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狹縫之子
本章節 3637 字
更新於: 2023-02-02
平安時期,寬平九年。(註一)
子夜,天有惡象,伊勢國附近的海岸掀起大浪,在無月夜裡彷彿一只巨獸將從海上襲卷而來,暴雨自天而下的重重落於地上,在武人敏銳的五感中,連地面都因豆大雨滴的重擊而微微震動著。
不應該啊,不應該。
在不該有風暴的季節裡,不該有如此異常之天象。
就好似天在怒號、地在悲鳴——
就為這即將出世的嬰孩。
「啊啊!這是惡兆!這是詛咒!家主大人請您將這惡兆之子連同圓夫人一起斬殺吧!只有如此才能讓天息怒啊!」
龜山城內一處宅邸傳來下人的懇求。
天象的異常早已引來了城中無數人的不安,如果此時有陰陽師在場,就能看見這凝滯的氣氛中因為負面情緒而逸散出來的咒力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匯聚出咒靈的虛影,其中又更以靠近產房處最甚,幾乎可以說以『毒瘤』一樣的型態在房樑上結成了一個詭異的蛹狀物,甚至有了宛若呼吸般的胎動,而與之相應的是女人虛弱的的痛呼聲。
一牆之隔的廣間裡則是坐著家主黑瀬鐵兵衛及其正室夫人卯之方以及下首處候著的一排近侍及下僕。(註二)
卯之方夫人沒有對下人的請求產生任何認同或是憐憫不忍之類的神情,彷彿在產房中無力呻吟的女子並非與自己同個丈夫的妾室,而是路邊毫不相關的石子。
手持檜扇遮掩著面容,僅僅露出一雙因為單薄狹長而顯得有些苛薄的黑目,輕飄飄地睨了眼因等待孩子出世而顯得不耐煩的黑瀬家主。
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黑瀬家主並不是因為多麽重視妾室圓夫人才特意大駕此處等待生產,而是正室多年不出,好不容易來了個妾室終於懷上了,就是為了賭這個孩子有可能是能成為繼承人的兒子。
只是所有人也心知肚明,圓夫人因孕期莫名的疼痛痛苦不堪,甚至有傳言道圓夫人早已瘋魔,如果不加以束縛,極有可能會傷害腹中之子,如今似乎也因為圓夫人的孕況不佳,腹子足足提前了三月早產。
即便是兒子,怕也是先天不足,身體孱弱不足以擔當起黑瀬氏的繁榮。
但就算如此,只要生出來的是兒子,就能養個幾年送去跟公家的藤原氏公子作個玩伴;一旦和京中掌握大權的藤原氏搭上關係,黑瀬氏的繁榮也將指日可待!
「生、生了!圓夫人生了!」
隔壁產房傳來產婆及侍女們的呼聲。
可以說是一聽到動靜的瞬間,黑瀬家主就倏地站了起來,臉上原本的不耐轉變為想立刻闖進產房的急切。
只是不等黑瀬家主跨出一步,負責產房的一名侍女就立刻盡責的來到廣間,垂首跪伏在地上恭敬地向家主報告:
「家主大人,圓夫人因早產現止不住血,可能⋯⋯可能撐不過今晚。」
因摸不透家主對圓夫人的情誼究竟有多深,最後一句話侍女說得有些嗑嗑絆絆。
「孩子呢?」
連半點關懷都沒有,黑瀬家主真正在意的只有另一件事。
那跪伏著的侍女悄悄地抬眼看了眼一旁的卯之方夫人,接著才沉著聲回答道:
