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家人。(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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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1-25
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感覺如果是現在,能夠好好的說出口了。
「新年計畫,有希奈,我想要——」
盤踞在心裡的陰雲,好像消散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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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購物中心時已經是夜晚,冬季的南極洲下午兩點半便是日落。有希奈特意不走高速公路,這個時間沒有海霧,沿著海岸線的舊公路行駛剛好能看見峽灣之後藏於丘陵間的星川商業區,點著千萬盞明燈的銀塔把整座城市沐浴於純潔的月光之中,和漫天的繁星一起,收入到海水之中。
音響播放著聯邦鄉村音樂,聽著人族男性歌頌星空,還有前座有希奈與雪奈的閒聊;從遠東的田園生活到遙遠星系的科研探索隊,回程的路上我就這樣椅在後座的窗邊,如此美景,我大概一生都不會忘記,大概任何人看到這樣的景色都會沉靜在此刻的和平,無法忘記吧。
回到楓香葉宮廷,我們一起把郵寄無人機先送回公寓管理室的衣服拿到客廳,在整理的時候琉釉為我選的仕女包也到貨了,和衣服一起我珍惜的收到衣櫃中。之後有希奈和雪奈用賣場採購的食材準備起晚餐,被她們趕到出廚房的我走到了二層的書庫翻起天宮家的藏書。
「歆鈴!晚餐好了喔?」
「我這就下來。」
把有希奈的哲學典藏小心的放回書架上,我快走下了旋轉樓梯。
「注意腳步,不用急,可不要受傷了。」
「是⋯⋯」
抓住扶手我放慢了速度。
「我們開始吧?」
有希奈微笑,將餐具擺到我的位子上。
「小希,妳的高腳杯。」
「感謝。」
雪奈放下了一盞香氛蠟燭,用靈力打出了火星,然後打開了酒瓶形狀的果香能量飲為將她與有希奈的高腳杯添到五分滿。
碳酸氣泡在粉金色的水晶高腳杯中打轉,只是糖水也像昂貴的水果酒。
「有什麼推薦的節目嗎?」
雪奈打開了電視。
「這個時間的話,有晚間動畫吧?還有單口喜劇。」
「歆鈴?」
有希奈對望著餐盤陷入呆滯的我說。
「我都可以。」
叉子刺入雜菜塔中的紅色合成蔬菜。
「那麼我就轉台了喔?」
雪奈敲下數字轉到南極喜劇頻道。
從經濟與戰爭的問題皆用聯邦的黑色幽默帶過,讓夜晚的空氣給笑聲填滿,收拾好碗盤後有希奈從書庫翻出她收藏的動畫,圍繞在聯邦貓娘交換生與人族學生的校園日常,從季數一開始播。
我們就坐在沙發上就這樣把半季動畫給看完,換級數的空檔雪奈還會點開過去的衛星地圖帶我巡禮劇中場景,當告別人族朋友的貓娘女主搭上返回聯邦的專機,片尾的音樂響起,來到了季中劇情的一個轉折點。
「嗯?都是這個時間了哇。」
雪奈看了一下手機螢幕上的時間,離午夜僅剩一小時,剝掉蓋在身上的毛毯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
「姐姐要回去了?」
