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月亮在微笑(5)

本章節 4314 字
更新於: 2023-06-28
  因為屋子裡的椅子只有一張,她索性又直接坐上桌畔,悠閒地看著魏南徹忙碌。後者也早習慣了她這樣看戲般的狀態,理都不想理她。
  一會兒後,望著仔細翻閱資料的魏南徹,對那些內容完全不感興趣的楊語笑好奇地問:「阿徹,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復仇呢?」  
  魏南徹頭也不抬,「……那個人得為大家的事付出代價。」
  「你應該也知道,你的家人們不會希望你這麼做的吧?」
  「如果他們現在能出現、親口指責我這樣不應該,我立刻就停手。」
  「這怎麼可能呢?」她語帶嘆息,「不過,我以為你答應過『他』,就算離開了也會好好活著的。」
  他停下動作,「……為什麼妳連這種事情都知道?」
  「你猜?」
  「我不想猜。」魏南徹完全不配合,「妳不說就算了。」
  「哎呀,你的好奇心也持續得太短了吧?」
  「反正那也不重要。」
  「是承諾不重要,還是我的理由不重要?」
  「當然是妳的理由不重要。」
  他回的強硬,就像是想終止這個話題,但她可不是會就此罷休的人。
  「但除了復仇,你不是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嗎?而且還是他們會希望你選擇的路。」楊語笑一抬手,指間夾著一封憑空出現的信,「你本來填的地址也不會有人收件,我想你也不會回去,就順便幫你收著了唷。」
  魏南徹一眼就認出那封信是什麼,但他沒說話,只是在望了幾秒之後垂下眼,「多事。」
  「你不看看嗎?」
  「結果已經不重要了。」
  「是嗎,我以為你很在乎的呢。」楊語笑逕自拆開了信,從中找到自己想要的內容後勾起了笑,「──這樣的話,你的老師會很失望的。」
  「……」
  「唉,可惜了,要不是發生了那種事情……可憐的孩子,看見被你視作家人的那些人慘死的模樣,打擊可不小嘛。」
  語氣憐憫而惋惜,但這麼說著的少女卻是笑著的。
  魏南徹眼神閃了閃,卻沒發作,而是挪開了視線表明不願理她。
  楊語笑最後看了眼手中的信,「這是你的活路,你殘破卻又僅剩的光,不要了嗎?」
  他閉上眼,「……反正我終究沒辦法對任何人問心無愧,老師……也只能對不起了。」
  「好吧。」
  晃了晃信件,楊語笑的手中燃起烈火,讓那封信化成了灰燼散落。她踱步來到青年身旁,抬手托起他的下顎,「話說,你有眼淚嗎?自那天之後,你哭過嗎?」
  「……我為什麼要哭?」他反問,神情和語氣都淡的像是沒有情緒。
  「你親眼看見他們的慘狀,又帶走了某些東西作為悼念,但你從未替他們落淚對吧──為什麼?」
  「……這跟妳沒有關係吧?」
  「是沒有關係,但我很好奇你有沒有考慮過這些呀。」她無視於他話裡拒絕回答的意思,「你說你是為了他們才做了這麼多,但你究竟是為了替他們復仇,還是單純想讓自己好過一些而已呢?你其實很清楚的吧,就算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他們,但事實上,你是因為不這麼做就撐不下去了,所以才選擇復仇的啊。」
  魏南徹沉默幾秒,「但這兩個理由,不衝突不是嗎?」
  「哎呀,說的也是。」她乾脆地退讓,卻沒有收回手,「那麼,這樣自我滿足的感覺好嗎?」
  「……」
  「一邊讓自己變成怪物,一邊又提醒著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呵,怪不得你需要我呢,不只是我的力量,你確實把我利用得很徹底喔。」
  「那妳呢?」他揮開她的手,漠然反問,「說這種話、做這種事,妳想得到什麼?樂趣?優越感?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感覺很好吧?從我身上,楊語笑,妳得到妳想要的了嗎?」
  「妳就別說我了,我知道我這個樣子難看得要命,但妳呢?楊語笑,妳就不難看嗎?」他直視著她──面無表情的她,「就算我為的是自己好了,那妳呢?妳這副樣子是為了什麼?其實妳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啊。」
  「我確實需要妳,這點妳沒有說錯。但是,把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扯下來這種事──」
  他伸出手,猛地揪住她的衣領一扯。
  「──我很樂意。」
