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必修課下課時，校門口斜對面的沙威瑪餐車已經排上長長的人龍，王雅虹跨了兩大步，排到穿著蓮花紋飾襯衣的老奶奶身後。

四月下旬，空氣中的寒意漸漸退去，南部下午的太陽竟微微透出暑氣。王雅虹跑過來的路上順手把薄外套塞入隨身的黃色側背包中，滲出的汗水一下就浸濕了她鵝黃色襯衫和潔白的後頸。她緩了口氣，才站定在隊伍的最後端，開始伸手整理頭上的粉紅色髮箍。

「我說你那麼急，原來是要買強哥喔？」

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子從後面喘著氣跟了上來，他有著鳥窩般的亂髮，滿臉的痘疤活像被麻雀啄過。那是王雅虹系上的同學白家齊。

「都怪系辦把必修排在下午三四節啊！系主任又特別愛拖講廢話，要是錯過就要等下星期了。」

王雅虹一邊跟白家齊抱怨，一邊探頭看著老闆處理沙威瑪的工作台。

藍色小發財車的後車箱上架著半圓型的金屬籠，暖紅色的烤爐烘著正中央散發著油亮烤汁的橢圓形肉串。微禿的中年老闆穿著白色汗衫，用刀子從肉串上片下數塊油花分佈均勻，浸滿醬汁的烤肉片，在鐵盤上切成合適入口的大小。

他另一手接著夾起金黃色的長條麵包，對著熱風出口燻烤至溫暖柔嫩後，鋪上剛切好的肉片，佐以新鮮的美生菜、番茄片和碎洋蔥，淋上乳白的美奶滋，最後再灑上強哥混合了十幾種辛香料的獨門咖哩粉，一份強哥特製的沙威瑪就這樣大功告成了。

強哥販售的沙威瑪在這一帶可說是遠近馳名，每當招牌的藍色小發財車停下，排隊的人潮就會從四面八方湧現。他每天會輪流在鄰近幾個市場或學校門口擺攤，每週四下午就會輪到王雅虹就讀的大學門口。

王雅虹努力屏住呼吸，讓自己少吸些烤肉散出的油嫩焦香，以免在能排到沙威瑪前就餓的暈死過去。但幸好她心中估算後，架上剩餘的烤肉應該恰好可以輪到自己，但白家齊可能就沒那麼好運了。

「先說我那份可不會讓給你。」

「愛吃你自己吃啦，我才不想吃那種奇怪東西的肉。」白家齊說：「等下我要去買快可炸雞。」

「什麼奇怪東西的肉啦！快可炸雞的炸雞跟沙威瑪不都是雞肉做的。」王雅虹說：「還是在你的定義哩，雞算是奇怪東西？」

依據演化關係來說，雞是由恐龍演化而來，所以吃雞肉就廣義來說算是吃恐龍肉沒有錯。王雅虹心中閃過這些亂七八糟的理論，但看著白家齊臉上故作玄虛又略帶輕蔑的表情，直覺認為他想說的不是這個。

