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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732 字
更新於: 2022-12-13
距離慈瑀安進到諾達亞斯醫院,轉眼就過了三個月。
早上學習學科,下午進行治療與諮商,周末是自由時間,若情況穩定,還可以申請外出。
他們所進行的治療,除了每天都會打一管抑制發病的藥劑,還會測量身體的各種數據,盡量推算出發病的週期,協調身體的代謝。
在這段時間裡,時不時就會有人發病。
扣除燕然,相較於其他三個人,慈瑀安的情況一直都是很穩定的,身體數據沒有甚麼太大變化。
可是慈瑀安會一直看到身邊的人承受著發作的痛苦,那是比發生於自身還更加煎熬。
莫大的無助,只能看著,什麼都不能做。
那樣的無能為力,比自己承受痛苦還來的難受。
在經過諮商師的幫助下,慈瑀安也慢慢走出蕭宿草死去的陰影,逐漸與諾達亞斯症醫院的其他人打成一片。
不過不知道為甚麼,她總覺得與他們年紀相差甚遠卻乖巧成熟的燕然總有種疏離感。
那種疏離感不是針對她,而是自然而然從自身散發出來的。
相較於本就帶著溫柔氣質的宛璟嵐,燕然更難以捉摸。
相比之下,她和徐以琛與葉今希相處起來更要輕鬆點。
特別是徐以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都對藝術都抱持著興趣,他們兩個非常投緣。
慈瑀安甚至邀請徐以琛陪她一起到舞蹈教室練舞。
無論慈瑀安跳什麼樣的舞種,徐以琛總是很專注地看著她,在她結束後和她分享他對方才慈瑀安跳的作品給出有趣獨特的見解。
徐以琛那種初相見的冷漠和疏離早就蕩然無存。
他們無話不談,談論以往對於繪畫和舞蹈的接觸與想法,很驚喜的發現對方與自己的看法不謀而合。
再加上他們同年齡,所以感情拉近的飛快。
在情竇初開的年紀裡,他們之間飄著一絲曖昧的情愫。
可是誰也沒有再走近一步,因為這樣的關係讓雙方都覺的極為舒適。
在面臨攸關著精神與身體壓迫的病症下,比起愛情,他們更需要的是陪伴的感情。
愛情很美好,可是卻也帶著責任與枷鎖。
他們身懷病症,沒有更多的餘力去做這些,所以誰也不願意讓這樣特殊的情感輕易變成愛情。
又是一個星期一的早晨,徐以琛再度被林薰喬帶進治療室,只有她一人去教室上學科。
早上的課程對慈瑀安來說並不困難,她本身就天資聰穎,無論是跳舞還是學科都能掌握的很好。
負責指導她的老師叫做顧承恩,是一個十分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聲音富有磁性,他的臉上有著大片的燒傷疤,每每慈瑀安都會有意避開,盡量不讓自己做出出格失禮的舉動。
直到今天,顧承恩為了要替她解題因此身體稍微靠地近了點,那片傷疤就這樣闖進慈瑀安的視線。
注意到慈瑀安的眼神,顧承恩輕笑了聲:「沒嚇到妳吧?」
慈瑀安連忙低下頭:「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顧承恩並沒有為此惱羞,他知曉慈瑀安的母親慈上絜也曾經在這裡工作,於是大方的告訴慈瑀安,他身上的傷疤就是12年前的那場大火中所留下的。
「就算毀容,也沒有甚麼大不了」顧承恩笑了笑:「我已經活下來,就足夠幸運了」
所以當年,有人命喪在那場意外中嗎?
