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起點（6）

　　在那之後，過了二十年。
　　三十六歲的彭特已經成為金橄欖家的總管，拿著每日三個銀幣的薪俸，隨侍在赫菲斯左右。赫菲斯的聲望日增月盛，在三十歲時繼承了父親的一切生意，打造出亞弗斯城裡最出名的礦場，建立起無法取代的崇高地位；而彭特的職位也越做越高，打理事務與分配工作的能力被赫菲斯看好，終於讓彭特替他管理家中的一切事務。
　　每次彭特回到城外的貧民區時，都會穿一身亞麻色的寬鬆衣裳，衣襬長到足以遮住小腿，腰際繫緊皮帶，腳下則穿著簡單的布鞋。那身亞麻衣乾淨整潔、沒有半點皺折，又不會顯得粗俗貴氣，簡單俐落的風格很符合彭特給人的印象。
　　他雖然是個奴隸，卻很少有奴隸像他一樣充滿高貴的氣質。他的胸膛直挺，左手總是握拳放在胸前，腳步沉靜無聲，再加上他少有情緒的肅穆神情，路上的人很難不對他產生強烈印象。
　　彭特剛離開自己辦立的黑街學校，嚴格來說，那是和別人租來的小房子，屋頂時常漏水，西曬的問題也經常讓學生坐立難安。簡陋的教室裡，只有一張長桌與書櫃，孩童們手上抱著一塊軟蠟板與尖筆，在上頭練習刻字母、抄寫詩詞，他們年紀從六歲到十二歲都有，有的人坐在椅子上，有的則直接席地而坐，十幾個人排排坐好，專注地聽彭特上課，畢竟所有的學校都要收費，只有彭特的學校以最低限度的金額支持運作，好讓貧民們免費上學。
　　正因為他將所有金錢投注在貧民區的教育，使得自己沒有足夠金額買下公民證，現在的彭特仍然是奴隸身份，雖然環境不佳，但孩子們對求學的渴望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就這麼湊合經營了好幾年，讓彭特的名聲傳遍貧民區。
　　而瑟倫身為他唯一的孩子，也同樣繼承了這份理念，他將自己所學毫無保留地傳授給瑟倫，並讓她擔任第二名導師。這是令人欣慰的事，也是讓他開始感到煩惱的原因。
　　因為亞弗斯即使過了這麼多年，貧民區的困境依然沒有改善；相反地，礦業與商業發達，公民數量興起，為了追上貴族們以魔法打造的生活品質，中產階級對奴隸的需求越來越高，甚至開始進口外國奴隸，在貧民區灌入一股異色的活力。貧民區不再雜亂無章，反而像是頗有組織的邪惡，在光也無法照亮的黑暗裡有序地活動。
　　他終究得讓瑟倫離開貧民區。瑟倫能夠平安順利地長大、接受教育，已經是星空諸神賜予的奇蹟。
　　彭特還正想著要怎麼討論瑟倫的未來，突然間，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讓開！讓開！」
　　一台塗成赤色的石車在街上馳行頓疾，飛快往彭特的方向馳來，彭特連忙閃過身，但他後方的人可沒那麼幸運。一聲慘叫劃破天空，接下來是整條街陸續傳出驚呼，那名來不及躲開的男人倒在地上，鮮血泊泊流出。
　　「該死！啊，該死！發生了什麼事？」車夫速度慢了下來，石車上坐著一名頭戴銀色橄欖枝冠、頂著脾酒肚的老男人，他肥胖的臉雙眼渙散，彷彿還泡在酒精裡。
　　「我撞傷了一名奴隸，賽倫諾大人。」車夫一副習以為常的口氣。
　　「管那是奴隸還是葡萄酒？前進啊……嗝，前進！」
　　「他還沒死，尊貴的大人。」彭特的聲音在石車旁響起，讓名為賽倫諾的貴族如夢初醒。
　　他頂著大紅鼻子，瞇眼瞪著彭特，車夫正想駛走，卻被賽倫諾高聲喝止。「停下！停下！誰准你前進的？」賽倫諾以臃腫的手掌拍打車夫的頭，然後抱著大酒壺搖搖晃晃地下車，白色的絲質衣服上，繡著獨特的天秤圖案，表示他也來自赫赫有名的貴族世家。
　　彭特蹲身察看那名男人的鼻息，雖然微弱，但仍淺淺地呼吸著。
　　「尊貴的執政官大人。」彭特第一時間向他敬禮。
　　「他沒死，是嗎？」賽倫諾舔舔唇，肥胖的身軀靠在石車上，好不容易擠出一句：「你又是誰？也是奴隸嗎？」
　　「是的，大人。」
　　「跪下。」賽倫諾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叫你跪下，嗝。」
　　彭特遲疑了幾秒，他有股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只能聽話照作。
　　賽倫諾先是露齒一笑，下一秒他臉色驟變，猙獰瞪眼地高舉酒壺，用力砸中彭特的頭顱；陶製的酒罐有半個手臂長，隨著倒下的彭特應聲碎裂，這個舉動掀起一陣尖叫，原本圍觀的人群全數逃開，假裝沒有看到這件事。
　　「去你的奴隸！去你的奴隸！」賽倫諾每吼一次，酒罐的碎片便再次砸到彭特身上，直到他再也沒有動靜為止。
　　街道上鴉雀無聲，只剩賽倫諾奮力的喘息。
　　「啊，該死的，我喝得還不夠多嗎？」他扶著發暈的頭，像是做完激烈運動般心滿意足，然後不再看那兩個倒地的男人，搖晃晃地爬上了車。「酒壺呢？為什麼我們會來到貧民區？」
　　「大人，您說這是近路。」
　　「近路？他媽的，我連自己要去哪都不曉得！隨便了，回家！」賽倫諾大笑起來，嘴裡噴出混雜酒香的唾沫，他連身子都還沒坐穩，便趴在妓女的胸口上，雙手胡亂揉摸。
　　石車駛離了，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在瑟倫得知彭特的死訊之前，那條街道依舊無人出入，彷彿世界已淪為一片死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