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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836 字
更新於: 2023-01-11
深麗的重黑與絕雅的純白於眼前交錯。
快點,把手舉起來,把手舉起來向其中一邊獻上聲援吧?
你可以盡情呼喊他們的名字——祈求某個人的勝利,咒詛另一個人的敗死,想成為誰的戰友是你絕對的自由。
然而務必、務必謹記,這個世界非黑即白。
你終究只能從中選擇一邊。
❖
昨晚做了個關於道歉的惡夢。
他非常喜歡惡夢,惡夢對他而言更言之有物。如果記得細節,他可以拿那些破碎的象徵來思考,或許也能做點反省。他欣賞自己的大腦總能提供新奇又令人不快的素材,那肯定屬於寶貴的天分。
可惜睜開眼睛時,什麼也不記得了。
「唔——」
短暫遲疑後,鼬占發出了嗚咽一般不爭氣的呻吟,手肘支撐著上半身的重量緩緩坐了起來。
腦袋還很混亂。
輕薄的棉被從身上褪去。三月中旬,晨間的寒意擁抱了他。全身關節猶如浸泡瀝青,傳回駑鈍的負荷感。
鼬占像某種修長的動物般彎屈身體,清晰的脊骨曲線暴露出來,一陣酸楚伴隨著伸展的舒爽,沙啦沙啦滲入肺臟。
也許太早開始裸睡了,夏天什麼時候才要來?
瞇著眼從枕頭底下取出手機,解開螢幕確認時間:七點四十分,比預定早了許多,再耍賴一下也無所謂。
點掉來不及響的鬧鈴,拇指很自動地移向了社群網站的應用程式。幾則沒印象的消息羅列於首頁,圖片和字元交錯著浮了上來。
「……呵,白癡。」
雖然處於初醒的茫然中,但看到螢幕上、因為咬了主人而被巴頭的貓咪,他仍然反射性發出了真誠的嘲笑。然而也僅止於此,貓咪影片跟隨著其他貼文,很快被向上滑掉了。
多虧那頭愚蠢的畜牲,感覺精神恢復了不少。鼬占轉身下床,將手機隨意擱在模型紙盒上。
跨過凌亂的地板,踏進浴室點開燈。喀喀響的換氣扇暴露出設備的年久失修。電齋一帶的戰前公寓都長得差不多,又老又便宜。
鼬占扶著水槽,瞪向梳妝鏡中的倒影,隨即狼狽地撥掉了黏在肩膀上的塑膠碎屑。每次修剪模型玩具的注料湯口,這些尖尖的小垃圾老是掉得滿地,跟落髮和頭皮屑混在一起。
他揉揉皮膚上的壓痕,每日檢查肌肉(1/1)。
距離戰爭結束差不多正滿一年,最近日子過得很安寧,不怎麼打架,體態的維持也有點鬆懈了。
他突然想起了椴葉的事情。
身為科學改造人的英雄齊格菲,鼬占見過他的裸體幾次。若鋼骨俠擁有人類最硬的身板,那椴葉則掌握著人類最美的肌肉。不僅是力的化身,還受到美神的青睞,一舉一動都散發著英氣。
路加福音不是寫著親吻耶穌的腳趾使人赦罪嗎?把椴葉的奶頭當成按鈕按下去,搞不好能把清水變成紅酒。
改造人真神秘。
相比那些充滿夢想的姿態,鼬占的肉體呈現的則是功能性。
為了承受變身的反動——更準確地說,是為了克服「西洋棋銀河」那件早已不屬於自己的變身手鐲,他才一路將體質錘煉至此。
真滑稽。
自己的整個人生,原本全是替西洋棋銀河準備的。
「咳。」鼬占乾笑一聲,取來捲毛的牙刷,擠上牙膏,嘩沙嘩沙地折騰了一陣子,將泡沫吐進水槽。
盯著混雜了一點粉紅色的白沫緩緩流逝,他突然感到一陣沮喪。
「……再怎麼努力,牙齦也沒辦法鍛鍊啊。」
不覺得魔裝操者很讓人洩氣嗎?
