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承擔錯誤的人

本章節 5049 字
更新於: 2022-11-11
  (到底怎麼辦到的?)

  放眼望去,整個聚落被青山所環繞,灌溉用的渠道近在身邊,流水皆是清淺見底。
  不遠處疑似是街道,一間又一間的磚屋頂著日光,活脫脫就是還原臺灣農村,隨著都市化被人淡忘的風景。

  「歡迎來到瀰松鎮,熊族的隱居之地。」

  將項墜收回衣領深處,石定宇轉身面對兩人,直視李仁皓與陸哲史說道。

  「麻煩隨我過來,這就帶你們去水仙宮,水仙尊王的祠堂。」

  石定宇帶領兩名外來者,沿著田邊道路抵達瀰松鎮的街道,不料在地鎮民大多緊閉門窗,待在家裡足不出戶。
  面對空蕩蕩的街道,李仁皓將目光投向附近磚屋,發現不少人正透過窗戶隙縫,陰惻惻地盯著不速之客。

  (在我們離開之前,不會有人出來的吧。)

  忽視那些充滿敵意的目光,李仁皓跟著石定宇走過街道,抵達位於聚落邊緣的水仙宮,空無一人的小型廟宇。
  跨過門檻進入宮廟,石定宇走向一張供桌,將跪墊移動到旁邊,旋即取出項墜貼上空氣中的某處。
  彷彿揭開了某種幻術,木製暗門憑空出現在地面,待到石定宇揭開門扉,其後則是寬度僅只一人能通過,往下延伸的漆黑洞穴。

  「這裡能夠通往水仙宮的地底,聽說是當年祖先與蛇神交戰時,意外形成的地下湖泊。」

  大概是察覺他們一臉不知所以然,石定宇緊接著補充道。

  「水仙宮曾經是瀰松鎮的信仰中心,地下湖泊卻是對外保密的,只有廟公才知道的地方,我想裡面應該藏著什麼祕密。」
  「只有廟公才知道,定宇兄又是怎麼得知的?」
  「水仙宮的前任廟公就是家父,可惜他當年過世得太倉促,來不及把知識傳授給繼任者。」

  現在的水仙宮,由於石定宇離開瀰松鎮,已經移交給其他家族管理,不再是石家的資產。
  話雖如此,考慮到地下湖泊對外保密,背後可能有什麼難言之隱,石定宇選擇保守這個祕密,直到今天才讓洞穴重見天日。
  石定宇說到這裡,話鋒一轉提出質問,針對沉默至今的李仁皓。

  「龍西堂的主人沒有提過,我是水仙宮廟公的兒子?」
  「他沒跟我提過,這又怎麼了?」
  「是嗎……既然他沒有告訴你,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石定宇,你──」
  「我準備好了,可以出發啦!」

  不知什麼時候,陸哲史收起遮陽帽,轉而戴上登山用的頭燈,好像他才是為此而來的那個人。
  李仁皓本來還想說些什麼,被局外人這麼一攪和,頓時失去開口的動力。
  就在猶豫的時候,石定宇已經取下掛在宮廟石柱上,外觀有些老舊的煤油燈,留下話語給他們兩人。

  「麻煩兩位稍等,我說好了再下來。」

  石定宇進入洞穴,保持一手提燈,另一手抓著牆面鐵桿,逐漸下降至洞穴底部。
  燈光沿路照亮洞穴,李仁皓才看清鐵桿呈現規則分佈,有如梯子往下延伸,終點落在穩固的岩石地面。

  「李先生,陸先生,可以下來了。」
  「我們這就下去──仁皓哥,我先出發吧?」
  「好。」

  看似無垠的洞穴有其盡頭,加上石定宇負責領隊接應,安全方面應該沒有疑慮。
  李仁皓站在洞口,等待陸哲史爬到一半,這才翻身跳入其中,反手關上木製暗門。

  (這還真是暗。)

  除卻外部光源,洞內只剩下陸哲史的頭燈,在不遠處替李仁皓照亮腳邊,讓人不至於在黑暗中踩空。
  莫非就是因為這樣,陸哲史才會要求先走?受到弱小的人類幫助,李仁皓不免有些百感交集。

