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走後門飛升成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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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11
步出浴室時,兩名鬼差正在與一位周身散發著溫煦金光的青年交談。胡清弦與三人距離得遠,故看不清青年的長相。只見他穿著一身墨色古裝,頭上繫著一頂烏沙小冠,衣袂翩翩,儀態優雅,似宮廷劇中的朝臣裝扮,應該是過來商討什麼要事的。
胡清弦自覺不該湊上前搭話,遂走開了去。顧及四周均是一片昏晦無光的景色,他也無法離得太遠,只有站到電梯前打量。
與他同來的那批往生者已經乘座上一梯離開,目測方才搭乘者的數量,沒有半百,也有四十,容載量與運作方式,大抵與一般人間的工業用電梯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這座被鬼差們憑空召喚出來電梯只有通往地下的按鈕,至於有幾樓,又各是什麼營業項目,電梯外並沒有樓層指示板可以端詳。儘管好奇,胡清弦的手腳可一點也不敢造次,萬一誤闖下界,再也回不去人世就糟糕了。
「您該搭乘的,不是這種前往地下的命梯,而是直達天廳的雲梯。」
一個溫潤如水的聲音打背後響起,正是那名青年。不知何時悄然無聲地繞到他身後,半身微彎,拱手作揖。
「下官靈鴻上人,奉太陰神殿主神太陰星君與前代兔爺公之命,特來恭請新科月兔神上登廣寒宮。」
胡清弦一時怔忡,青年說的話,竟一個字也沒聽明白。
近看時,他才發現這青年生得雖俊,然目光嚴峻,一副漠然傲物的模樣,與悅耳動聽的聲線不大相符。
「請胡大人接旨。」青年躬著身子,從寬袖裡摸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張。
「這……這是什麼?陰間的公文書嗎?」胡清弦撓了撓血流初止的後腦。
「這是派令,與前代兔爺公臨行前寫下的『交接清冊』。」青年答,泉韻般的音色忽而透出三分冰鋒。
胡清弦伸出發顫的雙手接過。
第一張紙,是用A4紙張繕打成的太陰神殿廣寒宮派令,上頭蓋著太陰神殿的方型紅色大章和太陰星君的官銜簽字章,第二張紙則像小孩子拿來練筆的紙張,上頭的字歪歪斜斜醜陋異常,胡清弦顛來倒去翻轉了好幾次,還是看不懂哪邊才是開頭。
青年右掌一揮,化出一台星空藍色的14吋PAD。胡清弦到目前為止,還是沒能習慣這種古今交雜的奇謬感。
「正式交接之前,請容下官再次核對您的身分──胡清弦,生理性別男,西曆二零零四年生於台灣南投竹山,性怪誕,好尚異,慕男色,略通醫理、文墨與武略。」
胡清弦一一點頭稱是,好讓青年在各項核對欄內打勾。文墨……他的學測作文拿了滿級分,就算不及古代科舉的水準,起碼算不上差;至於武略,胡清弦自小長相清秀斯文,說話又是細聲細氣,既少了男子該有的粗獷和剛直,在學校和補習班就免不了被好事的傢伙們欺負。為求自保,他學過幾招柔道和拳腳功夫。
除了中間那排三個字的形容詞,聽起來總有些不太對勁以外。
「不要質疑天庭的評價,更何況,前代兔爺公正是相中了你的這些人格特質,才讓你走後門飛升的。」說著,青年的面容多了三分晦色。
「走後門……」胡清弦的耳根子都熱了,他好像聽到什麼不得了的內幕。
對於成佛、升仙、修道一類的事,胡清弦幾乎聞所未聞,更沒有興致去鑽研,平常跟著家人信奉民間信仰,拜土地、拜觀音媽祖、祭中元也就是了。然,他也明白凡人或一般鬼魂要登列仙班,無不是先建功立業,攢積千萬功德,要不就是有特別的事績或功勳,感化了天上的神祇,才會被提引到天上去。
所以,他走的豈止後門,而且是後門中的窄門!
「等等,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難道不是……陽壽未盡嗎?」胡清弦咋舌難言,音量也漸次縮減。
「當然不是!」青年蹙起劍眉,冰冷的視線急掃過兩名鬼差。「你們是這樣告知他的嗎?」
「沒、沒有……」二鬼把頭甩得像搏浪鼓。
青年回眸,直視胡清弦。「胡大人,您於本日巳時三刻完納劫數,得年十八歲。死因是腦出血、腦殼破裂與內臟出血,在醫護到達兇案現場前已無生命跡象。」
「什……什麼!」胡清弦登時感到五雷轟頂,全身像沐浴在某隻黃毛耗子全力放送的十萬伏特之下。「到院時已無呼吸心跳」、「兇案現場」這類記者慣用的詞彙,套用在自己身上時,竟然一點也不真切。
死了、完納劫數、壽終……也就是說,再也回不去了嗎?他還等著今年放暑假時,要為那成天吵不拉嘰、腦袋空轉的弟弟惡補數學和物理呢!那傢伙就快升高三了,還是一點上進心也沒有,說好要來台大當自己學弟的,這樣下去,會上榜才有鬼啦!
