人類的戰況和複製人士兵的勇猛，但想必對所有挪亞市的居民來說，那就像上週的天氣一般和自己無關，也從沒花過心思注意過吧。
燦嵐的父母見到他們會如此緊張，對複製人士兵的不了解恐怕佔了絕大部分。這對他們三人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如果照你所說，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裡？」燦嵐的父親懷疑的問。
「這個嘛，你們也知道，現在正在緊急狀態中，所有部隊都在準備防衛這座首都。」軍人說：「但剛好我們倆的機體還沒整備完畢，所以趁著這個時間在市內裡頭到處逛逛。」
「是這樣嗎？」燦嵐的父親看起來還沒相信。
「是這樣沒錯。」軍人保證。
燦嵐的父親向兒子看了一眼，遲疑著道：「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要問一下……你們不是來找我兒子的吧？」
「什麼？」軍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兒子，羅燦嵐，你們是來找他的嗎？」燦嵐的父親指向他，軍人跟著將視線轉來，燦嵐身子不禁一震，那雙眼睛十分銳利，令人不安。
「……不，先生。我們真的只是路過而已。」軍人禮貌地說，但視線沒從燦嵐身上移開。
「你、你們不是來找我的？」燦嵐忍不住也問。
「不。」軍官的表情似乎是聽到了什麼趣聞。「不，小朋友。我們沒有事情找你。」
聽他如此一說，燦嵐和父母頓時鬆了口氣。軍官打趣的反問：「還是說你有事找我們？」
「不、不，我沒有……」燦嵐趕忙說。也許是因為突然間放鬆下來，一旁燦嵐的母親喘了口氣，換上笑容說道：「這樣的話……兩位不嫌棄的話，歡迎走走看看。」
「謝謝。」軍人微微低頭行禮。「我保證不會給各位帶來麻煩。」
看了兩位軍人最後一眼，燦嵐決定將他們留給父母招呼，便走進店面後方，推開後門進入庭院，他家裡有著佔地近百坪的空地，大多被兩層樓高的玻璃溫室佔據，裏頭種滿了各種花草。
他穿越溫室用地，來到靠近隔壁住戶的圍牆旁，那個位置正對著一扇窗戶。窗戶此刻半開著，裡頭隱隱透出流行樂輕快的節拍。
燦嵐朝裡頭瞥了一眼，看到牆上的男明星海報，決定不再偷看，大聲清了清喉嚨。屋裡隨即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跟著是年輕女性呼痛的叫。
「看屁啊，變態！」同班同學暉華的罵聲傳來。伴隨著咚咚的腳步聲，在房間裡快速來回。
「才、才沒有看呢。少臭美！」燦嵐不禁臉紅，大聲回嗆。
窗戶碰的一聲關上，裏頭傳來悶悶的聲音：「你敢探頭就死定了！」
「才不會哩！」
過不多時，窗戶重新打開，暉華的臉出現在那裡。
「嵐，你要幹什麼？」佐倉暉華瞪著他說，上衣開口半邊掛在肩膀上，看來應該是剛才匆匆忙忙穿上的，鎖骨在白色的肌膚上畫出一道淺色陰影，吸引了燦嵐的目光。
「妳姊姊在嗎？」燦嵐一邊移開視線，問道。
「啊，是證件的事情吧。你修好了？」暉華留著一頭黑色短髮，在班上算是十分活潑的人物，她和男女都處的很好，運動也拿手，雖說不算是中心人物，但也是人人喜歡說話的對象。
燦嵐舉起手上的電子證件，輕輕按下，開啟電源給她看。
暉華從窗框中間伸出纖細的手臂。「給我。」
「我比較想直接交給暉葉姊。」燦嵐拒絕，暉華不悅的瞇起眼。
「給我也是一樣，拿來啦。」
本來想要藉此機會見自己心儀的對象，但此刻輝華堅持，他不照做反而奇怪；燦嵐只得將手上的電子證件遞過去，暉華伸手拿過，隨即消失在窗戶對面。
燦嵐呆站在原地，聽見她光著腳丫的的腳步聲遠去，就在他還不確定是否要就這樣回家去時，暉華重新出現在面前。
「給。」暉華交給他一個東西，燦嵐低頭一看，原來是支冰棒。
「……謝謝。」他眨眨眼，想起自己還是第一次收到女生的禮物，雖然只是根微不足道的冰棒，但還是感到一陣害羞湧上臉頰。
剛一抬頭，暉華的身旁已多了那張他朝思暮想的臉龐。
「嗨，嵐。」
燦嵐感覺到心臟慢了一拍，暉華的姐姐，佐倉暉葉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謝謝你幫我修好。」暉葉甜甜的說，燦嵐臉上更是熱的像要著火，趕緊把視線別開，免得露出噁心的笑;儘管如此，嘴角早已失守。
