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面具之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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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26
  重新趕回戰局的格萊妮在途中便察覺天色變了,心裡擔憂情況,她只得加快步伐趕去,途中甚至與幾個倉皇逃跑的人擦肩而過。然而重新回到戰局所在之處時,她卻詫異發覺眼前的陰影往外擴散了好大一段範圍,騎士團的人不得不跟著後退,現場甚至已經出現了傷員。
  陰影覆蓋的區域之中,她離開前在與烏利斯交手的瑟琳已經退開,四處掩護著其他進來想支援她的騎士們,翻騰的陰影緊緊鎖定眾人發動攻擊,但弔詭的是,除了瑟琳的火焰能有效造成殺傷以外,其餘人就連靠魔法應付都相當吃力。
  坐鎮現場指揮的騎士團長早已下令讓瑟琳以外的人全數退出來,卻已經來不及了。陰影就像是咬定了想將所有人拖在範圍內,試圖要往外衝的人都將成為第一個目標,到最後他們只能盡量集中在一起共同退敵,免得讓四處支援的瑟琳分身乏術。
  而把他們困在這裡的少年就在陰影中央,坐在高高隆起成小山丘般的陰影上饒富興致地看著這一切。不久前的交手之中,瑟琳其實是曾取得過優勢的,但當少年發瘋似地大開殺戒,靠著絕對的力量壓制重傷了幾名騎士之後,選擇去解救同伴的她的優勢便蕩然無存。
  支援的人有所顧忌而不敢進來,就怕變成瑟琳的下一個負擔,裡面的人出不去,光是保護好自己就精疲力盡。
  咬住下唇,格萊妮望著陰影中心的少年,她只覺得……那人陌生的,讓她完全認不出來了。
  忍著心中的悲哀轉開視線,她不認為在騎士們難以應付的情況下,自己貿然衝進去不會落得一樣的下場。烏利斯連伊爾大哥都能毫不留情地襲擊,對自己恐怕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騎士團的人群後方框了一處空地安置傷員,格萊妮奔了過去,就算只是後勤也好,無論如何她都想為現況做些什麼。
  「……我會治療!請讓我幫忙!」
  她喊道,後知後覺地才在人群裡看見面具少女的身影。後者結束了手邊的治療工作起身,對著身旁的騎士道:「這邊的工作讓她接手吧。」
  在旁協助她處理傷口、被她的治療魔法技術折服的後勤人員一愣,緊張地問:「妳要休息嗎?」
  少女搖了搖頭,「別擔心,她會比我做的更好的,我還有我該做的事。」
  語畢,她不顧阻攔便快步朝外走去,與格萊妮擦身而過時,她沒有開口或是回頭看她,但對少女篤定的語氣茫然的格萊妮一度張口欲言,少女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她愣著目送她離去,然後被後勤人員拉過去接替工作。
  「麻煩妳了,這些人需要治療,我們負責後勤的人有好大一部份去幫忙疏散民眾了,調度還需要一些時間……」
  面具少女將這些交代的細碎話語拋諸腦後,那已經不是她需要煩憂的事情。
  她走往慘烈的戰場,刻意繞開了手忙腳亂的這一邊。想逃脫的人,想攔阻陰影漫延的人,想幫忙的人,她不再理會這些,而是繞至了較無人看守,情況也較為嚴重的這一邊。
  深呼吸一口氣,她以寒冰開道,不畏懼陷入與騎士們相同窘境地踏入了陰覆蓋之處。
  陰影立刻一擁而上,她快步向前。不能停下腳步、不能慢下步伐,一旦停下了慢下了,湧上的陰影就會將她吞噬。
  為了不被預測到動向,少女的路線迂迴而刁鑽,她揮刀斬斷襲來的陰影替自己開路,專注於周遭的她沒能留意到不遠處的少年,他已經收回了看戲的目光,此時正望著努力前行的少女,眼神晦暗難明。
  他看著她掙扎向前,終究還是嘆了一口氣,抬起手指,他讓陰影去絆住另一邊的騎士,自己則跳下小丘,朝著少女一步步走去。
  他停在少女身前數步之遙,同時,所有襲向少女的陰影也停止了攻擊。
  「……妳還真是鍥而不捨,明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不怕嗎?」
  語氣隱含一絲厭煩,少年如此詢問,微喘著氣的少女轉頭看他,抿著唇不答話,只是舉起了刀。