「哦──，這麼愛吃沙威瑪的妳居然不知道啊？」

兩人隨著人龍的縮短，向前走了幾步。

「你是要不要說？」

「說了怕妳之後就不敢再吃啦。」白家齊雙手一擺，似乎為了王雅虹無法繼續吃沙威瑪的未來感到可惜，但滿臉則寫著：「打我啊！笨蛋！」這樣挑釁意味的神色。

「有什麼好怕的，買，都買。長這麼大還會被你騙到？」王雅虹聲音略顯不耐。

白家齊把身子前傾，探到王雅虹的耳邊，還刻意壓低聲音企圖營造出一種詭譎的氣氛。

「沙威瑪並不是雞肉做的，而是用一種名為沙威核的軟體生物做的。」

王雅虹噗滋笑了出來。

「吼，這種騙小學生的網路謠言，你也好意思說。」

白家齊將食指舉到王雅虹面前左右搖動。若非這邊是人聲鼎沸的大馬路旁，王雅虹還真想一巴掌直接搧下去。

「來，請提出沙威瑪是用雞肉做的證據。」白家齊說。

「證據？」

王雅虹有些愣住，沙威瑪用雞肉這種常見的食材製作再也正常不過了，需要提出什麼證據？

退一萬步來說，路上隨便抓一個路人來問說沙威瑪是什麼食材做的，再怎麼樣都不會選沙威核這種聽都沒聽過的東西吧。

「對啊，證據。妳吃了那麼多沙威瑪，難道都不覺得奇怪嗎？是什麼樣的雞有那樣大的一塊肉可以讓老闆切下來烤？」

「當然是很多塊雞胸肉疊起來的啊。」面對白家齊犀利的質問和灼灼的眼神，這樣理所當然的回答卻讓王雅虹的心中有些許的不踏實。

畢竟，她自己也沒有親眼看見過沙威瑪的實際製作過程。

「哦──，但如果用沙威核的話，這麼一大隻直接串起來烤，吃起來又鮮美多汁，那直接用沙威核來製作不是更方便省事？」

「不是啊，這不是方便省事的問題，是根本沒有沙威核這種東西，你去超市有買過沙威核嗎？」王雅虹反擊道。

「很多專門的食材在市場也沒有販售啊，比方說河豚好了，也都是由盤商直接批給餐廳的，不會出現在日常通路中。」

王雅虹很想直接大喊：「歪理！歪理！」來結束這一回合，雖然只是排隊時排遣無聊的閒扯淡，但這樣很像是承認自己認輸了，想到之後吃的時候還要被白家齊揶揄，總覺得原本的食慾都消失了。

不行，她一定得找個突破點扳回局勢。

兩人又隨著排隊的隊伍往前移動了幾步，原本龐大的沙威瑪肉串已經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大小了，而前方的老奶奶居然一口氣喊出了八份的數量，讓王雅虹不由得有些心驚膽顫。

「為什麼每天老闆從肉串上切下那麼多肉，隔天卻不見減少？而恢復成原本巨大的肉串呢？」沒給王雅虹思考的空間，白家齊繼續拋出更多的問題。

笑死，這是什麼破綻百出的問題。

「當然是每天晚上老闆會回去廚房烤新的肉串啊。」

「不不不，這妳太小看人類的貪婪了。」白家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一個又一個字慢慢說：「老闆收攤時不會將沙威瑪賣完，而是留下沙威核的核心部分，每天晚上只要將沙威核重新泡到培養液中，隔天醒來就會恢復成相同大小了。」

「哪裡有這種事情啊？」

現在是民國一百年，而不是民國二百年呢。雖然王雅虹之前曾經在網路上看過國外發展用培養基培養人造肉的新聞，但那也還在早期少量試驗階段，還未進入大量的量產期。根本不可能有這種培養一天就能長出一大塊肉的神奇生物。

對，網路！王雅虹真想狠狠敲敲自己的腦袋，怪自己太容易被白家齊的話帶著走了。

王雅虹從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機，迅速在知名的影音串流平台上搜尋沙威瑪的製作方式，便出現好幾個穿著中東白色服裝，褐色皮膚的中年鬍子大叔，一塊一塊地把雞胸肉串到鐵架上烘烤的畫面。

「看吧！」王雅虹說：「這就是正港的沙威瑪製作方式。」

王雅虹昂著下巴，將手機螢幕舉到白家齊面前，準備看他吃鱉乖乖閉上嘴的模樣。

但白家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似乎早已料到王雅虹這無力的回擊。

「哦──這也能叫證據。」

他伸手拿出了他的智慧型手機，同樣在上面打了幾個字，然後將一篇文章塞到王雅虹的面前。

那是名網友提及小時候在嘉義飼養沙威核的經驗談，內容同時提及了沙威核養殖場的飼養方式以及扼要的利用沙威核製作沙威瑪的做法。

沙威核是種很好養的生物，蔬菜、腐植質以至於廚餘都吃，但是養殖場主人覺得老是餵這些廚餘不太好，於是就改用蔬果餵食，發現以此養出的沙威核會散發出淡淡的果香。

該名網友小時候就常常到飼育場陪這些沙威核玩，但有次不小心拿著木棍戳著沙威核玩時，弄傷了牠的核心部位，剎那間整隻沙威核就癱軟到地上死去。這件事在該名網友心中留下了很大的陰影，從此之後再也不吃沙威瑪了。