這句話慈瑀安當然沒有開口問,她看得出顧承恩的悲傷,也十分有自知自己不該再去挖他人的傷疤。
半天過去,顧承恩在下課的時候笑著說:「真是幸好有妳在,以後我們就可以一起教以琛了,那孩子的數學簡直差到一個地步。」
慈瑀安偏了偏頭,想到徐以琛先前課堂上總是困惑的神情,輕笑了起來:「我原以為以琛的功課還不錯。」
「他的文科很好,理科嘛…自然還說得過去,不過數學…唉…」
即使這樣說,顧承恩仍眼帶笑意,看樣子也不是真的在埋怨徐以琛。
「別讓以琛知道我偷偷抱怨他,那孩子可是很愛記仇的。」顧承恩朝著她眨眨眼,手指豎起。
「好。」
慈瑀安見顧承恩如此,忍不住笑了起來。
倏然,她的腦海裡想起徐以琛三個月前對她說的話,腦袋浮出了一個想法:
或許…徐以琛進到醫院,對他來說反而是解脫,讓他得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瑀安?瑀安」顧承恩的嗓音拉回她出走的思緒,慈瑀安有些歉意的看著顧承恩:「抱歉」
「沒事,只是想和妳說12點了,妳趕快去吃點東西吧,抓緊時間休息。」
「好」慈瑀安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向顧承恩微微鞠躬:「謝謝顧醫生」
「不用叫我醫生啦」顧承恩擺擺手:「早就想和妳說了,叫我老師就好了,畢竟我是負責妳的學業嘛」
「好的,顧老師」慈瑀安輕笑了起來,不知為何,她對顧承恩有種莫名的信賴感,覺得她可以無條件依賴,信任這個人。
她抱著東西,離開教室,按下暗門的按鈕,腳步輕快的步向餐廳。
然而,她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顧承恩一直望著她的身影,即使已然消失在視野中,也沒有離開過。
這樣的舉動,已經持續了三個月。
葉今希發病了,就在他們下午接受治療的時候。
這是慈瑀安進到醫院以來第五十二次見到其他人發病的樣子。
也是第三次看到葉今希發病。
下午2點12分,他們幾個除了燕然之外,全待在一間白色的房間等待注射抑制發病的藥劑,葉今希就突然從坐的椅子上摔了下來。
她蜷縮在一起,雙手摀著耳朵,臉色慘白,嘴裡不斷地喃念什麼。
「今希!」未等慈瑀安反應過來,宛璟嵐已經快一步的蹲到葉今希身邊,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似是給與她安撫。
而穿著白色大衣的醫護人員也匆匆地趕到葉今希的身邊,將一管藥劑從葉今希的左肩注射進去,然後拉過她的左手,開始替她測量脈搏。
「不用擔心」一道低沉的聲音自她的左側傳來。
她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徐以琛,徐以琛盯著地板上的兩人,輕聲地說:「這是常有的事情,妳不用擔心。」
每當有人發病時,徐以琛都會這樣的低聲安慰她,即使發作的人是自己也不例外。
慈瑀安抿了抿唇,猶疑半晌,最後問:「今希她的症狀…是甚麼?」
葉今希是三個人裡面發病次數最不頻繁的,慈瑀安也從不敢多問葉今希的症狀是甚麼,但看到女孩痛苦的蜷縮在地上,基於某種心情,她還是開口詢問。
「聽到同一個空間的所有人的心聲,無論她願不願意。」徐以琛仍是淡淡的說著,但他的視線從未移動。
「在發病的瞬間,所有人心裡所想的事情與情緒會全部塞進她的腦海裡,導致她頭暈與耳鳴,所以現在最好什麼都不要想,妳的擔心會成為今希更大的痛苦。」
「長期硬塞進不屬於她的心聲,讓她在發病時會格外痛苦和脆弱,需要有人在她身邊安撫她,這樣的工作我做不到,所以只能讓璟嵐來做。」
前兩次葉今希發作時宛璟嵐並不在場,疏導的工作是由其他醫護人員來擔任,但是宛璟嵐和葉今希關係親密,所以相較於其他閒雜人等,安撫葉今希的最佳人選仍是那名身體孱弱的少年。
慈瑀安沉默,她逼迫自己放空思緒,可是見到葉今希痛苦的模樣,她實在無法不去擔心。
這次的情況,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
醫護人員已經再注射了一管藥劑,可是葉今希仍然呼吸急促,冷汗直冒。
這不對勁。
往常葉今希的病症只消半管注射劑就能緩和下來,但這一次…
「閉嘴…閉嘴…!不要再亂講話了!我不想知道!」倏然,葉今希發狂似的揮動手臂,將注射完的針管打掉,同時也揮到其中一名醫護人員的眼鏡。
「主任,這是怎麼回事?明明都注射兩劑了,為什麼她還沒有緩和過來?」被揮掉眼鏡的醫護人員有些慌亂地看向另一名穿著白大衣的女性。
「冷靜點,放緩妳的心緒,不要再有太多情緒起伏,今希會承受不住的。」女性冷靜地說著,她看著宛璟嵐:「璟嵐,想辦法安撫今希的情緒,讓她冷靜一點。」
「我明白」宛璟嵐點點頭,他的手輕輕撫著葉今希的頭髮,一次一次地順著。
女性回頭看著葉今希的脈搏與體溫的測量,眉頭輕輕皺起,但她仍然冷靜的指示:「拿退燒藥和A258來,還有鎮定劑」
「主任?」一名醫護人員有些不確定的看著女性,遲疑地問著:「真的要拿A258嗎?」