暉華板著臉看他，似乎想說什麼。燦嵐緬靦道：「只是裏頭的晶片跑掉了，沒什麼大問題。」
「那太好了。我還怕會很難修呢。」暉葉微笑說。
燦嵐搖搖頭，正想再說些什麼，暉華搶著道：「快點吃啦。」
「噢。」燦嵐見她似乎不太高興，心想不能辜負對方好意，便拆開冰棒的包裝。
「嵐你回家慢慢吃好了。」暉葉道，暉華立刻說：「不行，你在這裡吃掉。」
「幹嘛叫人家站著吃啊？」暉葉問，暉華道：「吃完了垃圾我丟。」
暉葉吃吃笑了幾聲，暉華惱怒的瞪了姐姐一眼。燦嵐不明所以的看著她們姊妹倆，將冰棒放進嘴裡，冰涼的甜味在嘴裡擴散，香草口味，他的最愛。
「嵐，你爸媽還好嗎？」暉葉問，燦蘭趕緊把冰棒從嘴裡抽出來。
「他、他們都很好。」他說，一塊冰還留在嘴裡，碰到了牙根，酸酸的感覺令他不禁皺眉。
「現在沒有客人上門應該很無聊吧。」
「電視上一直重複同樣的內容，不過我媽還有燦晶要顧，也閒不下來。」燦嵐能和心儀的對象說笑，只覺得心花怒放；往旁邊一看，卻見暉華臉色有點不高興，他想自己是不是冷落了她，改而一起向兩人搭話。
「妳們家呢？妳們爸媽還好嗎？」暉華和暉葉的父母關係並不好，從前便常為了兩個女兒的成績或升學出路而吵架，作為鄰居燦嵐家裡不時會聽到隔壁傳來大聲爭執，但到了現在卻也已經習以為常。
「還是老樣子。」暉華聳聳肩，又嘟起了嘴。
「現在倒還相安無事，就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暉葉摸摸妹妹的頭，她自從上大學之後便不住家裡，免去了許多無妄之災，不過這也讓妹妹暉華成了爭吵的中心。
「就希望他們不要到了太空梭上才開始吵起來。」說著暉葉露出無奈的笑。燦嵐看著她微微皺眉的樣子，也覺得非常好看。
「嵐，你們有收到通知了嗎？」像是想轉換話題，暉華道。
「還沒，妳們呢？」
「剛剛收到。」暉華道：「半個小時後我們就要出門了。」
「噢。」燦嵐微微一楞，聽她一說，他才想到自己還沒仔細想過上火箭後的事，他們離開火星之後究竟能不能再見面？
「你們家應該快了。我們家靠這麼近，搞不好連坐的車都是同一班呢。」似乎是察覺他臉上的些許不安，輝華趕緊說道。
燦嵐點點頭，再度打起精神。「是啊，搞不好現在我爸媽已經接到通知了。」他緊接著想起了來到店裡的那兩個士兵，「對了，妳們知道剛剛是誰跑到我家店裡來——」
燦嵐話說到一半，突然間，無機質而刺耳的高音，好像失真了的猛獸叫聲，從遠處傳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燦嵐感覺到全身掠過一陣涼意。是警報聲。
警報聲由遠到近、由高至低，源源不絕地傳來。燦嵐三人都嚇了一大跳，抬起頭張望；這聲音雖是第一次聽到，但其所代表的意思，他們幾個月來在新聞廣播、學校宣導之下早已經非常熟悉：敵人入侵首都。
注意：此區域已遭入侵，請民眾保持冷靜，切勿外出。重複，此區域已遭入侵，請民眾保持冷靜，切勿外出。
警報聲中他們三人面面相覷，彼此臉上都面無血色。屋內傳來喊聲，兩姊妹的父母焦急的尋找自己的孩子。
「燦嵐，你最好回家裡去。」暉葉緊張而嚴肅的說。
燦嵐點頭同意，他應該說了聲道別，但卻不記得自己曾經開口；下一秒，他已經朝著自己的家門快步走去。
就是在此時，一聲爆音像鐵鎚般砸中他的腦袋，為了摀住耳朵，他舉起雙手，腳卻在地上一絆，跌的狼狽。
他反射性的抬頭看去，只見火星橙黃的天空中，四道黑影急速變大，一前三後，劃著不規則的軌道互相追逐。
他茫然的看著黑影，很快認出它們：在前方成橢圓狀，以未知的方法飛行的乃是人類的天敵，吞噬星球的宇宙怪物，人稱泥蟲；後面三個有著仿造人類四肢、以背上噴射的火焰飛行的則是人類士兵所駕駛的巨大機器人，通稱為HIS，他並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
泥蟲好似游魚一般在空中擺動前行，輕易便拉開和後方三個追逐者的距離；HIS們從燦嵐的眼裡看去像是深陷泥沼的人，動作僵硬而笨拙，似乎光是前進便大耗力氣。
為什麼？他不禁想，駕駛HIS的人不都是複製人士兵嗎？他們應該是全人類當中最會駕駛人形兵器的人才對。
