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即使不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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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2-23
「我準備好了。」
潘曉郁確認此行無須用到潛水裝備,於是趴伏在變身鯨鯊的鹿王背上,隨之潛入龍脈幻境中的日月潭。
擔心潭水灌進口鼻,潘曉郁在下潛的瞬間閉氣,更在同一時間閉上眼睛……直到想像中的水壓並未襲來,才小心翼翼睜開雙眼。
(好厲害,真的可以在水裡呼吸!)
鹿王先前承諾過,會在潛水期間協助潘曉郁,確保凡人之軀能在水中活動。
如今的她被一層微光所籠罩,顯然是鹿王依言施法,讓潘曉郁可以自由呼吸,看清水中所有景物,跟平常待在陸地沒什麼兩樣。
(對……我跟以前不同,現在有能力幫助別人了。)
避免接觸未知乃至於恐懼的人事物,這是生物最自然的反應,然而潘曉郁不願如此。
譬如她看到李仁皓沉入地下湖泊,沒有多想就跳下去救人,就算害怕溺水而死,更害怕的是重視之人因為一絲猶豫而喪命。
同樣的,為了解決桃英里多年來的沉痾,潘曉郁跟著鹿王潛入日月潭,無論是否感到害怕都是其次。
就像曾玉琴拯救絕望的她,這次換成潘曉郁為人付出,畢竟自己不只想成為女巫,更想成為別人有難時,主動伸出援手的存在。
『我們到了。』
聽到鹿王呼喚自己,潘曉郁急忙收回思緒,抬頭看向眼前的景物。
應該是害怕受到穢氣波及,這裡除了沙土跟石頭等無機物,不僅沒有鬼怪或是動物,連隨處可見的青苔水草都沒有。
全然荒蕪的景象當中,只有一座大約長板凳高度,樣式簡陋的石頭小廟。
「那就是鹿王說的祠堂?」
『是,妾身想想人類怎麼稱呼它……對了,三片壁。』
三片壁顧名思義,就是用三片石板或扁平的石頭,搭成三面牆壁並且加蓋屋頂,相當原始的廟宇形式。
映入視野的潭底祠堂,儘管因為長年泡水而顯得陳舊,依稀能看出其作為人工建物,以石板覆蓋在三面牆上,截然不同於自然景觀的擺設。
潘曉郁仔細觀察三片壁內部,赫然發現裡面放了一個小小的黑色陶壺,周圍流動著不尋常的氣息。
「鹿王,那個該不會就是……」
『妳想的沒錯,陶壺就是詛咒的根源,巫人族用來下咒的媒介。』
巫人族還在平地生活的年代,他們會用陶壺一類的容器裝水,將野外遭遇的惡靈收入其中,並且施加封印防止其作亂。
然而,眼前所見的陶壺並未加上封印,不僅失去鎮壓、淨化惡靈的效用,更是如鹿王所言成為了詛咒,不斷將四面八方的穢氣引來此地。
如今只有繼承巫覡之血的後代,能夠重新為陶壺加上封印,這是鹿王帶領潘曉郁來此的主因。
示意潘曉郁先跳下魚背,鹿王又是搖身一變,化為成年女性的模樣,從頭頂上的花環取下一株植物,謹慎地將之轉交給潘曉郁。
「這是澤蘭,妳要做的就是把它放入陶壺,就能解除巫人族的詛咒。」
「好的。」
潘曉郁做好心理準備,邁步走向那間三片壁,昔日巫人族的祠堂。
感應到有人入侵,詛咒再次招來大量穢氣,又從黑霧中生出大量觸手,試圖攻擊侵犯領地的外來者。
危急之時,盤在手臂的金鯪鯉叫出光壁,逼退穢氣所形成的觸手,讓潘曉郁一路走到祠堂正前方。
(就是這裡了。)
過去的巫人是在這間小廟,給龍脈幻境下了詛咒嗎?
明明是用來逃避世間迫害的無人之境,她的族人究竟懷著什麼心境,才會發狠詛咒這個地方?
作為後代的自己無從知曉,只能站在祠堂前悼念,不知其名而長眠於此的先祖,同為巫人族的悲傷靈魂──
念及至此,潘曉郁用兩手緊握澤蘭,跪坐在祠堂的門口,將之放入陶壺當中。
(──咦?)