  「啊,我知道了,現在的妳還在記恨嘛,但妳不就是為了真相而來的嗎?那要不要先聽我解釋一下?」
  他的話讓少女動了容,她遲疑了下,「你想說什麼?」
  「關於我。」他神祕一笑,神情狡黠,一瞬間比起剛才傷人無數的惡鬼,他更像是少女記憶裡的模樣,「……嘿,別生氣,我是真的想跟妳好好說說話,畢竟……妳是為了『我』而回來的,我真的……很想見妳。」
  少女稍微收回剛才一度想往對方身上斬去的刀,「……你繼續說。」
  「第一個問題,我為什麼要殺了『他』,唉,不解開這個誤會,我們肯定不能好好談話了。」
  少年退了步,保持了個安全的距離,他終究是明瞭少女最想知道什麼的。
  「就像妳以這個模樣回到這裡,我也只是在做類似的事情而已。我們都一樣,在世界的規則之下,我們必然得遵循某些規則、限制,在其下俯首稱臣……或者,苟延殘喘。」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不知是無奈還是嘲諷,「為了違抗命運,我們總得拋棄些什麼,對不起,我知道妳對我不諒解……但這已經是我找到的最快路徑了啊。」
  少年驟然壓抑的嗓音發顫,飽含著超乎她想像的痛苦與哀戚。
  「但妳可以理解的吧?對吧?就像那次試煉裡那沒有盡頭的路一樣,一次、兩次,五十次、一百次……我早就已經放棄去數了,再繼續這樣毫無辦法地重複、無法改變,這樣的輪迴到底哪時候才會有盡頭?」
  「你說試煉……」少女一怔,頓時明白他所指為何。
  『居然是看到過去的幻覺嗎?真好,我那裡什麼都沒有,鬱悶死了。』
  『呃,或許每個人都不一樣?也許也有人碰上類似的情況的。』
  少年的神情不滿,甚至有些餘悸猶存。對他的遭遇感到同情,她試著安慰他。
  『至少你離開了那裡,總比一直毫無辦法地繞下去好吧?』
  她輕抽一口氣,難以相信,「你知道那時候的……!」
  「我當然記得。」少年穩住情緒,繼續說道:「因為我早就反覆思考過那次試煉的意義,我們所碰見的幻境,是否早就與我們的命運掛勾?」
  少女驟然想起自己昨日參與試煉時的情況,她也曾想過,正是因為那些過去已遙不可及,所以她才會在第一次時看見過去、在昨日格外思念著想看見過去。
  「我離不開這裡的理由……是啊,就像我們最先接到的警告一樣,流焰木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是它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的。『詛咒』,這就是摘花的代價,是我活該必須背負的代價。」
  少年又退了步,對著她笑了,「是老師的力量幫助妳回來的吧?肯定只有老師有這個能力,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以為已經沒有辦法了,但是妳們出現了──妳和老師一起出現了。」
  那就是他們的初次見面。陰暗的小巷,奄奄一息的他,還有偶然經過那裡的她們。他總是會想起那時候,在因為流焰木的力量而無法遺忘的無盡輪迴裡,他依然相信著她會回來,她會努力像那一次一樣把他從黑暗裡拉出來。
  顫抖著的少女終於正視他,張了張口,她半是不敢置信地將那個無比惦記的名字輕喚出口,「……烏利斯?」
  一直、都是他嗎?
  「妳終於,肯好好看著我了。」
  他輕聲喃喃,帶著某種釋然,「……我等了妳好久。」
  少女輕抽了口氣。想著少年昨夜的神情與話語,想著今日少年的憤怒與癲狂,甚至是三日以前以及現在的行為舉止,她下意識鬆開了武器,跨出了步伐。
  逐漸加快的腳步,她奔上前,緊緊抱住了她一度以為自己失去了的他。
  正因為他們帶著記憶,才能撼動既有的命運與因果。她不敢想像他耗費了多少時間才掙扎地走到這一步,即使早有預感回溯的時間不止一次,但她自身的特殊性註定了此刻的她只是第二次的她。
  少女的嗓音染上一絲哽咽,「對不起,我應該……應該要再早點發現的。」
  如果她能再早一點察覺他是誰,早一點接納他背負代價後逐漸成為的模樣,那他是否就能不在一次次的輪迴中逐漸崩潰,甚至試圖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去替自己爭取解脫的可能性了?