即使披上密密麻麻的鎧甲,腦子也不會改變。只靠單純的變身,到頭來什麼煩惱都解決不了。
魔裝就像火車那樣無聊的東西——很久以前某個朋友曾說過:
想著「要回故鄉探望父母」的人會搭上火車,下定決心「要看遍各地風景」的人會搭上火車。但懷抱著「要把世界上所有搭火車的傢伙殺光」念頭的人,肯定也會搭上火車吧。
邊回憶著,鼬占再次將嘴裡的薄荷氣味漱洗乾淨,對著鏡子扯開嘴角,摸了摸發疼的牙齦。
——咿。他咧嘴,確認自己的表情沒有問題。
平凡的一天開始了。
❖
回臥房時,鼬占才注意到玩具紙盒上的來訊通知。
他拾起手機檢查納拉通。聯絡人名單寥寥列著五枚大頭貼:木咬契、椴葉,學校社團的群組,以及納拉Soul宅物店的官方帳號,依序排在後四位。
第五張頭貼是某處草原的風景。鼬佔有點忘記那幅景色在哪,大概是土耳其或喬治亞吧?君山難民營附近的野地。
他點開聊天室。
→起床,我到了。
「哼。」還真是簡單粗暴的五個字,鼬占不禁發出冷笑。
對方多半發現被已讀了,又傳了張山羊寶寶吃枕頭的貼圖過來。
鼬占能輕易去想像這個小舉動背後的意圖。她肯定猛然意識到了前面的訊息很生硬,想拿貼圖緩和一下語氣。
「妳是貓嗎?咬完人還補償性的舔幾下。」
鼬占很難壓抑住嘴角的笑意。作為小小的無聊的報復,他一個字也沒回,熄掉手機,故意放她一個人去乾焦急。
花上整整二十分鐘,慢條斯理地整理頭髮、把手鐲塞進背包,換上外出服,才溫溫吞吞地拎著鑰匙出了門。
房外的走廊狹窄且封閉,盡頭掛著褪色的換氣扇,光線從扇葉縫隙間落下,即使如此周圍仍舊飄著淡淡的霉味。
鼬占聳起肩膀,喀答喀答通過低矮的樓梯,先是扔了垃圾,才拿磁扣解鎖公寓大門。
短短的階梯三步向下,門前橫著他習以為常的住宅區內巷。
高聳的樓牆遮去天空,鉛灰色調之間錯落著各式符號——路面上僵硬的白線、變電箱的警語,以及電線桿上用褪色貼紙寫著的、將有誰會降臨來拯救一切的承諾。
那根電線桿下方,差不多剛好是天父愛你的「愛你」兩個字下面,並不愛任何人的初洗花正坐在摩托車上滑手機。
蘭美達?