一架HIS似乎失去了耐心，舉起手上的長型武器，就要對泥蟲攻擊，但他的僚機立刻擋在前方阻止了他，另一架HIS沒受阻攔，一道閃光在長型武器的尖端綻放，頓時有數道灰色線條奔馳天上，好似鉛筆畫出的線條，它們朝著泥蟲筆直飛去，後者卻靈活的一個擺尾閃開。失去目標的灰線好似彩虹，以弧線落到建築物群的彼方，下一秒，遠方的轟鳴傳進了燦嵐耳內。
是不是有人死了？燦嵐知道那攻擊一定落在市內，但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覺得一切非常沒有真實感。
父母和燦晶還在家裡等他回去，腦中裡一道聲音提醒了他，燦嵐起身朝家裡走去，卻發現自己沒有移動，低頭一看，他仍然跪坐在地上。為什麼？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全身無力，雙腳不停打顫。
我得回去。他開始手腳並用的向前爬，上一次這麼希望看見家人的臉孔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父母的臉龐在他眼前浮現，他知道在他看見他們的那一刻眼淚就會奪眶而出，但那並沒有關係，只要能待在家人身邊，一點眼淚又算什麼？
一公尺、兩公尺，他確實的往前進，爆音不斷從頭上傳來，每一下都好像實際打在他身上，令他身體一縮。但必須前進，他又往前一步。
再十公尺、再九公尺……他臉上笑不出來，但心裡卻已迫不急待。這時爆音已可用轟炸來形容，他再也無法忍受，朝頭上一瞥眼看去。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凍結，某個非常巨大的東西離他非常靠近，近到他不知何時已身處在其陰影當中，那東西和地面磨擦，將房屋像積木一般撞倒，直朝著他逼來。
「不。」他只來得及在唇上說出這個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東西將他的家從中切半，水泥磚牆化作無數碎塊，沙塵和震動吞噬了他，他只覺得自己彷彿處在風暴當中，周圍的一切隨時都可能將他撕成碎片，手腳不聽使喚，連掙扎也失去了意義。
隱約的，在土石攪拌滾動、大地被刨挖發出的轟鳴當中，他聽見了哀號，卻無法分辨那究竟是自己或別人的。
燦嵐雙手抱頭，在瓦礫堆中無力蜷縮成一團，身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砂石碎塊，雷鳴一般的刨地聲正在漸漸減弱；他坐起身來，右眼有什麼黏糊糊的東西遮住了他的視線，他伸手一抹，只見手掌上一片血紅。
他看向那毀了他家的東西，果然是那隻泥蟲，這醜惡的生物身軀渾圓如蛋，在前端卻開了一個周邊生滿了觸手的大口，口內尖牙林立，齒根腫脹，燦嵐不知道這一生還有看過比牠更加令人噁心的生物。
緊接著一個龐然大物降落在他面前，擋住了視線……是一架HIS，機械巨人重重的著地，引發的震動幾乎將燦嵐重又推倒，HIS拋下手上的長型武器，從手肘下的長條金屬匣子裡抽出一把刀來，刀身上泛著藍色微光，替午後的陽光增添一股寒意。
隕石礦，一個極其陌生的詞彙在燦嵐腦中浮現，他莫名地想起曾在電視上看過，人類找到最有效對付泥蟲的武器，就是地球上為數不多的隕石礦。這種物質只存在曾落在地球的隕石上，因此產量極少，一旦用完，人類將再無手段對抗天敵，聽說許多科學家都在尋找合成這種物質的方法，不行也要在宇宙中找到另一顆有同樣物質的隕石，兩種都尚未成功。
HIS的駕駛員似乎有些焦躁，機械巨人猛地加速，持刀朝泥蟲猛劈，藍光閃爍，灰色巨蟲身上頓時便被削下了一整塊肉，好似切豆腐一般乾脆。
泥蟲發出一聲尖嘯，簡直是惡鬼淒厲的夜嚎，燦嵐身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只見HIS舉起刀，說時遲那時快，泥蟲伸出觸手抓住了HIS的手臂，一陣吱嘎聲響，將其硬生生扯下，HIS失去平衡，歪倒在地，緊抓著刀的手臂飛越數間房屋，撞進了一間公寓當中。
泥蟲對倒地的HIS不再理會，抖動身軀，彷彿氣球一般浮起，似乎打算離去，不料天上卻飛下二架HIS，其中一架給了牠一記猛力的踢擊，迫使其回到地上。
