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之後過了一個禮拜。我的戶頭進帳了一萬台幣。
照這勢頭,剛畢業起薪就能達到平均薪資,下禮拜的同學會也可以好好炫耀一番了。感謝YouBike,感謝懶惰的台北人。因為天氣越來越冷,我用這一萬元買了一件卡其色的長風衣。我本來該把錢存起來買機車的,不過那件風衣需要我。於是在這個美好的星期二,我穿著新買的長風衣,在將近凌晨一點的大安區街頭騎YouBike,向夜色炫耀我的穿衣品味。
唉。
這次的訂單又是麥當勞。在這樣的深夜,突然肚子餓的話我也只能想到麥當勞。我已經連續三個午夜餐都吃麥當勞了,這是做夜班的一大劣勢。不過為了四萬塊的月薪,以及我的長風衣,我還忍得下去。
揹著UrbanEats的專用保溫箱,送一整晚的餐,就算有半吸血鬼的身體,也難免腰酸背痛。我輪流用左右手操縱握把,讓背部稍微能夠挺直(YouBike比一般腳踏車還重,這是考驗技術的時候),偶然抬頭,看見了天空中的滿月。
今天早上剛下過雨,那個時候我還在睡覺。現在的空氣非常清澈,明月高掛在空中,圓得很不自然。微微發藍的月光渲染雲朵,看上去有些虛幻不實。一時興起,我盯著月亮猛瞧,尋找月兔的形狀以及阿里斯塔克斯撞擊坑,結果一個人影從天而降。
金色的中捲髮,深紅色的歌德蘿莉服,小小的蝙蝠翅膀,襯著藍灰的月,傳說中的吸血鬼莉莉安,輕輕巧巧地降落在我的腳踏車前方。
「江曉萍!曉萍曉萍曉萍!」
她一落地,就快樂地朝我奔來,念著從訂單上看到的名字,彷彿認識很久的朋友。不過這只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我甚至還沒加她的line。
我停下腳踏車。「妳怎麼在這裡?」
「剛剛被吸血鬼獵人追殺,遠遠地聞到妳的味道,就過來找妳了。」
「……會臭嗎?」
「還滿香的。妳看過《暮光之城》嗎?」
「有。」
「那真是有史以來最棒的吸血鬼小說!它還是初版封面的時候,我就在追了,跟那些換了皮才喜歡的人可不一樣!不過這也怪尖端出版社。妳是看電影還是書?」
「只看了一集電影……但我不懂愛德華幹麼讀這麼多次高中,我讀一次就受不了了。」
「那不是羅曼史小說的重點啊!等妳到他那個年紀就會懂了。而且精彩的還在後面啊!總之,味道大概就像書裡寫的那樣。」
「我會找時間看看的。」
「我現在好餓,可以給我喝點血嗎?」
「不要。」
她鼓起雙頰,似乎沒想過會被拒絕。「妳真奇怪,那些大老闆可都付高價讓我吸血,而我現在還要付錢給妳呢。」
「說真的,他們幹麼不直接去吸大麻。」
「如果有得選,誰想要違法呢。」
「我還有工作,晚點再說吧,我們可以用line聯絡。」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有點遲了。用腳踏車送餐,時間總是很緊迫。
「妳要送去哪裡啊?」莉莉安從衣服刻意裁出的開口,伸出兩隻明顯不符合空氣動力學的小翅膀,敷衍地拍了拍,在人行道上飄了起來,似乎打算跟我一起走。
「而且妳根本沒加我line。」
「做人要聽得懂暗示。」
「這還不簡單,妳手機給我。」她伸出手,態度強硬。雖然那個玩笑並不是這麼溫和的意思,我也只好交出手機。她熟練地操作介面,幫我加了她好友。然後笑瞇瞇地把手機還給我。
我沒理她,打開UrbanEats的介面,再次確認訂單地圖,就騎上腳踏車了。一開始我慢慢地騎,但她輕鬆跟了上來,所以我照正常速度前進。
「說到底,妳幹麼做UrbanEats啊?」她說。
「薪水很高啊。」
「如果妳真的在乎那個,就讓我吸血了。」
她說的有道理。我遲了一下才回答:
「我是台大人類學畢業的。」
「咦?真的嗎,好厲害!」
「我的朋友要不早早修了教育學程,不然都去做行政或業務了──當然這也很好。但是都花了這麼多時間,最後還是走一條一樣的路,那感覺就像是……」
「浪費了?」
「困住了。」
在某個小池塘裡,一輩子做著瑣碎的事。
然後被這座城市一口吃掉。
「喔……」她想了想:「妳想做些特別的事,所以才選深夜UrbanEats?」她看起來有點小開心。如果我回答是,她一定會說,那讓吸血鬼吸血明明更特別。可惜不是。
