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知情者

跟著工匠的腳步，師傅來到了工坊的深處區域。
這是平常普通人無法到達的區域，在兩旁的層層鋼鐵鑄造成的倉庫大門後，都是一把又一把，被工匠們認為是不可出現在世界上，會改變世界格局的兵器與裝備。
在工坊私人部隊的監視下，師傅來到了空曠的房間，除了一些必要的傢具外，最為特殊就只剩下一張鋪設在地板上，看上去廉價、粗糙但巨大的地毯。
隔著厚重的鞋子，地毯傳來溫熱的感覺，彷彿直到剛才踏進房間前，有著巨大的生物正趴伏在這裡。
「你來了啊……」
工坊的私人部隊在師傅踏進房間後，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消失，此刻房間內只剩下蘿姆婆婆與師傅。
蘿姆婆婆像是剛睡醒般，瞇著畫滿皺紋的雙眼，沒有半點氣息的坐在房間角落。
如果不是主動發出聲響，師傅還真的不一定能夠發現她的位置。
「就先坐在那邊吧!」
房間內沒有多少傢具，除了蘿姆婆婆坐著的那張躺椅，就只剩下一張矮凳。
師傅與蘿姆婆婆認識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至少在師傅與師娘踏入提亞馬特後，就大概有了基本的認識。
只是就算已經有了幾年的交流，師傅依然對眼前步入垂暮之年老婆婆知之甚少。
沒有任何的事件離傳開來，沒有任何的情報與紀錄，彷彿這座城市誕生的瞬間，她就從石頭裡出現一樣。
「老太婆，這次你居然主動來找我，這可真是讓人意外。」
若是師傅看待亞克就像是爸爸看待兒子般，那麼以蘿姆婆婆外表給人的感覺，蘿姆婆婆與師傅就好比是奶奶面對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孫子。
蘿姆婆婆年紀已經完全不可考了，畢竟時間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
「你們追查惡魔的進度如何?」
「還行，至少沒有發現貴族等級的惡魔。這件事……」
「那你想要知道真相嗎?」
沒有情緒的起伏，蘿姆婆婆淡淡地說道。
「老太婆別騙人了，就算你們在神通廣大，這次的入侵就連教會和兄弟會都沒發現。」
「的確，如果只有靠著工坊的情報網，惡魔的情報可能就只有一堆碎片而已。但你有沒有想過或懷疑過，我與你的相似之處。」
聽完蘿姆婆婆的話語，師傅無意識地陷入了那段本應被遺忘的回憶中。
師傅是前任騎士團的團長，因為無法接受前線指揮官的惡意指揮，讓無比信任他的戰友們都毫無意義的失去了未來，所以選擇了逃離戰場。
為了躲避帝國情報部門永無止盡的追殺，師傅在顛沛流離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抵達了帝國最混亂也最為繁華的提亞馬特，並在逃亡旅途中認識了師娘，以及許許多多的人們。
旅途的過程中，那些在寬廣的大陸上，人類到處奔波的組織，或多或少的與師傅本就多舛的命運交織在了一起。
兄弟會、守護者和泰達聯盟……
精靈、妖精甚至是龍族……
可能師傅這短暫的旅途經歷，都可以讓大多數偉人的傳記黯然失色。
「你早就知道了?」
「嗯，不管你表現得多麼像地痞流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人的靈魂可不會被輕易的染上新的色彩。」
騎士的高尚榮耀，是在靈魂世界裡最為閃耀的光輝之一。不管是惡魔還是魔族，都沒有任何的辦法，能夠輕易將靈魂的光輝給抹滅掉。
「那麼奈雅的狀況最近如何?」
「老樣子。老太婆，你怎麼突然問到這個?」
「因為如果可以……這或許只是我的私心，但我希望你們兩位能夠看見明日的朝陽。」
此刻還是師傅第一次，確實感受到蘿姆婆婆話語中有了情緒的起伏。
「惡魔的儀式快要完成了，如果你們能夠早些發現，或許這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時間了。」
「等等，你這話什麼意思?早些發現還有挽回的餘地……難道你們一直都知道?」
「嗯，從幾個月前惡魔的滲透開始，我就知道他們的目標，以及背後的一切謀略。」
可能是時間侵蝕了本來的面目，本不應該出現在蘿姆婆婆身上的憐憫，此刻卻在話語中悄然的湧現。
她本應該是翱翔在空中，俯瞰萬物眾生的高貴存在。
是潔白且無暇的光輝，是那個世界最為耀眼的光芒。
而且不只是外表的高潔，就連內在的心靈，也有著對於所有生靈都投以慈愛的包容。
「那你們為何不行動?如果早些行動，讓守護者將惡魔阻擋在外，他們就不會死了……」
師傅的不解與憤怒溢於言表。
如果……如果早些發覺，或許那些慘死在惡魔手下的弟兄們，今日依然可以有說有笑的吃完早餐。
只是儘管師傅的言語中滿是對蘿姆婆婆的憤怒，但更多卻都是對於自己的自責。他深知工坊沒有理由也沒有義務分享情報，特別是惡魔這種牽扯到教會的情報，所以如果沒有意義的將原因歸咎他人，那跟那些渾蛋又有何區別?
