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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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26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唯一的燈光下,我獨舞著。用盡生命去揮灑,在每一個喘息和舉手投足間,奮力迴圈並躍起翻騰,演繹垂死掙扎的全力拚搏。

  氣流以所有可能的方向,劃過我全身上下每一根細微的毛髮末梢、重心隨著瞬息萬變的姿態偏轉,還有那流淌於最炙熱生命中無法止息的鮮紅波動。

  我,是暴風的中心。所有波動,都在翻騰、咆哮、湧動、震盪、轟鳴……只要布幕尚未落下,世界即為舞台、舞台即為世界。而我,是唯一燈光的焦點。

  不對,我失去意識昏過去了。快醒來,馬上!

  強迫雙眼睜開,我自雪堆中坐起,環顧著四周,努力解讀發生了什麼事情。

  足跡,至少兩組,延伸到一片凌亂的凹陷積雪──皮克西爾波克也被以某種方式擊倒了──然後是一小段拖行痕跡,還有兩……不,三組足跡。

  其中一組足跡變得更深,而且步幅縮小,看起來對方把皮克西爾波克扛了起來。因為這樣,讓他必須走在隊伍的後方,造成另一個踏在同夥足跡上嘗試掩飾自己的人暴露了。他沒有注意到,兩人的足跡深度並不一致。

  這個距離我都能感覺到鼻頭上辛辣的刺痛感,我很確定我如果一靠近,嘗試嗅聞足跡,鼻子會立刻失靈。

  檢查著自己的狀態,確認除了還有一點點耳鳴,以及口中血液的味道之外,我基本上沒有受傷。

  深入元老院領土,並且直接綁走受到庇護的大灰狼,這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無論對方的目的或身分到底是什麼,肯定不會是以皮克西爾波克的福祉出發的。

  抬起頭,我看了眼灰色的天空,風雪又變得更大了。殘留的足跡能夠保持多久?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太久。

  我強壓下某些道聽塗說的記憶,關於那些為什麼犬科帝國對大灰狼來說是非常危險的地方的傳言。

  必須要找到他,要快!

  我將手臂上的終端拿下來,只看見蜘蛛網般的裂紋布滿螢幕。該死!

  我從記憶中構築聯繫波動,向蓋拿發出訊號。

  他沒有回應。

  可惡,蓋拿如果在有精金屏蔽的地方,當然收不到。就算收到了,他人可是在大競技場,離這裡有一百多公里!

  庫房,庫房的終端是屬於元老院的網路,我可以從那裡聯絡哈德良長城的其他人!

  我掙扎著起身,在有點太厚了的積雪中,以我最快的速度奔跑著,爬上台階,穿過訓練場,焦急的在庫房門外的面板上敲著密碼。滑門一移動,我便側過身,擠進室內。

  我在終端面板上點了兩下喚醒主機,但我很快就發現,和內網的連線是斷開的。

  該死,要不然呢?

  我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檢視著幾個近乎沒有用處的選項,包含一路跑回哈德良長城最近的設施──那超過兩公里。

  再次呼喚蓋拿但沒有收到回應之後,我做出決定唯一合邏輯的決定──我是皮克西爾波克唯一能夠指望的對象了。

  我不打算深究,這表示情況有多麼絕望,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

  走到儲藏櫃前,拿出了我需要的東西──那把精金鍛造的土耳其軍刀。

  我在手中掂了掂,以波動和武器同調,感受到嗡嗡的聲響。接著,將意識灌注其中,我對著空氣劈下,讓利刃激發共鳴,放出斬擊。

  破風的尖銳呼嘯、金屬扭曲撕裂的刺耳噪音,還有被砍出一道巨大口子的庫房牆壁,一同回應我的動作。

  好,這能行。

  我看了眼手中的軍刀,嘗試給自己多一點信心。

  我只要……小心一點就好了,對吧?



  配合步伐節奏,調整呼吸換氣次數,靠著表層積雪型態判斷下方可能的地勢,把握好反衝的彈力,駕馭那波動的規律,節省體力……

  我每隔五分鐘就向蓋拿發出一次聯繫波動,但他都一直沒有回覆我。

  至少先追上對方,再來想該怎麼辦吧。對方不可能移動得比我快,但是他們一定有某種撤退方案,一路背著皮克西爾波克到海岸線之類的太不實際了。大概在某個地方停著匿蹤功能強大的飛艇,或是機動能力良好的地面運輸。

  我在一道陡峭的碎石波前停了下來。

  該死,足跡消失了!