「我想是時候了,聯邦商會那邊還有後續處理的工作,我要搭凌晨的穿梭 機。」
套上冬季外套,她向眼睛快要閉上的我揮手。
「歆鈴,再見⋯⋯感覺妳快睡著了呢?」
「一天下來,應該很累吧,要不要先去休息。」
「嗯⋯⋯」
瀏海蓋住了腦袋,半夢半醒的我剝掉毛毯,起身向房間移動。
「歆鈴晚安。」
「晚安。」
我向她們點頭,離開了客廳。一回到房間雙就腿拒絕再出任何力撐住身體,遵循著重力法腦袋則墜向了棉被,拖著意識進入黑暗。我聽到有希奈的說話聲音,還有大門關閉的電子鈴聲,知道雪奈已經離開,我想祝福她路上安全,但疲憊的大腦已經沒有任何的空間去組織這一段祝福。
黑暗包圍了我,分歧的思緒化整為一線沈入深海,我躺在和平的海床上,寧靜而幸福。
——真羨慕妳。
「誰?」
——妳獲得了寧靜,但我還在這裡。
我張開雙眼,卻發現仍是深海的那一片黑暗,不是現實中的房間。
坐在海床上,一身雪白睡裙與我樣貌相仿的女孩站在前方。
「我是妳,伊莉芙。被妳丟棄的過去,現在都是我在承受。」
「⋯⋯這只是夢境。」
冷汗從頸部滴落。
返祖者和其它人種一樣需要睡眠,但更接近於貓娘的模擬睡眠,返祖者是能夠做清醒夢。
夢境是現實的投射,不能阻止惡夢,但如果我要醒來還是——
「別想著醒來,我是妳,一樣擁有對夢境的主導權,歆鈴。」
光線粉碎了黑暗和深海的寒冷,帶走了她的身影。
——妳無法逃離妳的過去。
我回過頭,卻發現雙腳踩著的不再是海沙。眼前是浦公英造型的紙雕燈,變成了購物中心的用餐區。
「怎麼了嗎?歆鈴?」
白髮貓娘抖了抖耳朵,困惑的放下手機。
「不⋯⋯沒什麼。」
手上還握著甜點湯匙,我下意識的視線移會餐盤上的布蕾。
「奇怪,剛才我⋯⋯」
湯匙切開了布蕾,櫻色梅果糖漿從裂口湧了上來。
「歆鈴,聽我說,這裡可不是現實。」
有希奈撥開落下的瀏海突然說道。
「妳必須醒來,別忘記了。」
糖漿漫上了桌面,轉變成黏稠的暗紅色滴向地板,把黑色的裙擺染成紅色。
有希奈和賣場內的人族家庭在瞬間化為灰燼,空氣中的甜味被腥臭取代,我尖叫的扔開手中的湯匙,想躲開在餐廳蔓延的血池,但雙腳脫力的從椅子上摔落。
——妳獲得了自由,但我們還在這裡!
——為什麼只有妳能獲得了幸福?
——歆鈴!!!!
她用我的聲音怒吼,話語重擊著心臟。
我蹲下身雙手緊摀住耳朵但還是不能夠阻止她從賣場音響傳來的咆哮。
就在血液在淹到腳踝時,或許是回應了我的願望,購物中心的夢境自主崩解,四周又回歸了黑暗。
「這只是夢境⋯⋯只是夢境。」
我低喃著想說服自己。又變得跟小時候一樣,雖然是清醒夢,我能以意志強行結束夢境,但我並不能阻止惡夢不來找我。
「只是夢境,只是夢境,醒來就好,快點醒來⋯⋯」
「伊莉芙。」
如蝴蝶落在花瓣上的輕柔,少女熟悉的聲音將我又拉了夢境。
一盞鎢絲燈劃開了黑暗,是一個會議室大小的密閉水泥房間,雪色櫻草花在桌上的陶瓷盆栽綻放,少女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水色雙瞳承載著溫柔,聯邦藍的長裙與她的流金長髮就像是真正的金系種貓娘。
我以為我會再也見不到她。
人口販運奪走了她的生命,她死在可汗家的產房。
「對了呢,妳不再用這個名字了,是不是應該稱呼妳歆鈴比較好呢?」
就算知道她只是來自回憶裡的虛影,但也想要讓僵硬的雙手動起來,想要觸碰到她的體溫。
「⋯⋯約蘭達姐姐!」
「終於自由了呢,歆鈴。是啊,只要我們之中有一人,只要一人,我總是想著只要妳能逃出去就好了。」
淚水無法停止的從臉頰滑落,就算知道她並非真實,但還是令我哭泣。