「……抱歉。」
意識到內心的衝動即將衝出，師傅趕緊強忍著躁動，讓自己表現的冷靜些。
「酒鬼，吾曾經見證過許多的輝煌與殞落。吾之名無人不曉，吾之功吾人不知，但那些皆已經成為了過往的基石。」
突然間，蘿姆婆婆的語氣變得異常古老，那並非是老年人講古的老氣，也不是那些貴族高傲且繁雜的話語，而是使用著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古老語法。
不管蘿姆婆婆的年紀有多麼年長，也不可能會使用早已經消失在歷史中的古老用語。
「老太婆，你怎麼突然語氣變的那麼奇怪?你該不會已經被惡魔附身了吧?」
「……太久沒有這樣說話了，還是有點不太習慣。總之我並非誕生在這個世界，而是來自於另一個，比這裡糟糕多的世界。」
「騙人也要打草稿啊!老太婆。」
師傅無法理解蘿姆婆婆的話語，就算見識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件發生，也依然沒辦法快速的將思緒轉過來。
「酒鬼，給我好好的聽人說話!」
被小了自己不只百年的小鬼否定，不論是誰大概都會生氣。
在蘿姆婆婆的憤怒眼神下，師傅很快有所收斂情緒，並安靜了下來。
「總之這座城市即將毀滅，不管是誰都沒有辦法避免終末的結局。炙熱的地域火焰將從地底蔓延，無人能夠越過的火牆將關注所有人，所有無辜者都將成為惡魔降臨在這世界上的祭品。」
「……」
太扯了。
不管惡魔或者是魔族有多麼強大，都不可能能夠突破世界的壁壘。
就算是滿是屍體與靈魂的戰場，也從來沒有發生過惡魔大規模出現的案例，頂多就是大量被惡魔附身的敵人罷了，真正的惡魔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妄想突破次元之間壁壘的任何存在，都將遭致神降下的詛咒。
「這根本不可能，就算是魔王也沒有召喚過惡魔到戰場上，要不然人類現在早就已經輸了。」
「的確，如果單純的只是魔族或者是魔王的陰謀，那這一切或許都還有婉轉的餘地。可是當用上神的力量時，這陰謀的本質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神?」
虛幻飄渺的神，是世界上唯一全知全能的存在，是可以輕易地掌握所有生靈的命運。
教會所謂的那些奇蹟，以及不屬於魔法體系下的治癒能力，都能夠算是間接證明神存在的證據。所以大陸的各個角落上，都有著教會駐足的痕跡，可以說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教會虔誠的信徒在。
信仰可以凝聚起原本零碎的人類。教會的出現不止是救助了那些需要幫助的窮苦百姓，它們還會適當的介入國際事務之中，調解國與國之間的衝突，而成果就是大陸上已經近百年沒有國與國之間的全面衝突發生。
這些民眾所知道的「真相」，在腦中幾乎都只有直覺的師傅也同樣如此。然而此刻他面前的老者，卻不斷在模糊的字語中，給出許多可能跟腐朽貴族的秘密一樣的暗示。
「如果說人類的無知，是因為神的玩弄，那麼人類之中的愚者，就是妄圖挑戰神的勇士。我在這世界百年來的記憶中，正好有一名愚者，成功的攀上不可攀登的高峰，以人類之姿面對了神。」
愚者，在所有的文化中都是集合了各種貶意詞於一身。
可憐蟲、流浪者、失敗者，這些都是沒有當代社會所需要的能力與智慧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凍死在無人知曉的街道角落，就像是此刻的提亞馬特一樣。
然而與普通人看上去相反的是，他們是自由的，是可以拋去束縛自己的枷鎖，不去使用著命運的絲線來書寫自己的命運。雖然這種機會渺茫、短暫，但少數人在生命中的幾個瞬間，能夠真正超脫神所給予的祝福(戲弄)。
「為了對抗神，為了那單純的夢想，就算世界被他拯救，就算世界會被他毀滅，他都不會理會。而他就是那象徵著神明化身，卻選擇與神明的對的愚者。」
「難道……」
師傅的直覺雖然很快有了答案，但是卻無法輕易脫口而出，因為那是最不可能的答案。可是當所有可能的答案都被排除後，就算那個答案如何的不可思議，那就必然是最終的答案。
「教……皇?」
「嗯，看來你的腦子還很正常。」
「但這與惡魔又有什麼關係?」