  不確定是不是注意到我,還是單純的反跟蹤技巧,他們踩在堅硬物體上,消去了足跡。

  我環顧四週,碎石坡的範圍非常大,遠超過我的視線範圍。他們可能從任何一處地方離開,而我完全無法發現。

  我做了個深呼吸,壓抑焦躁的心情,試著以冷靜的思緒找出合邏輯的解決辦法。

  但此時,皮克西爾波克的背影閃過了我的腦海──他伸出手,抓住朝我飛過來的紅色漿果。

  沒辦法了,事態緊急。

  我展開意識,放出探詢波動。

  我不確定對方走多遠了,甚至是不是已經抵達了脫逃用的交通工具,所以輸出的功率很強,涵蓋了附近的山脈。

  我能感受到哈德良長城的方向,有幾個非常訝異的回饋波形,還有大師昂塔拉驚愕到將茶打翻在自己衣服上的畫面,但現在不是去在意他們的時候。

  探詢波動穩定的擴大,沒有漏掉任何細節的繼續搜索著,我焦急的等待,強迫自己不要分心而漏掉了反饋。

  無數細小的雪花,在我的意識領域中產生數不盡的漣漪。我試著讓自己融入其中,迴旋、飄盪、散落。我能夠清晰的感受到它們,每一片……

  有了!

  三匹陌生的犬科動物,還有皮克西爾波克那再熟悉不過的波形。

  我差點哭出來,心理的不踏實感稍稍減輕了一點。

  但接著,我發現離他們不到一百公尺處,有一整隻隊伍。我沒辦法確定精確的數量,有某種東西,在妨礙我的波動……是精金,他們有準備精金。

  這應該不是一般大眾能夠接觸到的東西,或是知道精金能夠干擾探詢波動。他們選上皮克西爾波克是有原因的,大競技場的意外插曲恐怕也是相關的其中一個環節。

  我無法理解這些線索之間的關聯,我也不在乎,我只肯定,皮克西爾波克的綁匪如果和那支隊伍會合,我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最後一次的,我向蓋拿發出聯繫,還有對哈德良長城發出求救的探詢波動。還待在斯諾據點的異能者顯然都太弱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讓他們沒辦法以波動回應我,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嘗試連絡能幫上忙的人。

  「蓋拿。」我讓最後的波動帶著這個訊息送出,接著,看往皮克西爾波克所在的方向。

  我不想弄出太大的動靜,讓對方在幾百公尺外就能發現我,我必須盡量謹慎。

  那就這麼辦吧。

  我收回冰爪,將冰斧插進靴筒,然後戴上護目鏡。

  真希望我對物理學的理解能夠更清晰一點,而且有更多的時間練支配的堆力技巧。

  跳下碎石坡,中和掉摩擦力,讓我以愈來愈快的速度往低處滑去。

  我分出數十道細微向量操作著,偶爾躍起或閃避突出的岩塊,模仿著我在腦海中對於滑雪或衝浪的想像。現在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來後悔或許不應該對戶外活動那麼排斥的。

  至少目前一切順利,我以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就已經……該死!

  大概是在向量上分配的力道錯了,所以軌跡一歪,踢到某塊突出的岩石。

  我往前栽去,在陡坡上滾了起來。架起防禦圈,嘗試在自己的質心上形成一個懸吊結構,但過快的翻滾讓我根本沒辦法編寫命令。

  終於在混亂中來到緩坡,我抓住機會,翻身站好,讓冰爪伸出來,開始疾行。

  我支配周遭的領域,讓氣流錯開我,並降低重力的影響。我用上所有蓋拿和皮克西爾波克教過我的各種技巧,以全力衝向那應該是某種裝甲車的載具。

  快,要快,要更快!

