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強哥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父母離異，後來父親又另結新歡，因此被丟回阿公家照料。阿公家是在嘉義鄉間的一層樓老房子，，房子是一字型的灰白色水泥屋，水泥的牆面有些斑駁，木造的兩層大門推開是祭拜祖宗的神明廳，左側是是廚房和阿公阿嬤的房間，右側則是客房和強哥住的房間，再過去則搭了雞舍，裡面養了幾隻下蛋的母雞還有沙威核。

房前有一片鋪著水泥的空地廣場，平常拿來曬衣服或是高麗菜乾、玉米之類的農作物。強哥沒事的時候就會在廣場上追逐著蝴蝶、螳螂等昆蟲玩耍。

阿公家主要是務農維生，在不遠的地方有一片田地種植水稻，強哥那時還小，阿公不會讓強哥下田務農，只會讓他坐在旁邊看。不過每天早晚餵房子旁雞舍裡的動物就有強哥的事情了，他會負責把飼料拿進去，然後雞和沙威核就會一擁而上把他淹沒。

在雞舍裡面，除了有一隻大公雞比較會欺負沙威核，吃飯時會把沙威核趕開讓自己先吃，平常雞群們和沙威核之間相安無事，就只差在沙威核沒有翅膀，沒有像雞有比較長的脖子和頭，所以搶起食物來老是搶輸，強哥為此都會特別照顧沙威核，多留一些飼料放到沙威核的盆子裡。

在十幾隻沙威核中，強哥最喜歡一隻小隻的沙威核，牠的體型相對其他人小了一圈，看起來更圓，毛色也比較淡，是淺淺的土色，強哥私底下還給牠起了個名字，叫做球球。有時候強哥會把球球帶回自己的房間一起抱在棉被裡面睡覺，但阿嬤只要發現一次就會罵他一次，嫌球球會把床鋪給弄髒。

其實如果不是強哥特別喜愛球球，阿公是有點想把球球給丟掉的，因為牠既小，又長的慢。其它的沙威核拿去割肉之後，只要泡在糖水裡面二天就會恢復活力，然後再正常餵飼料一個星期就會長成原本的大小了，但球球需要的時間是其它沙威核的兩倍，長回來還是又小又癟，最後阿公只好把牠當成強哥的寵物了。

那天是個七月的晚上，剛吃完飯，阿嬤在廚房裡洗碗，而阿公躺在竹蓆上搖著扇子聽廣播。天氣簡直是熱到不行，外面蟲鳴的聲音十分響亮，幾乎要壓過外公放在走廊上收音機的聲音。

強哥則霸佔住放在客廳角落的小電風扇發呆，今天下午又被阿嬤發現自己偷偷把球球帶進房間裡，球球直接被拎回雞舍裡，沒有人一起玩的強哥只好對著電風扇的扇葉說話，聽著自己的回聲被扇葉切成塊塊的碎片。

「麥岔啦！攏昧聽無清楚了。」阿公對著強哥大喊。

但強哥實在很無聊，半是報復心態，他繼續對著電風扇大喊。反正阿公對他很好，家裡也只有阿嬤會拿水管打他而已。

「講袂聽唉。」阿公罵道。

強哥聽見阿公從竹蓆上起身的聲音，身子害怕地縮了下，馬上閉上嘴來。

「這時哪有閒走來？」阿公說。

廣場上走來一位中年男子，他是村長鍾民順，戴著招牌的圓框眼鏡，穿藍色橫紋polo杉和西裝褲，腳踩著皮涼鞋走到阿公精瘦的身子面前。

強哥一直覺的阿公不喜歡村長，他每次都說，只要村長親自來拜訪，總沒好事。

「來關心你ㄟ金孫啊。」

「麥練肖話啦，有什麼歹誌緊供。」阿公跟鍾民順差不多高，但鍾民順是個胖子，挺著個肥鮪魚肚，和阿公精壯結實的感覺完全不能比。

「衛生局的人來通知，襖拜袂行夠飼沙威核了。政府這禮拜會派人來收，一架賠償五千元。」

「那ㄟ供今仔袂當吼人飼啊？不是飼ㄟ好好？」

「伊供沙威核有傳染病和寄生蟲啦，袂乾淨啦。全國攏在收。現在的時代都要說什麼『科學化飼養。』麥夠自己飼了。」鍾民順說：「這次收的價數袂䆀 ，緊攢攢好。」

「袂使講不要ㄟ？」阿公說：「甘給安怎？我就愛飼啊，這沙威核自我小漢開始飼啊。」

「衛生局的人夠有說，全部都交給衛生局的話，再加一萬。」鍾民順把手放在阿公的肩膀上：「但是要是不要交，他就會派人來徵收。」

鍾民順傾身向前，壓低聲音說：「這上面有交代，全部攏愛收去。不要給我難做人。」

強哥聽到鍾民順的話，立刻就從正廳的電風扇前衝到兩人之前，抬頭瞪著鍾民順。

「球球是挖ㄟ。任何人都不能搶。」強哥聽到兩人的談話，突然意識到球球可能要被帶走了，連忙從正廳中跑出來，擋到鍾民順面前。

「麥亂啦。」阿公從背後揪住強哥的衣服，把他拉到後面：「阿霞，把強仔帶進去。」

阿嬤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洗完碗，只是靜靜地站在房子裡的走廊聽兩人講話，聽到阿公的喊聲後，就出來揪住強哥的耳朵，痛的他哇哇大叫，順便把他跩回房間去。原本強哥還想賭氣不睡覺，要出去找阿公要球球，但被阿嬤狠狠打了好幾下屁股才乖乖安靜下來。

