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三：麗絲，二十歲

　　過去這兩年的時光，她總感覺過得特別快，就好像那些在網路上連載的日子，都還是昨天的事情。

　　如今，她成了當代最具人氣的言情小說作家，也依照她的夢想在台灣言情文學史上留下一筆。

　　她高中畢業後便結了婚，對象是一個總是在背後默默支持她寫作的粉絲。她希望他可以永遠地留在她身邊，不只支持她寫作，也支持她所做的一切決定。她更希望他們兩個人能夠共同向前邁進。

　　在將來，她想要和他一人一邊，牽著她們出生剛滿兩年的孩子，一起體驗即將到來的新時代……

　　兩年前，越來越多人被廢文害死，社會秩序混亂、出版業低迷，整個文壇陷入一片黑暗。為了阻止廢文持續帶來的悲痛、也為了下一代的心靈健康，許多有志之士齊聚一堂，召集了一群願意為台灣奮鬥的戰士。他們帶著血書、帶著那些為廢文受苦受難的靈魂，抱著滿腔熱情結隊向總統府行進。當時的那場抗議行動，據說有上百萬人到場，十幾個國家響應。

　　這是頭一次，沒有種族歧視也沒有政治因素，許多人為了台灣那些廢文的受害者團結一致。

　　即使流血也要拚命。在這些抗爭英雄的面前，政府卻消極地只想等待研究團隊的最後結果。這樣一拖再拖，不僅浪費人力、物力，也逐漸耗盡每個人的精神。

　　終於，有人倒下了。

　　但倒下的，不是那些為廢文的受害者戰鬥的英雄，也不是消極抵抗的政府，而是夾在這兩者中間，被廢文摧殘心靈致死的研究團隊成員們。

　　今天下午是藍天白雲，高掛在花蓮的太陽很刺眼。

　　她頭頂著淡金色大波浪捲長髮、穿著純白襯衫跟碎花長裙，來到花蓮近郊，一棟曾是別墅的廢墟。

　　雖然外牆的油漆剝落還蒙上一層土，但還是看得出這棟別墅曾經潔白。

　　別墅的周圍搭起鐵絲網，不讓外人入侵。曾是正門的鐵柵欄前面則立了一座石碑、上頭刻了好多名字，紀念這兩年來，廢文事件的受害者。

　　她翻過鐵絲網，去觸碰那一座石碑光滑的表面。微風拂起她的淡金色大波浪捲髮。

　　雖然現在太陽毒辣得不得了，但曾經跟她共事的、那些研究團隊成員的名字在她的掌心中卻冰涼得像屍體。當時，就在這一座曾經是別墅的廢墟，那些研究團隊的成員們把讀到廢文的痛苦都化作火焰在身上燃燒。燒完之後，最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有那些失去理性的群眾。

　　政府已經很久沒有出動噴水車了……連催淚瓦斯也是頭一次用……

　　廢文這次殺了一票人。就連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的政府，如今也束手無策……

　　最後放棄。

　　她是研究團隊唯一活下來的成員，廢文沒有殺死她，但她與團隊的研究報告曝光之後，政府最終還是採取了強硬的手段：不僅通過「監文條例」，還同意組成「文學管理委員會」，要將廢文徹底殲滅。

　　抗爭就這樣結束了。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個禮拜，卻給台灣文壇帶來了新時代。過去那些廢文的受害者終於可以安息，而現在的文壇將會有一群人引領，未來一路走在時代的最尖端。她與大家共同見證了台灣這兩年來是怎麼後退跟前進，她也想要跟她生命中最愛的兩個男人一起見證未來的台灣會怎麼走，但是……

　　她做不到。

　　自從她兩年前接觸廢文到現在，雖然她始終站在所謂正義的一方，但是自從讀了「絲莉」的那些廢文之後，她……

　　在內心的最深處，卻站在廢文這一邊。

　　遊客三三兩兩地在她身後的鐵絲網邊徘徊，拚命尋找最佳的拍照角度。

　　她退到一邊、蹲下，拿出一張信紙，然後開始寫。

　　寫作那麼久，她已經可以清楚表達自己的情感了。但是，她覺得自己還是達不到她、她們──那些廢文作者的境界。

　　不過，用來表達自己的愧疚與決心，還有事情的真相，應該就已經足夠。

　　

　　※

　　