還有,承諾在兩人大學畢業後,就會組一打特斯拉喜車隊,光明正大的殺到南投去迎娶他回家的男友……那時,胡清弦只當袁天祈是隨口胡謅,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但現在,他好想向上天支借七年餘壽,好把醫學院給唸完。
不知不覺間,胡清弦的眼淚鼻涕爬了滿臉。
「別哭鼻子,難看死了!凡間的公理正義,自會有人幫您主張,切莫懸念。」說罷,青年一抖右袖,一柄拂塵憑空落入他的掌心,接著揚起右手,在胡清弦周身撥點打旋,尾毛掠過鼻尖時,一併化去臉上滂沱的涕淚。「陰間的衣裳鬼氣太重,您別穿了,下官早已為您備妥上登月宮時應當穿戴的服飾,前去前,您就換上吧;此外,這顆搗藥月餅雖然是去年中秋剩下的,但能幫助您治癒靈身上的所有創傷,您就吃下吧。」
胡清弦接過巴掌大,玉兔造型的精緻糕點,吸了吸鼻子,又問:「我完全搞不懂自己是怎麼死的,難道我跟那位大姐差不多,是被車子輾壓過去的嗎?」
「不,您要不要看看人間電視台播報的新聞內容?」青年問,胡清弦點了點頭。
青年修長的手指快速在PAD上點劃幾下,叫出YOUTUBE首頁畫面。
「沒想到還可以接上陽間的網路,看陽間的節目……」胡清弦感覺新鮮驚奇,遂收斂了泫然欲泣的雙眼。
「可以啊,稍後下官會將專屬兔兒神的PAD發配給您,之後,想看什麼、查什麼都隨意,付費的內容除外。」青年說,隨後不忘補述:「唯獨不可用生前的帳號或身分發言、活動。」
「喔。」胡清弦暗記在心裡。
青年用語音輸入查找「同志遊行暴力事件新聞」後,選擇最上方,也是點擊率最高的影片。
氣勢磅礡的背景音樂搭配地球自轉的動畫,隨後鏡頭移轉到攝影棚內的俏麗女主播身上。
「首先帶您關注本日頭條:為歡慶同志婚姻合法化兩周年,數千名同志集結上凱道,宣示愛情與人權的勝利。凱道兩側,護家盟為首的幾個民間團體高舉白布條不斷抗議政治腐化、司法已死、道德淪喪、天理不容,並要求警方強制驅離遊行隊伍。」
女主播身旁的液晶螢幕畫面切分成三個影格,最大格為空拍機攝錄的萬人攢動影像,右上為揮舞著彩虹旗的遊行隊伍,右下則為舉著布條高呼口號的教會團體等。
「這場遊行活動,於上午十點半左右發生了一起不幸的事故。一位台灣大學酷兒研究社的大一男學生,遭偏激的愛家人士持鋁棒攻擊後腦,昏厥倒地後,又遭後方湧上的人潮不斷踩踏,抵達臺大醫院前已無生命徵象。」
小巷內無監視器,所以胡清弦無法看到自己遭受攻擊的關鍵畫面,新聞只播出警察維持交通,吹哨示意行人讓路,方便救護車通行的片段。
「原來我是這麼掛點的……」胡清弦喃喃自語著,半分鐘後,才漸而回神過來。「對了,那個暴徒呢?沒攻擊其他人吧?」
「沒有,應該說,來不及。」青年回答:「不僅是您周邊的學生,包含他所屬的陣營的人們也一擁而上壓制住他,才沒釀成更大的傷害。」
「那就好。」胡清弦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他只是不懂,為何遊行隊伍那麼長,人那麼多,暴徒偏偏要從人群中挑他出來,餵個一擊KO的大招?到底是他特別倒楣,還是他曾在不經意間與人結怨?
