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那大概會是「可惜」吧。
二十二歲,大學剛畢業,讀的是台灣大學,只不過是人類學系。我想我長得算是漂亮,但身邊的男生要不是有女朋友了,不然就是同性戀。家境小康,卻也沒多餘的錢讓我出國念書。興趣是看動畫,對流行音樂一竅不通。沒有高遠的志向,也沒有出類拔萃的才能,只要生活安穩,我就心滿意足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雖然頂著名校光環,但實在一事無成。在台灣成長的人們,總是對台大這個第一學府有著許多奇怪的誤解。例如說,台大生各個都是天才,剛畢業就年薪百萬。例如說,台大的人都是生活白痴,只會考試不會做事。例如說,台大有十一個學院,領域豐富多樣,啊,這大概是最常見的誤會了。事實上,只要在這裡讀過書的學生都知道,台大隻有三個學院。
醫學院,電資學院,以及管院。
剩下的,都隸屬於公館大公園附屬大學。在大公園中,遊憩的民眾比學生還有發言權。如果覺得這說法太誇張了,請上網搜尋人文大樓。大學四年間,我被迫在相距一點五公里的水源校區與本校區之間來回趕課,只因有人抗議文學院的新大樓會破壞校門天際線景觀。
拜此所賜,身為一個台大人類學系畢業的女高材生,我在這間擁擠的大學學到的唯一一件對人生有所幫助的技能,或許就是單手騎腳踏車了。所以,畢業後會成為食品物流個人承攬業者(簡稱UrbanEats外送員),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吧。
只是發揮所長。
一邊騎著北市府設立的YouBike共享單車,我一邊看著左手手機上的小地圖,尋找取貨的商家。現在是凌晨一點五十二分,東區寬廣的人行道上空無一人,與白天迥然不同的街景,讓人有種走入異界的錯覺。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在這個時間出來工作。不過UrbanEats新開的夜貓子服務有外送加給,再加上新手獎勵,聽說好好幹的話,一個月也有機會賺進十萬元。這可比文學院的平均薪資多了三倍有餘。我真是幸運,剛出社會就能找到待遇如此優渥的工作。反正,就讀人類學系,我早已習慣通宵達旦。
至少熬夜騎腳踏車比熬夜研究尼安德塔人有前途多了。
手機螢幕上顯示的取貨商家叫做「德古拉酒吧」,客戶點的是一杯血腥瑪麗。像這樣的調酒也有外送嗎?雖然有點懷疑,不過我使命必達。酒吧位在東區的小巷子裡。雖然市中心的主要幹道兩側,都是美輪美奐的商業大樓與億萬豪宅,轉進小巷,卻都是一些老舊的公寓矮房,只有一樓裝修成了精品店面。
從地圖來看,這家酒吧也是這樣的小店,但是找了好久,就是沒有找到招牌。後來看著地址,一棟一棟數門牌,才在一戶像是一般住家的門前停下腳踏車。我有些不安地按響門鈴,心想在這樣的深夜,若是普通人家,該怎麼賠不是。沒想到等了半分鐘,卻是一個穿著全套醫師袍的幹練女性出來應門。她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看著我。
「德古拉酒吧,妳是UrbanEats?」
「是的。」
「先進來吧。餐點幾分鐘後可以出貨。」
我跟著她走進房間。房中很寬敞,沒什麼東西,四面牆都漆成了白色。房間中央有張桌子……不,不是桌子,那是手術床。一旁的檯子上,手術工具一應俱全。這大概是所謂的特色酒吧吧。
她沒有再理我,逕自坐到手術床上,然後拿起台架上的針筒,熟練地將針頭插進自己的左手臂內側,墊上棉片,貼上膠布,固定針頭,鮮紅色的血液隨著管線緩緩流進一旁的血袋裡。血袋下方,一台搖盪器勤奮地作業著,顯示器標示著剩餘重量。現在還需要兩百毫升。
「????」
「嗯?」她歪了歪頭。
「????」
「出什麼問題了嗎?」她說。「訂單是一杯血腥瑪麗沒錯吧?」