「我只是在拖延時間。」
「啊。」莉莉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幾個晚歸的路人經過我們身邊,她們詫異地看著飄在空中的莉莉安,但很快又事不關己地撇過頭,繼續聊著剛才那場KTV聯誼。我好愛台北。
「我的血真的很好喝嗎?」聽不到她們的聲音以後,我才又說。
「我再也喝不下其他人的血了!」莉莉安馬上回答。「尤其是那些腦滿腸肥的大叔們。我想讓嘴裡繼續保持妳的味道,這個禮拜已經拒絕了十幾件委託,至少損失了二十萬,客戶都開始有戒斷症狀了!妳有發現最近大麻的價格上漲了嗎?」
「沒有。」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被那個吸血鬼獵人追殺了。」她嘆了一口氣。「這根本是遷怒。」
「說起來,那天送血給妳之後,我也遇到了一個吸血鬼獵人。」
「啊,我知道!是小蝶對吧,那個中國特色的假修女,她上次用武士刀砍我的時候還有提到妳。其實我覺得她還滿喜歡我的,明明就很想跟我做朋友,就像小男生欺負喜歡的女生那樣吧。」
「她只比妳小兩百歲。」
「有些人不管活再久都一個樣。」她輕哼一聲,拍拍翅膀,在我頭頂游泳般伸展身子,動作優雅愜意。我抬起頭,正好看到綴滿了蕾絲與綢緞、繁複華美的歌德蘿莉連身裙裝,以及底下的貓咪圖樣兒童底褲。
我低下頭,專心騎車。
「我真的好餓。」莉莉安說。
「妳怎麼不找那個喜歡欺負妳的驅魔獵人。」
「聖職的血喝了會肚子痛。拜託啦,一點就好,一點!」
「妳上次說五百毫升,結果吸了一千,還沒付錢。」
「妳們人類就是壽命太短,才會這麼升升計較。」
「捐血中心要我兩個月才能捐兩百五。妳這麼吸我會死的。」
「妳不讓我吸血,我也會死的!我已經對妳上癮了。」
雖然是吸血鬼,雖然是三百歲的老太婆,被這樣可愛的小女孩做出如此告白,還是令人怦然心動。不過我必須堅守原則。
「不行絕對不行,我可不想變成殭屍。」
「請正名食屍鬼。而且殭屍很好,妳這是人類中心主義發言!」
「我確定這個詞不是這樣用的。」
「我會很小心,我會小心不要吸超過太多。」
「真是令人安心的保證。」我稍微放慢車速。「吸血鬼可以多久不吸血?」
「一個半月。」
「一個半月?」
「在那之後我會陷入永遠的長眠,在教堂地下室的棺材裡。但妳不會這麼狠心的,對不對。」
「誰叫妳要挑食。」
「妳沒吃過自己,才會這樣說。」
她噘起嘴來,樣子就像任性的小孩,讓我不禁露出苦笑。雖然嘴上說著嫌棄的話,但在這樣寂靜寒冷的深夜、空無一人的寬廣街道,有她作伴,其實很好。如果她願意陪我到最後,讓她(在針筒的小心控制下)喝個一百毫升的血,或許也不是問題吧。
「啊。」我忽然停下腳踏車。
「噢。」煞車不及的莉莉安整張臉撞在我的背上,她困惑地揉著鼻子,發出悶住的聲音。「幹麼啦。」
「到了。」
我比對手機。
「就是這裡,九號四樓之三。」
*
「妳的送餐地點嗎?」
「沒錯。」
「我以為妳剛剛只是想甩開我在亂騎。」
「我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妳傷透了我的心。」
「別在意,我只是喜歡欺負有好感的小女生。」
這是一棟四層樓高的小公寓,這附近的房子似乎都是這樣。這些小公寓在改建的時候,擴增了戶數,原先的門牌不夠用了,所以切成好幾份來賣。我尋找電鈴,九號,四樓,沒有錯,四樓之一……四樓之二。不過我找了好久,卻沒看到四樓之三。
「怎麼了?」莉莉安說。
「沒有這個地址……」我檢查手機,打開地圖。
「門牌、信箱、電鈴、Google map都沒有。」
「可能人家比較孤僻。所以才會在半夜用UrbanEats叫麥當勞。」她事不關己地在空中倒立,裙子都落下來了。「打電話看看?」
我按下訂單上的電話按鈕,響了好久,也沒有人接。真是讓人苦惱,雖然就算沒人領餐,系統也會從信用卡扣款,不會讓我吃虧。但手上這袋大麥克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已經連續吃了好幾天麥當勞,實在不想自己處理它。
