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奶奶

以林赤宸的個性，他平時都會三思而後行，絕不會做出衝進女湯這種魯莽決定。

但在某些緊急情況下時，身體總是會比腦袋早一步反應，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

他當回過神時，自己已經站在冷泉區，懷中抱著沈真希。

溫泉區的設計分為兩部份，熱泉區為半露天裸湯，冷泉區為露天。

冷空氣刺鼻，他用力打了個噴嚏，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冰涼，只有沈真希是熱的。

沈真希接觸到冷空氣後高溫未退，林赤宸抱著她走入冷泉池，這時林赤宸已經冷到無法感受到溫度了，他輕柔地將沈真希浸泡在池中，讓她身軀倚在池壁。

竹椅上有小毛巾，林赤宸沾了一點水，然後放在她的額頭上。

只見她的雙頰仍通紅，濕潤的銀髮如小蛇般盤繞在頸上，平時威風模樣銳減，展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像個發燒的小孩。

腦海中有股陳封的回憶席捲而來。

林赤宸回憶起小時候高燒，母親在他的身旁照護他，替他換冰枕，餵他喝粥，哄他吃藥，然後擁抱他，告訴他要快快好起來。

母親還說，他體弱多病是因為遺傳到爸爸，爸爸小時候也是個病秧子，不僅經常生病，還長的矮。

父親在一旁笑著說，那是因為小時候沒有老婆煮的粥，所以才長不高。

說罷，刻意舀起林赤宸的稀飯，嚐了一口，在媽媽面前砸砸嘴，好喝。

媽媽生氣地搶了過來，輕斥道會生病的，眼裡卻充滿著笑意與愛意。

小時候的他聽著兩人的嘻笑怒罵，沉沉睡去。

真是令人懷念。

林赤宸的回憶被宮白羽的出現打斷，她快步跑來，身上已穿好浴衣，身後還跟著呂天愛。

「太亂來了。」宮白羽遞給他大外套和暖暖包，「不要感謝我，這只是怕你感冒而已。」

林赤宸穿上外套之後，才感覺全身暖起來，四肢的麻痛感漸漸退去。

天色已暗，旅館的燈光照得冷泉波光粼粼。

半晌，沈真希漸漸甦醒，在確認她無大礙後，一行人扶她回房間休息，其餘人到餐廳吃晚餐。

呂天愛的嬸嬸擦了擦汗，身上還套著圍裙，看來相當忙碌，見到他們一群人過來，就從廚房中出來:「真是抱歉啊，剛剛有聽到你們在需要幫忙，但是我們這裡也是忙不過來，後來那個女生還好嗎?」

「嗯，她好多了，我們扶她回房間休息了。」林赤宸說道。

「是不是我們的池子太熱了?我去把溫度調降一點。」

「啊，不用的，是因為她本身身體比較不適合泡溫泉，溫度剛剛好，泡起來好舒服。」

「喔，這樣啊，那太好了，我這裡有幾瓶運動飲料，讓她補充一點電解質吧。」

呂天愛的嬸嬸人挺客氣的，林赤宸收下了飲料，並沒有將沈真希是機器人一事告知她。

「阿姨，平時這裡只有妳跟伯伯兩人工作嗎?」

「沒有，只有客人少的時候才會這樣，平時我們還會有兩位工讀生來幫忙。」嬸嬸說到一半，見呂天愛在收盤子，朝她喊道，「盤子放那裏就好了，等一下我再收。」

呂天愛將上一組客人的餐盤收拾乾淨後，將晚餐端上桌。肥肉炒豆乾閃著金黃的油色，勾起林赤宸的食慾。

這時伯伯推著一位乘坐輪椅的老人出來，她白髮蒼蒼，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是呂天愛的奶奶。

呂天愛的嬸嬸點頭說道:「讓她坐在角落。」

奶奶看起來有點無精打采，身子斜歪在輪椅的扶手上，只有身上一條固定帶子，將她緊緊綁在輪椅上，整個人才不會滑落至地面。

林赤宸邊吃飯，邊偷偷觀察坐在餐廳角落的嬸嬸跟呂天愛。

嬸嬸嘗試著要餵飯，但是奶奶嘴唇緊閉，只要湯匙放在她唇邊，她就開始猛甩頭，一副相當不配合的模樣。

呂天愛接過湯匙，哄著奶奶張開嘴，這時奶奶終於肯張開了，吃掉呂天愛餵的飯。

呂天愛似乎很開心，馬尾還輕輕跳動，還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沒想到下一秒，奶奶卻張開嘴巴，把口中的飯菜吐向呂天愛:「呸呸呸!好難吃!」