頃刻間,澤蘭連同陶壺發出炫目光芒,整片水域都籠罩在白光之中,閃耀得讓潘曉郁幾乎睜不開眼睛。
迷濛視野中,一道身影在她眼前逐漸成形,最終化為穿戴毛皮衣物與頭冠,膚色黝黑的男子。
待到潘曉郁能夠看清景物,發現自己正位於空曠的純白空間,與那名陌生男子對峙而立。
儘管沒有問出口,男子似乎看穿她的疑惑,露出一抹寂寞的笑容,柔聲補充說明道。
『留著我族血脈的子孫,吾名為艾里,是統帥巫人族的白日之王。』
什麼是白日之王?聽聞男子的自我介紹,困惑的潘曉郁仔細觀察對方,引來名為艾里的男子大笑出聲。
『妳是不是在想,皮膚這麼黑的傢伙,竟然自稱白日之王,是否搞錯了什麼?』
「呃……那個……」
『別緊張,你們離開這麼久,不知道是正常的。』
艾里說罷,在純白的空間席地而坐,同時抬手招呼潘曉郁。
『我們來聊聊吧!關於巫人族的一切,還有我族子孫翻越山嶺之前,究竟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好的。」
未知存在令人心生警戒,近似本能的直覺仍然告訴她,不需要害怕祖先的靈魂。
潘曉郁走向艾里,自然而然在對方身邊坐下,傾聽那些被族人有意無意,被遺留在過去的往事。
直到艾里說起住在臺灣中部的巫人,曾經有過受到外族壓迫,在夾縫求生存的經歷,潘曉郁忍不住驚呼出聲。
「什麼?你們本來打不贏其他人,必須躲在山裡的洞穴?」
『對,那是段艱苦的日子……多虧伊菈加入我們部落,才有了後來的巫人族。』
「伊菈是誰?」
『黑巫之女,照亮巫人族的明月,我的妻子與唯一摯愛。』
說到一半,艾里的表情隱隱蒙上陰霾,以飄忽的聲音接續話語。
『剛才鹿王告訴妳,有擅長詛咒人的黑巫,也有專門幫助人的白巫,這種分類是外界所見,兩者實際上沒有分別。』
「所以,黑巫跟白巫其實是一樣的?」
『正是如此,巫術不過是跟自然溝通的方式,關鍵在於我們如何運用,又是站在誰的立場來看待。』
直直凝視潘曉郁的雙眼,艾里格外堅定地沉聲說道。
『看在其他部落眼裡,咒殺敵人的伊菈是黑巫之女,散播不幸與恐懼;但是對我們部落來說,她是照亮大家的明月,否則巫人早就在對外戰爭中滅族了。』
「原來是這樣……」
『本來善良的人,一個轉念就能做出壞事,沒什麼是永遠不變的──既然人心如此,黑巫能夠成為部落的守護者,白巫也能絕望之際降下詛咒。』
「所以艾里才會詛咒日月潭的龍脈嗎?」
『很諷刺對吧!我想讓族人擺脫困境,自由行走在白天的太陽底下,才會被稱為白日之王,結果也是我把子孫關進潭底,過上不見天日的生活。』
艾里乾笑了幾聲,而後重重吐出一口氣,以近乎沉痛的表情說道。
『巫人族的強大不過是曇花一現,伊菈與我生下的孩子也是如此,他們一開始能夠詛咒別人,後代子孫不見得具備這項能力,王國更因為打了敗仗而崩壞。』
「沒有方法可以挽救嗎?」
『大家能做的努力都試過了,可惜最後連日月潭都失守,被日本人選定建設發電廠,我只能幫助子孫躲入幻境,再也不過問世事。』
住在日月潭的巫人所剩無幾,亦不願受到外族管轄,艾里於是藉由龍脈的土地之力,建立幻境讓子孫進入其中,躲過水淹部落的劫難。
下在這裡的詛咒並非出於惡意,而是為了保護幻境中的巫人,建立一個只屬於他們,防衛外敵入侵的安居之地。