  剛剛站起來以後用探詢波動確認過了,雖然有點朦朧,但大致上可以知道對方有二十個人左右,大多站著,擠在箱型空間中,抓住頂端的結構保持平衡。而且那載具的履帶顯然是雪地專用,正不斷的加速著。照這個趨勢下去,我很快就會追不上。

  附近沒有足夠的支點讓我故技重施,使用在大競技場試過的技巧高速移動,只能死命的在雪地中跑著。

  快啊,再快一點!

  終於,我和那載具的距離不到一百公尺了。那東西的輪廓非常模糊,顯然有光學迷彩的能力,在整片銀白的積雪中,如果沒有履帶壓過的痕跡,真的不容易注意到。

  我再放出一次探詢波動,得到了很不樂觀的資訊──載具的速度就快要超過我的速度,而且皮克西爾波克不但醒了過來,他還正在奮力掙扎,非常害怕的。

  好吧,那就只好這樣了。謹慎什麼的就到此為止了!

  我展開意識,抓住了載具,但卻無法支配它,那台裝甲車的意識聯合頑強抵抗著。對方隊伍恐怕中有異能者,不然二十幾個人的意識聯合,我應該可以輕鬆壓制才對。他們準備的周全程度,讓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們是某種以異能者為目標的集團。

  就在我打算將意識收回前,我感受到了皮克西爾波克害怕的情緒升級──是對死亡的恐懼,還有那之前會發生的事情──痛、劇痛,撕裂、傷口,血、很多血──他受傷了。哥倒在地上,被幾個人壓制住,不知道在幹嘛。

  我停了下來,保持住平衡,用剩下的慣性在雪地上滑行,同時抽出插在腰帶上的軍刀。

  再一次,我確認載具中所有人的位置和動作,感覺到了受傷的皮克西爾波克以鮮血淋漓的雙臂,擋在身前擺出防衛姿勢,還有綁匪沾沾自喜的嘲弄訕笑聲──那讓我怒火中燒。

  警戒的情緒波動讓我知道,對方的異能者注意到我了,我必須在他做出任何反應之前行動。

  我和手上的土耳其軍刀同調,灌注意識,喚起共鳴,存在圈延伸而出,讓武器成為我的一部分。

  將感知能力放大最大,分析著裝甲車的材質。接著以冰川三式,精確沒有任何一絲偏差的揮出了斬擊。

  強烈共鳴產生出的波動,在空間中刻蝕出了淡藍色的痕跡,向著載具飛過去。當雙方接觸的時候,斬擊像是沒有任何阻礙似的穿過了裝甲,破壞光學迷彩,並且將載具的上半部給掀開了。

  還有……許多具被攔腰切成兩半的身體或是頭顱,也一起飛了出去。



  一時之間,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不是說我不知道會導致什麼結果──不,我很清楚,我選擇了他們的死亡,來避免皮克西爾波克遭遇類似的命運──而是……那種我不曾想像過的波動。

  蓋拿沒有說過,但我應該要能猜到的。有點類似死亡震顫,或是臨終的悲鳴,非常清晰的透過意識領域傳了過來。

  所有的波動都太微弱了,不可能在物理空間引起任何效應,但是那……尖叫聲,如同強勁的風壓,將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是震驚、是懊悔、是不解、是無奈。是……接受事實的平靜。平靜的如同……無波的海面那般。

  我能感覺到,自己全然的放鬆,漂浮在近乎凝滯,只有微微規律起落,和我內在波動同調的浪潮。恣意飄盪,隨波逐流。

  一聲怒吼將我拉回現實,皮克西爾波克正掙扎著將壓住他的殘骸推開。我同時確認,對方還有三個人活了下來。

  事情還沒有結束。

  我掃開前方的所有積雪和碎石,清出一條筆直的平坦道路,繼續跑向他們。

  皮克西爾波克正和某匹犬科動物扭打在一起,對方握著某種尖銳的東西,試著刺進哥的身上,而皮克西爾波剋死命的抓住對方的手臂阻止他。

  我展開意識,但沒辦法越過某種屏蔽……是血,還有滿地的內臟和肢體,殘存在上頭的意識構成了某種無法撼動的存在圈。

  這麼大量的血液,都從載具內部流出,滲進雪裡面了,我沒辦法把它們清掉。所以我抓住軍刀的握柄,將它扔了出去。我控制著飛行軌跡,讓武器離開我的意識領域之後仍然能夠靠著慣性,擊中目標。

