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與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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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01
從那高度摔下來,我沒希望了。

死前真的會看到人生跑馬燈,但我根本沒多少人生可以跑。輔佐昂天建立帝國,沉睡千年後遠征外宇宙,被人當棋子用完就丟,那是馬哈拉‧提卡的記憶,不是我的。

我一無所有,只有一場敗仗。

一無所有,才能擁抱一切呀。

「嚇?」被幻聽驚醒,無名士兵發現自己身在陌生房間。感官漸漸回復,寒氣開始刺骨,他用毛毯裹住身體,同時環視四周。木造小屋抵禦著外頭風雪,草結床褥被汗水浸濕,房門縫隙透出火光,看著就能感到溫暖。

我死了嗎?當他努力想搞清楚狀況時,門被打開了。

努那女子抱著醫藥箱愣在門口,與士兵對上眼後,馬上轉頭跑開。

「等一下!」士兵想起身,卻直接跌下床。他一邊發抖,一邊往自己雙腳看去,大腿末端綁著血紅的繃帶,然後就空無一物,「我的……腳呢?」

士兵把臉埋回地面,眼角感到溫熱,但身體沒有多餘水分能流出;想哭喊,氣卻卡在乾渴的喉嚨。他就這樣蜷縮在地板上,一動也不想動,此時,女子帶著一名老人走進房間。

「唉……榭娜,妳去廚房把白菜切一切。」

「好的,爺爺。」

老人獨自關上門,座到斷腿士兵旁邊,隻字片言地說出帝國語。

「起來,回去床上。」

「殺了我……」

「起來,用爬的。」

「殺了我。」

斷腿士兵聽不進任何話語,一直重複相同單字。老人輕嘆口氣,拔出腰間的山刀,金屬摩擦聲讓士兵顫抖,接著是鈍重的刺擊。

嚓!

「要死,自己來。」把山刀插在地板上,老人也離開了。

房門沒關,火堆的亮光刺痛士兵眼皮,他伸手探到刀柄,好不容易才把山刀拔出地板。

轉身面向上方,雙手緊握沉重山刀,士兵抵著自己心臟。再見了,毫無意義的人生,曾經試過反抗,曾經想走別條路,但如今後悔也於事無補,再也跳不起來,不如死死快活。

雖然心意已決,但士兵越是用力,手越顫抖,彷彿有個阻力擋在胸口,刀鋒居然無法刺進那脆弱的皮囊。

「為什麼……不讓我……死?」一縷香氣飄過鼻頭,那是野菜與魚肉的香甜味道。士兵餓到發慌,凹陷的肚皮不斷反抗大腦,大腦想求死,肉體卻想求生,他一次又一次嘗試自刎,也一次又一次地敗給生存本能。

「吼嘎嘎嘎——!」那不甘心的嚎叫聲不像人類,而是一頭野獸。斷足而瘋狂的敗犬在地上哀號打滾,丟掉刀子往火光爬去。

「爺爺……」

「看好了,榭娜,那是比死更慘的懲罰。」

老人盛了一碗魚湯,丟在地板上,銀髮野獸爬向食物,毫無尊嚴地埋頭猛嗑。

「想死都死不了,因為老天爺不想輕易放過他。」

尊嚴盡失,卻是最美味的一餐,士兵放任本能支配自己,飽食一頓後趴在原地,就這樣入眠了。

翌日,等著士兵的是更多苦難。


「爺爺,我牽他出來了。」

冰冷的雪地刺痛胸膛,陽光反射灼燒眼球。複製人士兵帶著鐵口罩與項圈,少女握著他的鍊條,像是在遛狗。抬起頭,士兵終於看清兩人面容,少女嬌小,目測僅有十來歲,兩頰上有淡淡的刺青;老人則是一頭蒼白亂髮,滿臉皺皮和褪色的紋面。

「嗯……妳帶他工作,我去海邊。」老人扛起漁網走下山去。

「砍柴,聽得懂嗎?」女孩詢問奴僕。

複製士兵有被植入記憶,所以能理解努那語言,他點了點頭。

「我是卡涅特‧榭娜,你呢?」

複製士兵搖了搖頭。

「沒有名子……那個髮色,就叫小白吧。」

小白點頭,失去一切的他沒有力氣反抗,放空腦袋順從命令,只為了趕快解開口罩吃下一餐。榭娜把他栓在一堆粗木前,擺好斧頭之後拿了兩根木塊離開。

「中午以前砍完這些,才能吃飯。」

馬哈拉,無名士兵,現在是小白,試著用趴伏的姿勢劈木頭。大病初癒加上施力困難,他折騰許久,好不容易敲開第一根木材之後,發現手上的皮都破光了。

眼淚不自覺地湧出,在臉頰上凍結,寒風摧殘著破爛雙手,他邊哭邊擺好木材,繼續工作。小白什麼都不去想,只是忍痛敲、敲、不停地敲……就這樣,一天過去了。

減半的食物,死亡般的熟睡,一轉眼,太陽又再次升起。

榭娜幫小白處理傷口之後,丈量了斷腿的末端尺寸,接著又放他去做砍柴粗工。

稍微掌握到施力訣竅,但依然是漫長苦行,小白還是不停地敲,直到天色再次昏暗。這天晚餐是火烤的四足動物,酥脆外皮與鮮美肉汁讓他忘記痛苦,數小時勞動換取一餐粗飽,對馴化野獸來說已經足夠。