呂天愛沒有反應過來，被噴了整身飯菜，神情看起來很挫折。

方才充滿睡意的奶奶神情大變，動手扯起身上的固定帶，嬸嬸生氣地將奶奶的手壓在輪椅扶手上，但是奶奶力道大到掙脫嬸嬸的手，不斷在輪椅上扭動，看起來極度不舒服的模樣。

「她好像大便了，我先帶她進去換。」嬸嬸推著奶奶的輪椅進入房間，叔叔跟進去幫忙。

眾人繼續在外頭用餐。

下秒，房間卻傳出尖叫聲，林赤宸讓其他人留在座位上，自己到房間查看，當他接進房間時卻惡臭撲鼻。

只見奶奶抓著自己的大便扔向嬸嬸:「妳是誰?不要碰我!滾開!」

嬸嬸全身沾滿了大便，叔叔把林赤宸阻擋在門口，搖頭說道:「抱歉讓你看到這種狼狽模樣，我們來就好了。」

接著林赤宸在關門時，聽到房間裡有一陣響亮的巴掌聲。

林赤宸感到一陣心疼。

又再過了一會兒，裡面動靜稍減，房門被打開，奶奶坐在輪椅上被推出來。

叔叔跟呂天愛跟在後頭，呂天愛看起來一副快要哭的模樣。叔叔朝她招了招手，讓她跟在身後，來到餐廳的後門。

漆黑的夜，彷彿塗著重重的濃墨，透不出光來。

叔叔倚著牆壁，點上一根菸，眼神望向遠方，模樣看起來相當蒼老。

「呂天愛，奶奶後天要被送去安養中心了。」

呂天愛僵了一下，帶著鼻音說道:「嗯。」

「我跟妳嬸嬸要撐不下去了，這樣對大家都好。」

「嗯。」她點了點頭，然後陷入沉默，叔叔繼續抽著菸。

他的陰鬱，就連點燃的菸、廚房的微光都照不亮。

呂天愛注意到站在角落的林赤宸，趕緊用手掃過劉海，帶走眼角一滴淚，說道:「你有沒有吃飽?要不要我再弄一點給你?」

林赤宸搖了搖頭:「走吧，回去吃飯吧，大家在等妳。」

「嗯。」

只見呂天愛頭上有個巨大的悲傷表情符號，林赤宸朝它招了招手，表情符號就朝他飛來，一下就被林赤宸吸入腹中。

吃飽飯之後，大家回到房間中。因為經歷舟車勞頓的一天，宮白羽很快地就睡去了，沈真希也正在休息，呂天愛獨自一人坐在陽台上，吹著晚風。

林赤宸坐在她身旁:「睡不著?」

「嗯。」

「有心事?」

「嗯，小煩躁。」

「我想也是。」林赤宸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個透明包裝的糖果，上面折射出夢幻的七彩顏色，他問道，「吃顆糖?」

呂天愛將糖含在口中，模樣像極了松鼠，良久，她默默說:「你知道嗎?這個糖是我最愛的糖。小時候，只要我提起想要吃糖，我奶奶都會買給我。」

「看來妳們的關係很好。」

「小時候都是她帶我去山間溪谷玩，那時候她腦袋清晰，體力好，可以到處跑來跑去，還經營著這間旅館，那時候，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後來，一切都變了。她先是忘記自己在哪裡，漸漸忘記了我們，然後就是現在這個模樣，吐口水、罵髒話、亂打人。」

「所以，我變得不常回來看她，因為，她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奶奶了。」

「死去的人，我們會記住他靈魂的模樣，但是對於這種失去了自我的人，他的靈魂模樣會被遺忘，也早已扭曲，留給我們的，只有痛苦的回憶。」

呂天愛雙手抱膝，說著:「我想回到單純的過去，甚麼都好。」

林赤宸聽了之後，輕輕拍拍她的肩膀:「給自己一些時間吧，如果妳覺得很痛苦，那就逃跑吧，沒關係，沒有人會怪妳的。我也曾經面臨過許多不好的事情，承擔起來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在我們沒有力量的時候。所以，這件事情就交給未來的妳，讓她替妳分擔一些。」

「嗯。」

呂天愛枕著手臂，側著頭，望著林赤宸，不發一語。

「怎麼了?」林赤宸疑惑道。

「我好想擁有你這樣的哥哥。」

「嗯?」林赤宸被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弄得發愣。

「你好好呀。」呂天愛說道，「人好溫柔，有時候感覺你都知道我心裡在想些甚麼，如果你能當我的哥哥，我會很安心的。」

「雖然我不太可能會變成妳的哥哥，但是如果妳有需要幫忙，我一定會盡可能幫助妳的。」

「嗯，那就這麼約定囉。」呂天愛眼中像是再次燃起了光芒。

「就說定了。」林赤宸摸了摸她的頭。有時候他心裡也會想著，如果真的要有一個妹妹的話，他會想要像呂天愛這樣子的妹妹。

「走了，先進去吧，明天還要一大早起床出去玩呢。」

陪呂天愛聊完天後，林赤宸躺上床後立馬入睡。

隔天沈真希狀態恢復的差不多，一行人到老街上遊玩，小吃攤的食物美味可口，街邊的風景優美。

大夥兒玩玩之後扛著一袋袋小吃返回旅館。

當他們正沉浸在愉快的氣氛中時，嬸嬸從飯店中衝出來，一臉慌張，朝呂天愛說道:「不好了!妳奶奶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