惡魔、墮落騎士、提亞馬特、神和教皇，這些宛如水晶細沙的線索，不管是誰都無法找出其中的關聯性。
「當然，以現在的情報當然不可能。」
蘿姆婆婆說著慢悠悠地起身，走到了房間開闊的中央。
「但……加上隱藏在教會與貴族之間的祕密後，你就會明白了。還記得你在與魔族發生最後的戰爭時，那時的戰況如何嗎?」
「防衛線依然鞏固，兵源充足到可以當作政治籌碼揮霍……」
師傅不太願意提起那段令人憤怒的過往，因為這會讓他恨不得立刻砍下幾個貴族腦袋洩憤。
「而那是過去的真相，而現在……」
瞬間，就連師傅的直覺都沒有觀測到，銀白如雪宛如天使降臨，卻尖銳鋒利的雙翼出現在了蘿姆婆婆的身後。
無法言喻的情緒，飽含著恐懼、敬畏、希望與救贖，諸多人類本能最深刻的強烈情緒，這讓師傅短暫的人參所積累的直覺此刻已經顯得沒有任何意義。
直覺無法給予師傅任何引導，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判斷面前的事物，是應該戰鬥的敵人或者是應該逃避的敵人。
「北方的戰線早已經崩潰，堡壘的相繼淪陷，被人類欺壓的其他種族也逐步揭起正義的旗子。百萬英勇的戰事已經失去在那遙遠的故土，人類潰敗的消息遲早會讓人類分裂，所以此刻就需要一個焦點，將所有人類的注意力聚集在一起的焦點。焦點最好所影響到的範圍是所有人類，不分種族、富貴與地域，並且兇手必須是要能夠控制，卻要是與魔族相關。」
人類的所謂的人性只是傲慢的展現，他們並不知道所謂的道德與倫理，都只是生物生存本能的延續，而並非是人與動物的差別。
當沒有共同需要面對或者是會被受到的威脅時，就會自發性地去掠奪同胞的資源、撕毀曾經許諾的諾言，甚至比起面對同胞以外的種族還要更加心狠手辣。
或許這樣的人類在其他種族看來是十分善變、容易被蠱惑，但這也正是人類這個令人討厭的種族，在經歷上千年演變所保留下來的「單純」特性。
當世界面臨危機，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人類需要團結起來時，只要上演一齣危及所有人的危機戲碼，便可以使單純的人類再次團結起來，共同度過末日般的浩劫。
一齣簡簡單單的戲……
一齣犧牲依然保有信仰的聖騎士，冒著可能造成惡魔湧入世界的風險的戲劇。
「等等!就算教皇發了瘋，但總不可能整個教會、帝國都跟著發瘋吧?教皇難道是想要犧牲整座城市?將上萬名普通人獻祭給惡魔，就只為了團結人類。」
「嗯，你這次總算說對了。但不是沒有所謂的英雄嘗試阻止，只是這依然比不上一個愚者的執著。而這計畫或許也是現階段最有效率的手段。」
「該死!那些腦殘都在想些什麼?」
腦中思緒無比的混雜，不如說愚者的智慧已經超過普通人能夠理解的範疇。
執著的愚者沒有回頭的道路，看似瘋狂卻是看透人類本質的計畫，此刻所有的部屬都已經就位，大陸上沒有人能夠躲避這場壯觀宏大的戲曲。
「你拿著這個吧!」
此刻的蘿姆婆婆不知何時，已經徹底的失去了人類的外貌。
變成了在原古時代自由翱翔於天際，能夠直視神的存在──龍。
潔白高貴的身軀驅散了所有塵埃，她以優雅如流水卻快速如風的姿態，用著兩根龍爪將一個沙漏遞給師傅。
那是個不斷流逝的沙漏，似乎還是件魔法道具，不管如何改變角度沙漏流逝的速度都始終如一。
「這是倒計時，距離時間結束還有幾個小時，看你是要帶著奈雅離開這座城市，還是去通知其他人們逃跑都可以。只是你要知道，這場陰謀不管是教皇的成功，或是拚命阻止災難發生的英雄們的成功，都將影響人類的未來。一部分工坊的學徒已經離開了提亞馬特，人數大概是二十多人，而這已經是最極限的人數了，你如果想讓身邊的人離開，請做好選擇，以及抓緊時間。」
「XX!」師傅口吐著芬芳。
顧不上面前突然變成龍的蘿姆婆婆，師傅百感交雜的想盡辦法理解狀況，但無數的問題接踵而至，根本沒有留下思考的餘裕。
這場陰謀如同電車難題一樣，你會為了多數人而犧牲少數人的，還是為了保全少數人，而去犧牲在可以預見的未來裡能夠拯救的多數人。
很明顯的教皇選擇了前者。他以整座提亞馬特普通民眾的性命為代價，團結全大陸的人類抵抗魔族的入侵，好在未來挽救人類被神戲弄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