「血腥瑪麗不是調酒的名字嗎?」
「瑪麗是我的名字。」
「喔。」
她沒再解釋,這話題似乎已經沒什麼好說了。血袋搖盪器的嗡嗡聲填滿了空間,我感覺自己似乎問了個蠢問題,於是我轉頭,看著計重器上的數字。數字慢慢往下掉,倒數著時間。過了好一會兒,她又若無其事地開口。
「第一次跑深夜?」
「嗯。」
「那妳知道這是給誰的嗎?」
「客戶訂單上面寫莉莉安。」
「她是傳說中的吸血鬼,殺人不眨眼的那種。」
「這樣啊。」
「她已經三百多歲了,消化不太好,對品質很堅持。她要求血液離開身體,要在十分鐘內送達。」
「她的訂單沒有備註這個。」我想到我停在外頭的YouBike,今天借到的車不好騎,變速器壞了,我是上路以後才發現的。
「如果我是妳,我會把血袋扔到水溝裡,假裝沒這回事。就算賠錢,也不要拿不新鮮的血給她。不過我不是妳,所以工作加油。」
她停下機器,拔掉管線,將暗紅色的血袋裝進紅白相間的半透明塑膠袋裡,然後遞給我。就像早餐店阿姨將厚蛋吐司遞給我那樣的動作。「跟妳確認訂單。兩百五十毫升的血,總共兩千五百元。塑膠袋一塊錢。」
我接過塑膠袋,誠摯地道了謝,隨即離開這棟公寓。我將血袋放進UrbanEats專用的保溫箱,跨上YouBike,為了自己的小命,以及兩千五百零一塊錢,往東區的夜色疾駛而去。
*
十二分鐘後,我按響了東區高級酒店最頂樓總統套房的門鈴。
呃、不,雖然是對方指定的,這是一個UrbanEats外送員進得來的地方嗎?
「嗨嗨!」門被打開了,站在門後的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女孩。目測大概才十一、二歲年紀,她留著一頭微捲金髮,穿著紅黑色調的哥特蘿莉服裝,儼然就是從動畫作品走出來的吸血鬼樣貌。瑪麗說她已經三百歲了,但她看起來實在沒什麼成年人的穩重與威嚴。
「您好,您要的餐點。」我從保溫箱中取出血包,血還是溫的,讓人感覺有點噁心。
莉莉安開心地接過血包,撕開塑膠包裝,就在我面前喝了起來。
然後吐了我滿臉。
「這什麼啊!不是已經酸掉了嗎!」
「我才遲到兩分鐘。」我不滿地抹抹臉。「而且特殊需求要寫進備註欄才算數。」
「妳好大膽,竟敢拿過期的血給我喝。妳知道我是誰嗎?妳知道上一個這麼幹的人現在怎麼了嗎?」
「她怎麼了?」
我想起我可能正在跟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吸血鬼講話。我吞了口口水,有些緊張地後退。她雙手插腰,嚴肅地瞪著我。
「被我客訴了。」
「……」
「妳要怎麼賠償我!如果妳不好好補償,展示點誠意,我也會客訴妳。我會讓妳丟掉工作,我說到做到!」
「……」
「妳還有什麼話想說?」
「不、如果只是客訴的話那倒是沒關係……我還以為妳會……呃,沒什麼。」
她遲疑了一下,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接著她瞪大眼睛,忽然一隻手越過我的腰際,砰地把門關了起來。如果她長高一點,這姿勢會比較像壁咚。不過她的臉只到我的胸口,所以她抬起頭,憤怒地仰視我。
毫無威脅性。
「啊!我懂了,妳把我當笨蛋吧。」她說。「妳這個物種歧視者,妳以為吸血鬼都是野蠻人嗎?在這個自由民主的世界,妳怎麼還覺得我們會用以前的方法做事。」
「抱歉,我太沒禮貌了。」
「無禮的人類,就算妳道歉也來不及了。我要把妳PO到爆料公社上。」
「真的很對不起。」我放低姿態,不過從高度上來說,還是俯瞰著她。「我大學剛畢業而已,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還不太習慣。我沒有機車,只能騎YouBike,所以才會遲到。」
「咦?」她後退一步,傾頭看著我,柔軟的髮絲在肩上晃動。「妳大半夜的還騎YouBike送餐嗎?」
我聳聳肩。「半夜有額外加給。」
「為什麼不騎機車?」
