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洛辰二世（３）

聲音使首領們停住了動作，也將洛辰從自責中喚回現實。

一張陌生的臉龐出現在殿門，他的年紀應該約莫二十個春天，面頰像刀子般瘦削起菱，黑色的眼珠意外地沒帶一絲不敬。洛辰幾乎不曾從氏族口中聽過道歉，聞言不禁怔了一下，連忙招手叫他進來。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寨利回頭問，語氣轉為親切。

「成圖。」年青人朝向洛辰，恭敬地說：「陛下，我將代表南中界山的布族出席本次國宴。」

「我們剛剛談到了地權問題。」寨利告訴他，並朝基爾露出自信的笑容：「我想既然布族同是身為中界山四大氏族，立場應該非常影響大局。」

基爾怒瞪了他一眼，手仍未從劍柄上抽離。

「陛下，比起氏族間的利益衝突，恐怕我有更重要的事情稟告。」成圖．布完全沒有理會寨利的暗示；洛辰看到，寨利雖然只是略一皺眉便回復笑容，卻知道他是怎麼也嚥不下這口氣的。

「南方尚未歸降的氏族在蠢蠢欲動，我為國境感到憂慮。」成圖意味深長地說：「傳聞這些野人鑄造的鐵器儘管不及北方來得好，也沒有角羚可以騎乘，但卻驍勇善戰，而且懂得何謂團結一致，將會是個極大的威脅。」

洛辰聽出成圖話中諷意，幾乎想笑出來，不過出於禮貌，他還是努力堆起一副嚴肅的樣子：「如果我們國家的首領能夠通力合作，定能轉危為安。」

「吾王說得甚是。」寨利深深一揖，脖子上的綠鑽項鍊幾乎碰到鞋尖。他緩緩地說：「然而，年輕人不懂得治國必須先安內，後攘外，我建議吾王……」

「成圖仍需要多向各位學習。」成圖打斷了寨利的話：「但布族坐落於南中界山，若果南方氏族舉兵北上，那布族必然首當其衝。此事關乎本族生死，而且已是燃眉之急，實在不是爭奪土地多少的問題那麼簡單。」

寨利這次警誡地瞪著成圖，眼神侊如桌底藏刀。

成圖沒有看到他的眼神，只是對洛辰微微一笑。

「早餐還未開始已經爭辯得如此激烈，看來今天將是非常有趣的一天。」料是基爾見寨利碰了釘子，心裡爽快，只見他收回放在劍柄上的手，笑咪咪地開腔：「吾王想必也餓得不耐煩了……來人！把早餐端上桌吧！」

大殿的門被城衛推開，僕人端著盛滿食物的熱石板魚貫而入。用火烤熱的石板保持著食物的溫度。首先上來的火腿夾餅，是達克隆氏族秋收時的慶典食物，經南泛改良後，成為國宴早餐的指定菜式。山羊油酥餅包著半熟的炒蛋，中央夾了煙臐過的火腿片、炒至軟熟的馬鈴薯和甘筍絲，再佐以新鮮椰菜，用上淡淡的山羊芝士和檸檬汁調味，是洛辰最喜歡的菜。

接下來，是北洛群島的烤小魚。魚骨被仔細去除，皮抹上羊油烤得焦脆，沾上醒神開胃的酸辣椒汁，又是一道早晨的好滋味。陸續，還有雜果烤包和溫山羊奶。洛辰看見就眼睛發亮，他始終無法否認父親的一句話——南泛除了打架，什麼都精通。

「吾王先請。」寨利語氣平和地說，並且微微一揖：「我這老骨頭好像有些身體不適，請容我先行告退。」

「准。」

洛辰沒有拒絕的理由，只是心裡奇怪，他以為寨利不會如此輕易放棄和基爾、成圖二人的爭論，他並非處於下風，加上氏族首領大多會為早餐而來……兩年前塔巴人讓出黃葉山峰狩獵區給附近的氏族，使得寨利的支持者增加不少，在如此優勢下，他絕無讓步之理。

但他卻沒有堅持下去。

「基爾大人，早餐慢慢品嚐。」李奧沒向洛辰作道別，轉身隨寨利就走，臨到殿門前卻刻意止步，回頭饒有興味地道：「只怕往後吃早餐的機會不多啊。」

「死兔崽子……」基爾暗罵道。洛辰也聽在耳裡了，但他只是低頭沉思。

洛辰勉強吃了些東西。大概十來位氏族首領前來請安，但是除了剛才見過面的成圖，其他人到底誰是誰、誰又是哪個氏族的新首領，他卻連一個也沒有記住。他們有的沒的在說著話，洛辰也沒有在意，反正又是某人正在奉承誰，誰又在諷刺某人吧。

洛辰只是奇怪，這些人怎麼就這麼不知廉恥，他們說話明明露骨直白，連作為他們眼中小孩子的自己都覺得愚昧，他們卻還要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態，簡直噁心到慘絕人寰的地步。

儘管如此，出於禮貌，洛辰還是等到早餐結束才離開大殿。

早餐過後，洛辰總愛到集市亂逛，今天也一樣，他需要放鬆一下心情。雖然每次都要耍把戲來支開守衛，但他卻樂此不疲。那裡充滿城堡沒有的土味、動物臊味和雜亂無章的人聲。加拉拜城作為一個首都，卻只有二千人居住，若是跟亞達慕大陸上的城市比較，只算是一座小城。儘管如此，加拉拜是洛辰大陸上唯一一座城市，它的繁榮已足夠震撼好些本土居民。