「是、是一位⋯⋯姬君。」
「走了。」
幾乎就在侍女話音剛落的瞬間,黑瀬家主就小臂虛靠在腰間繫著的太刀刀柄上頭也不回的向外走去,絲毫沒有對這個女兒的出生產生任何興趣。
其他原本還擠滿了廣間的近侍及下僕在面面相覷後也立刻起身跟上了家主的步伐。
只有那位端坐著的正室夫人卯之方慢悠悠地起身,在身旁服侍的侍女攙扶起手時,用一種感嘆的聲調旁若無人地開口:
「嗚呼,雨後的櫻花又能開放幾時呢?這樣的風雨中有幸破殼的雛鳥連索食的啁啾都如此沈默,約莫是活不過春天了吧?」
攙扶著夫人的侍女立刻接上話:
「卯之方大人若覺得可惜,不如請家主大人在津卯院的池子裡多種幾株從唐土運來的蓮吧?正好夏時能與家主大人一同在緣廊邊賞蓮,今年的春景不盡人意,總歸夏景還能有些期許。」
卯之方夫人與其侍女一搭一唱地並行著向廣間外走去,在經過那名始終垂首跪伏在地上的侍女時,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雖然春景這般差強人意,但誰能知道會有這樣的風雨呢?之後向神明大人虔誠地獻上供品,就不會再見到這般遺憾的景色了吧。」
在場的人都很清楚,卯之方夫人感嘆的哪裡是風雨後的春景,也不在乎什麼唐土而來的蓮花;因為難產而大量出血的圓夫人註定活不過今晚,早產而孱弱的姬君出生時連啼哭聲都未曾耳聞,怕也是早夭之相。
一個是商戶出身的妾室夫人,一個是出世前未知性別而被忌憚的妾室之女,如今這般結果,雖然稱不上是完美,但礙眼之人終歸擋不了多久的路了,卯之方夫人自認無視敗犬的器量還是有的。
等著卯之方夫人及其侍女的身影從障子門後離去,一直跪伏著的侍女才從寬大的衣袖下拿出剛剛夫人的侍女經過時遞給她的一袋沉澱澱的銀錢。
侍女握了握手中的錢袋,面上並沒有什麼欣喜之色,而是神色厭惡地、唇線拉出一個冷硬的弧度。
這是給『神明大人』的供品。
——
另一側的產房中,產婆指揮著幾名侍女來來回回地端水和送上乾淨的布,逼仄的空間內充斥著揮散不去的血腥味。
一身冷汗精疲力盡的圓夫人躺在臥鋪上,長期被束縛的四肢瘦得幾乎皮包骨,凹陷的雙頰之上是空洞的、有如匯聚極深至暗的黑色眼珠。
跪坐在一旁,抱著剛出生還帶著小小臍帶、滿身血污的小姬君的侍女椿,著急地不停輕拍著孱弱的嬰兒,企圖讓不足月就出生的孩子振作起來,而不是像現在連啼哭都做不到只能發出像漏氣一樣的嗚咽聲,彷彿連呼吸都艱難得下一刻就能斷氣死去。
圓夫人黯淡的瞳孔對自己剛出生的孩子沒有絲毫關心,也完全不在乎身下那像流不盡的鮮血;她只是無神地凝視著頂樑上那越長越大、在生產時就突然能看見的『蛹』。
那個樣貌醜陋、像是由無數肉塊黏合在一起的、佈滿了蠕動著的血管的『蛹』,從她生產開始就不停地鼓動著,現在反而安靜了下來,而周圍鮮血一樣的絲則開始垂落到底下不停忙碌著的侍女們身上,特別是在她身下那片大量的血污上更是落滿了那些絲,然後像是在吃什麼美食珍饌般將那些血液反哺到『蛹』上。
眼前的光景在因失血過多近乎瀕死的圓夫人眼中宛若鮮紅的地獄繪圖。
啊啊⋯⋯若此身怨恨無處可去,只能可悲的化作亡靈,不如就獻祭給妖鬼吧!