「我沒錢。買機車是我的短期夢想。」
「好吧。」她噘起嘴,似乎她的道德信念讓她沒辦法譴責一個半夜還得騎公共自行車送餐的窮苦社會新鮮人。她來回踱步一會兒,抬起頭。「但因為妳耽誤時間,讓血酸掉了是不爭的事實,這部分妳還是得賠償我。看妳要還我兩千五百塊,或者讓我吸妳的血。」
很有道理。
我掙扎了一下。「吸血會痛嗎?」
「聽說跟抽大麻一樣痛苦。」
「我選吸血。」
「那麼來,站在這裡。」她引著我進入奢華的房間,把我拉到餐廳的小桌邊,然後自己站在椅子上,這才搆到我的肩膀。
「我只吸兩百五十毫升,不會影響健康的……」她頓了頓說。「最多五百毫升,如果妳的血很好喝的話。」
「瑪麗只給妳兩百五十毫升的血,如果多了會加錢嗎?」
「喔,妳們人類真是小氣。」她輕輕拉開我一邊衣服,然後往我的脖子咬了上去──
聲音遠去……
森林裡的墓園、燃燒的小鎮、劃過天際的流星、雲海與日出……
恍惚。
當我再次回復心神,莉莉安已經露出一臉回味的表情,拿著蕾絲手帕在一旁擦嘴巴。
「結束了?」
「暫時就這樣。」
我動動痠疼的肩膀,忽然有點疲憊。
「我剛剛看到……一些東西?」
「啊,我有還妳一些血,免得妳騎車頭暈。我真好心。」
「妳吸了多少。」
「兩百五。」
我狐疑地看著她,她偷偷移開視線。「……四百九十九。」
我還想追問,她卻搶先開口了。「話說回來,妳的血真好喝。」
「這樣的讚美讓人有點不知所措。」
「不要做外送員了。以後妳就當我的存糧……血包……我是說,受雇員工吧。妳以後就住這裡,我養妳!」
我張開嘴,一時間卻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假裝環顧四周。總統套房的裝潢精緻典雅,水晶吊燈散發炫目的光芒,在雕花的實木傢具上流動,落地窗外,燦爛如星海的台北夜景向遠方延伸。我想,就算我做外送員一輩子,大概也沒辦法住進這樣的房間。頂層玩家美麗的生活方式,跟我這樣的平凡人無緣。機會以後可不會再有了……我低下頭,看著莉莉安滿是期待的雙眼,還是搖了搖頭。
「不了,那感覺像是在出賣肉體。」
「哪個工作不是在出賣身體?」她冷哼一聲。「而且深夜外送有一半都是八大的單,妳才沒資格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等妳改變主意,歡迎隨時來找我。我們一定能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這是我的line。」
我接過她可愛風格印刷的名片,現代的吸血鬼跟我想的有點落差。或許真如她所說,我被刻板印象給制約了。「妳中文說得真好,妳是什麼時候來台灣的?」
「我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大概從清朝開始吧。」
「……抱歉,因為妳的頭髮是金色的,我還以為──」
「喔這個啊。」她捲了捲自己的頭髮,開心地說。「我是英國混血,不過原本是黑髮的。前幾天看了一部動畫,裡頭的吸血鬼是金色頭髮,覺得很可愛就染了。真好呢,以前走到哪都被追殺,現在這個年代,吸血鬼反而還是萌點了。」
「現在是自由的時代。」
「妳看起來倒是不怎麼自由。」
「我沒錢。」
「人類可真是墮落了。」她感嘆,然後把超額吸血的兩千四百八十九塊給了我。
*
離開吸血鬼的巢穴,我接到下一筆訂單。
這次是很普通的麥當勞外送,送到與捷運站有段距離的地方。我一邊回想剛才的奇幻旅程,一邊小心地騎著腳踏車。吸血的後遺症似乎還沒恢復過來,我發現自己有些恍神,視野邊緣時不時模糊。還好凌晨的車不多,只有幾輛計程車、清潔車,以及YouBike運送車在路上奔馳。
剛才沒有答應莉莉安,真的沒關係嗎?先不提收入問題,能跟吸血鬼這樣的傳說生物搭上線,或許是一生難得一次的機會。如果是我的人類學教授,肯定已經興奮到在講台上跳舞了。
如果接受莉莉安的邀請,我也會成為一個特別的人嗎?
