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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439 字
更新於: 2023-01-18
經歷一翻波折,兩人總算安然抵達了東返國中。
「來得有點太早了。」
「會嗎?」
「明明半路上先吃個早餐也來得及,媽媽我好餓。」
鼬占邊嫌邊摘下安全帽,順手抓了抓頭髮。
初洗花腰桿一挺,「嘿」地用力撐起車身將中柱立上,才抽回鑰匙,與鼬佔一同望向灰白的校舍群。
距離活動開始還有好一陣子,現場正在布置。幾間報社、新聞社的外勤車停在校舍旁,能看見遊走的記者忙於拍照。
廣場右半部搭起了數座半圓頂帳篷,擺著座椅。工作人員穿梭來去,但賓客倒是零零星星。
「的確,人還來不到一半。」
「誰叫妳約那麼早起?所以我才說妳太神經質了。」
「好啦別抱怨了,早到有早到的好處不是嗎?」初洗花自覺理虧,含糊地回應:「噢,看到熟人了,我先過去打聲招呼。」
「慢走~」
鼬占慵懶地撥撥手,目送她快步朝帳篷走去。
周圍盡是視野開放的空曠地,寒風吹起來有些壓人。他束起大衣拉鍊,搓了搓沒有溫度的手指。
周邊的廢墟,除了幾棟評估中的危樓之外,大致都已經拆除了。空地用封鎖線或綠色烤漆浪板切分,等待重新利用,恐怕很快便會被新的建案淹沒。
學校原址則要改建為「東返戰爭博物館」。
之所以邀請了好幾名英雄,便是為了參加博物館的動土典禮。
名為「鏤銀骷髏」的空戰英雄團體曾在東返奮起。其中,骷髏四號的戰鬥機「灰鷲」被宇宙怪獸擊落,駕駛員及時逃生,墜落的機體則直接砸穿了屋頂、半嵌在國中校舍裡。
館方預定將「灰鷲」的殘骸當成主題展覽物,周邊的教室陳列戰爭期間留下的影像,輔以文字解說,設置各種學習區。
若廢街打算迎接復興,博物館肯定能建立起不錯的精神指標吧?也有助於吸引遊客、促進商業。
說到復興。
「椴葉他們倆……還沒到嗎?」
他環顧四周。
那傢伙該不會想騎自行車過來吧?不,如果由鹿庭跟著,應該會老老實實搭人類的交通工具。
鼬占邊思索著,徒勞地在人群中想找出熟悉的臉孔,一邊走向奉茶處取走一杯麥茶,輕輕啜飲感受茶水的熱度。
動土典禮以骷髏四號為中心展開,舉辦演講、鎮魂祭、餐會等等。但骷髏四號已經七十好幾歲了,據說不能在活動上露面太久。
其餘英雄不過是陪襯——這麼說稍嫌失禮,但齊格菲、祭司鹿庭、異戰王牌、輝煌軍神,以及其他受邀的英雄們,不少人根本沒參加過東返之戰,純粹讓主辦方借點光彩、活絡氣氛。
英雄之外,來賓全是些本地或臨區的政要人物。加上前校長和師生代表,以及最重要的:博物館的贊助者們。
「明明才發生過戰爭,還是能找到那麼多有錢人啊……」鼬占隨興地嘟嚷,接著才察覺這番話有點無禮。
遠處,初洗花正在跟一名中年的貴婦交談。
那應該就是寺丁桂女士?送摩托車的。鼬占決定識相地閃遠一點。寺丁桂可是學姊的恩人,不能把場面搞砸。
鼬占本身合法持有黑博士可疑的龐大遺產,以及英雄商品的抽成,日子還算愜意。但初洗花自從雙親去世後,主要得靠由Narrative牽線的慈善資助經營生活,跟金主保持好關係挺重要的。
「……如果一切能順利就好了。」
鼬占低喃著轉過頭去。
正是此時,他遠遠望見了停車場上兩個熟悉的身影。
「總算到了?屁股好痛。」
「唔唔,真遺憾,這可是我精心爆改的雙避震強強登山車呢。果然超高速騎行的話液壓系統也有極限——」
「椴葉,當女生表示『屁股好痛』的時候,就是在做球給你說『嘿嘿那我幫你按摩按摩』的意思,為什麼老是Get不到呢?」
「大、大庭廣眾之下別說這種話啦。」
「你需要在意的不是大庭廣眾,而是我尊貴的龍王屁屁。」
「龍王屁屁是什麼!」
「上好美臀。」
「絲毫沒有解釋到!」
「想親手測試看看我的避震效果嗎?」
「鹿、鹿庭,再怎麼說剛才那句也有點踩線了。」
……令人脫力的情侶檔。
那邊的氣氛在另一種層面上讓人不想靠近。鼬占立刻移開視線假裝不認識,一邊猛烈反省自己的社交圈。
去校舍裡面看看「灰鷲」戰鬥機好了。