「不是的!不是這樣!姐姐應該也要能逃出去才是!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只有我一人獲救!」
「歆鈴⋯⋯」
我對她哭鬧了起來。
「怎麼可以,所有的姐妹,大家都⋯⋯卻只有我獲救。我沒辦法原諒自己,對不起,姐姐,明明知道共議國要對妳做的事情,但是我⋯⋯在那時沒告訴妳真相。」
「沒關係的歆鈴,妳不也是擔心我而不敢戳破真相嗎?我們的命運在那時只能被決定,知道真相卻無力反抗,大概只會變得更絕望。」
她苦笑,垂下了視線,瀏海遮住了她失去了光彩的雙瞳。
「只是⋯⋯有點希望妳不要忘記我。困在這裡,真的好痛苦⋯⋯」
櫻草花的水份被抽乾,變成泥炭的白色散落到桌上。
「約蘭達——」
我呼叫著她的名字,但聲音被掐在空氣中。
黑暗中冒出了一雙男人的手從椅子後方拘束住她,不善的火眼像能把人的靈魂給望穿。
約蘭達面色痛苦的瞇起一隻眼睛,藍色長裙下的小腹膨脹了起來——血從下腹陰部,從裙下不斷的滴在水泥地上,直到滴成一灘血池也未歇止,要把她的生命流光。
「好痛苦⋯⋯我好怕,救我⋯⋯」
我撞開了椅子,想撲倒那個抓住她的男人。
「你這⋯⋯放開姐姐!」
我憤怒的咆哮,發出了連我都不曾想像的音量,刺向可汗家的次男。
但是就在我能做什麼之前一雙手從背後抓住了我,把我壓向桌面。
撞擊令我吃痛的聲吟,想扭開抓住我的男人,然而力氣不夠的我只能看著他把手伸進胸口肆意妄為。
在我還在掙扎時,約蘭達已經垂下了腦袋,因失血陷入昏厥。
即使知道這只是夢境,但在這樣下去,她會在我眼前死去。
「放開⋯⋯」
我扭頭瞪向身後的男人,可汗家的侍從低頭正一臉輕蔑的看著我。
「真像貓娘一樣柔弱,妳什麼都做不到,很快,妳也會和她一樣。」
「我的未來才不要你說!」
我向他吼道,轉頭看向生命正在衰落的約蘭達。
「姐姐,拜託妳快醒來!」
眼淚化為悲傷的池水,然而我的願望並未獲得回應。出血的速度跟著她呼吸漸趨緩慢,當血液積到鞋上時約蘭達失去了氣息。
「不要⋯⋯不!」
「好了!走了!」
可汗家的侍從把我從桌面上拽起,粗暴的往房間外拉。
「你⋯⋯」
「怎樣?我可沒有時間去處理小女孩的情緒。」
水泥房間的防爆鐵門被轉開,可汗家的長男正站在門外等著。
「可別讓少爺等太久不開心了。」
情緒被帶到了緊繃,曾經他們是我恐懼的源頭,但在這一刻憤怒戰勝了恐懼。
我用膝蓋撞向侍從,一下、兩下,用全身的力量推開了他,手伸向他帶著掛件的腰帶。
「你們居然⋯⋯你們!殺了約蘭達!!!!」
「那又怎樣?返祖者就是為此而誕生的,感恩可汗家看上妳吧。」
他取笑起因憤怒在顫抖的我。
「放下吧,妳用不了那東西。」
他看向我剛才奪走的橋德國制式手槍。
我撥開了保險伐。
「妳不敢做的。」
舉起了手槍,對準了男人的腦門。
——快殺了他。
——殺了他,歆鈴。
聲音在腦中迴響著。
「閉嘴。」
「省著點吧,真是,連槍都握不好。」
侍從走上前準備拿回我手中的槍。
——殺了他!歆鈴,否則妳就沒有機會了。
「我說!閉嘴!!!!」
手指扣下了板機,氣體被壓縮的巨響撼動整個房間——子彈脫膛炸開他的腦袋,血液濺到臉上、地上。
時間像是停止了流動,一秒鐘也彷彿有一世紀之久。在我陷入呆滯時可汗家長男闖入房間,想奪走我手中的手槍,不知道是出於恐懼還是什麼原因,下意識的我又扣下了板機,剛好對上了他的胸口。
隨著一聲悶響,男人面色猙獰的跪倒在地上,子彈擊碎了虛影,於空氣切出一道分割次元的裂口。
水泥房間的夢境正在逐漸崩解。
——做得好,歆鈴。
手槍落到了地板上,我癱坐在黑暗中捂臉啜泣。
伊莉芙,過去我的虛影,一身雪白睡裙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她放下手中的提燈,垂下視線。