涼爽的微風吹在臉上,有點微醺的感覺。一邊騎著腳踏車,我想像那樣的光景,小聲哼起了歌。夜晚的台北很明亮,但那靜謐的光與白天截然不同。深邃的夜空點綴些許星子,整齊排列的路燈安定柔和,住家的燈都熄了,只剩一些大樓裝飾燈、廣告招牌燈、與商品櫥窗燈還亮著。
離捷運站越遠,周圍的房子就更加老舊。牆上掛滿電線與突出的冷氣機,住家門口擺放著便宜盆栽,不是很細心照料,卻比美輪美奐的新式大樓多了幾分生活感。這裡許多住宅都是前人留下來,但周遭成為精華區以後,卻沒有閒錢翻新了。我在其中一間矮房停下腳踏車,按響門鈴。
門開了,我露出營業用笑容,語氣開朗地打招呼。
「您好,我是UrbanEats,您點的──」或許是剛下腳踏車時改變了姿勢,又或許是吸血鬼偷偷吸了太多血,我忽然有點暈眩。因此踉蹌了一下,微微低下頭。
「嘿!」
唰──有什麼從我頭頂揮過,帶起一陣勁風。
我抬起頭,那是一名長相清秀的少女,最多不過十七歲。她綁著公主頭,身穿道士服,肩上披著羊毛披肩。單看氣質的話,就像哪個古典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她的手上拿著一把鋒利的日本武士刀。剛才在我頭上揮過的,大概就是這個危險的東西。
「──麥當勞大麥克經典套餐送到了。」腦袋一片空白,我還是敬業地把話說完。
少女雙手持刀,似乎對沒砍中我感到十分不悅。她瞪著我說:「妳這個可憎的魔鬼!真是的,以上帝之名,我一定會想辦法消滅妳!」
雖然是說著威脅的話語,但她的聲音輕輕柔柔的,整體而言就像我那體貼的妹妹在裝生氣,反而有點可愛。不過,道士服、武士刀、搭配驅魔電影台詞,在台北的街頭,這風格的混搭還是讓我有點嚇到。我後退一步,以盡可能不刺激她的動作展示保溫箱裡的麥當勞紙袋。
「妳認錯人了,我只是個UrbanEats合作的食品物流個人承攬業者。」
「才不是呢。妳們明明只是便宜的受雇勞工,但是問題可不在那裡。」她重新握好武士刀,刀尖直直指著我。「妳身上有吸血鬼的味道,快點說實話,妳跟莉莉安是什麼關係?」
「莉莉安?」
「那個傳說中的吸血鬼!我們驅魔獵人這一百年來一直都在追她。」
「我剛剛送貨給她。但食物餿掉了,我只好讓她吸血。」
「咦?」她眨眨眼睛,愣了半晌。「妳剛剛才被吸血?」
「嗯。」
「妳真的只是一個外送員?」
「嗯。」
「……哇!啊啊,對、對不起──」她突然捧著武士刀,雙手合十,朝我連番道歉。「我不知道是這樣。真的很對不起!我真是太衝動了。請不要報警,拜託。」武士刀在半空中揮呀揮地,還是很可怕。我連忙擺擺手,要她別在意。她鬆了口氣,俐落地收刀入鞘。
「可是莉莉安現在在哪裡呢?」她說。
「抱歉。」我尷尬地笑了笑。「客戶資料都是個人隱私,不能隨便透露。」
「這樣喔,好吧,那也沒有辦法。」她再次深深低下頭。「不管怎樣,我剛才真是太沒有禮貌了。」
「不會,記得在單子上幫我點五顆星。」
她拿出手機,為我的服務態度打分數,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我。
「……五顆星,嗯,這樣就好了……妳是騎YouBike來的嗎?」
「我大學剛畢業,還沒錢買機車。」
「真是好辛苦喔。妳讀什麼大學呢?」
「台大。」
「台大!」她驚呼出聲。「那麼怎麼會來做這個?」
「我是人類學系畢業的。」
「喔。」
我把餐點交給她,卻又一陣暈眩,險些站立不穩。她連忙扶住我,我感激地抓住她的手臂,整個人倚靠在她身上。「抱歉,剛才被吸了不少血。」
她點點頭。「真的,味道好濃喔。再差一點妳就要變成吸血鬼了,我猜,她至少喝了妳一公升的血。」