給絲莉：

　　讀過廢文之後我發現：那些廢文的作者，多少都擁有令人不堪的回憶，或者難以言喻的負面情緒。在讀到別人所作的廢文時，才化作文字爆發出來，寫成廢文繼續影響下一位讀者。

　　其實，就算是笑口常開的人，在內心的最深處也藏著負面情緒、或是黑暗面，只是被快樂跟開心這些正面的心情強力掩蓋了。

　　而真正高明的廢文作者，可以揭開這些正面的心情，引出人類最黑暗的一面。

　　憂鬱、憤怒、仇恨……

　　那麼，根據我第一段所寫的，假設這一篇廢文的作者是受到另一篇廢文的影響，另一篇廢文的作者又受到某處一篇廢文的影響……這樣追朔下去，到底廢文的源頭是什麼？

　　法國的波特萊爾？

　　美國的艾蜜莉‧狄金生？

　　不。

　　其實在更早之前，中國的那些古詩詞就透露出憂鬱的味道。

　　憂國憂民，或是思念家鄉、思念愛人……

　　廢文的源頭到底是誰？跟著團隊研究的那段期間，我曾經試圖去尋找，但依然不確定。但丁的神曲？波特萊爾的惡之花？艾蜜莉‧狄金生的那些病態詩？還是李清照的詞？研究團隊的其他成員告訴我沒關係，只要找出造成現今社會亂象的原因就好了，我也真的照他們所說的做。

　　結果，亂象的原因沒找到，但我倒是得到了意外的數據。

　　數據顯示：這些廢文的讀者，在讀過廢文之後普遍出現心情低落的症狀。突然亢奮，出現暴力行為的也不在少數。

　　──但是，讀過廢文之後能夠「寫出廢文」的卻少之又少。

　　我認為這可能跟「心靈堅強程度」有關。

　　心靈脆弱的人──比如說精神狀況本來就不穩定、或是最近遭遇挫折的人──這些人讀廢文，會出現上述的症狀。

　　而心靈堅強的人──即是遭遇挫折或傷心事也能很快站起來的人──這些人讀到廢文雖然會出現上述的症狀，但依然能保持清醒。

　　有些心靈堅強的人，甚至還能記下浮現在自己心頭的所有負面情感！

　　這些心靈堅強的人所作的文章，或多或少都能夠去引出其他心靈堅強──或是脆弱的人，他們的負面情感。

　　而這些文章──就是大家所稱的廢文。

　　所以妳啊，我覺得……

　　妳應該是屬於心靈堅強的人。

　　畢竟當時妳能夠寫下那些廢文，正巧被我讀到，還讓我對廢文像著了魔似地眷戀……

　　是的。

　　沒錯。

　　我喜歡廢文。

　　所以，我很後悔。

　　當時……當時研究團隊的成員們在別墅引火自焚，我真的很驚訝！我也哭了很久，但是──

　　我才不相信他們的心靈會脆弱到在別墅引火自焚！

　　我死都不信。

　　那些聲稱被廢文殺死的人們，是不是真的被廢文殺死我不知道、也不想管，但是我知道研究團隊的每一位成員根本不可能被廢文害死！

　　可是就算我說了，又有誰會信呢？

　　看看那些憤怒的群眾吧、還有嗜血的媒體，妳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麼在當時我沒有為廢文以及寫廢文的人挺身而出。這種情況就好像在兩年前我想替廢文說幾句話、卻親手摀住自己的嘴一樣，妳能理解嗎？

　　妳能夠……妳能夠原諒我嗎？

　　因為我的緣故，監文條例就快啟動了，文管會也即將成立。未來，廢文再也沒有生存的空間，整個台灣文壇只剩下美好。

　　昔日那一群為了驅逐廢文拋頭顱灑熱血的人口口聲聲說要做文壇的太陽，但是──誰來做廢文的月亮？那些廢文的作者，或多或少都有令人不堪的回憶及陰影，誰來拉他們一把？要是他們不能寫廢文來宣洩心中的陰暗，那他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要我待在文管會領導之下的文壇，我辦不到。

　　絲莉……

　　噢……絲莉，要是妳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肯定會阻止我吧？我知道妳對我的心意，我也能夠理解一旦我走了之後，妳會有多難熬。

　　但是，我希望妳也能夠理解，要我帶著一輩子愧疚去面對未來的台灣文壇，我會有多難受。

　　絲莉，當妳看到這封信時，或許我早就和老公北上、告訴文管會的那些人我是站在廢文這一邊了。之後，我想我可能再也不會回來，那些在文管會的上位者，是一群不惜在別墅放火犧牲他人，也要貫徹自己理念的瘋狂份子。我想我除了在九泉之下向研究團隊的成員們賠不是，也沒有其他的下場。

　　所以，在我離開之前，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請保護他們，別讓廢文從文壇上完全消失。

　　還有，請好好活下去。

　　「絲莉，能認識妳跟妳的廢文真是太好了。」

　　

　　──麗絲，寫於２０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