  軍刀插進了那犬科動物的右邊肩胛骨,他發出了淒厲的尖叫聲,然後抓著依然和他扭打成一團的皮克西爾波克,從載具殘骸的邊緣掉了下去。

  我已經幾乎可以碰到載具了,當我打算跳上被切開的邊緣時,一直潛伏在掩體後方的狗探出身來,以某種槍械對我射擊,一堆彈丸在我的防禦圈上被壓扁。

  我沒空理他,落在載具內部以後,隨意的將他推開,讓對方踉蹌的跌坐在地上。那應該是尋血獵犬,牠們的毛色和五官算很好認。

  我需要確認皮克西爾波克的狀況,其他事情都可以等。

  腳下的血液讓我滑了一下,差點絆倒在各式斷肢和內臟中。我應該更注意的,但我不知道明明宿主已經死亡了的情況,居然還能構成存在圈,甚至是彼此相互融合。

  死亡,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對吧?

  尋血獵犬在我站穩身子的同時掙扎爬起來,又對我開了一槍。我真的不想浪費力氣在他身上,直到我注意到有許多彈片切開了我的防禦圈,造成的劇烈頭痛讓我一瞬間失神。

  什麼!

  即使被這些亂七八糟的血和內臟壓縮到無法展開意識,我的被動防禦圈也不可能因為這種程度的攻擊就潰散才對。但是當各種碎片射進我身體以後,我就理解了──這是精金,他們把精金做成彈丸,塞進子彈裡面。

  強大的衝擊將我擊倒在地,滾了好多圈,掉下載具,摔進雪堆中。

  我發出小聲的呻吟,不確定是不是有哪些部位斷掉了,或是臟器破損。在劇痛之中我嘗試站起來,但只能很勉強的翻了個身。

  我應該要想到的,既然他們是以異能者為目標的集團,自然不會只準備躲避和妨礙異能者偵查的手段。我鬆懈了,因為擔心皮克西爾波克而分心。蓋拿一定會氣炸的。

  這和被劍砍進身體裡的感覺不太一樣。

  我鼓動意識,卻發現失敗了。身體……不,是血流裡的精金,正在干擾我的意識領域成,我甚至無法架起防禦圈。

  我仰躺著,努力掙扎,看到尋血獵犬的上身探了出來,還有對著我的漆黑金屬槍管。

  可惡,我無趣至極的生活,終於,有了一點意思……就到此為止了嗎?

  不知怎麼的,我覺得這個感受,有點熟悉。

  皮膚上傳來的濕冷觸感,讓我確定了自己的失血量已經足以浸染我幾乎全部的毛髮。一點一滴,繼續緩慢但篤定的流逝著。

  我嘗試移動,或是說話,但很快就理解到我已經虛弱到沒辦法完成任何一種行動。

  這就是終點嗎?

  不,絕不!

  看著尋血獵犬扣下板機的手指,我拚上全力,鼓起意識。但還是失敗了。

  好吧,或許這真的就是終點。我那沒人在意的生命,就是註定這樣,孤獨的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結束──只有我。

  果然到最後,我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就像是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飄盪著,靜靜等待沉入永恆而沒有盡頭的深淵。

  我繼續等待著,但是槍械並沒有被擊發。

  一把長刃穿過尋血獵犬的左胸,我甚至能看見刀尖閃爍著的鋒芒。鮮血自獵犬半張的口中源源不絕湧出,他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全身癱軟了下來,表情還凍結在死前的那一刻。

  皮克西爾波克將那把土耳其軍刀隨手丟在一旁,跳到我身旁蹲下。他全身的毛髮都呈現一簇簇的糾結狀態,和半乾的血混雜在一起,顯得非常狼狽。而且他的右手,以一種不合理的角度彎曲。

  即使如此,看到他還活著,讓我內中某種感受滿溢了出來,鼻頭一陣酸楚。

  「能站起來嗎?」他焦急的問道,我只能虛弱的小幅度搖著頭。「好吧,試試看好嗎?」他以鼓勵的語氣說道,用吻端推了推我的臉。「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有一個跑掉了,不知道在哪裡,他說不定會帶支援回來。」

  我艱難的點了下頭,皮克西爾波克用沒受傷的那邊肩膀將我撐住,而我則是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了力氣,在哥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我虛弱異常,這很奇怪。並不是傷勢的原因,我剛剛檢查過了,雖然身上多了幾個洞,又流了一大堆血,但主要內器都沒有受損,四肢也都完好。

  是精金,精金正以某種方式傷害我。該死,這東西實在是太複雜了。

  我向內探詢,找到了幾塊碎片,試著將它們排出體內,但恐怖的劇痛像將我的內臟瘋狂翻攪著一樣,我差點就吐了出來。

  理性在上!