而販售到餐廳後，製作沙威瑪的廚師要小心在串肉串燒烤時，不要串到中間的沙威核，而只取用周邊的增生組織來製作沙威瑪肉片，晚上再將剩餘的沙威核浸泡到培養基中便可恢復原狀，如此操作，一隻沙威核便可以反覆製作沙威瑪達十數天，節省了大量採購肉品的成本。

除了這篇詳盡解釋沙威核飼育過程的部落格，白家齊還播放了一部由網紅拍攝，訪查沙威核飼育場的紀實影片，影片中可見大大小小棕褐色沙威核吃菜葉的畫面。

「這………。」

「同樣是網路資料，我提出的證據和妳是相同的，那麼兩者的可信度應該是一致的。」

「在這個世界觀下，沙威核是確實存在的。」白家齊說。

「你，你這都是歪理，區區的網路資料……。」

「妳提出的不也都是網路資料嗎？」

王雅虹沉默了，對，自己提出的的確都是網路資料，可自己提出的真實性相對比較符合常理，但……。

兩人又往前走了一步，總算輪到王雅虹了，肉架上還有一小塊留下著烤著滋滋作響的沙威瑪，散發出誘人了香氣。

照王雅虹估算，這些剩下的肉片，應足以製作二，不，至少三份的沙威瑪。

「老闆，請給我一份芥末口味沙威瑪。」

「抱歉，今天的數量已經賣完了。」穿著白色汗衫的老闆說。

「可是不是還有肉嗎？」

「就說賣完了。」老闆擺了擺手，意示兩人離開，不再多說什麼。

見老闆不願意多說什麼，開始自顧自地清理發財車，王雅虹也只能灰溜溜地離開現場，

「看，就跟我說的一樣，最後剩下的肉塊是不能賣的，要留著拿去在晚上培養成新的沙威瑪的。」白家齊等到兩人走到強哥聽不到的地方後，便馬上得意洋洋地說道：「別在糾結於那種來路不明的肉啦，我們去吃快可炸雞。」

沒等王雅虹反應過來，白家齊已經領著王雅虹來到鄰街大馬路上的快可炸雞。

快可炸雞是知名的國際連鎖炸雞店，招牌是一個巨大的藍色英文字母Q，Q的中心以白色勾勒出公雞的形狀，在台灣已經耕耘了十多年，各大縣市都有分店。不過雖然快可炸雞是以炸起家，但最廣受歡迎的卻是其販售的甜點比斯吉，許多人都不禁戲稱快可炸雞的本體是比斯吉才對，應改行去開甜點店比較實在。

望著手中炸的金黃焦脆的雞翅，嚼在王雅虹口中卻索然無味，這跟強哥特製的沙威瑪根本沒得比。她現在完全同意網友們的看法，快可炸雞的炸雞部門應該直接收掉才是，留下比斯吉就好。

她和白家齊坐在快可炸雞二樓靠窗的位置，從大片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強哥停車的地方，但強哥和沙威瑪已經不在了，只餘下白色的路燈照著漆黑的柏油路面。

白家齊此時似乎也對沙威核的話題失去興趣，從背包中拿出大一普通生物學的筆記開始複習，他們兩個同樣都要準備二個月後的轉學考。

但王雅虹卻完全沒有複習的心思。

剩下的沙威瑪是真的不能賣的嗎？白家齊口中沙威核這種奇異生物真的存在？王雅虹腦海完全被沙威核佔據。

要是系主任不要那麼厚話就好，王雅虹在心中盤算下次從教室後面繞過助教下課點名的可能性，反正那門課只是不重要的基礎導論，要是七月分的轉學考能順利的話，這堂課會不會被當掉倒也無所謂。

她決定下週即使要冒著點名未到的風險，也要來跟強哥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