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報喪主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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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08
  伊修斯結束工作已經是傍晚時的事了,他一身疲憊,只想將荒魂的事逐出腦海,好回家休息。所以當他踏進西塔大廳,發現空無一人時,原本鬆懈的神經又再度繃緊,錯愕的情緒隨之席捲而來。

  沒有「你回來了」,也不見依萊在等他,桌上的飯菜沒有動過,甚至聽不到聲響,他胃口全無,焦躁在胃裡翻騰,不自覺加快腳步上樓。他兜兜轉轉地找人,只差沒把西塔掀了,才終於在記憶燈火的儲藏間找到人。

  房間內部並沒有點燈,透出了一抹幽藍。牆壁架子上,粒子激活的光芒就是光源,整個房間盈滿螢藍,有一種詭譎而駭人的美。粒子沒事怎麼會被激活呢?伊修斯定睛一看,發現依萊就在偌大的圓桌旁,桌面上擺放著沒被激活的煤氣燈,他就這麼靜靜地盯著,彷彿不存在任何情緒,面無表情,整個人好像是空的。

  「依萊,你在這裡做什麼?」

  伊修斯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後又因依萊的異狀提起心來。他走過去,隔著桌子與依萊相望。「為什麼不開燈?」

  依萊對這句話起了反應,抬起眼與他對視,藍色的眼睛如一方明鏡,反射出他的面孔,除此之外空無一物。「我啊,只是在想……」

  依萊拿起桌上的記憶燈火,裡頭是空的。他將手拉到頭頂上,以燈腹對著眼睛,乍看之下還頗像在做什麼觀察。

  隔著玻璃眨了眨眼,依萊淺淺地笑了──正確來說,那只是一個嘴角上揚的動作,眼裡並沒有笑意。

  「我呀,自從知道自己失去記憶,我就常常在想,沒有『歷史』的我,還能算真正活在世界上嗎?」

  伊修斯瞠目結舌,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於腹部翻攪的情緒,從焦慮變成了五味雜陳。

  「過去是歷史,所有事情都是由過去不斷累積,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對生命體而言,歷史則是記憶。一旦失去歷史記憶,一座城市就算再古老,也只是徒有空殼,而人一旦失去記憶,是不是也跟空殼沒什麼兩樣呢?」

  缺乏歷史記憶──缺乏記憶。伊修斯突然看懂了這一連串列為:依萊在拿空空如也的記憶燈火比喻自己。

  「既然缺乏歷史,那一座再古老的城市,是不是也可以說是假的,只是頂著古城的名字?或者該說根本是假的,因為沒有留下任何曾經存留的證據。」

  「失去記憶的我,擁有『依萊』的外貌與能力,但會不會也可能是假的?我只是佔據了名為『依萊』的空殼,就著別人口中描繪我,苟且偷生,或許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我這個人,因為沒人能證明。」

  「不是的!」

  伊修斯終於忍不住出聲,精緻的五官皺成一團,正如同他現在打結的心情。他雙手握拳,聲音從齒縫迸出來,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應該相當難過。

  「你是笨蛋嗎!當自己做出這一串推論很厲害嗎!沒人能證明?你怎麼能說得這麼果斷!你當真的沒有人記得你的事情嗎!」

  伊修斯嘴上罵罵烈烈,表情卻像是要哭了出來,唇瓣幾次開合,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你當沒人記得』,是有人記得的意思嗎?」

  伊修斯的言語出現破綻,依萊咬住把柄追問,顯然不打算鬆口。他們倆無語地對視了好一會,伊修斯敗下陣來。

  「……我的確認識失憶前的你。」

  伊修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吐露,眼裡搖曳著好多依萊看不懂的情緒。「可是知道你以前是個怎麼樣的人,這對你有幫助嗎!你現在就已經很混亂了,我為什麼還要給你添亂!」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到最後幾乎變成用吼的。吼完之後,伊修斯也不顧依萊驚駭的眼神,退到門口,轉身逃出。留下依萊一個人在盈滿藍光的儲藏間裡。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一起吃飯,依萊甚至沒見到伊修斯,無波的夜晚就在絕悶的寧靜中渡過了。

  

  翌日,兩人準時坐在西塔大廳吃早餐,依萊還是沒跟伊修斯談上半句話。伊修斯看起來睡不好,疲憊淤積在眼眶下,氣色憔悴。依萊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昨晚的爭吵反覆在腦海上演,等到他入夢時,天色已經接近魚肚白了。

  用完餐後,依萊跟伊修斯分別行動,也不知道是不是默契,伊修斯去東塔找薩格爾會合,他則是在西塔等潘笛。

  桌上的杯盤才剛收下去,敲門聲隨即響起,依萊開門讓潘笛進來。

  「依萊早安~」

  潘笛今天還是很有活力,一點也沒昨日不甘心的樣子,她輕盈地踏進西塔,兩條白辮子也跟著左搖右晃,活像某種動物的尾巴。

  「早啊,潘笛。」

  「嚶、欸?依萊你怎麼一大早就有氣無力的?身體還沒養好嗎?」

  「不,復原得很好。」依萊苦笑,不知道要從哪裡解釋:「我好像惹伊修斯生氣了。」

  「欸,依萊也因為不想找記憶的後續,跟伊修斯吵了一架嘛!」

  言意之下:我想去追荒魂,跟薩格爾吵了一架。

  「是別的問題啦。」

  為了不要讓她將好奇心轉到「別的問題」上,依萊趕緊開了另一個話題:「我沒有很在乎要調查記憶還是去追荒魂,但我想不透,追蹤記憶跟荒魂有什麼關聯,幫得上忙嗎?」

  沒想到潘笛還真的思考起來。「呣……理論上是可以的。會變成荒魂的歷史記憶,多半都夾雜著強烈的情緒才會轉化成報喪主,那些情緒就會是報喪主執著的點。只要能找出報喪主在執著什麼,並化解那份執念,也能讓報喪主消失。但我們通常不會採取這種手法,一來難度高,二來很麻煩,直接殺掉比較快。」