  「你還好吧?」皮克西爾波克注意到我踉蹌了一下,語氣擔憂的問道。

  我給了他一個微笑,不想讓哥太擔心。但我怕一說話,滿口的血只會讓他更慌張。

  眼角餘光,我注意到了什麼動靜──是一匹灰色的狗,全身沾滿了乾涸的血,讓他看起來像是有很多紅棕色的斑點。但重點是,灰狗拿著那隻尋血獵犬的武器,指著我們。

  可惡,剛剛那個異能者!他屏蔽了自己,我沒有注意到!

  皮克西爾波克可能察覺到了我身體僵硬的反應,也抬起頭,看往灰狗的方向。

  我被瞬間放開了,同時看見灰狗扣下板機的手指,還有皮克西爾波克的背影──他用身體護住了我。

  雷鳴般的聲響傳來,我被皮克西爾波克撞倒,我們一起向後飛了一小段距離,摔在雪堆上。

  我大口喘氣,試著補充剛剛咳出來的。皮克西爾波克壓在我身上,沒有動作──完全沒有。

  不!

  「這真是屎一般的爛活!」灰狗吼著,朝我們走了過來。「至少現在少了很多分錢的,說不定反而更有賺頭就是了。」他哈哈大笑,將武器丟在一旁,從口袋掏出了幾個我看不出來功能的東西。「還是兩個異能者,看來我是可以提早退休了!」

  雖然我不知道那器械是什麼,但令我深深感到不安的冰冷鋒芒,暗示了一些切割相關的功能。

  「不過,這可能會非常痛!」他給了我一個非常扭曲的笑容,好像發自內心真誠的感到喜悅。「我是不知道啦,」灰狗歪了下頭,聳了聳肩。「至少他們總是叫得很淒厲。」

  我嘗試掙扎,但動彈不得。在地上摸索著,只是除了結冰的地面之外,沒有任何東西,連可以抓起來的石塊都沒有。

  「你別著急啊,我得先處理另一個。」他擺弄著器械,我不太確定他在幹嘛。「聽說死了以後,就只有幾個小時的活性了。」

  我朝他露出全部的牙齒,低吼著示威,但只是讓他的笑容更扭曲了。

  此時,灰色的天空閃過了一道光芒,那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漫天飄落的雪花中,並不是很顯眼。

  我沒有注意灰狗在幹嘛了,只是瞇起眼睛,專注那那個從高空疾速落下的小點。

  當魁梧的劍術大師落在地上,將灰狗自頭頂往下劈成兩半以後,我才確認了這不是我的幻覺。

  蓋拿用拘束圈限制了震波的傳遞,我甚至沒有聽見聲音。

  我的視線立刻模糊,濕熱的觸感沿著臉頰滑落,沒有停止的跡象。

  「皮克西爾波克……」我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鼻音重到我都認不得了。

  蓋拿臉色凝重,將哥抱了起來,放在一旁,用手指在他胸口遊走。

  我在試著吸氣的同時嗆到了幾次,無法控制的咳起來,把口中的鮮血噴到身上。

  蓋拿對我歪了下頭,看起來更擔憂了。但我對他輕輕搖搖頭,表示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以眼神示意,讓他專注在皮克西爾波克身上。

  「他還有脈搏,但這些精金碎片……沒辦法用奈米無人機處理。」蓋拿說道,將哥扛到了肩膀上,抬頭看了遠方,皺起鼻頭低吼著。「有一個跑了,他用某種方法干擾了我領域,我無法碰觸或感知到他。」劍術大師緊握了拳頭,讓手上的靜脈賁起。「不確定那傢伙有沒有打算回來,我不能丟你一個人在這裡。」