「要是像妳一樣,我一定就能拯救姐姐了吧?但果然⋯⋯妳就像新人族一樣殘忍,利己自私的大腦。妳反抗不是為了姐姐,為了拯救誰,只是為著自己的生存。」
順著她所看的方向,視線停在了剛才可汗家長男倒下的位置。
那裡沒有男人,而是一位與我髮色相同的東方女性。
剛才侍從倒下的位置則被另一位我不可能忘記的男性給取代。
「妳最終還是動手了呢,殺了母親,還有父親。」
血慢慢的從槍傷傷口流出,染紅了她的雪白睡裙,她踩著血光腳走到我面前,一手摸著我的臉頰,挑起了下巴。
碎石粒在地上跳動,就像是六級地震。
「明明做了這麼殘忍的事情,還想把過去都拋下,想變得幸福?我絕對⋯⋯我絕對不原諒。」
水泥地上的提燈被震倒,她皺了皺眉但身體絲毫不受晃動影響。
「我好討厭妳,我最討厭妳了——」
那是憤怒、不甘,還有悲傷。
我想道歉,對誰都好,想要懺悔我的過錯,但卻已經來不及。在我能說什麼之前天花板碎裂,大量的水泥與斷裂的鋼骨砸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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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張開了雙眼,居家智能面板偵測到床鋪的震動轉為待機模式,藍色的啟動燈光照在天花板上。
手伸到了床頭櫃上的觸控面板,螢幕上的時間是凌晨三點。
臉頰上還沾著淚水。
夢境裡的痛感是如此真實,好像四肢被水泥給壓斷、臟器讓鋼條給貫穿,而自責感,痛楚來的更深層、漫長。
我推開棉被,把雙腳套上絨布拖,點亮了床頭燈,我坐在床邊失神的看著書桌上新放上的花盆。
鍾形萼片托著櫻草花閉合的鮮紅花瓣;上次看到這株異色的櫻草花是在溫室,大概是有希奈放的。
我好想把自己埋進棉被中,但就算那麼做也無法逃離,只有惡夢在等待著我。
可以的話我希望時間就此靜止,我不想看向過去,因為它是如此可怕,也不想看向未來,因為我沒有資格。
把頭埋入頭髮中哭泣,不知道該向誰依靠的手只能抓著枕頭緊緊的抱住自己。
想要呼喊的人她早就不在身邊,聯邦將遇害讓女孩以機械之軀重生,但都不一樣了,她們將洗掉所有記憶,約蘭達不記得我,而我也不是她所知道的伊莉芙,我做的事情,事到如今⋯⋯
「有希奈。」
不知道為什麼,在最悲傷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是她的名字。
渴望著她的溫暖,還沒釐清思緒雙腳便行動了起來,我抱著枕頭推開了房間的門,往走廊的末端,走向了她的房間。
「有希奈⋯⋯」
「歆鈴?」
點著一盞檯燈,正在看書的有希奈抬起了頭,因在這個時間看到我感到驚訝。
「眼睛好紅,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移開桌上的氣泡飲,闔上了書本關心的問。此刻崩潰的我所有情感一定都暴露在她的靈力感知下,只要讀腦波便能夠明白,會故意這麼問只是顧慮到我的情緒。
在這種地方多得過份的體貼又弄哭了我,淚珠大滴大滴的滾落,哽咽的將身體倒向她。
「又做惡夢了?」
她接住我,輕撫我睡亂的頭髮。
在他懷裡的我微微的點頭。
「先前給妳的心理暗示似乎被破除了。」
她的眉毛困擾的糾結,手輕輕的貼著我的額頭。
「我可以重新調整神經網路,不過如果再次發生,可能就得考慮消除妳部分記憶這個辦法,要和我談談嗎?」
「嗯。」