蛹化蝶⋯⋯蛹化蝶——可不正適合渴望與公家、與平氏搭上關係的黑瀬氏嗎?(註三)
「咯咯咯咯⋯⋯哈⋯⋯」
嘶啞扭曲的笑聲從圓夫人乾澀的喉嚨中溢出,一旁原本還覺得奇怪為何身體越來越力不從心的侍女們被嚇的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個臥鋪上已經油盡燈枯像迴光返照的女子。
「啊啊⋯⋯妾身的孩子⋯⋯明空⋯⋯」
圓夫人顫巍巍地抬起枯瘦的雙手,遙遙向頂樑上的『蛹』伸去。
看不見那個『蛹』和越發密集的『血絲』的眾人只以為瘋了的圓夫人在臨死一刻終於清醒地呼喚著自己的孩子。
『明空』這個名字是在圓夫人懷孕初期尚清醒時取的,受到從唐土傳來的佛教影響,圓夫人也是個相當虔誠的信徒,這個名字寓有『明悉』和『空淨』的意義。
這位小小的姬君本是被抱以如此澄澈的期許而生的。
然而——
不等侍女椿將懷裡的孩子抱到圓夫人面前,那已然形容枯槁的女子就有如泣血似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聲大喊:
「孩子⋯⋯妾身的孩子!⋯⋯將母親的怨恨盡數吞噬吧!啊啊⋯⋯可恨!可恨!那無情的男人⋯⋯黑瀬氏⋯⋯哈!全都去死吧!妾身就是死了也會詛咒黑瀬氏的衰亡!卯之方⋯⋯妾身的詛咒⋯⋯也⋯⋯哈⋯⋯不會⋯⋯哈⋯⋯放過⋯⋯」
雙目大睜的圓夫人最終連自己真正的孩子都沒正眼瞧過一眼就力竭地喘著斷氣。
椿抱緊了懷中似乎因母親死去而有些躁動的孩子,這孩子十分虛弱,圓夫人最後死前的這番話落到了家主及家主夫人耳中難保不會對襁褓中的孩子動手。
這樣虛弱的孩子究竟該如何從他人的惡意中存活下來?
椿發愁地蹙起了眉,明明曾經圓夫人是那樣期待姬君的出生,怎麼最後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
⋯⋯
「果然圓夫人是瘋了吧?」
「就是!真是晦氣⋯⋯」
「不知怎的身子突然有些提不上勁,不會是真的有詛咒吧?」
「哎!妳閉嘴!」
眾人在一陣死寂的靜默後,便吵吵嚷嚷地低聲私語起來,所有人皆放下手中的工作,連特意請來的產婆都面露懼意。
沒有人願意再與那個坐實瘋名的圓夫人遺體共處一室,恍惚間室內的血腥味似乎變得更加濃厚,讓人無法呼吸。
「椿!既然妳是從圓夫人母家那裡過來的,剩下的就交給妳自己辦吧!哈,服侍了個瘋子可真是倒霉啊!」
為首的一名侍女滿懷惡意地嗤笑。
其他人也跟著露出了興災樂禍的神情,只有那產婆似乎意識到什麼,始終顫抖著身體不發一語,最後匆匆地向椿瞥過似有深意的一眼,便急急忙忙的結束手邊工作告退,全程低眉順眼,既不隨意打量他人神色也沒有多提酬勞一句的意思。
如果此刻有陰陽師在,那必然會看見——
出入過這間產房的侍女及產婆,無一例外地脖頸上都纏上了一圈常人看不見的『血絲』,唯有那個虛弱的連啼哭都做不到的孩子被『血絲』嫌棄的無視。
毫無養分、毫無價值、一個馬上就會死去、連獵物的資格都不配的生物。
不足以當作供給『蛹』的食物。
如果有位經驗豐富的陰陽師在,那麼這個『蛹』的身份就得以被知曉——
一個有望成為特級的『咒胎』已經在黑瀬氏的宅邸紮根。
室外的風暴不知何時已然停下,濕悶的潮氣郁結在整座宅邸。
等天一亮黑瀬氏依然會像往常一樣運作著,無人會在乎院裡是否消散了抹芳魂,或是多了位姬君。
但,詛咒已經開始了。
註一:寬平九年是西元897年,此時是醍醐天皇就任第一年
註二:『之方』是正室夫人的稱號,並不是夫人本身的名諱
註三:平氏的氏紋是揚羽蝶,有不死和重生的意思。公家特指藤原氏,是和皇室有姻親關係的大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