「不然你要讓今希這樣痛苦下去嗎?快去」
「要通知副院長嗎?」
女性沉默片刻,隨後道:「我會去通知的,之後,現在,快點拿來。」
醫護人員猶豫再三,最後仍然轉身離去。
「今希,妳聽得到我說的話嗎?」女性輕輕撫著葉今希的臉頰,前額頂著葉今希的瀏海,清澈的眼睛直視葉今希混濁的雙眼。
「今希,放緩呼吸,妳可以做到的」
「我不行,我做不到,他們好吵,閉嘴閉嘴!拜託你們閉嘴!」
葉今希崩潰的抓著自己的頭髮,尖聲大叫。
看著原先活潑親切的女孩被折磨成這樣,慈瑀安感到心一緊。
相較於她,葉今希的痛苦更加劇烈。
「今希,誰在說話,妳要誰閉嘴?」女性握住葉今希的手腕,仍是冷靜地問著,但慈瑀安看見她的面孔流露出一絲急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好吵,叫他們閉嘴,叫他們閉嘴!」葉今希雙眼泛紅,眼白布滿血絲,她激動地大喊著,眼淚自她的眼眶落在蒼白的臉頰上。
「邱醫生,我拜託妳,叫他們閉嘴!我不知道邱晟伭是誰!不要再叫他的名字了!」
聞言,邱醫生的臉色瞬間變了。
與此同時,拿藥的醫護人員返回她的身邊,她二話不說拿過鎮定劑朝著葉今希的後頸注射進去。
那瞬間,葉今希閉上眼整個人癱軟在宛璟嵐的懷裡。
見葉今希如此,徐以琛起身,跟著宛璟嵐蹲在葉今希身邊。
為了不刺激她,徐以琛方才才坐在那裏不動,但是慈瑀安可以感受到,他對葉今希的關心,不會比宛璟嵐少。
慈瑀安也跟著蹲下身,擔憂地看著臉色仍然痛苦的少女。
「邱醫生,今希她…」
邱醫生接過退燒藥和那個名叫『A258』的膠囊,和著水讓葉今希悉數吞下。
過了幾分鐘,葉今希原先鎖緊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來。
「今希的病情惡化了」邱醫生看向宛璟嵐,說:「我會把她留在這裡幾天,也會向副院長報告這件事,你們趕快注射完就去諮商室吧。」
「邱醫生,今希她…不會有事情吧?」宛璟嵐鎖緊眉宇,不安地問著。
「她不會有事的,相信我」邱醫生自宛璟嵐手中接過葉今希,勾出安撫的笑:「你們都是我們的珍寶,絕對不會讓你們出事的」
「那…邱醫生知道剛剛今希說的邱晟伭是誰嗎?」慈瑀安頗為在意剛剛邱醫生的神情,那原先游刃有餘的神情在頃刻崩塌。
「邱晟伭是我的父親,也曾在這裡工作」意外的,邱醫生相當乾脆的承認:「但今希應該不認識他才對,我父親在12年前就去世了。」
12年前?慈瑀安一楞,他想起今早顧承恩對她所說的話。
邱晟伭,是在那場大火中喪命吧?
慈瑀安還在發楞的時候,一根針管扎進她的皮膚,將藥劑注入進她的身體裡。
不痛,只有冰冰涼涼的感覺。
「邱醫生對不起,勾起妳的傷心事了」慈瑀安低頭道歉,邱醫生擺擺手表示不介意:「你們去諮商室吧」
推開治療室的門後,慈瑀安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著邱醫生將葉今希抱了起來放在病床上,然後拉上了床簾,阻隔慈瑀安的視線。
「別看了」徐以琛的聲音傳了過來,一雙手摀住她的眼睛,暖意自掌心傳遞到她的身上。
「嗯,不看了」慈瑀安輕輕握住徐以琛的手腕,將之拉下。
但她沒有放開徐以琛的手。
而徐以琛也像是忽視她的舉動,自然地跟在宛璟嵐身後走著。
「害怕嗎?」
「咦?」慈瑀安抬頭看向徐以琛,發現對方也看著她。
「剛剛今希那樣,妳會害怕嗎?」
「我…」慈瑀安低下頭,喃喃著說:「害怕吧,任誰都會害怕。可是…比起害怕,我覺得是慶幸。」
「慶幸?」
「諾達亞斯症如此的可怕,幸好它的發病率極低,不會有太多人受到這樣的折磨,也幸好有這間醫院」慈瑀安輕聲地說:「如果沒有醫院抑制,我沒有辦法想像,倘若一天會發病2~3次,今希要怎麼熬過來,不只是今希,璟嵐、你,小然、又要怎麼撐下去呢。」
徐以琛看著慈瑀安,很久之後開口:「那妳呢?」
「我?」
「妳說了我們,那妳呢?」
慈瑀安沉默片刻,半晌道:「相比你們,我幸運多了,所以不足掛齒」
「瑀安」徐以琛停了下來,慈瑀安也跟著停下腳步。
而宛璟嵐查覺到兩人似是有什麼祕密要說,他回頭笑道:「我先去諮商室了,你們聊完趕快來就好。」
「謝了」徐以琛點點頭。
待宛璟嵐離去,徐以琛低頭看著慈瑀安,琥珀色般的眼眸緊盯著慈瑀安:「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給妳看我的畫。」
「畫?」
「嗯,妳發現畫室的那天晚上我開始畫了新的一張,我希望完成後給妳看。」
「我可以嗎?」慈瑀安小心地問著。
「妳替我保密,又是唯一知道我在畫畫的人」
徐以琛雙手搭住她的肩膀,認真的問著:「妳願意嗎?」
「我願意。」慈瑀安輕輕點頭。
聞言,徐以琛笑了。
不是淡然的微笑,而是喜逐顏開的那種燦爛的笑容。
襯著白色的光,那一秒慈瑀安彷彿有種心魂被勾去的感覺。
「那就太好了」
謝謝妳,願意成為我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