  「沒事。」我的聲音沙啞,喉嚨乾涸。「我可以照顧自己。」我給了蓋拿一個笑容,但他並沒有買帳。「皮克西爾波克保護了我。」

  我看見蓋拿臉上閃過掙扎的表情,但還是點了點頭,接著轉身看像哈德良長城的方向。

  「波洛塔等一下就會過來了,你不要亂跑。」他叮囑道,好像我真的有可能以這種狀態,爬起來去追逃掉的那個綁匪一樣。「必要的話,喚醒凜冬。」蓋拿將闊劍丟到了我身旁,發出框啷一聲。

  劍術大師看了一眼被切開的裝甲車──我想還有裡面的一團混亂──但他如果有任何想法,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回過頭,又看了我一眼,便一躍而起,像是重力無法影響到他那般離開了。

  我伸出手,碰觸到凜冬的劍柄,緊緊握住那溫暖的波動。

  仰躺在雪推中,我看著天空,沒有注意到雪什麼時候停下來的。但最後,些許輕柔的觸感覆上我臉上的毛髮時,好像有什麼感覺,不一樣了。

  那些冷硬的冰晶,終於全部融化,變成溫潤的細流,順著我眼角毛髮的紋理滑落。



  意料之外,我睡得很沉。

  或許……有些來自過去的東西,最後還是回到了應該屬於他們的地方。

  我甚至沒有聽見,耳邊那些刺耳的尖叫聲。不,應該說,我不是真的太在意。

  這就是冷酷的意思嗎?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算了,好像我真的會意義一樣。

  我張開眼睛,看見了一雙滿是憂慮的深藍色狼眸。

  「嘿,小子。」他故作平淡的說道,嘴角泛起一抹笑容。「睡得怎麼樣?」

  「皮克西爾波克?」我乾澀的喉嚨一時讓我說不了話,吞了幾口口水才順利完成句子。

  「沒事了。」蓋拿答道,讓我放鬆了下來,朝我遞過來了個附帶吸管的杯子。「格雷的團隊被調過來,處理好了你們體內的精金碎片,其他就沒問題了。」他指著放在床邊的一台儀器,我認出那是透析儀。「你們血液裡面還有一些太小的殘留,完全清理乾淨還需要點時間。」

  蓋拿等我喝夠了以後,將杯子放回床頭。

  「我能見……哥嗎?」我問道,有些猶豫的。

  「在醫療艙。」蓋拿解釋道。「他的手。」

  「不能用……奈米無人機嗎?」我馬上想到選拔的決賽,就是明天。不對……我睡了多久?

  「不能。」蓋拿搖了搖頭,嘆口氣中道,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就像我先前說的,精金會干擾奈米無人機之外,如果我們漏掉了任何一丁點卡在某塊組織的微小碎屑,那對異能者來說都是很危險的狀況。」

  「為什麼……」我向內探詢,確認自己不再那麼虛弱了。「精金會對異能者有這種影響,我還以為雙方是共生的關係?」

  「不然為什麼,要將精金做成武器呢?」蓋拿給了我一個有點哀傷的微笑,我才理解了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用來破壞的……用來建設的……

  「精金能和足夠強大的波動發生互動,藉著吸收能量來引起某些特殊的效應。但是如果沒有受到支配的精金,進到了圈之內,那波動完成構形之前,就會被吸收。這個情況下,放出波動、意識圈的維持,甚至是存在圈的穩定都會受到影響。」蓋拿操作著終端,繼續說下去。「目前為止沒有出現真的所謂『存在被抹除』的情況,所以我們並不確定,這種事情是不是真的可能發生。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如果讓精金進入體內,將會嚴重的傷害異能者,並且抑制意識的鼓動。」他看起來找到了他要的東西,讓我看了眼終端畫面中上半部被削掉的那台裝甲車。「至於精金的外部特性就直觀很多,我想你已經知道共鳴有什麼作用了。」

  我點點頭,看了一眼劍術大師腰間的佩劍。沒有被喚醒的武器就能做到這種程度,那麼持有凜冬的蓋拿,基本上就是行走的精準毀滅性武器。我開始真正理解,當初大師維若想表達什麼了。