  他會讓他們失望,但他不可能停止。那麼……至少,他不能忘記這件事,不能忘記他們對他的好、對他的期望,他不能沉溺在報復的快感之中,甚至撐不住痛苦地選擇遺忘。
  楊語笑愛踩他痛腳就讓她踩,有這樣一個存在時刻提醒著他……那再好不過了。
  他不會也不能倒下。
  輕呼出一口氣,少女微微偏頭,露出了一個本應是甜美可愛、卻只讓人覺得森寒無比的笑容。
  「……啊啊,你說的對,在這樣的位子待久了,偶爾,也是會忘記上一個人是怎麼被我拉下去的呢。」
  但作為唯一的聽眾,魏南徹絲毫不畏懼,甚至無視了她展現出的不悅,「這麼說來,妳也是踏著別人才成為現在這樣的嗎?」
  「踏著別人的屍體上位也是一種方法。像我就是成功的人,而你的家人們則是這過程之中的落敗者。那麼你又是哪種呢?」
  「我嗎……」他頓了頓,「我早就已經是失敗者了吧,只不過是不服輸而已。」
  「不服輸嗎,確實呢。哪怕已經傷痕累累,還是不惜利用我也要逼自己站起來,就算你知道不這麼做,他們也不會責怪你。」說著,楊語笑刻意地嘆了口氣,「不過你不必擔心,我是不會安慰你的。既然你希望我作為提醒你的存在,那當然不是問題。」
  「……」
  他不接話,卻是收回了手。看著他眼裡的警惕,楊語笑滿懷惡意地輕笑了聲。
  「那麼,作為你這番期望的回報,我來告訴你一個情報吧。」她慢條斯理地道:「我猜你也想過,為何一直以來沒人敢動,處於三方保護下的不見月會發生這種事情?不見月的老大尚文齊,這次為何沒能保下所有人──或者說為何只剩你還活著而已呢?」
  這話讓魏南徹一怔,「……妳想說什麼?」
  「因為尚文齊那兩天並不在不見月的據點裡。」
  意料之外的情報讓魏南徹蹙起了眉,連帶追問的語氣也有些急,「他不在?」
  「是呀,他去了一個地方……你要不要猜猜看他去了哪裡?」楊語笑賣了個關子,畢竟對方越焦躁,給她的樂趣也越多。
  魏南徹有些咬牙切齒,「……不要東拉西扯,妳要說就直接說。」
  看她這嘴臉就知道,不管她要說的是什麼,這絕對是一個坑──一個讓他只能心甘情願地往裡頭跳的坑。
  「他去找你的母親了。」
  沒再拖延,但也沒任何緩衝,楊語笑直接拋出了答案,而後愉悅地望著青年驚愕的表情。她早就想過這個「真相」會對魏南徹造成多大的打擊,也樂的好好享受這樣的時刻,為此,她可以不去計較他剛剛的挑釁。
  「至於為什麼,你肯定比我還要清楚。」她微笑著道,「是呢……就是為了你喔。」
  青年的面容驟失血色。他深吸口氣,隔了半分鐘才擠出話來,「……妳到底知道什麼?」
  「事情的一部份真相,你想知道卻沒能找到的答案。」她說,「我能告訴你真相,但要不要聽,決定權在你──相信你知道那會是個什麼樣的答案了。」
  ……他知道。
  就如同她知道他的答覆是什麼一樣。
  但儘管如此,魏南徹還是沉默了半晌才開口,嗓音乾澀,「妳說。」
  「在你去考試的隔天,尚文齊和尚文莉就離開據點,去你家找你母親了。」楊語笑慢條斯理地從頭開始說,「大概是為了幫離家出走的你修復家庭關係吧,反正這點你比我更清楚,就不囉嗦了。他們這趟總共去了兩天,而事情就發生在最後一天──也就是你預計直接搭車回來的那一天。」
  「因為最大的保護傘不在,甚至又是在十分巧妙的時間點,當那群人闖入據點時,你的家人們可說是被打的措手不及呢。於是就從那個裂口開始,那群襲擊者成功撕開了那個本應安全的地方。」
  「最後,」她停頓了下,「就是你趕回來時看到的那樣,滿目瘡痍的局面了。」
  怔愣了好半晌,魏南徹才像是找回了說話的能力,但聲音裡仍透露著一絲恍惚。
  「妳說、因為……我?」
  「是啊,是你的錯喔。如果他們沒有為了你的事離開,這些事情說不定就不會發生呢。」
  看著他彷彿再也壓抑不了情緒,楊語笑的表情是與他完全相反的愉快。
  「如果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們知道了這些,你說,他們會不會怨你呢?所以你真的不必矯情地認為自己辜負了他們的期望,因為事情就是你造成的。」她抬起手,輕晃過他右耳掛著的銀環,「這樣的你,怎麼還能繼續厚顏無恥地戴著屬於他們的象徵呢?」
  他反射性地往後避開她的手。
  「……不對,為什麼?」他問,努力想讓自己冷靜,卻仍無法克制顫抖,「……如果妳早就知道這些,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妳說的話,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他望著她,哪怕早就動搖了,卻還是抓著疑點提出質疑。
  是呀,這個人果然很特別,不只是交易夥伴,甚至還是互相刺探傷害的關係──這樣刺激多了,比以往那些無趣的交易對象有趣多了。
  比起一掐就死,她更喜歡會奮力掙扎到底的人啊!