遺憾的是,留在日月潭的巫人全數老死,幻境無法扭轉一族由盛轉衰,緩緩走向滅亡的命運。
艾里作為巫人族的祖靈,神情與目光無聲訴說著悲傷,語氣依舊給人保持冷靜,不願陷入情緒的距離感,讓潘曉郁不知該如何回應。
沉默片刻,曾經的白日之王率先伸出手掌,就像長輩那樣輕輕撫摸潘曉郁的腦袋。
『還好等待是值得的,因為妳回到這裡了,被伊菈眷顧的子孫。』
「被伊菈眷顧?」
『妳的祖先,他們在日本人攻打臺灣,甚至在高山族發現日月潭之前,就已經去了更遠的地方。』
由於王國崩潰瓦解,巫人被迫集體逃亡躲避災禍,抵達了位於深山中的日月潭。
有的巫人選擇留下來,在此重新建立家園,也有的巫人離開這裡,繼續尋找新天地。
最終有一群人在臺灣東部落腳,捨棄所有關於詛咒的知識,埋名隱姓與人類共存至今,正是潘曉郁的祖先。
『謝謝妳讓我知道,巫人活在這片土地上,直到今日都沒有消失。』
伴隨艾里的話語,不屬於潘曉郁的記憶,有如潮水般湧入腦海。
當年的巫人族為避免全軍覆沒,在生死關頭選擇兵分兩路,由艾里留下來照看疲憊的族人,伊菈負責守護冒險遠行的那些。
緊鄰著日月潭,艾里與膚色蒼白,留著銀色長髮的伊菈相擁,而後兩人緩緩分開,他才拿出一條玉墜,珍而重之地為少女繫上頸部。
儘管雙方可能無緣相見,玉墜能與龍脈產生共鳴,帶領子孫重返日月潭,來日便有微乎其微,得以重聚的一絲可能性。
(守護我們的祖靈,原來拋下重要的人,才能陪伴著大家嗎?)
畫面收在伊菈轉身離開,背對艾里的她悄悄流下眼淚,在記憶中蕩漾出一圈又一圈,永世無法抹滅的漣漪。
曾經的悲傷與不捨,還有深深的眷戀,至今被保留在水中,全數傳遞給了潘曉郁。
當她從陌生的記憶裡回神,正好目睹艾里的身形逐漸消散在白色空間,徒留有如耳語的呢喃聲。
『希望妳永遠不會知道,詛咒別人是什麼感覺,我族的子孫。』
當著她的面前,祖靈艾里消失無蹤。
脫離空無一物的白色空間,潘曉郁被傳送回湖邊,目睹夕陽將要西下,潭水被染為金色的粼粼波光。
同一時間,變回鹿形的鹿王朝她跑來,態度傳達出顯而易見的擔憂。
『妳沒事吧?』
「嗯,我很好。」
潘曉郁透過記憶傳承,得知自己跟李仁皓來到桃英里並非偶然,是艾里主動將他們拉入龍脈幻境。
位於美濃山區的瀰松鎮,奠基於巫人族遺棄的聚落,地下湖泊則是巫人在戰時用來撤退,轉移到安全地點的緊急出口。
艾里透過水的波動感知到玉墜,才會協助兩人脫離險境,試圖保護玉墜的持有者。
念及至此,潘曉郁將手放在胸前,隔著衣服碰觸玉墜。
(即使不在身邊,還是受妳幫助了呢……小琴。)
幾百年前,艾里贈送伊菈的玉墜,不知為何傳到曾玉琴手上。
作為玉墜的繼承者,曾玉琴在離開故鄉之前,將她隨身配戴的飾物託付給潘曉郁,究竟寄託了什麼想法?
(總有一天,可以再次相見的,對吧?)
自己和曾玉琴絕對能重逢,如同潘曉郁來到桃英里,代替不知去向的伊菈,實現和艾里的約定,重返兩人分別的日月潭。
在一切結束之後,她跟李仁皓無論花費多少時間,要把失蹤的曾玉琴,還有其他下落不明的巫人族女性,一個不剩的全部找回來。
至於現在,自己該做的是──
『是時候了。』
聽到鹿王這麼說,潘曉郁順著對方目光向前看去,發現不遠處一陣塵土飛揚。
定睛望去,有群梅花鹿正在奮力奔跑,背上似乎放了什麼東西,隱約能判斷是某個人的身影。
(仁皓……!)