  (其他人不覺得困擾嗎?必須仰賴外界幫忙,沒辦法自己完成所有事情。)

  除了身為異種人的尊嚴,眾多事情無法操之在己,非但讓他感到不習慣,甚至開始覺得滯礙難行……

  「我走太快了嗎?仁皓哥。」

  聽到陸哲史的叫喚,李仁皓才發現自己緊握牆面鐵桿,當真在原地停滯不前。
  李仁皓不動聲色,暗中定了定神,朝底下的陸哲史喊道。

  「不要緊,你繼續走。」

  出聲回應對方,李仁皓全神貫注於攀爬,終於在陸哲史之後踩到地面。
  靠著燈光照亮周遭,顯示他們旁邊有水潺潺流動著,奇妙的是這裡並非自然形成的伏流,更像是人工建造的地下水道。
  難道石定宇所言不假,地下湖泊並非自然的產物,而是熊族祖先與蛇神戰鬥時,意外造成的地形變化?李仁皓還在專心觀察周圍,催促他的呼喚聲再度響起。

  「仁皓哥!沿著路走下去就是地下湖泊了,定宇兄是這麼說的。」
  「明白了。」

  或許出於本能感到敬畏,在他們沿著水道前進的途中,所有人都是默默無語,就連陸哲史都沒有主動開口。
  過沒多久,三人抵達了流水匯聚之處,傳聞中的地下湖泊。
  在燈光映照下,湖泊閃動著粼粼波光,卻是無法讓人看清底部,給人萬丈深淵的錯覺。

  「好奇怪,這裡看起來什麼都沒有。」

  誠如陸哲史所言,這裡就是個平凡無奇,乍看毫無異狀的湖泊,讓李仁皓感到困惑不已。
  當李仁皓看向旁邊,石定宇也朝他搖了搖頭,似乎對此完全沒有頭緒。

  (這怎麼可能!)

  李仁皓用力一咬牙,轉眼間取出短刀,狠狠往自己的掌心劃下,引來旁邊的陸哲史驚聲尖叫。

  「慢著慢著!找不到東西就算了,仁皓哥別衝動啊!」
  「你才冷靜一點,讓我專心找東西。」

  專屬於李仁皓的異能,不只能夠操控泥土化為鐵鎖,也能藉由獻上自身血液,找尋掉落地表或者埋藏地底的失物。
  雖說用來尋找失物,需要其大小、形狀、顏色等資訊,反正已經是死馬當活馬醫,不論如何先試一次看看。

  (……不該是這樣的……)

  李仁皓感應了地下湖泊的底部,乃至於湖邊所有土地,表面都並沒有異常之處,更沒有埋藏在其中的物品。
  或許自己沒有藏好情緒,陸哲史跟石定宇靜靜待在旁邊,誰都沒有主動開口。
  立定原地不動,李仁皓近乎空白的腦袋當中,不期然浮現一句話語──

  『仁皓聽過水的聲音嗎?』

  看不見的東西,聽不見的聲音,實質而言就跟不存在一樣,自己平常是不以為意的。
  不過,潘曉郁向他提過的事情,往往在不經意的時刻浮上心頭,譬如水中存在著精靈。

  (我該做些什麼,才能聽到那種聲音?)

  假如水的精靈一直都在,祂們或許知道那些無人知曉,埋藏在瀰松鎮底下的祕密。
  念及至此,李仁皓褪下大熱天依舊穿在身上,深灰色的西裝外套,引來錯愕的同伴開口詢問。

  「李先生,你這是做什麼?」
  「我再試最後一次,還是不行就放棄。」

  李仁皓扯掉領帶,接著脫去襯衫跟鞋襪,將衣物堆疊在地面。
  考慮了幾秒,他取出口袋裡的短刀,將之擱置在衣物旁邊,真正卸除所有武裝。

  (這樣就可以了吧?)