我將臉埋入懷裡的枕頭中小聲的回應。
有希奈讓我躺到了她的床上,然後在我旁邊躺下。
「有希奈⋯⋯我好像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望著被檯燈染上溫暖顏色的天花板我開口。
「是什麼原因,讓妳這樣覺得呢?」
「我⋯⋯在夢境中看到了另一個我,她指責我想拋下過去,什麼都不管的我還想獲得幸福?我見到了和我一樣要被賣給可汗家的女孩,看著她慘死我卻⋯⋯沒能出手阻止,最後我靠自己的力量掙脫了⋯⋯用槍,子彈一發、兩發的射穿本土島嶼人的身體,到處都是血⋯⋯」
開始懺悔之後不管是話語還是淚水便無法停下,我轉頭望著有希奈那在深夜中一樣透著正午海水湛藍的雙瞳。
「她說我像我最討厭的新人族一樣自私又爆力,我覺得⋯⋯她說的沒錯。我沒有為我在乎的人反抗,只為了我自己⋯⋯在夢裡我又殺死了我的生父母,就像我在現實中做的一樣。有希奈⋯⋯是我,殺死了母親還有父親!」
我哭喊道,閉上了雙眼,不知道我該如何去面對,有希奈什麼也沒說只是再次把我擁入她的懷中。
「這樣的我⋯⋯這樣的,怎麼可以擁有未來?怎麼有資格幸福?拋棄了自己唯一的血親,然後對自己在乎的人也是,都拋在身後。」
「妳覺得妳對生父母有責任?」
「我小時候很喜歡他們,就算⋯⋯知道他們從一開始就只是想把我當作給共議國的商品,我還是沒辦法這麼說⋯⋯他們對我不重要。」
「⋯⋯對不起。」
有希奈說,手輕柔的順著我的頭髮。
「自由聯邦必須遵循她的憲章,本來那是我們該面對的,卻讓妳也捲入其中,讓妳產生這樣的感覺。」
我張開了雙眼,揉掉眼角的淚珠。
玻璃杯中的冰塊崩解,沈入了粉金色的氣泡中。
「我能做的⋯⋯也只不過是向妳道歉,要是冰花自由聯邦與她的聯繫邦關係更為緊密,要是沒讓公民黨崛起發動六月革命,要是聯邦議會能讓橋德國完全脫離本土島嶼人的影響,要是我們的保安體系能夠⋯⋯因此就能發現共議國計畫建造人口黑市,而不是直到對聯邦恐攻後才發現,我在想是不是妳,還有遇害的反祖者就可以不用經歷這些⋯⋯這一切大概不是妳的錯,只是所有發生的錯誤⋯⋯積累至此。」
她苦笑著。
「我理解妳的痛苦,至今我也仍為此而悲傷。我出生的時代,遠在大陸戰爭與基因劣化之前,我曾在共和州留學過,與很多不同國家的人族成為了朋友⋯⋯然而大陸戰爭的爆發,還有六月革命造成的島嶼戰爭改變了這一切,我有身為安理會委員的職責,我必須要⋯⋯我別無選擇,只能殺死我朋友們的孩子,在他們做出更殘忍的事,更多人受傷之前。」
「但是有希奈是為了拯救⋯⋯才會這麼做的。」
即便那已經是我出生前的事,她還有背後天宮航太在大陸戰爭中的活躍就算到了今天大概沒有人族會不知道,犯罪組織畏懼她,戰爭難民感激她。
「我覺得不用感到自責——」
說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那就像是我。
「聽到妳這麼說,我覺得感受好很多,雖然這不會改變⋯⋯我做的是殘忍的事,就像妳也無法忘懷妳的生父母。我想不論是多崇高的理由,不會改變暴力的本質,錯誤可以合理化但無法成為正確,只是我還是抱著一點希望,想讓所做出的決定,導向的結果可以是正面的。」
有希奈維微一笑,有什麼,在心裡發生了改變。
「至少現在⋯⋯暫時,是把它當作我的評斷標準,歆鈴覺得呢?歆鈴聯絡自由聯邦的決定,阻止了很多場的恐怖攻擊發生。」
「我⋯⋯」
撇開了視線,我盯著床單上的皺摺,想繞出糾結的思緒。
「我不知道,我可能沒辦法這樣的想⋯⋯但我覺得我覺得那是很好的想法。」