  「我為什麼要騙你呢?這種時候欺騙你有什麼意義?」
  「妳只是想讓我不痛快吧?」
  「那麼,你覺得我告訴你的這些,有哪一部分錯了呢?」
  他無法回答。
  這也如她所料,「你要說我是為了讓你不愉快,這點我就不否認了。但比起直到最後都不知道這些真相,現在這樣其實更好吧?」
  哪怕這真相是他承受不了的,他還是會想知道。所以在她給出選擇時,他仍是那麼選了。
  「擺著這麼顆不定時炸彈在身邊,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停下來,直到現在──哎呀,你對自己也真夠狠的呢。」她搖頭嘆息,「不過你何需如此呢?你已經沒有回應他們期待的資格了,既然如此,為何不放任自己徹底變成怪物呢?」
  「那怎麼可以……」
  「別再拿那些人當擋箭牌了,誠實一點,面對自己吧。這條路的終點究竟是什麼,你真的理解了嗎?」
  雖然按照計畫,她會將他的終點導向唯一,但和大部份的交易對象不同,她意外地挺希望他弄明白這點的。
  雖然對身陷其中的他來說,這恐怕不只是不容易而已。
  「終點……」他複誦了次,就像又從徬徨無助之中重新武裝起自己,「是啊,反正遲早……」
  「別再自欺欺人,這樣太可惜了。」她截斷他的話,「來,告訴我吧,你現在想的是什麼呢?」
  「……跟妳沒關係。」
  「是沒錯呢。但,阿徹,你不覺得你已經忍耐了太久了嗎?」她毫不在意,「你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宣洩口,但你以往的倚仗已經幫不了你。那麼,就利用我吧。」
  魏南徹的聲音很輕,滿溢著不信任,「就憑妳?」
  「是的,就憑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將你帶往那個終點。」
  他失笑,「這也是其中一步?」
  「加碼的。」
  「……哈,我可不知道妳有這麼大方。」
  「大方嗎?你要這麼認為也可以。」
  不再回應,魏南徹別開視線,將近半分鐘的沉默之後,他才低聲啟口。
  「既然如此……那就告訴我啊,為什麼死的會是那些好人?我比他們差勁多了,但為什麼遭遇不幸的會是他們、而不是我?」
  他的嗓音發顫,有些失控,卻是這些日夜裡折磨著他的質疑與控訴。
  「妳說是我害死了他們……為什麼?是我太貪心了嗎?是我當初選擇逃跑的報應嗎?妳告訴我──是不是我沒來到這裡,他們就不會死?」
  對於他有些激動的質問,楊語笑放柔了語氣,「我不知道,阿徹。」
  「就算那天你沒有逃出家裡,就算你沒有在這座城市遇見尚文齊,最多就是你與他們沒有交集,但可沒人能保證他們會怎麼樣。」
  那或許是某個映像世界的事了,她想。
  「但他們可能不會死。」
  「確實有這個可能,但這個可能性已不屬於你。」
  她輕拍他的背,「不管是哪裡都一樣,弱者沒有抵抗命運的能力,因此你只能隨波逐流。不過,既然你選了這條路,我會讓你達到你所想的目標。」
  「……就這樣吧。」他疲倦地閉上眼,只餘一句有感而發似的呢喃。
  「也許打從一開始……我的存在就是不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