「如果沒有人來領,妳要不要幫我吃掉?」
「我現在只喝妳的血。如果薯條可以沾著妳的血吃,我就吃。」
「妳好可怕。」
公司規定如果沒人領餐,要打至少兩通電話,原地等十分鐘,然後才能離開。我按下計時按鈕,開始倒數時間。我送餐已經一個禮拜了,這是我第一次被客戶放生。
莉莉安忽然坐在我的肩膀上,就像騎馬那樣。她的身體很輕,很柔軟。她彎下腰,倒垂著頭看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我剛剛飛上去幫妳看了一下,這棟房子真的只有三戶。哈哈,妳被騙了!」
隨著她的嘲弄,柔軟的金髮搔過我鼻尖,帶著一股梔子花香。我抓住她晃動的雙腳,有點遷怒地抬眼看她。「哪個人這麼無聊,要在深夜騙人?」
「妳瞪我也沒用。我只負責笑。」
「妳明明三百多歲了,怎麼還這麼幼稚。」
「我的大腦還是充滿可塑性的小孩子啊!這可是我引以為傲的生活態度。妳見過哪個活到這歲數的人,還能像我一樣青春活力?」
「從沒見過。」我承認。
總之,莉莉安證實了這棟房子根本沒有第四戶,換句話說,要嘛地址寫錯了,要嘛這真的是惡作劇。不管怎樣,我還是得再打一通電話,響至少十秒鐘,才符合公司規定。
我再次操作手機,這次就不期待回應了。熟悉又使人煩躁的嘟嘟聲鑽進耳朵,不過,這次還有另一道更微弱的音樂,從不知何處的下方傳來。我把話筒從耳邊移開,仔細聆聽。是搖滾天團五月天的〈夜訪吸血鬼〉。
我跟莉莉安對看一眼,她聳聳肩。「或許他在地下室,收不到訊號?」
「或許他需要幫助。」
「或許妳該仔細看看備註,我聽說有人就是不喜歡接外送員電話。」
我看了一下備註,沒想到上面真的寫了東西,我剛剛都沒注意到。一般而言,我都會仔細看過訂單,所以這滿奇怪的。備註上面只寫了一行字──
請送到下水道裡。
我把莉莉安從肩膀上趕下來,四下張望,在九號公寓門前,還真有一個人孔蓋。我又打了通電話,彎下身,把耳朵靠過去聽,聲音確實是從裡面傳來的。我有不好的預感。
莉莉安顯得很愉快。「我認識一些住在下水道的尼安德塔人,雖然他們又髒又臭,一點都不文明,血也不好喝。但他們肚子不餓的時候,還是很友善的。」
「請停止妳的智人中心主義發言。」
「那是妳沒吃過他們,才會這麼說。」
身為人類系學生,我應該可以說出更多關於尼安德塔人的俏皮話,但想到我只看過尼安德塔人的骨頭,而莉莉安還喝過他們的血,就覺得我真是白讀了四年大學。我轉過身,重新面對人孔蓋。
到底該怎麼辦呢?人孔蓋很重,如果沒有特殊的工具,憑我這樣的書呆子,是不可能打開的。我左看右看,附近卻沒有能夠撬開兩百公斤人孔蓋的東西。如果真的是住在下水道的尼安德塔人,他們肯定天生神力。
「莉莉安。」逼不得已,我只好向傳說中的吸血鬼尋求幫助。
「可以幫我打開人孔蓋嗎?」
「妳會讓我吸血嗎?」
「不會。」
「喔,沒關係,莉莉安是好朋友,莉莉安幫助朋友不求回報。」
她伸出兩根手指頭,捏住人孔蓋的凹槽,輕輕鬆鬆地把人孔蓋水平舉了起來,隨手放到一旁。我踮起腳尖,往裡頭看。下水道深不見底,傳來陣陣陰風與惡臭。我真不想下去。
「莉莉安,妳會陪我嗎?」
「我才不要,這件洋裝很貴的。大概是妳一整個月的薪水。」
「說的也是。」
我脫下長風衣,掛在YouBike上。從保溫箱拿出裝有麥當勞大麥克的紙袋,我嘆了一口氣,認命地轉過身,踩著ㄇ型鋼條排列成的梯子,往城市的陰暗角落緩緩下降。
*
下水道一片漆黑。
失去了視覺,其他感官反而更加敏銳。腐敗泥土的氣味充滿鼻尖,手中的鋼條黏黏滑滑的,規律的水滴聲讓人心情緊張。如果我乖乖待在上面,等十分鐘一到馬上走人,還可以賺到一份大麥克餐。我幹麼這麼敬業呢。
雙腳終於踩到地面了,腳下濕滑濕滑的。我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拿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下水道比想像中還要寬廣,但是空無一人。