「能夠看見自己的錯誤,我覺得是很好的事,歆鈴,但是不該讓錯誤定義我們。能看見自己所成就的,不只是自己未能做到的,所以,再次抉擇時,能做出更好的決定,就算只是稍微一點,也不要因為過去而止步不前。」
有希奈向上伸出手,像要抓取什麼的緊緊握住,跟著手心一同收到胸口。
「現在,因我而死去的人,還有被我放棄的人⋯⋯我沒拯救到的人,仍然困擾著我,可是我不能就此什麼也不管是嗎?要終止痛苦就必須邁步,創造不同的道路,就算我過往的選擇可能⋯⋯不是那麼的理想。」
「不要止步不前⋯⋯」
我思索著她的話,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有明白她所說的,還有她是抱著何等堅定的信念才能這麼的說。
「對不起,會太結果論了嗎?不在乎過程。」
有希奈輕輕的笑了幾聲,自嘲道。
「自從大陸戰爭爆發後,我覺得自己是很失敗的貓,沒能救到朋友的國家,連共和州都葬送,讓身邊在乎的人一個一個的死去。我沒辦法像以前做出完美對誰都好的決定,不完美、錯誤、失敗是常態,我接受了,所以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否再減少一點決策造成的傷害,能讓結果再稍微的理想一些。當然了,這不是說不會自責不會悲傷,我也好多次哭的一團糟。」
「真的?」
有點難想像撐起世界和平的安理會委員會有這麼脆弱的一面。
「嗯,是喔,在網路直播上那幾次的淚崩都已經算好的,我私下哭的真的沒有辦法見人。」
說到這個她害羞的小吐舌信。
「好難想像。」
我忍不住說,安理會的貓娘總是那種無所畏懼堅強的形象。
「就算是天宮家,也只是貓娘喔,而貓娘可是超級~會哭的。」
有希奈笑到,握住了我的手。
「歆鈴覺得不值得擁有未來,即使如此,我們也成為了家人,我希望歆鈴是我的家人,而妳,我想也是渴望擁有家庭的。妳擁有著,在新的家庭,新的生活重新開始的機會;現在我才是妳的母親喔。」
「嗯。」
我微微點頭。
「對不起,我只是有點——」
「我知道。」
有希奈說,靠近貼著我的額頭說。
「我在這裡,在我的靈力覆蓋下,惡夢將不會再侵擾妳。」
「有希奈。」
「嗯?」
「謝謝妳。」
我說,握著她的手,比人族更低的體溫此刻卻覺得溫暖。
「隨時歡迎,歆鈴,我的女孩,好好睡吧。」
她揮手用靈力熄滅了檯燈,讓溫柔的星光透過一層樓高的調光玻璃流入房間,浴在安寧之中。
「我也會進入模擬睡眠,會一直陪著妳的。」
「有希奈,我⋯⋯」
想說的話被掐在聲帶,情感衝擊著心臟,為過去的自責,仍被追趕的我,沒有辦法擁抱未來,但是我還是——
「有希奈!我!能夠!能夠⋯⋯我還是覺得,我不值得擁有家人,即使如此,我能否自私一點⋯⋯我可以稱呼妳,母親嗎?」
「嗯,當然了,我們是家人嘛。」
「⋯⋯母親。」
我投入她的懷中,終於情緒潰堤了,如雨的眼淚落在她的睡裙上。
「沒事的,沒事的⋯⋯我陪著妳,歆鈴。」
她回抱我,尾巴纏上腳踝,在耳邊輕語安撫。
年末南半球冬季夜晚仍然漫長,但在漫天的星空下,黑暗並非恐懼。我墜入有希奈為我構築的夢境,裙擺飄在純淨無雜質的海面上,頭頂是寄宿著自由聯邦七千億餘殖民星系的璀璨銀河。
在她的靈力之下,破曉之前,來自過去的惡夢變像是數世紀的遙遠,就像是史前的那些兇惡食肉獸,只不過存於考古書幾行文字的記載,好像我真能忘卻,從痛苦中解脫。只要這麼下去就好,我忍不住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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