  「一般情況下,只有被視為存在圈一部分的精金才能被自己灌注意識,那會讓它發出和持有者相同波形的波動,所以能夠干擾其他生命體產生的意識圈,並且適用存在圈規則。」蓋拿在空間中刻蝕,畫出兩個相互抵銷的波。「而精金本身所處於的位面,和防禦圈的位面是同一個,所以兩者能夠相互接觸,無視防禦圈拒絕的特性。只要有辦法對精金附加夠強的能量,即使是普通人都有可能擊破強大異能者的防禦。」他比了比我的胸口。「所以異能者的戰鬥,便是同時在這麼多個不同領域之間相互攻防的博弈。」

  蓋拿手臂上的終端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看了幾眼。

  「這是非常複雜的交互,我盡量趕進度了,但顯然還是落後很多。」我能從劍術大師的語氣中聽出自責的意味。但在我開口發出任何聲音之前,他繼續說了下去。「他們要把皮克西爾波克送回來了,我想你會想要跟他花點時間獨處。」蓋拿起身說道。「我們之後再繼續。」

  「是我的錯。」蓋拿轉身要拉開簾幕之前,我小聲的坦承道。「我違反了你的命令……展開了意識,所以讓我們被發現了。」羞愧感讓我無法直視著蓋拿,因此只能垂下頭看著被單。「是我……害這些事情發生、讓皮克西爾波克受傷的。」

  蓋拿嘆了口氣,身體微微垮了下來。他走回到我身邊,在我頭上輕輕拍了兩下。

  「不是這樣的。」他的耳朵豎起,轉向後方。「之後再說。」劍術大師以安撫的語氣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病房滑門維持著開啟的狀態,皮克西爾波克被推了進來。

  他閉著雙眼,沒有動作,可能還沒醒過來。至少外觀上看不出來有什麼異常,而且血跡和污漬都被清理掉了,讓皮克西爾波克變回純白色。

  他被推到我旁邊以後,我才注意到隨行的大灰狼是一匹格雷。有些尷尬的,我故作鎮定轉開視線。但堅持不了幾秒鐘,最終還是讓好奇心勝出,所以我偷偷對他瞥了一眼。

  格雷被認為是最冷漠的支派,甚至有傳聞說他們都沒有任何感受,就像冷冰冰的機器一樣。當然我知道這只是奇怪的刻板印象,選拔的時候在大競技場見到的格雷,也是會表現出激動或者其他種類的情緒,或許稍微比較……內斂一點?

  灰色的狼調整好了皮克西爾波克手臂上的針頭和相連接的透析儀,便過來檢查我的。整個流程沉穩又精確,不存在任何一絲多餘的動作。舉手投足間,也沒有對我表現出有興趣的樣子。即使有,也完美的掩飾在那張面無表情的撲克臉之下。

  完成工作以後,他直接走掉離開房間,甚至沒有放出可以解讀的肢體語言。

  好吧,至少我知道我得到了格雷的哪個部份了。

  穩固的雙手,和不會受到主觀情緒影響到的冷靜頭腦,讓格雷據說能夠做出各種必要的艱難決策。所以有些時候,比起被認為老是自視甚高的尼克斯,冷漠疏離的格雷更不受其他大灰狼歡迎。

  不過仔細想想,頭腦簡單的斯諾、不切實際的莫德、脾氣暴躁的閃、斤斤計較的伍德,以及沒有特色的艾許……各個支派間根本沒有打算要喜歡彼此的意思吧?

  算了,好像我會在乎……呃……

  「嘿,」皮克西爾波克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出聲將我的注意力拉回。「你看起來像坨屎一樣。」

  「哈,謝謝。」我輕笑出聲。「你看起來像是冬日早晨的朝陽。」

  「我知道。」皮克西爾波克朝我咧嘴一笑。

  「他們有說……」我看了眼哥包著紗布的右手。「……需要多久嗎?」

  「選拔結束前是不可能了。」我能聽出他語氣中試圖掩飾的低落。

  「抱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不想讓沉默填補我們之間的距離。「選拔對你來說肯定很重要……」