  少年將手放上她的背,他低下頭,靠著她,神情是難掩的疲憊與倦意。陰影替他們隔絕了另一側的吵鬧,這一刻,好似只剩他們在緊繃與疲勞中終於覓得一片能安心休息的地方。
  「妳知道嗎,我害怕每次睜開眼又看見相同的景色,但我更怕睜開眼時發現連妳都不在了、連妳都放棄我了。到那時候……我是不是就會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
  他輕聲喃喃,好似長久以來的恐懼終於能有地方宣洩。少女緊抱住他,專注聆聽著想撫平他的顫抖。
  「所以我總想見妳,睜開眼時總希望最先見到的人是妳。只要有妳、只要知道還有人不會放棄……我就好像能又一次撐下去了。」
  「……對不起。但是我們回來了,接下來讓我們幫你吧。」她輕聲而堅定地承諾道,「我們一定會帶你回家……一定。」
  少年鬆開手,稍微退了開來。他低頭凝望著她,就像是想將她的模樣牢牢刻印在眼底。
  「嗯,是啊,我相信妳,因為妳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他的嗓音很輕,帶著笑,這句話裡卻彷彿暗藏另外的意思。少女望著他抬起手,但直到那隻手猛地扣住她的脖頸時,她都還未能意會過來他為何那麼說。
  「咳!」
  少年端著笑,望著她,手中的力道卻彷彿要直接扭斷她的脖子。她踉蹌幾步,在少年的力道中被迫與他對視,她瞠大眼,眼前那雙眼並非她記憶裡的樣子,無法乘載的癲狂與恨意自碧綠眸子裡滿溢而出。
  「但是,妳知道嗎?我也恨妳,我有多想見妳、就有多憎恨這樣的妳!」
  他道,壓抑的質問轉為低吼,全反應在手上的力道裡。
  「是妳讓我一次次懷抱希望,又一次次落空,是妳讓我清醒著承受這些煎熬,又沒辦法講述這一切──都是妳、妳為什麼還要回來!我都已經放棄了為什麼妳還要回來!妳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在這裡瘋掉嗎!」
  他的聲音拔高,像是徹底失去理智,下一句話時卻又驟然恢復成原先的語調。
  「妳知道嗎。」他的聲音很輕,呢喃似地,「已經、不,打從最一開始,老師就已經放棄我們了啊。」
  ……什麼意思?
  她張嘴想問,脖頸上的壓迫感卻讓她連呼吸都困難,更不用說是詢問了。她本能地想扳開他的手,少年的力道卻大的可怕。
  他加重力道,少女張大嘴痛苦的想呼吸,宛如離水的魚。少年死死瞪著她不願鬆手,洩憤似的怒吼砸落,語尾甚至因過於激動而分了岔。
  「這裡他媽就是一場騙局!讓妳回來的時候,伊爾沒有告訴妳嗎!」
  少年重重將她甩落在地,少女本能地蜷縮起身子、按著脖子重重喘著氣。她努力想睜開眼,即便眼前發黑、即便被痛苦逼出的淚模糊了視線,她依然試圖想看著他,想再去拉住逐漸失控的他。
  『──為什麼不好好看看我?』
  她顫抖著伸出了手,卻被少年發狠似地踩在了腳下。
  「我想見妳、我討厭妳、我好想妳、我恨妳……」
  他低聲呢喃,語句雜亂不成章。少女定定望著這樣的他,嗓音虛弱卻又堅定。
  「對不、起。一直……都是我,看不、清現實。」
  她努力發出聲音,咬著盡可能清晰的讀音,希望讓這些話語能被他聽見。眼淚滑過眼角,最終無聲落到了陰影上,她已無力再多想,可有一點即便事已至此,仍然不會改變。
  「但我、還是沒辦法,就這樣……放棄你,所以──」
  沒能等她說完,陰影倏地自地面急竄而出,凝聚而成的數枚尖刺剎那間貫穿了少女纖瘦脆弱的身驅。被扯離地面,少女的身軀癱軟,未竟的話語就這麼中斷了。
  ……這就是終於脫離危機、破開陰影追來的瑟琳與格萊妮,最先看到的一幕。
  黑刺消散,摔落的面具少女仰躺在地,滿身是血,情況未明。站在她身邊的少年低著頭,渾然不覺已經到來的她們二人。