「有什麼味道嗎?」我抬起肩膀聞了聞。
「不用這麼擔心啦。一般人是聞不到的,那比較像是靈能量的味道。」
「會臭嗎?」
「咦?這個……雖然不想承認,不過吸血鬼大部分都很有魅力喔,就像是花朵要吸引蝴蝶那樣。妳有沒有看過《暮光之城》?」
「我比較喜歡《夜訪吸血鬼》。」
「有品味耶。」她拉著我進到屋中,擔心地說。「我們先休息一下吧,這樣子騎單車真是太危險了。」
放下刀子以後,她看起來相當親切。五官柔和,聲音溫暖含笑,就像喜歡照顧人的可愛少女。果然第一印象是不準確的。我跟著她走進屋中,她住的地方很小,雜物很多,到處都是垃圾與食物,讓我想起大學時代在外獨居的那些女同學,或者公園中的流浪野貓。
她一邊清出可以坐的位置,一邊說。「妳身上有好多吸血鬼的血,至少有一成了喔。已經算是半吸血鬼了,其實如果不是這個樣子,妳可能早就在路邊暈倒了!」
「半吸血鬼會怎樣?」我在沙發上坐下,接過她遞來的溫水。
「如果再被多吸一點的話,也許會死掉,或者變成殭屍。不過妳現在的程度應該沒關係,只會讓妳有夜視能力、身體更強健、回復速度比較快。然後眼睛有一點點畏光。」
「聽起來很適合深夜外送員。」
「我覺得妳還是買一台機車比較好,真的。」
我小口小口地啜飲溫開水,有些好奇地環顧周遭。這裡的擺飾同樣風格混雜,牆上掛著十字架與桃木劍,櫃子裡有巫毒娃娃與道教符籙,上面還壓著一台古董留聲機。書櫃放滿宗教典籍,在聖經與老子想爾注之間,是一本塞拉菲尼抄本。仔細一看,她的道士袍是用拉鍊拉上的。
「妳說妳是驅魔獵人嗎?」
看到我疑惑的眼神,她自豪地點點頭。「是的喔,我當驅魔獵人已經一百年了!從我受洗的那天開始,就一直在追殺莉莉安,可是她跑得真的好快喔。」
「為什麼是道士袍?」
「咦?這樣穿不好看嗎?」
她穿的不是那種齋醮科儀用的法衣,而是青藍素色的得羅。配上清麗的容顏,整體而言,有種素雅古樸的潔淨感。
「很適合妳。」我由衷說,想了一下才發現不對。「等等,一百年?」
「對吧,看不出來吧。其實我已經一百三十幾歲了呢,承蒙上主祝福。」
「神是真的存在嗎?」我脫口而出。
「我也不清楚耶。」她困擾地笑了笑。「那個只是客套話啦。」
「那妳怎麼能活這麼久?」
「我是先吃了長生不老藥,才成為驅魔獵人的。而且我每天都會敷面膜,嗚……那筆開銷真是不小呢。」
「。」
「話說回來。」她把武士刀小心地收進櫃子裡。「妳真的好厲害。在那麼突然的情況下,還可以躲過那一刀。」
「那只是運氣好……等一下,妳剛才是真的打算砍我的頭嗎?」
「啊哈哈,這把刀對普通人沒有效果啦。應該。」她摸摸自己的耳朵,眼神飄向一邊。「先不要說這個了,妳想不想要來做驅魔獵人?跟吸血鬼或者殭屍打打架,應該會比送UrbanEats還有趣一些吧。」
「不了,我還想活久一點。」
「其實也沒有那麼危險啦,真的。現在大部分的鬼怪人都很好,像是我正在追的吸血鬼,她也很久沒殺過人了。現在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大家都要學著互相尊重。也許可以賺別人的血汗錢,但不可以未經同意吸別人的血。」
我腦中浮現莉莉安的樣子。「那妳們為什麼還要打架?」
「應該算是一種傳統。」她收回空杯子。「那麼,妳願意跟我一起修行嗎?現在拜師的話,每個月只要兩萬元,還附贈半顆我家祖傳的長生丹藥喔!」
「……」
「怎、怎樣啦……住在東區生活開銷很可怕嘛。但這裡是靈脈匯聚點,又離捷運特別近,我也沒有辦法……」
「我沒錢。」我老實說。「而且如果妳很缺錢,幹麼不直接拿那個長生不老藥去賣?」