  說到這裡,她又埋怨了一句「我哥跟伊修斯絕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打發我們而已」。依萊又一陣苦笑,好不容易才讓哄下潘笛,終於可以開始工作。

  想在歷史洪流裡揪出一段微小的記憶,這舉動無疑是海底撈針。就算是海底撈針,首先要做的還是縮小搜尋範圍,於是依萊提出約書亞的記憶燈火,兩人又再看了一遍,以確保沒有什麼是昨天漏看的。

  重看的過程中,依萊這次將重點放在背景上,想從建築物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不知道是年代相去不遠、抑或是建築本身就古老,他看不出與現代有什麼差別,端詳半天,他赫然發現大小姐家的宅邸就座落在第二大道上。

  潘笛跟他有不一樣的新發現。一從回憶中抽身,她就眼睛閃閃發亮地大喊:「啊!五十年前!這大概是五十年前左右的記憶!」

  依萊頗有興趣地問:「妳可以光用看的,就辨別出年代嗎?」

  神的親女兒就是不一樣,果然身懷絕技嗎?

  正當依萊佩服地這麼想,米希雅的小女兒嘿嘿一笑,尖銳地犬齒若隱若現。

  接著她一句話就打碎了依萊的猜想:「不是啦,在約書亞的記憶中,藍楹已經到了開花季節,但不是開得沒那麼茂密嗎?藍楹花開得這麼漂亮是近年來的事,我五十年前去藍楹鎮賞過一次花,那時還沒有開得這麼好。」

  依萊壓根兒忽略了潘笛是龍族,壽命跟人類不同的事實。

  既然已經有眉目,事不宜遲,兩人立即動身前往藍楹鎮,一路上邊分析方才所收集到的資料。

  資訊一:大小姐的宅邸座落於第二大道上,這樣似乎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那區的粒子濃度猛然飆升,因為約書亞生活的那段期間,留了下足以變成荒魂的歷史記憶。

  資訊二:藍楹鎮從很久以前就有種植藍楹,但被好好培育是近五十年來的事。

  資訊三:記憶中藍楹樹茂密程度跟現在有差,雖然也能歸類成栽種問題,就姑且推估出,約書亞的少年時代應該比五十年前更久遠。

  既然如此,他們先要做得便是調查,調查約書亞長大成為什麼樣的人。記憶中的約書亞應該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現在就算沒死,應該也落在七十歲上下,或許還比這個歲數更年長些──好在人類不像龍族那般長壽,鎖定壽命七十到一百歲左右的世代,用約書亞、第二大道上的富貴人家、綠眼睛的少年下去搜尋,應該可以找到什麼線索。

  想到這裡,依萊懸掛著的心便安定了一些,但心中有個角落暗暗反駁他:要是約書亞在那段記憶不久之後就死了,根本沒能好好活到那麼久要怎麼辦?眼見好不容易獲得的線索就要像煮熟的鴨子飛了,不甘願的心情就湧了上來。

  算了,事情先做了再說,現在的他們,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的份了。

  

  伊修斯走在街上,睡意緩緩覆蓋意識表層,他有些神智渙散,街道上人聲杳雜,他置若罔聞,任由套著皮靴的雙腳帶他向前。

  ──伊修斯。

  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恍惚地想,腳下一頓,肩膀突然被人一把勾住,被大腦自動隔絕的噪音,忽然排山倒海地灌進腦海,頭際隱隱作痛。

  「伊修斯。」

  是真的有人在叫他。他順著搭住肩膀的手轉身,薩格爾直盯著他,充滿魅力的眼眸印出他的模樣:臉色蒼白、頭髮凌亂、眼睛下有黑眼圈,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他。伊修斯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用了點魔法讓自己醒神,至少不要明顯處於沒睡好就上工的狀態。

  「你怎麼了嗎?有心事睡不著?」

  他嘴邊扯出一抹很淡的笑容,帶點諷刺。「怎麼,你那麼清楚啊?」

  「因為我也常會這樣……」薩格爾咕噥著:「昨晚潘笛跟我吵了一架,說我獨裁霸道,為什麼不讓她參與荒魂的任務。」

  潘笛發脾氣的模樣,毫不困難地浮現腦海。伊修斯搖搖頭,這次發自內心地笑了:「辛苦你了。我是跟依萊吵了架,但不是荒魂的問題。」

  離開摘星宿後,兩人先到藍楹鎮的公會報到,隨後帶著更新完的資訊踏出大門,再度踏上搜查荒魂成因的路途。相較於荒魂,他們更擔心的,其實是有可能會生成的報喪主,報喪主跟影子般的荒魂不一樣,是接近於人的智慧生命體,善於匿蹤,沒有線索或不主動現身的話,根本找不出來。

  「要是變成報喪主,那就真的沒完沒了了。」

  伊修斯喃喃自語,背後忽然出現人的氣息,他猛然回首,薩格爾動作比他更快。有人衝出公會大門,朝他們急起直追,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喊──

  「神選者大人!有民眾通報,報喪主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