跟接待員再要了一杯麥茶,他穿越帳篷區,悄悄溜進穿堂。該如何避開看守崗哨的目光,身為異戰王牌,他對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早就駕輕就熟了。
❖
東返國中是很傳統的回字型建築。運動場、風雨操場與禮堂額外獨立。往更後方能看見新設的五層樓多媒體教室,藏在綠化帶斜後、南側門旁。
無論中庭或綠化都荒廢多時,土地的龜裂從高樓層俯瞰時更加明顯。崩碎的地磚、凹凸崎嶇的步道散發出寂寥的氣息。
安靜得嚇人。
只稍微離遠一點,活動會場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鼬占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感受積塵在鞋底沙沙的不穩定感。畢竟從戰爭初期便緊急停課,教室內除了課桌等設備,什麼雜物也沒留下。走在失意的遺骸裡,似乎每踏一步都會淺淺累積心慌的計量表。
慢條斯理地爬上三樓,鼬占順著磨石的長廊來到校舍崩毀的位置。
「喔~好大啊。」
他不禁對眼前的景象發出感慨。
銀灰色的戰鬥機斜斜橫在爛掉的廢墟內。破開的外壁後頭是天空的顏色,詭異的開放感與廊內空間達成了某種異質的平衡。
越過戰鬥機,能看見另一側的室內斷面。亂七八糟的碎塊,與赤裸的鋼筋殘枝掛得到處都是。
「灰鷲」機身長近十八公尺,從校舍的破口向外探頭,會發現機尾不斷朝上延伸出屋頂,冰冷的日光落在暈白的甲殼上,如落雪模糊輪廓。
機首的進氣口留下了生化飛彈可怕的腐蝕傷痕,有點令人在意。金屬像泡棉一樣燒得萎縮,表面扭曲浮出交織的坑坑巴巴。
鼬占佇立著,靜靜感受這段被所有痕跡挽留的時間。
骷髏四號是怎麼看待「灰鷲」的呢?
恩人嗎?或者恥辱?
已經活到能用指尖去觸碰壽終那條線的年紀了,即便如此,仍舊像玩命一樣套緊頭盔、掛好面罩躍入駕駛艙。
當跑道上的指揮員高舉燈棒,用手勢傳達「允許起飛」,當骷髏四號相隔數十年歸返天穹時,在想些什麼?
終於回到風中了?
或者,察覺到自己其實一直被宿命束縛著,無法逃走。
我最後一定會死在空中——「真是太好了」。
鼬占仰起脖子,飲乾最後一點麥茶,將紙杯輕輕擱在廢墟斷面邊緣。
雖然是隨意拋棄垃圾,但他諷刺地想:或許這個取代了敬酒的舉動,能讓自己稍微參與到灰鷲曾經的冒險時光。
正當他進行著自我滿足的小小儀式時,從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男生果然對機械比較感興趣嗎?」
初洗花出聲招呼,也端著麥茶杯來到了身邊。
鼬占上下打量了一遍戰機的全貌,才懶懶地回應:「如果擺在納拉Soul的模型櫃上,我可能會買的程度。」
「那是你的?」初洗花指著地上的紙杯。
「待會再撿去扔,我不想握在手上。」
他反射性撒了謊。
但初洗花只是點了點頭,將自己的飲料喝完。隨後,也如鼬佔一同,將紙杯留在戰鬥機前。
她挺直身體,直視著灰鷲。左腳往地板一蹬,發出清脆的「喀」聲,右掌五指平舉迅速擺向臉側,行了軍禮。
「美普露特仙境,小妖仙之國,魔法少女飛行大隊三號作戰人員.輝煌軍神,向您捨付的高貴犧牲妄呈敬意。務請於榮光中安息。」
語畢,初洗花也結束了敬禮。
鼬占不曉得該對此嘲弄還是附和。看她肅穆又平靜的表情,他吞吐著幾個或許恰當也格外失禮的詞彙,最後才悶著說:
「魔法少女遇到每一台墜落的戰鬥機,都得像這樣念一遍嗎?」
「嗯?不用啊,興致使然罷了。」
「學姊您的興致可真扭曲。」
「飛上天空的東西,總有一天都要落在地上喔鼬占。之所以如此做,只是二度自我申誡而已。」
「妳對魔法少女也是那麼想的嗎?」
「什麼?」
「學姊妳,總有一天也非得落在地上不可嗎?」
「對。」初洗花苦澀一笑:「怎麼樣,想想就覺得很可怕吧?希望將來別人也會對我敬禮。」
「妳不是戰爭兵器。」鼬占低喃似的,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
初洗花露出微微訝異的表情,轉頭望向他。然而鼬占已經別過了視線,若有所思地注目著灰鷲。
「……謝謝。」她語帶珍惜地回應。
「嗯。」