沒能來得及阻止,潘曉郁眼睜睜看著梅花鹿跑過身邊,馱著李仁皓跳進幻境中的日月潭。
梅花鹿們在水中化形,一隻接著一隻變成鯨鯊,全程都將李仁皓保持在水面上,彷彿是某種特技表演。
實為鯊鹿兒的鯨鯊悠遊水中,其他動物接在牠們之後,跟著跳入日月潭,盡情在裡面嬉戲玩耍。
潘曉郁不解地看向鹿王,對方顯露出喜悅之情,以近似振奮的聲音說道。
『這麼多年來,我們被迫遠離水源,終於可以不受穢氣威脅,感受龍脈的土地之力。』
鬼怪多以龍脈作為據點,不只用土地之力提升自身修為,也因為喜歡親近蘊含能量的地方。
幻境中的日月潭具備同樣效果,然而以往的幻境遭到艾里詛咒,把能量用在招來穢氣攻擊外敵,導致鬼怪連潭水都無法靠近,更別說感受龍脈的土地之力。
現在沒有了詛咒,龍脈恢復它應有的功能,不僅可以為鬼怪提供能量,土地之力更能治療境內被穢氣所傷,身中劇毒的受害者。
鹿王說到這裡,稍微低下腦袋,對潘曉郁鞠了個躬。
『感謝妳終結桃英里的惡夢,被明月所眷顧的女巫。』
「不客氣,我也……很高興能幫助祢們。」
雙方交談之際,眾多鯊鹿兒將李仁皓送到光華島,日月潭龍脈的能量匯聚處。
潘曉郁尚未提出請求,鹿王已經走入水中,轉眼變成白色鯨鯊,帶著她前往湖中小島,被附近高山族居民稱作「拉魯」的聖山。
及時抵達小島,潘曉郁剛好目睹土地之力開始匯聚,白霧有如浪潮往島上祭壇席捲,包圍了被放在祭壇的李仁皓。
以鹿王為首,其餘鯊鹿兒陸續返回水中,剩下兩人獨處的石頭祭壇,李仁皓緩緩睜開雙眼,愣愣地看著眼前之人。
「潘曉郁?」
聽到熟悉的低沉嗓音,潘曉郁再也無法克制情緒,不由分說抱住李仁皓。
此舉大概出乎李仁皓意料,隱約感覺到他身體僵硬一下,過了幾秒才伸出手來,回應似地抱住潘曉郁。
「抱歉,讓妳擔心了。」
「……嗯……」
如果說出「沒關係」之類的話,會讓自己跟李仁皓都感覺好一點吧?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當她目睹李仁皓險些葬身地下湖泊,又受到穢氣毒害而遲遲無法甦醒,潘曉郁不覺得自己是沒事的。
懵懂的時候被母親拋棄在部落,長年相伴的好友離開身邊,如今就連宣稱喜歡自己的人,差那麼一點就要離潘曉郁遠去。
儘管現在的她已經明白,離開的那些人往往迫於無奈,擁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回來就好。」
潘曉郁稍微找回餘裕,這才意識到自己所擁抱的李仁皓,衣著一如沉睡在家屋的他,依然赤裸著上半身。
感覺自己連耳朵都在發熱,潘曉郁試圖拉開一點距離,沒想到李仁皓反而抱得更緊,讓她的臉頰幾乎平貼對方胸膛,清楚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
「仁皓,可以放開我了吧?」
「為什麼?」
「就是……那個……」
難道你不害羞嗎?潘曉郁帶著些許不滿,抬頭往李仁皓看去,接觸到異常熱切的目光,不由得為之一愣。
就像遭到掠食者緊盯不放,驚嚇過度反而愣住的獵物,潘曉郁的肩膀被對方扣住,隨後目睹那張俊臉越靠越近……
「喂!你們兩個,看一下周圍好嗎?」
聽到近處傳來說話聲,潘曉郁完全是出於反射動作,用力將李仁皓推開來。
李仁皓被人這麼一掃興,目光中猶帶怨恨,還是跟著潘曉郁看向旁邊,不知何時出現在祭壇附近的三道身影。
「蕭桂茵,陸哲史還有……你哪位?」
「我的名字你不配知道,百步蛇族的小鬼。」
「小鬼?」
不只李仁皓想翻白眼,潘曉郁也是一臉難以置信,上下打量這位身穿華服,留著暗金色長髮的少年。
無視潘曉郁跟李仁皓感到困惑,華服少年用兩手叉腰,以高高在上的態度宣言道。
「我是土地龍神的使者,特此轉告龍神有令,務必打倒持有柳黎珠的危險分子,龍西堂的現任主人李信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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