上週才聽她說牽到第一台車了,沒想到居然是這種貴族廠牌。
察覺到鼬占推開鐵門,初洗花立刻抬起頭望了過來。她踢落側柱將摩托車立起,彎腰跳下坐墊。
「為什麼不回覆啊?」她鼓著臉頰,將雙手插在腰上問。
肯定沒在生氣或什麼的,但由初洗花來問就有種謎樣的壓力。
鼬占聳了聳肩:「新車很好看。」
「寺丁桂女士送的,說是慶祝我成年的禮物。」
「哼,真是大手筆,她就那麼想討好妳啊?」
「我查到價格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畢竟我不太懂這些。然而想拒絕已經來不及了,早知道提前問問她的打算。」
初洗花苦笑著,輕拍坐墊。
水藍色的車殼散發出新穎的個性。車身沒有多餘的裝飾,貫徹機能美的同時,卻擁有柔和的弧線。造型非常舒服,彷彿能僅憑視覺感受到公路上的微風。
「看,是我的顏色。」初洗花用指節敲敲車殼說。
「好好保養吧,一定會升值。」
「才不賣,我要把『瑪蒂露妲號』用到徹底解體為止。」
「取那什麼蠢名字,又長又拗口。」
「稍微追求一點英倫浪漫哪裡礙到你了?」
「再過兩個月妳肯定就後悔了,以後我只要說出『瑪蒂露妲』四個字,妳就會羞恥到想把它賣掉,我很清楚因為我也有過青春期。」
「都說不賣了就是不賣。」
命名品味居然被恥笑,初洗花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話說回來,你打算穿這樣去會場?」
「嗯?有什麼不好嗎?」
鼬占低頭瞟了一眼身上的衣服。
他披著質樸的軍裝外套,敞開衣領露出內襯的樂團T恤。相對的,初洗花則是白襯衫,搭配氣質更正式的鼠灰色西裝外套。
長髮如往常般束起綁成馬尾,瀏海整理得很乾淨,畫了淡妝,讓她的表情比平時更加穩重,或者說,成熟了少許。
總覺得這時才真正意識到,眼前的學姊已經是「成年人」了。
「不然,」
鼬占支吾了片刻:「妳再等我個十分鐘?」
「沒關係啦。」察覺到他眼神裡的困窘,初洗花連忙搖搖手讓他別介意:「你穿正裝搞不好很像黑道,現在比較好。」
「嗯,上次穿西裝,我確實就被別人說了像黑道。」
「上次?」
「老爸的告別式。」
「……」初洗花感覺舌頭卡了一下。
遠在三百日戰爭前,魔裝操者們曾經深陷於世界的陰影廝殺不息。羅修羅公司的研究者黑博士,同樣葬身於那場秘密戰爭中。
看初洗花好像有點腦袋堵塞,鼬占兩手一攤:
「衣服沒問題的話,我們就出發吧?」
「喔、嗯,說的也是呢。」
初洗花動作有點笨拙地拿鑰匙將坐墊掀開,取安全帽交給鼬占。
她頭頂此時已經沒有寫著「愛你」的貼紙了,換了個位置,變成外籍新娘的「新娘」兩個字。
「你戴這個。」
「謝了。」
鼬占接過西瓜皮安全帽,不禁莞爾。
絕對找不到比「英雄的安全帽」更窩囊的工作了吧?且不論魔裝操者,魔法少女可是以幾馬赫速度來去天際的破格存在。
「怎麼了?你在笑什麼?」
「啊~沒事。」
鼬占不置可否地回應,戴上安全帽扣起綁帶。他其實不太擅長應對這種半調子的保護措施、癟腳的溫柔體貼。
如果有人能跟自己一起嘲笑死去的王八蛋老爸就好了。
❖
從電齋出發,騎市區穿越水林,不通過樞機改走外環往王立。即使選擇了最簡潔的路線,整趟行程也耗上近兩個小時。
王立再向北深入,很快便會進入一片戰後殘骸。幅員廣闊,巴里庫安或鄰縣的桅帆都囊括其中。而首當其衝的城區遺址,名為「東返大廢街」。
廢墟地帶對多數英雄不成阻礙,去年年底替椴葉助陣、跟秘教幹部對峙時,鼬占也是跑直線穿行。
但普通人不同,除了坍塌路障,還會碰上零星的遊盪者與野獸,有常識的旅客通常會選擇由鐵路通過。
兩人今日的目的地便是東返。
準確來說,是位於最外圍、廢校兩年的東返國中。無論初洗花或鼬占都不曾造訪過,必須靠納拉通的電子地圖慢慢尋路。
週六早晨的路況還算舒緩,但進入王立時,車流也逐漸湧現了。初洗花的騎行一直保持在時速三、四十公里。加上街區切得很細,隔三步一個紅綠燈,走走停停有點惱人。