  「哈、哈哈哈……」
  他低聲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按住臉,難以抑止那癲狂的笑意。笑聲迴盪在空蕩的陰影上,空洞的格外滲人。
  即便如此,瑟琳仍是迅速反應了過來。
  好不容易讓大家脫離險境,陰影又有削弱的跡象,負傷的她抹掉傷口的血、穩住消耗掉大半的魔力,冒險帶著強硬想跟來的格萊妮一起趕了過來。烈火燒開分隔雙方的黑幕,孰料見到的卻是這樣一幕。
  少年癲狂的模樣以及那笑聲令人心生怯意,瑟琳卻仍是持劍發動了攻勢。出手前她拍了彷彿嚇傻了的格萊妮的肩,示意她去救人,自己則朝著少年發起了最後的攻擊。
  劍尖擦過前一瞬反應過來的少年,他大動作旋身躲開,她則像是早考慮到地緊咬在後,有意將他往更後方不會波及到人的地方逼退。
  防線即將潰敗,她也已經消耗了過多,不能再拖。
  少年的能力一定還是有盡頭的,弄出這樣的大風波,她不認為他的消耗會比自己少。沒有誰能輕易擾亂秩序卻不付代價,這是世間平衡的規律,不變而不可撼動的真理。
  這點在她前一次佔上風時就留意到了,尤其是在她的火焰能準確造成傷害的情況下,少年並沒有那麼難以應付。
  少年揚起手,陰影化作利刃被他握於掌心,用以攔阻瑟琳流暢的攻勢。武器相擊,少年動作敏捷、女騎士攻勢猛烈,陰影攀繞上她的長劍,死死纏住,少年盡全力想迫使瑟琳的武器脫手,卻被竄起的火苗燒開了陰影。
  他不得不退,終究還是忌憚於那縷火焰。
  唯有她與她的火焰能對他造成傷害。
  利刃與長劍相撞,伴隨著劃開空氣的風與燒灼的火焰,所有攻擊咬著最為致命的方向而去,每一擊每一道風每一縷焰,都在意圖將對方置於死地。
  少年的手在強硬接下劈斬時一度快握不住利刃,恣意漫延的陰影是他的倚仗,然而在火焰面前卻難以取得優勢。這樣的無能為力無須再被驗證,他早已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這個事實。
  眼前的一切變得索然無味,他鬆開手中本就快握不住的利刃,眼神越過瑟琳、像是穿過一切吵雜紛擾直至彼端。
  貝里的地勢由低而高,在這裡,能夠看見底下繁榮不變的城鎮。
  「……流焰輪轉,千物不移。」
  長劍刺入他的胸口時,他呢喃似的這麼道。他往後跌落,宛如一片飄然凋零的葉片,胸前燒灼似的痛,這點無論經歷多少次都一樣不變。
  瑟琳的這一擊傾盡了全力,他放任自己順著本能伸手扯住她。重力扯著他們直往下墜,瑟琳匆忙燃起烈火隔阻腳邊躁動的黑暗,阻止了驟生的利刺扎穿她的身體,但仍是撐不住一連串消耗地嘔出一口血,跟著少年一起狼狽摔跌在地。
  少年的喉中溢出一聲空洞的尖笑,他早已麻木,痛過太多次、重複經歷太多次後就能麻木面對這些,就像他已能毫不留情地傷人,放任逐漸癲狂的自己恣意毀去所有看不順眼的事物。
  火焰燃上了視野的一角,他是知道的,瑟琳就算只剩一口氣,都會將除掉他擺在自身之前,且絕不後悔。仰躺在地的少年慢慢收回飄遠的視線,望著天空,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地輕聲喃喃。
  「……妳跟我一樣可悲。」
  細弱的嗓音只得到幾聲喘息作為回應,他不在意,僅是在意識重新沉入黑暗之前,想打發寂寥似的自言自語道。
  「『詛咒』,或許真是最貼近、卻也充滿矛盾的解釋了……」
  燃起的火包圍了他們,他閉上眼,最終烙印在眼底的是瑟琳有些複雜的視線。
  心底泛起疑惑,但意識的最後,落入耳裡的是一句極輕的呢喃。
  「……沒有明天的貝里,才是受到詛咒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