「這個是講求緣分的。我姥姥說,隨便拿去賣的話,最後只會讓有錢人都長生不老。這樣長遠而言,大家都會比較窮。」
「長遠而言,我們都死了。」我引用了凱因斯的話,但她顯然聽不懂這個梗。於是我輕咳兩聲,站起身來。
「謝謝妳的招待,我得接下個單了。」
「沒關係,如果妳哪天考慮轉職了,還是歡迎妳隨時過來。剛才的提議會一直有效。」她一邊說,一邊送我到門口。我揹起保溫箱,轉了轉肩膀,確定自己真的沒問題。
「半顆長生不老藥也會有效果嗎?」
「只能持續兩百八十天。」
「好微妙。」
「我是說真的,我一直很想要一個可愛的小師妹。」她停下腳步想了想,讓我先在門口等一下,接著回頭從抽屜翻出一瓶雪山礦泉水。她把水倒進馬克杯裡,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張黃色符紙,燒成灰以後灑進杯中攪拌,再用漏斗把符水裝回寶特瓶中。
「妳有很強的吸引靈異的體質,夜晚還好漫長呢,我想這瓶聖水一定會有幫助的。」
「聖水。」
「比較具有中國特色的聖水。」她補充。
「謝謝妳,我會善用它的。」我向她揮揮手,把寶特瓶丟進YouBike置物籃,轉身離開這個清貧但好心的驅魔師家中。
*
這張單子絕對有問題。
我把還活蹦亂跳的那隻雞塞進保溫箱,一邊平靜地想著。
雞會掉毛嗎?會不會留下什麼細菌?UrbanEats的保溫箱都是外送員自己準備的,一個一千元。如果那隻雞把箱子弄壞,我可就虧大了。
載著這隻雞,我繼續在東區街頭騎腳踏車。隨著夜越深,人與車也越來越少。這很好,因為腳踏車在台北沒人權,在車道會被按喇叭,在人行道又會被翻白眼,哪裡都不能安心。可是現在,這裡就我一個人,兩旁的車道、漆黑的大樓、幾何式交纏的高架橋,全都以一種使人暈眩的斜率交會在前方。在寬廣路面的透視中心,幾乎有種莊嚴的美感。
雞咕咕地叫了。
說真的,到底是誰會在大半夜買一隻活生生的雞呢?訂單的姓名欄只填了「厄夜魔女」四個字。如果是幾個小時前的我,大概只會當成有人在鬧外送員。
穿過最後一個路口,我在一家古舊的教堂前停下腳踏車。看著眼前這棟奇異的建築,我揉揉眼睛,確認門牌,然後再揉揉眼睛。我完全不知道東區的精華地帶在這裡有間教堂。哥德式的尖塔、彩繪玻璃窗、蹲踞屋簷的石像,彷彿隨時會有蝙蝠從洞開的大門裡飛出來。教堂裡漆黑一片,空氣中隱隱迴盪管風琴的聲音,旁邊有一座小墓園,墓碑前擺了鮮花。
浮誇。
我架起YouBike的腳架,提起保溫箱往教堂門口走去。保溫箱裡的雞顯得很不安,我能感覺牠拍翅的震動,我想這一定是你能在UrbanEats裡找到最新鮮的食物了。我走上教堂前的台階,往裡頭張望。
「有人嗎?」
或許是吸血鬼給我的夜視能力,教堂中雖然很暗,但我看得還算清楚。教堂中擺放著一排排木製長椅,上頭坐滿了人,全都穿著整齊西裝,低頭在黑暗中抄寫著什麼。紙筆摩擦的沙沙聲搔得人心慌。
「那個,你好,我是UrbanEats,來送厄夜魔女點的雞。」
我維持著專業態度把那羞恥至極的名字講了出來,不過還是沒有人回應我,大家都很專心工作。我真討厭這些奧客。
「那個……雞……」我把雞從保溫箱抓出來,牠不住地拍翅掙扎,發出吵雜的聲響,人影們才終於有了反應。他們抬起頭,放下紙筆,緩慢地站起身,然後以一種僵硬、不協調的方式向我走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們的臉,直到第一個人走到門邊,踏進月光照射的範圍。
那是一具乾枯的人形。