隔天，強哥一早起來就想去問阿公球球該怎麼辦，可不可以留下來。轉了一圈發現阿公站在雞舍的門口抽菸，似乎剛剛已經餵完飼料了。

「阿公！」強哥大喊著跑過去：「球球要被殺掉了。」

「我的戇金孫啊。」阿公蹲下身，把強哥給抱了起來：「沒事沒事，阿公不會讓他們把球球帶走的。」

「真的嗎？」

「真的。阿公什麼時候騙過你了。」阿公對強哥露出微笑。但強哥那時候還太小，看不出來阿公臉上的哀傷。

過了幾天，衛生局的人來了。阿嬤把強哥帶到他,的房間哩，不讓他跑出來。但在房間裡面，強哥可以聽見阿公宏亮的爭吵聲，雙方好像吵了半個多小時，聲音才平息下來。

衛生局的人最後還是走了，強哥出去時，看到阿公一個人獨自站在房子前的水泥廣場上，就像一棵飽經風霜的老松樹般，看起來十分蒼老憔悴，但在強哥眼中，阿公仍是高大無比。

那天晚上，阿公和阿嬤在吃飯時異常的安靜，連平常會聽的收音機都沒有打開，只有三個人坐在餐桌前碗筷撞擊的聲音。

突然間，阿嬤把手中的碗放到鋪著報紙的餐桌上，開口說：「沙威核他們要的話，兜攏吼恁啦。麥尬恁吵啦。價數夠袂䆀。趁現在賣一賣。」

阿公聽了沒有說話，只是把菜圃蛋放到嘴裡繼續咀嚼。

「村長，衛生局的人今日攏有來。」阿嬤接著說：「這次這麼多人來，歹誌不那麼簡單。」

「我知。」阿公放放下了筷子，筷尖在盤子邊緣發出響亮的聲音。

強哥查覺到阿公阿嬤間詭異緊張的氣氛，一雙眼睛在兩人的臉上猶疑，不知道該不該說話。

「知道明日就把沙威核裝一裝，送去衛生局那。」

「阿嬤！」強哥喊出聲音來：「我不要，我不要。這樣球球會死掉。」

阿嬤用中指狠狠彈了強哥的額頭：「惦惦啦。沒你的代誌。」

「不要啦，一定是阿嬤你討厭球球才要把牠送走。」

「再講，我就去拿水管來！」阿嬤把手舉在空中，威嚇著已經哭出眼淚的強哥。

「阿霞！」

聽見阿公的喊聲，阿嬤才放下手。

「我不會賣的。」阿公緩緩地說，語氣十分堅定。

「汝供啥？」

「我不會賣的。」阿公重複一次：「沙威核在我家飼幾十冬了。我阿公飼沙威核，我阿爸飼沙威核，我也飼沙威核。強仔喜歡，伊也會飼沙威核。沒人可以讓我不飼沙威核。」

「麥那麼固執啦。飼那些夠某賺錢。這個時代也沒人愛吃沙威核了。」

「夠了。」阿公拍了下桌子：「我已經決定了。」

阿嬤瞪著阿公，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看著阿公的表情，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起身把餐桌上的碗盤都收拾了起來，拿到後面的洗碗槽。

「強仔，來。」

阿公喊住了原本想要跑去玩車車的強哥，牽著他的手，把強哥帶到雞舍前。

一見雞舍的燈被扭開，裡面養的雞就躁動起來，拍著翅膀跑到籠子邊，用著細長的脖子探探阿公有沒有帶飼料來吃，而沙威核則四五隻聚成一團躲在角落，顯得有些懶洋洋的樣子。

阿公拿鐵盆裝了一小把飼料，放到離沙威核比要遠的位置，雞群看到飼料就一擁而上，圍在那盆飼料旁。趁著這個時候，阿公帶著強哥走到沙威核休息的地方。

群聚在一起的沙威核看起來就像是陀高聳的棕色小山，可是在小山旁，有隻特別小的沙威核窩在邊邊，牠看起來也想跟大家湊在一起，但牠的身材太小了，似乎都沒有沙威核注意到牠，而把牠冷落在一旁。

那隻特別瘦小的沙威核就是球球。

阿公把球球抱了起來，捧到強哥面前，讓強哥伸手接過球球。

「球球之後就是你的了。」阿公說：「要好好照顧牠。」

「真的嗎？」強哥又驚又喜，雖然他常常偷偷把球球帶回房間裡睡覺，阿公也知道這件事情，但這還是強哥第一次聽到阿公開口說要把球球給他。

「這幾天你就先把球球帶回房間吧。」

「可是阿嬤說不可以。」

「我會給阿嬤供，沒要緊的。」

「阿公最棒了！」強哥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他總算可以跟球球睡在一起不用被打了。

阿公摸摸強哥的頭，也跟著露出滿意的微笑。

接下來幾天的時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鍾民順和衛生局那幫人沒有再出現，強哥也可以開開心心把球球養在自己的房間裡，阿嬤也不會拿著水管過來打他

但，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