洛辰卻並非為了這種震撼而來的。他仔細地聆聽路人所談論的事，觀察商店所賣的貨品，然後把一切都記在腦中，藉此認識自己的國家；身型矮小給予他許多優勢，穿著粗麻布衣的他活脫是個平民孩子，再用帽子蓋住明淨的雙眼後，尋常衛兵根本不能認出他來。

在遠離城堡的大街上，洛辰看見一些人在表演技擊，跟他年紀相約的小孩在追打鬧玩。有一剎那他想停下腳步，走到人群和他們一起熱鬧，哪怕丟失共主之位，成為尋常人，他亦在所不辭。

可惜，他生來就不平凡。

天空中有一環巨大的白色地帶，高於山脈和雲霧，人們稱之為「神域界」。除了傳說中的永夜國度外，這奇蹟無處不在，彷彿在提醒人們諸神永遠而崇高的存在。

在神話中，因為人類妄想踏足神域界，所以諸神合力將這片樂土上升到遙不可及的天空去，留下了祂們的後代「半神」來統治凡世。第一位半神是建立連城的「米提拉」，而當連城擁有上百座都市時，洛辰王國還處於氏族互相攻伐的局面。

直到六十多個春天之前，南泛看見洛辰乘著慧星降生於中界山。此後，擁有「洛辰」這姓氏的人就與半神劃上等號。

洛辰又憶起僕從們說過的故事，那些光景就像現實般出現在他眼前——父親與南泛穿過中界山谷死氣沈沈的森林，看見陽光滲透灰燼雨，喚醒生命氣息；他們聯手打敗了黃赤荒土的龍，將水源歸還氏族；在赤紅神殿與紅鷹巨神殊死戰鬥，在火雨將焚毀大地之際，南泛破壞了作為紅鷹力量泉源的一顆紅寶石，父親才將祂殺死；北方氏族最終結成同盟，將首都定於加拉拜河邊，並奉父親為共主。

父親活了五十多個春天，才與王后誕下一子，不過母親難產而死，洛辰對她的面龐自然毫無記憶。

洛辰也不記得父親的臉，他對親人的唯一印象，就是在夢中，父親那漸漸遠去的背影。

這情景硬生生地烙在他腦海裡，無法抹走，彷彿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六個春天大時，洛辰身穿代表洛辰王國貴族的藍色絲織短袍，登上共主之位。當日，他放眼大殿，面前盡是密密麻麻的氏族首領和開國功臣，殿頂上就像今天一樣掛滿旗幟，美酒如岩壁流出的泉水被灌進各人肚子裡，歌者以奇妙的嗓音和優美的口哨唱出一首又一首自然之音，殿中充滿歡悅和混亂……　

「陛下……」一把熟悉的女聲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將他喚回現實。她非常謹慎地湊近低語：「想不到你會在這兒，許多人在找你呢。」

「溫蒂？」洛辰回頭，看見她瘦小的身軀和恬靜的微笑，心不免有幾分內疚。然而，洛辰是一國的共主，這身份使他無法說出任何道歉的話：「誰在找我？」

「不就是一群老頭子嗎？」溫蒂像是不記得今早發生的事，朝洛辰鬆容一笑。她又似想起些什麼，調皮地說：「對啦，還有一個很像南方人的帥哥。」

「成圖．布在找我？」洛辰心裡竟不經意地有些興奮，迫問：「他有說找我什麼事嗎？」

溫蒂拉緊頭巾，用她機警的眸子掃視四周，才對洛辰耳語：「陛下懂得騎角羚嗎？」

洛辰可以看見溫蒂緊抿的唇上顯露出一絲忑忐，以及她斗篷下遞過來的一柄短劍。洛辰察覺到事情並不對勁，急忙將短劍收入懷中，同時用眼眶的餘光注意街上，只見有幾名大漢佇立在狹窄的泥路，正彼此低語，他們腰間都帶了收割用的短鐮。洛辰清楚短鐮雖然不是好武器，但用來割開喉嚨卻也簡單不過，特別是無力反抗的小孩或者少女。

「足夠甩掉這些人了。」洛辰望了她一眼：「你會騎嗎？」

「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溫蒂微微一笑說：「成圖在南門那兒等你，門衛都是布族的人，陛下會很安全的。角羚索在我身後的小巷裡，陛下騎上去後就請別回頭，直至見到成圖為止。」

「你不走？」洛辰輕聲問：「你這樣做為了什麼？」

「我媽媽說過，洛辰王國的人民曾經有一段美好時光。」溫蒂即使眼裡滿懷憧憬，卻仍懂得聰明地避免提及一個人：「我希望你能把過去的光輝帶回來，而且做得更好。」

「那麼，我需要你來見証洛辰王國的未來。」洛辰誠懇地望著比自己個頭略高的溫蒂，神情認真地說：「而且還要你每天都來替我打掃房間。」

「一言為正。」溫蒂眼圈有點兒紅，顫聲道：「好了，快走吧。」

洛辰閃身走入後巷，一匹驕傲高貴的動物正在那兒等著他。大角羚疑惑地看了洛辰一會，才低下頭表示敬意，利刀般的角幾乎垂到地上。但洛辰才沒空閒管牠有多少靈性，翻身就騎到大角羚的背上去。他拉穩韁繩，雙腳一夾，然後只覺身子宛如乘風，躍出巷外。

這時，三名大漢已經手持短鐮，擋住路口，卻見角羚往牆上一踏，在眾人頭上騰空而過，接著穩穩落地，在大街上奔馳而去。

洛辰隱約聽到一陣少女的笑聲。他抬頭仰望，只見溫蒂瘦削的身影彷如風中旗幟般佇立於屋頂，看似搖搖欲墜，但又穩重無比。

她臉上笑容仍然是一貫的優雅和簡樸，使洛辰也不禁揚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