幾天過去,埋首工作的奴僕沒有閒暇去算日子。在一如往常的熟睡中,小白等著被鐵鍊拉醒,卻突然被脫掉衣物。

「嗚嗚嘎?」

「一個禮拜沒洗澡臭死了,坐下!」

榭娜把水淋到炙熱的石頭上,蒸氣充滿小小浴室,她身上只裹著一條粗布,拿起刷子對蜷縮著的奴僕猛刷。

「嗚……為什麼……要救我?」

「啊,原來小白會說話。」

沖洗之後,複製人士兵鼓起勇氣看向斷肢,發現膝部斷面被堅硬物體覆蓋著。

「我和爺爺找到你的時候,本來想說沒救了,但是你還有氣,而且傷口上包著變形石。」

「變形石……」

「爺爺說,你被大地選上,也許還有機會存活,正好我們也需要幫手……他已經八十多歲,顧家太操勞。」

梳洗結束,回到房間,榭娜拿出兩根木棒,固定到小白的斷腳上,並給他一個拐杖,「你站起來,走走看。」

適應義肢又是另一個痛苦過程,小白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跨出半步卻又跌下地板,此時,老人開門進房,看起來有點緊張。

「榭娜……洗澡他自己來就好吧?」

「別想太多啦,我已經成年,會保護自己了。」

「唉……一點矜持都沒有。」

「我幫他裝義肢,之後他就能自己洗。」

「哼嗯……」老人仔細端詳跌倒的複製人,他氣喘吁吁、滿身是汗,卻不斷努力撐起身體,試著用人造的雙足站立。

「看來不用再綁鍊條了。」

得到雙腳的忠犬被卸除枷鎖,但勞動也是更加繁重。上山挑水砍柴、海邊撒網補魚,雖然勞累,但也讓他更加熟悉新的肢體,轉眼間,他已經能夠不撐拐杖行走。

某日,三人一同來到被稱為聖域的海岸,老人從擱淺的巨角鯨身上切下一塊皮脂,「這個,是海神的魚油,用途廣泛。」

「海神壽命到了才會上岸,我們才能去採取,但是最近……」榭娜摀著鼻子,海岸瀰漫著不同以往的惡臭。

「自然死亡的海神,會控制體溫下降,但是受傷而死的不會,屍體細菌繁殖產生廢氣,讓油脂都壞掉了。」

複製人看著大量鯨屍,想起那些襲擊帝國艦隊的巨角鯨,這個光景就是反抗軍勝利的代價。

「大自然會反撲,種因得果,我們只能順從。」老人若有所思地遙望遠方,皺紋下的眼神帶著一絲憂傷。

回到小屋,老人去山上檢查捕獸陷阱,留下小白與榭娜在家。

「你們要這樣一直隱居嗎?」小白開口,榭娜正在拆解他過去所穿的帝國駕駛服。

「爺爺堅持的,他教我醫學、科學,我想用來幫助大家,但他說外面太危險……」

「你的……雙親呢?」

「媽媽她生了我之後就很衰弱,撐不住流浪生活,過世了,爺爺一氣之下就帶我離開部落。」

「部落?妳的爸爸呢?」

「伊庫瑪,燧石部落首領。」

雪賊燧石,複製人聽過這個名號,他們遭遇女將妮黛兒的部下攻擊,敗逃到東北方海岸去了。

「媽媽愛上伊庫瑪的強大,他死守燧石的傳統,但是我覺得那些傳統早就不合時代,應該做出改變。」

「改變……很難吧。」

「的確,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隱居。」窗外的風聲漸漸增強,人在大自然面前顯得渺小,面對時代洪流,渺小個體也無從反抗。

「老頭子沒事嗎?雪這麼大。」

「雪大?你是說『風雪』大吧?」

「有差嗎?」

「雪是手上抓的,跟風雪不同,我的姓,卡涅特(Kaniit)是指落雪。」

「不都是雪,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也許,我們重視的,是它『現在』的狀態。」

複製人低頭沉思,風雪狂亂,但終究會塵埃落定,變成積雪,再化為春水。在大自然之上,時間更是主宰,他的『過去』已經過去,而他的『現在』是否還握在手中?

突然,大門外頭傳來一聲悶響,榭娜立刻開門查看,發現老人倒在地上。

「爺爺!」「抱歉……遇到一隻熊,晚餐被搶走了。」

老人的毛皮大衣滲出鮮血,兩人趕緊攙扶他進房急救。狂風暴雪有如狼嚎,黑夜裡的弱小人類只能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