  「直到現在,我只要閉起眼睛,都能夠想起來第一次看到選拔轉播的那個場景。」皮克西爾波克出聲打斷了我。「我有時候會懷疑,那會不會只是我腦中的幻想,因為時間其實有點對不起來。」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閉起眼睛繼續說道。「歡騰又充滿生命力的氣氛,所有人都沉浸在某種超脫現實的喜悅一樣。」

  皮克西爾波克停頓了下來,房間裡一時只有透析儀運作的聲音。

  「但我其實從來沒有體驗過那股……參與感。」他的臉頰泛起了一抹苦澀的笑容。我沒有想過會是這樣,即使那天哥向我說出對於選拔的看法以後。「真正讓我不斷重溫這段很有可能不曾存在記憶的原因,是……」皮克西爾波克像嘗試抱住自己般,緊緊抓住了兩邊的手臂。「……那是唯一一個,我還記得他們氣味的場景。」

  看著他這麼脆弱的樣子,我有股撇過頭的衝動。但我……想要做得更多──我能做更多──我繼續傾聽著。

  「所以,就算恨透了這堆詭異的狗屎,但我好像能夠說服自己,只要不放手,繼續執著得更深入,緊緊抓著任何可能搆著邊的東西,握住所有渺茫的機會,我就能……」皮克西爾波克繃緊了身體,微微的顫抖著。「……就能……讓我更靠近他們一點,再次重溫那些已經想不起來的感覺。」

  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皮克西爾波克終於放鬆了下來。他張開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覺得,爸還活著嗎?」這聽起來更像喃喃自語,而非疑問。

  「不可能。」但我還是回答了。「那些人,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類似的事情。」我不想要回憶各種線索,但那些畫面還是跳了出來。「而離開元老院的大灰狼……也就只有那麼幾匹而已。」

  「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皮克西爾波克的語氣實在太抽離了,讓我非常懷疑他有沒有聽見我說了什麼,但我沒有打斷他。「等到這個詭異到不行的世界,終於變得正常以後,他就能夠回來了。」他的呢喃氣若游絲。「那些,毫無道理的禁忌。」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喃喃的說道,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打算繼續說下去。好像這樣有什麼意義,或是有可能改變任何事一樣。「禁止支派混血,是確保現存種源基因不要遺失的唯一方法。每個支派成員數量,都已經低於最小可存活族群了……」

  這原本未必會造成什麼問題,特別是我們處在這種不用擔心,某種大規模滅絕事件會突然發生的高度穩定人工環境。但是我們基因上頭攜帶的高密度壓縮編碼,光是發生任何意外的漂變,都有可能會讓無以數計的珍貴遺產永遠消失!這是所有大灰狼懂事以後被優先教導的事項之一,關於我們身負多麼重要的責任。

  「那會怎麼樣嗎?」皮克西爾波克淡淡的說道,語氣平靜道不可思議。「就讓該消失在過去的東西,就消失吧。」他再次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呼吸放緩。「未來,是屬於願意看見新世界的勇敢開拓者。而不是只能像是迴音一般,永遠徘徊在頹傾陵墓中的亡魂。」

  像是在強調他的意思那樣,皮克西爾波克話語的餘波,在病房中迴盪著,無法消散。

  「我會改變這個世界,將所有人,從這毫無道理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他並不是以某種發願、或是訂立目標那種語氣將這些話說出口。而是,單純的陳述一個將會發生的事實。

  就像是,字句間波動所引起的漣漪,最終將形成足以改變現實的洪流那樣──不可避免。

  「我想,那聽起來很棒。」我輕聲對皮克西爾波克說道。「在你的加冕儀式上,我會第一個向你下跪。」

  「我還以為,那個時候你已經走遠了。」他依然閉著眼睛說道,嘴角泛起了笑容。「月球,或之類的。」

  「我不介意多待久一點。」我發現,我能很容易的想像那個畫面。「畢竟,我最喜歡擠滿人的大型社交場合了。」穿著紫色家托長袍的皮克西爾波克,說不定會很適合。「而且我,也有一點想……親眼看看爸的樣子。」

  皮克西爾波克沒有繼續回應,我看見自他眼角滑落的淚水。

  之後的時間,我們都沒有再說話。直到透析儀規律的運作聲響,還有日間累積的疲憊,將我們帶入無夢的沉眠之後,我依然能夠清晰的聽到,胸膛中那種溫熱又熟悉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