鼬佔有點不自在地伸手撓了撓後腦勺:「噢,妳跟寺丁桂聊得如何?她大概一直問妳怎麼長不高,要多吃點飯吧?」
「人家才不會那麼沒禮貌。」
「小心點,那種年紀的女人很容易沉迷於養生或偏方。如果妳被灌了什麼奇怪的轉骨藥湯,用飛得也要逃走。」
「說得太誇張了吧?而且我並不討厭中藥的味道。」
「哼哼,還以為妳連舌頭也還是小孩子。」
「在我眼裡,喜歡拿這種話來刺激別人的你更幼稚喔?」
「說別人幼稚的人自己就是幼稚。」
「你先開始的。」
「我有絕對防禦。」鼬占雙手交叉在胸前,比出保護罩的姿勢。
「那我……」
初洗花本來還想回懟點什麼,頓了一下才做罷:「不跟你玩了。」
「之後咧?都在談些什麼?好像講了很久。」
「重新討論不念大學的事情。」初洗花輕描淡寫地回答。
寺丁桂很大方,一直以來向她提供了許多照顧,以資助者而言,或許還做得過多了些。另一方面,初洗花的存在對她也有聲譽方面的助益,如同進行某些社會服務,雙方多半最終也算是各取所需。
「所以我不能拿她的錢上大學。」
「她肯定想說服妳回心轉意吧。」鼬占撇了撇嘴。
「是啊,所以反過來好好說服她,也算是我的一項義務。」
況且我也不是毫無打算,初洗花說著:
「畢業之後,我想盡快接觸播音員一類的工作。」
幾個禮拜前才聽完這個打算,木咬契很快就跟業內人士牽上線了。多虧有她幫忙聯絡,有幾間廣播社寄了參觀學習的邀請函過來。
這幾天也陸續發了不少作品集出去。
取得需要的資格、捕捉實習的機會、嘗試接一些額外委託累積履歷,然後爭取一份廣播社的固定工作,靠過去累積的、鑽研的技能爭取財富。
「至於念大學,等一切穩定後,我會再考慮考慮的。」
「這樣啊。」
鼬占沒什麼起伏地應了一聲。
他很清楚這是不能、也不需要插嘴的事情。相對的,更不打算魯莽地說些祝福的話語,那一點幫助都沒有。
寺丁桂搞不好同樣很苦惱。鼬占原本對她沒什麼好感,這時候卻稍微體會到共通的踟躕了。
「要不——」
鼬占想到了幾個輕鬆一點的延伸話題。
嘴才剛打開,初洗花就唐突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將視線投向身後。
「鼬占,那些人是誰?」
「唉?」
他順著學姊的視線看去。
校舍對側四樓的走廊,兩抹身影正在通過。普通身高的成年男性,穿著筆挺的正黑西裝、相仿的萊姆綠色領帶。
那身裝束要是出沒在一眾來賓中,多少應該會留下印象,但她自認沒見過。再說,普通賓客也不該踏進校舍危樓。向鼬占徵詢意見,幾秒間卻沒有回應。抬起頭時,初洗花立刻意識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鼬占露出了扭曲——不,那是一張極端恐怖的表情。
魔裝操者總是將身體以鎧甲全部包覆,無法目睹他們戰鬥時的神情。但初洗花明白,當鼬占升起殺意時,肯定就是如此駭人的臉孔。
那道視線除了「幹掉」之外別無它物。但他沉默並僵立著,並未採取實際行動,控制著陰暗的敵意。
「那些是羅修羅公司的現場調查人員。」他用乾裂的嗓音回應初洗花:「但為什麼在這裡?他們想找什麼?」
「羅修羅……現場調查?」
「為了確認秘密武器的實效,必須配屬監視官。換句話說,那種西裝男出沒的地方,通常就是殘殺現場。」
與迷離支裂的哀嚎一同出現、嘔心抽腸的嘆息一併消失。
「東返國中有東西引起了羅修羅的興趣嗎?怎麼會是今天?誘因已經遠遠超過被媒體察覺的風險了嗎?」
鼬佔一面低喃,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魔裝手鐲。
西裝打扮的兩人並未留意這邊,對半暴露在牆上的「灰鷲」戰鬥機絲毫沒有興趣,只是加快腳步往樓梯移動。
身板較高的人彎腰聳肩,正急切地拿手機聯絡。另一名矮胖的男人則焦躁地東張西望,頻頻回頭確認背後。
行跡緊張的調查者們匆忙轉過拐角,身影埋沒在樓梯間。
幾乎同一時刻——一道夾雜著嚴重失真與雜訊、空洞混濁的巨大旋律突然降臨於建築群內。
東返國中的鐘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