  上半身只剩內衣背心,西裝褲的褲腳則捲到膝蓋以上,李仁皓朝著湖泊走去,以赤足的狀態踏入水中。
  踩在湖泊邊緣,感受腳底傳來泥沙與碎石的觸感,站穩步伐的他有如喃喃自語,對著幽深的湖泊低聲呢喃。

  「水的精靈,請告訴我真相……拜託祢們。」

  突然間,刺目的白光迎面而來,讓人睜不開眼睛。
  等待光芒稍微減弱,李仁皓奮力撐開眼皮,赫然發現湖泊上滿是氤氳白霧,狀似薄薄一層布幕。
  儘管霧幕並沒有聲音,當中映照出某種影像,細看便發現是瀰松鎮的水仙宮,內部站著李仁皓無比熟悉的人物。

  (父親怎麼會在瀰松鎮?)

  李信皇高高在上,質問雙手被綑綁在背後,跪坐在他面前的道袍男子。
  眼見對方把嘴巴閉得死緊,李信皇對著部下招了招手,那人走到鎮民中拉出一名男性,將配刀架在對方脖子上。
  手起刀落,頭顱伴隨血花滾落地面,男性鎮民的身軀往旁軟倒,片刻之後再也沒有動靜。

  (這是什麼?為什麼做出這種事……?)

  在李信皇的指使之下,數十位鎮民接連遇害,腥紅液體在宮廟的地面流淌,宛若地獄血海的光景。
  道袍男子面對這般景象,仍然堅定不移地緊閉雙唇,萬萬沒想到李信皇傳喚其他部下,拉出一名女性跟體型瘦削的少年。

  (!……石定宇?)

  少年正是昔日的石定宇,目睹李信皇命令數名部下,強行脫掉女性的衣物,當眾對她施暴。
  石定宇試圖制止暴行,隨即遭人拳打腳踢,又有別的部下取來鉗子,一片片拔掉他的指甲,隔著霧幕彷彿都能聽到尖叫。
  道袍男子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兩行清淚從他的臉龐滑落,滴在滿是血水的宮廟地板,悄然無聲……
  曾幾何時,霧幕消失殆盡,李仁皓還是站在原處,完全沒辦法移動腳步。

  (這是真的嗎?龍西堂對瀰松鎮……對住在這裡的人,做出那樣的事情……?)

  李仁皓有些僵硬地回頭,目睹石定宇面色鐵青的模樣,似乎也看到霧幕上的影像,水中精靈所保有的記憶。
  理性已經替他做出判斷,剩下感情仍然拒絕承認,李仁皓努力思考父親有什麼理由,才會在此大開殺戒──

  「仁皓哥,快躲開!」

  冷不防,穩定的水流突然變得湍急,轉瞬有如猛獸襲來。
  湖水所構成的長蛇,從四面八方一擁而上,將沒有防備的李仁皓撞到深水區,對其展開猛攻。
  李仁皓力圖保持冷靜,閃躲意圖將人拉進深淵的水蛇,利用異能呼喚鐵鎖下水,將自己勾出敵方的勢力範圍。
  重返岸邊水域,李仁皓一個翻身上岸,見到被眾多水蛇簇擁,彷彿飄浮在湖心的秦亮傑。

  (為什麼我沒發現他?)

  李仁皓用來尋物的異能,同樣能夠感知他者的存在,更不用說異種人之間,天生具備察覺異類入侵地盤的本能。
  轉念一想,秦亮傑若是藏身水中,或許能夠躲過自己的探知能力,因為這樣才能發動突襲。

  (……這下不妙……)

  李仁皓有些站不穩,甚至感覺頭疼欲裂,光是操控鐵鎖都有困難。
  此時的秦亮傑具備場地優勢,單打獨鬥都不見得有勝算了,加上自己狀態欠佳,背後還有兩名非戰鬥人員。
  忍住原因不明的痛苦,他努力維持站姿,立定在湖泊與陸地的分界處,與秦亮傑正面對峙。