「有人在嗎?」我輕聲喊道。迴音陣陣,聽著自己的聲音,反而讓人有點恐慌。我強作鎮定,檢查手機,勉強還有訊號。於是我再次撥通號碼。
夜訪吸血鬼的鈴聲響起,主唱清澈又飽含張力的嗓音,在惡臭的下水道中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我轉過頭,正要尋找聲音的來源,不祥的水聲忽然從水道深處,由遠而近傳來。
我愣了一下,憑著直覺後退一步,一張血盆大口出現在我剛才站立的地方。雪白的牙齒反射森冷的手機燈,飛濺的水花中,紅色的眼睛木然地凝視我。覆滿鱗片的軀體在臉前回身,隨著巨大的聲響落回水裡,我才終於看清那是什麼。
一隻巨大的白色鱷魚。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日,紐約一群年輕人在哈林河的下水道抓到了一隻鱷魚,「被沖下馬桶的寵物鱷魚」都市傳說不脛而走,甚至讓建設公司組織了一支部隊掃蕩下水道,這則傳說也流傳到了台灣。我想起我曾經聽過這樣的故事,但它一點幫助也沒有。
鱷魚潛回水裡,消失無蹤。我驚慌地用手機燈掃射水面,但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清楚。「呃、莉莉安?」我遲疑地喊了一聲,但沒有得到回應。我感到身後有動靜,於是慌忙地轉身,連連後退,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我朝梯子跑去,還來不及伸手,就看見鱷魚爬出水面,擋在我與出口之間。那是我見過最大的鱷魚,身體因為適應下水道而呈現白色,眼睛是血般的紅。牠張大了嘴巴,發出恐怖的吼聲,我後退一步,手機卻不小心掉在地上。在閃爍晃動的光線中,牠向我撲來。
「莉莉安!」我尖叫。
時間無止境地膨脹。鱷魚的利齒、腐肉的氣息、冰涼的水花,全都清晰地刺痛神經。過往的畫面浮現眼前,那是某堂人類學課,一個緊張兮兮的同學站在台前,指著白底黑字的投影片,分析下水道鱷魚這則都市傳說的神話原型與象徵隱喻。做為死前跑馬燈來說,還真是無聊到可悲的片段。
啊啊,早知道就讓莉莉安多吸一點血了。
下一個瞬間,巨大的白鱷被撕成兩半。鮮血飛濺,肉片四散,金與紅的身影降落血與肉的旋風之中。傳說中的吸血鬼眨眼間踩死了下水道的傳說鱷魚,彷彿貓咪踩死壁虎。
「哇!妳沒事吧!」莉莉安抬起頭,驚慌地看向我,臉上還沾著爬蟲類血液。
我愣愣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我以為我死定了。可以摸摸我的頭嗎?」
「不用謝我,我只是覺得像妳這麼好的食材,給鱷魚吃掉真是太浪費了。」她嘴上說著冷漠的話,但聲音裡的擔心藏不住。她猶豫了一會兒才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被一個外表只有十二歲的小女孩摸頭安慰,實在有點羞恥。不過一想到她的年紀其實都可以做我的曾曾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了,忽然間有種無與倫比的安心感。她身上有媽媽的味道。
「妳是不是在想很沒禮貌的事。」
「妳的洋裝,最後還是弄髒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昂貴的哥德蘿莉塔服裝,在衣服的皺褶上,垂掛著幾條鱷魚的腸子與內臟,有點像是聖誕樹裝飾。
「反正這款式也已經過氣一百多年了。」她脫下連身裙,隨手丟進水道中,讓它隨著水流漂走。現在,她赤身裸體站在我面前,身上只有一件貓咪圖樣的底褲,而且沒穿胸罩。
我稍稍移開視線。「妳知道哥德蘿莉塔跟哥德風完全是兩回事吧?」
「喔,閉嘴,我在給妳台階下。」
我們無言地看著連身裙與鱷魚肉塊在水道上越漂越遠。雖然剛剛才差點被吃掉,但現在我倒有些同情那隻鱷魚了。因為人類任性的需要而誕生,被飼養在籠子裡,卻在長成不符合期待的樣子後,隨意地丟棄,沖下馬桶,流落不見天日、哪裡也不存在的都市狹縫。
原先飼養牠的人,到底打算把牠養成什麼樣子呢?