頭髮都掉光了,皮膚黏在骨頭上。關節僵硬,面色發青,眼窩中沒有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幽幽鬼火。沒剩幾顆牙的嘴中發出啊啊的聲音,隱隱能聞到一股腐朽的氣味。
就像刻板印象中的殭屍那樣。
我連忙後退,跑下門前階梯,從YouBike車籃中拿出驅魔獵人給我的寶特瓶裝聖水,轉開瓶蓋,用力往殭屍身上潑去。一陣燒焦的臭味傳來,為首的殭屍摀著臉在地上打滾,其他殭屍則猶豫地退後。我看準時機,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拉上教堂的雙扇大門。確認關緊了以後,才靠著門鬆了一口氣。
「小妹妹。」一個成熟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是人!我高興地轉過頭──
刷。
一把塑膠掃把擦過耳際,在教堂大門上敲出空洞回響。月光之前,一個高䠷的女性身影撐著掃把柄,低頭微笑地看著我。
掃、掃把咚!?
「妳、妳好?」
「請問妳在對我家員工做什麼呢?」她約莫三十歲上下,語調輕快,彷彿閒話家常,但我本能地感受到危險。俐落的中短髮搔著我的鼻尖,很香,胸部很大。
「我、我是UrbanEats外送員,送餐到這裡卻發現那個教堂裡有殭……等等、員工?」
「哦。」她看著我手中的保溫箱(雞已經跑掉了),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這樣啊,我大概明白了。我以為能接那種單子的都是圈內人。」
「妳就是厄夜魔女嗎?」
「不是,我叫林水月。那個只是我手下的殭屍寫來鬧外送員的。」
「……」
「進來吧。」她懶懶地說。「我拿錢給妳。」
我跟她走進了教堂。
*
殭屍們都回到了位子上,繼續抄寫書籍。剛才被我潑了聖水的殭屍也已經恢復過來了,坐在地上休息。我朝他深深一鞠躬道歉,他卻只是朝我擺擺手表示沒關係。真是個好人,不,一具好屍體。
「對了,雞跑掉了。」我說。
「沒差,我回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順手抓回來了。」林水月從手提袋裡掏出了雞。那個手提袋看起來裝不下一隻雞。
「只是有些好奇,妳買一隻活雞做什麼呢?」
「感恩節大餐。」
「呃,那……這裡又是怎麼回事?」我比了比坐在地上的殭屍們。
「妳說小張嗎?」她有些煩躁地揮揮手。「他才剛被聖主會的假修女砍掉腦袋,還沒恢復過來,妳又拿聖水潑他。這下可好,我得多付勞工保險跟加班費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快步跟上。「但我指的是這些殭屍。」
「喔,妳問這個啊……妳聽過莉莉安嗎?一個吸血鬼?」
「我知道,我剛剛才送餐給她。」
「這些是被她吸了太多血以後回不去的那種。因為沒地方可待,我就收留了他們。」
「莉莉安……」
雖然盡力隱藏,但或許我的語氣還是透露了不贊同。林水月撥了撥頭髮。「不是她的問題,這算是他們自願的。」
「自願?」
「畢竟當殭屍比當人輕鬆多了。雖然也要勞動一輩子……他們前幾天才罷工,要我把工時改為一天四小時。」
「一天四小時!」
「之前是六……六小時來著。」一旁的殭屍,小張,突然用沙啞的聲音插話。嚇了我一大跳,原來他會說話。「但一天、一天幹六小時,我們可吃、吃不消。只有螞蟻跟人類……這樣的白痴生物,才能忍受這麼長時間的無、無意義勞動。」
「嘿,放尊重點。」林水月說。「小妹也是人類。」
小張愣了一下,尷尬地笑了。他笑的時候下巴會掉下來,講話時也得不斷調整。「抱歉,我剛才以為妳、妳是吸血鬼。」