  「你是因為龍西堂血洗瀰松鎮,才會帶頭襲擊和平會談的?」
  「虧您還是龍西堂的少主,時至今日才知道這段過去,真令人意外。」

  秦亮傑冷冷一笑,看似是與李仁皓對視,實際上透過他看向背後的組織,跟瀰松鎮結下血海深仇的龍西堂。

  「當年南嬴幫剛崛起不久,瀰松鎮只是基於同族情誼,招待遠道而來的熊族朋友,就因為這樣成為殺雞儆猴的祭品。」
  「你說什麼殺雞儆猴……」
  「這還用問我?你們自己沒本事消滅南嬴幫,所以把矛頭指向無力對抗外敵,我跟石定宇的故鄉,就為了樹立龍西堂的威信!」

  怒吼的秦亮傑一邁開腳步,地下湖泊有如化為蛇類巢穴,但見水蛇源源不絕從中湧出,隨著主人朝李仁皓猛襲而來。
  憂心無辜同伴遭受波及,李仁皓奮力叫出鐵鎖抗衡,不料數隻水蛇從地面破土而出,其中一條纏住他的腳踝。
  沒料到這波突襲,李仁皓被水蛇往湖泊拖行,連忙轉向不遠處的石定宇與陸哲史,對他們兩人放聲大喊。

  「陸哲史、石定宇!趁現在快逃──」
  「你還有餘力可以替人擔心嗎?龍西堂的少主。」
  「什……麼?」

  理應熟悉的聲音,如今換上異常冰冷的語調,不帶感情地道出問句。
  就在這個瞬間,李仁皓才察覺狀況生變,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懊惱。

  (原來你也有分嗎?)

  目睹石定宇毫不畏懼水蛇,走到岸邊跟秦亮傑會合,李仁皓終於想通兩者的關聯性。
  分神之時,他徹底失去反抗動力,一路被水蛇拖入湖泊,扯進深不見底的水域。
  隔著流水看向外界,那兩人似乎認為他必死無疑,扭曲的身影緩緩遠離湖畔,並沒有進一步行動。

  (龍西堂跟我們蛇族,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走上這條歪路的?)

  饒是被人如此對待,李仁皓的心中並無憤怒,只有深深的不解與茫然。
  理論上要為缺氧感到痛苦,他的知覺反而變得模糊,就連眼皮都沉重了起來……

  「仁皓哥!」

  呼喊聲過後,附近傳來噗通一聲,疑似有人落水的聲音。
  李仁皓勉力睜開雙眼,只見陸哲史在湖裡打水,試圖靠近他並伸出援手,卻不斷遭受水蛇阻撓,因此嗆了好幾口湖水。
  所向披靡的龍西堂少主,居然需要一個人類來拯救,李仁皓有些自嘲地想著。

  (承擔錯誤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藉由先前獻上的鮮血,自己與土地仍有一絲連結,李仁皓決定使用所剩無幾的力量。
  回應他的呼喚,湖畔地面生成數道鐵鎖,飛來套住陸哲史的身軀,硬是將人拖回陸地。

  「慢著!仁皓哥,你快抓住我──!」
  「……」

  面對捨命相救,不過是點頭之交的陸哲史,李仁皓微微牽動嘴角,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樣子……我至少做了一件好事吧?)

  自詡正義之師的龍西堂,背地裡做出屠村這樣的勾當,瀰松鎮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蛇族的任務是守護龍脈,守護這片土地上的子民,為何反而成為壓迫的一方,恣意踐踏他人的尊嚴?
  向來對組織深信不疑,一直努力奮鬥至今的自己,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潘曉郁……)

  被冰冷所侵蝕,逐漸沉入黑暗的意識,唯一惦記的只有少女。
  縱使自己罪有應得,李仁皓依舊無法忘懷,給自己生命帶來意外與火花,最初也是最後的愛戀──

  「仁皓!」

  大概是他神智不清,開始出現幻聽了吧。
  李仁皓彷彿聽到呼喚自己,隔著流水依舊清亮的聲音,就在相距不遠之處。
  無從確認真偽,意識隨著身軀沉進湖底而斷絕,落入昏暗無光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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