「王立最初設計的時候,好像參考了巴黎的城市規劃。」等在倒數中的紅燈前,初洗花突然沒頭沒尾地說:「現在看到的街道、行政區位置,都是當時制定下來的。」
「喔?虧妳還懂這些無聊的冷知識呢。」後座的反應顯然沒什麼興趣。
「聽廣播會學到很多冷僻的知識。」
「靠網路也行吧?」
鼬占端著手機幫初洗花找路,一邊懶散地回應。
他抓緊坐墊後緣的支架,保持著就算碰上急煞車,也不至於滿懷撞上駕駛的微妙距離。即使如此,對方的馬尾偶爾還是會隨風砸在臉上。
燈號再度轉綠,初洗花緩緩催動油門:「有機會的話,其實挺想去巴黎觀光呢,看看他們的城市。」
「嗯?那就去唄。」
周圍轟隆的行車聲淹沒了兩人的聲音。鼬占不得不將臉向前靠,湊到初洗花的耳邊說話。
感覺到氣息靠近脖子,她微微縮了一下肩膀:「法國也不能說去就去呀,現在隨便穿越國境會造成麻煩的。」
「誰敢攔妳?」
「做人不能依賴霸道,那種生活方式太累了。」
「妳過得太拘謹了。」
「鼬占你呢?沒有想去的地方嗎?」
「呃,我嗎——」
摩托車鑽入高聳的陸橋側道,籠罩在混凝土灰色的陰影下。穿梭於人造物間春末的寒風發出嗡嗡呼嘯。
鼬占關掉地圖,抬頭眺向陸橋邊的道標。那些陌生的地名之中,有好幾枚已經腐爛在大廢街裡了,無意義的白色箭頭格外空虛。
他思考了好久才回答:
「沒有,電齋我住得挺舒服的。」
「對電齋產生感情了?」
「也還好吧。我待的時間算不上長。」
「你以前在哪裡?」
「三岱,我原本讀三岱高中。」
「那還真遠。」
「Narrative通知我說『從今天開始搬去電齋念書吧』的時候,我也覺得到底在開什麼美國玩笑,但三岱高中沒有別的英雄。」
「我記得電齋的錄取分數比三岱高很多呢。」
「對對對,我只考得上那種流氓學校,不用妳囉嗦。」
鼬占乾笑了兩聲。
在木咬契之前,Narrative已經派人與他聯絡過——準確來說首先聯繫上了社會人銀海,才藉由銀海的關係找到難溝通的鼬占。
Narrative的手意外探得很深。
「我覺得鼬占頭腦不錯啊?」初洗花打響右轉方向燈:「你只是不喜歡被別人察覺到這件事而已。」
「那妳現在提起又是什麼居心?故意戳我?」
「對,故意戳你。」
初洗花似乎忍不住笑了出來,但從後座只能看到一點點側臉。
真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鼬占重新點開手機確認路線,把臉湊到初洗花耳邊:
「前面那個十字路口左轉。」
「唔、喔好。」
從微微聳起的肩膀、以及頸側的雞皮疙瘩能感受到,初洗花現在騎車仍然有點緊張。即便是她,也不可能碰上什麼挑戰都立刻上手的。
不過耳根怎麼有點紅紅的?
上路時情緒會比較高昂的類型嗎?鼬占暗暗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祈禱初洗花不要突然飆起來。
「妳呢?學姊應該能考上相當好的大學吧?目標是哪一所?」
「我不打算念大學。」
「啊?」
鼬佔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正想著追問,他注意到機車進路有誤,連忙又把臉靠了上去:「等等等,別拐進右邊,繼續直走。」
——後座的氣息頻頻吹在頸背上。初洗花的耳朵正以驚人的速度浮出嫣紅。
真奇怪,現在應該算不上什麼躁熱的季節啊?
「冷靜點,油門不要抓那麼緊。」
「咿、我我我知道!」
「妳慢慢換車道就行了別動搖,嗚哇車身不要晃啊!」
「哈哇!好啦!你、你能不能稍微安靜一下!」
「女人我在幫妳指路耶?」
「那暫時別呼吸!」
「直接叫我去死也太過分了吧,我又哪裡惹到妳了?」
「呼吸!」
「學姊您是不是有路怒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