「沒關係。」我說。「我剛剛也以為你是沒有智商的那種殭屍。」
「小張是工會的會長。」林水月說。「我真不該讓殭屍讀資本論的。我活了四百年,以前收留殭屍可是穩賺不賠,我還沒在人事成本上花過那麼多錢。」
「妳、妳們也該有個工會。」小張對我說。「像妳這樣的年輕女、女孩,在深夜還要騎腳踏車送餐,實在太辛苦了。」
「我們算是個人業者,跟UrbanEats只是承攬而非雇傭關係。」我說。
「妳要不要一起當殭屍?不用煩惱活著的麻煩事,那可幸、幸福多了。我活著的時候,老在自怨、自艾。死了才覺得,真是浪費時間。」
「不用了。」我搖搖頭,隨意地想像了一下變成殭屍後的人生。「我大概滿喜歡煩惱活著的麻煩事,還有自怨自艾的感覺,讓我從不同角度欣賞人生。」
「就像觀賞悲劇?」
「就像在看黑色喜劇。」
小張開心地笑了,而這次他的下巴真的掉下來了。他手忙腳亂地把下巴裝回去,動動嘴巴,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口齒忽然清晰了。「不錯,我看好妳。哪天妳不想活了,歡迎隨時來找我。跟著我,保妳吃香喝辣。」
「謝謝你。」
這是我第一天上工,就接到了三次轉職邀請,不過我確定就這個選項我是不會考慮的。畢竟我喜歡我的頭髮,而且殭屍的味道不太好聞。
「好了別煩她了。」林水月將現金塞到我手裡。「夜還很長,工作加油,你們兩個都是。」
「今天真是特別的一天。一天之內,我就看到了吸血鬼、驅魔師、殭屍跟魔女。」我點好錢,收進小包中,一邊感嘆。
「這些我都常看到。」林水月說。「但一個女台大生在凌晨三點騎共享單車送UrbanEats,這我倒是第一次見。」
「妳怎麼知道我讀台大。」
「因為妳看起來有點生活白痴。」
她把我推出教堂門,視線越過腐朽的木製圍欄,看向燦爛卻寧靜的城市風景,深深呼出一口氣。「啊……時代還真是進步了,再過不久,不管是UrbanEats還是殭屍,大概都要被人工智慧取代了吧。」
「我覺得我早就被時代拋下了。」
「我三百年前也這麼覺得。每個人都有辛苦的地方呢。」
「是呢。」我說。
她揮揮手,關上了門。我一個恍神,回過頭來,教堂卻已消失不見。
整齊的街道就算沒有行人,也靜靜地佇立在這裡,彷彿永遠也不會改變。在微涼的空氣中,我有些發暈。想著今天經歷的種種,想著我的煩惱,想著那些超越人類的物種們的煩惱,忽然有點釋懷了。
傳說的吸血鬼煩惱著找不到人買血,永生的驅魔獵人煩惱著錢不夠用,而不死的魔女則煩惱她的殭屍員工太有勞工意識。連這些獨立於時間之外的存在都在煩惱著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像我這樣的凡人不管有再多煩惱,也不必苛責自己吧。就算不特別,一輩子只能騎著YouBike送UrbanEats,那又怎樣呢?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在一天內看到吸血鬼、驅魔師、殭屍,以及魔女?
就像……放開雙手騎單車吧。只要繼續前進,就能保持平衡,這是危險駕駛的小小祕訣。我心滿意足地跨上腳踏車,打開手機。打算有始有終,腳踏車實地的,把這份工作做好做滿。
手機跳出了最新的一筆訂單:一群住在東區徹夜狂歡的年輕人點了就在他們正樓下的速食分享餐,還特地用備註欄位炫耀。
「是呢。」我在心中喃喃重複著。
最少最少,做為一個黑色喜劇演員,我應該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