這裡已經成了戰場。燦嵐明白了苦澀的事實，本來他們一家人應該在變成這樣之前搭上離開的火箭的。他回過頭，不再理會激烈打鬥的巨大物體，他必須找到家人。
可……他的家在哪裡？燦嵐眼前所見的只有無數的瓦礫，濃煙四起、有些地方甚至起火燃燒，在他離開前父母正在和兩個士兵講話，現在呢？
「爸！媽！」他大聲叫，卻覺得自己的聲音傳達不遠，他踉蹌著前行，繞過碎石、跨過磚瓦，盲目地朝本來是家的地方靠近。
一道刺耳的金屬聲響在不遠處響起，但他無暇去看，泥蟲穿過他家時留下一條深溝，燦嵐懷著恐懼靠近，但裏頭只看的見泥土，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燦嵐又開始喊叫，在空蕩的路上、傾倒的樹旁、房舍間的空隙尋找任何可能是他熟悉的人影，但仍舊一無所獲。
有些高樓上有人影晃動，他明白他們是在看這裡發生的事，這感覺好不真實，自己明明在不久前還應該和他們一樣，是透過電視螢幕來看這場戰爭，好似一切都是發生在另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世界一樣；現在自己卻成了電視當中會出現的內容，成為別人在遠處觀看的對象。
「指揮部呢？」
燦嵐抬起頭，深溝的對面，一個身穿操縱服的男人站在那，他的模樣令燦嵐不禁倒抽一口氣。男人的右手肘部以下只剩一串碎肉，不停淌血，半身被深色的鮮血浸染，可男人臉上沒有疼痛的表情，而是異常的冷靜。他見燦嵐沒有回答，又問道：「指揮部呢？」
「什麼……？」燦嵐茫然道，他知道這人八成是HIS的駕駛員，複製人士兵的一員，也知道他傷得很重，必須馬上送醫，可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卻是憤怒。
「你們在做什麼！」他大叫，「你們應該殺了那泥蟲！應該救我們！應該不讓這一切發生！你們——」對我爸媽做了什麼？話的後半哽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做，但若是不找個出口宣洩情感，整個人好像就要變得奇怪似的。
駕駛員並沒有回答，他看著燦嵐的眼神就好像從未聽到他開口一般。「指揮……」就在他說完前，身體一晃，整個人倒著跌進了溝裡，燦嵐探頭一看，駕駛員手腳扭曲，動也不動，看來已經死了。
「喂！」一道用擴音器放大的聲音大聲道：「小朋友，快離開這裡！」
燦嵐茫然轉頭，他認得這聲音。
泥蟲仍在那裡，身上又多出了幾道缺口，但還能活動，牠臉上沒有眼睛，卻似乎和僅剩的一架HIS互相睥睨——不對，那架HIS是一開始被扯掉手臂的，它的兩個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飲敗，而它又站了起來。
正是那架單手HIS對著燦嵐喊叫。
「快跑！」
但燦嵐卻一動也不動，他不是不想動，而是動不了。在找到家人之前，他怎麼能離開？
泥蟲發起衝鋒，張開血盆大口咬去，卻在最後一刻被避開；單手HIS彷彿體操選手一般翻滾，手中突然間多出一把刀，看來是從倒地的同伴身上撿的。
「那裡很危險，走遠一點！」駕駛HIS的人再度喊話，燦嵐陡然醒悟，那嗓音的主人正是來到他家觀賞花草的軍人之一，那個較年長、留鬍子的軍官！
「喂，幹什麼，別過來呀！」發現燦嵐反而朝著自己走來，軍官大聲喝斥，但燦嵐如何會聽？他心裡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說不定那軍官知道他父母在哪，如果他還活著，也許他們有察覺泥蟲靠近，而帶著他的父母一起逃走了也說不定。
泥蟲一擊不中，回頭再咬，軍官操控HIS左右搖擺，引誘牠從沒手的那一邊靠近，在擦身而過時一個跳躍，反手將隕石礦刀從泥蟲的下腹部切入，斜斜向上抽出，泥蟲嚎叫著在地上翻滾，似乎已受重傷。
燦嵐在視野裡捕捉到什麼東西，因而停步，他緩緩跪下，忽然間失去了所有力氣。
「對，就在那裡別動……」軍官說道，將做出最後一搏的泥蟲像個大球踢翻，持刀插進了對方的腦門當中。
但這小小的勝利傳達不進燦嵐的腦中，周圍躲在建築物中的人們看見泥蟲被擊殺而發出了歡呼聲也充耳不聞。
因為他眼前的，是被血染紅的嬰兒腳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