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牠終於能夠做自己了嗎?
肉塊消失在下水道的黑暗中,然後我突然注意到,在一旁的走道上,有個白色透明的人影正看著我。人影發現我注意到他,指了指地上某樣東西,略帶歉意地微微一鞠躬,從腳開始變得透明,最後消失無蹤。
「……那是啥?」
「只是一個幽靈,下水道裡很常見啦。他剛剛好像想對妳說什麼?」
我們走近一看,才發現剛才幽靈指的地方,有一具屍體。
屍體穿戴著管線工人的服裝與工具,已經腐爛了,不知道怎麼會死在這裡,但右腳有鱷魚的咬痕。我畢竟是人類系學生,在修體質人類學的時候,死人骨頭也沒少看過,區區一兩具屍體還嚇不到……不,抱歉,我騙人的,我怕死了。
「為、為什麼這裡會有屍體,他是被鱷魚咬死的嗎?」
「大概是沼氣中毒吧。妳沒發現嗎,這裡根本是毒氣室。要不是我上禮拜多喝了妳五百毫升的血,妳早就昏倒了。」
「喔,謝了……但怎麼會沒人發現他?」
「我就說會在半夜叫UrbanEats的都是邊緣人。」
事情很清楚了。就是那個幽靈訂了UrbanEats,想讓我發現他的屍體。我試著再打了一次電話,但這次卻沒聽到鈴聲。或許他的手機老早就沒電了,天知道他死了幾年了,還在用夜訪吸血鬼那麼老的歌。
「他差點就把我害死。」我忿忿不平地說。
「誰叫妳那麼沒有危機意識,才老是遇到這種事。一般人接到吸血鬼的訂單,不是都會棄掉的嗎?」她雙手插腰,幸災樂禍地說教。
「沒有啊,兩千五很貴耶。今天也是因為妳在上面,我才敢下來的。」
「啊、喔……嗯……」莉莉安撇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總、總之,平常會接到這種單的,應該都是圈內人。」
上次遇到的那個魔女,好像也提過這件事。而且人都死了,幽靈也鞠躬道歉了,想生氣也氣不起來。我嘆了一口氣,不再糾結。
在幽靈道歉之前,他似乎有用手指著什麼。我一開始以為是屍體,不過方向不太一樣。我朝記憶中的位置看去,才發現地上有一個錢包。
我撿起錢包,裡面還有兩、三百塊。雖然都被水浸濕了,但外觀還算完整。我從裡面抽出一百三十塊錢,找給他三塊錢,然後將一直緊抓在手上的大麥克套餐放在旁邊。「您的餐點送到了。」我雙手合十拜了拜,才轉身跟著莉莉安爬出下水道。
這附近沒有監視器。我打了通報警電話,說人孔蓋被打開了,底下傳來(鱷魚的)血腥味和有毒的沼氣味,後續應該就沒我們的事了。希望那個工人大叔可以好好入土為安。
莉莉安還是裸體狀態。看著總覺得有點冷,不過更重要的是,要是被人看到我在十二月的冬天夜晚,跟裸體的小學女生走在一起,大概會進警局吧。所以我脫下我的長風衣遞給她。
她驚訝地看著我,不確定地接過風衣。「妳真是奇怪,竟然擔心一個吸血鬼?」她猶豫了一會兒,穿上風衣,稍微拉緊了些,然後淺淺地笑了。她小聲地說。「謝謝。很溫暖。」
雖然我不是在擔心她著涼,不全是這樣,但她的笑容實在很可愛。我含糊地應了聲。「喔,嗯……我送妳回家吧,等妳到家了再還我。」
「妳不送餐了嗎?」
我看了看手機,關掉UrbanEats的應用程式。經過剛剛的事,我已經失去繼續送餐的心情了,今天就這樣吧。看著不知為何心情愉快的莉莉安(她似乎很喜歡那件長風衣,還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嗅聞),我遲疑地開口。
「妳是真的很想喝我的血嗎?」
對於這個問題,她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抓著風衣衣角。「吸血鬼比較適合在晚上出門。」
「對耶,最近的小說都不太在意這個設定了。」
「但這個時間正常人都睡了。能遇到的也只有吸血鬼獵人,跟UrbanEats外送員了。」
「還有殭屍、還有魔女。」
「如果我說,我只是想找妳聊天,妳會陪我嗎?」
「喔……」突然的告白讓我一瞬間詞窮,但為什麼不呢,反正我也很閒。「我知道忠孝敦化站旁邊有一家無酒單酒吧。我挺喜歡的,要不要一起去坐坐?」
「那裡有血腥瑪麗嗎?」
「喔,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