「往好處想,您沒有感到分毫痛苦,便來到這個世界。」青年不願給胡清弦太多唏噓自憐的時間,忙出聲打斷他的思緒:「為了快速建立形象、廣攬信徒、累積香火,您必須為了捍衛人權而死,而且最好死狀奇慘,感人肺腑,神鬼同悲,名載青史。前代兔爺公安排這個死法,並非毫無意義,也非蓄意捉弄。」
「捉弄?兔爺公……」胡清弦一凝神思考,破了個洞的後腦就疼痛難止。他瞧了瞧手上的月餅,雖對療效不無質疑,還是湊到嘴邊,小嚐一口。
棗泥的香氣瞬間在唇齒間化開,磨成細粒的核桃Q脆易嚼,餡料內,還隱隱透著一股藥香。
「我好像吃到紅棗和枸杞的碎末……」胡清弦說。
「不錯,這是混合了十八種漢方藥材的搗藥月餅,對復原靈體的傷勢、安神解勞、除穢驅厄等等,都有不錯的功效。這滋味您先記著,今年中秋前,也是少不了要勞煩您的地方。」說罷,青年催促胡清弦快把剩餘的半顆也吞了。
吃得太快,胡清弦差點噎著,矮鬼差見狀,忙遞上一碗清茶。
胡清弦張口欲飲時,青年快速劈出一記手刀,把茶碗和鬼差雙雙打飛。
「你拿的這是什麼!我家星君何時下旨消除新科兔兒神的記憶?」青年怒吼,語調和聲量一連拔升好幾個階,嚇得兩位鬼差頻頻叩首致歉。
「小人愚蠢!小人不是有意……」
「滾!」
一高一矮兩名鬼差連滾帶爬地逃命去了。
胡清弦傻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孟婆湯嗎?還有,原來沒有實體的鬼差也能被打飛,哭起來也和凡人一樣,都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您要記得,神鬼有別,地下的東西吃不得。我們回到剛才的話題吧。」青年一改慍容,回復成冷冽的神色。「雜史有載,前代兔兒神胡天保,因垂涎御史美色,死於杖斃之刑。」
「這我知道,我弟弟介紹過那本書給我。難怪,一開始聽到『兔兒神』三個字時,總覺得有點耳熟。」胡清弦站得膩了,挑了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下。彎身時,他發現衣服上下一片白淨,原先遍佈在胸口、四肢的出血點全然不見,不只如此,身體也輕盈許多,彎曲軀幹的時候,也不像剛來時那樣渾身不適。
「這麼冷門的事情你竟然會知道……」青年小聲嘟嚷,用拂塵輕拍了下椅面後,坐到胡清弦身旁。「眾人皆道他是無端飛升的變態無賴,但史書上沒記載的,是他略諳文韜武略、醫藥知識這一條,只是大人志向與朝廷方針有違,故不願考試出仕。」
「這樣啊……」胡清弦隱約覺得,撇除變態跟蹤狂的行為,這人的本事與自己有八十七分相像,就連那白痴到爆炸的死法也是──一個是被亂棍打死,一個則是被亂腳踩死。只不過,如果胡天保成神之後未犯大過,也非出於職務輪調等原由必須離開崗位,實在也沒有必要硬遞補一個毫無社會經驗的菜雞進來。清了清喉嚨後,胡清弦決定打起勇氣提出請求:「非常感謝大人的提攜,但我自認為才疏學淺,沒有資格上登天宮。難道,我沒有其他選擇,例如……留在這裡當兩位鬼差前輩的夥伴,或直接開啟下一世的人生?」
聞言,青年竟揚起眉角,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也不是不可。然而,按慣例,凌霄寶殿每隔幾年,都會自凡間徵集一批新血,為天庭注入新的活力。您若不願,自然會有其他候補者以各種方式壽終後,上來天宮報到。」
胡清弦推測青年的言下之意為──若自己狠心拒絕前代兔爺公的好意,就會害得他人英年早逝,或倒楣如他那般橫死街頭。這絕不是自詡善良無害的他所樂見的事。
「話說,接下來的候補者名冊嘛……待我瞧瞧。」青年關閉YOUTUBE,叫出另一款公文傳遞用的APP。螢幕上秀出的少年照片,輪廓與胡清弦有七成相似。「文昌帝君那邊正巧缺了一名司書科員,竹山有位少年才俊,姓胡名清揚,年十六,機靈智巧,能言善道,長相也是清秀可愛,很得文昌座旁那些老道姑的歡心,就讓他在鹽水蜂炮節被亂竄的煙花炸死好了。」
「這個不行!」胡清弦連連發出幾聲悲鳴般的尖叫。
「不要啊?那麼,新北蘆洲有位出身商賈世家的青年,年方二十,勤學不倦,樂善好施,通精算理財,有日進斗金之能。打從數十年前,觀音菩薩身邊的善財童子下凡濟世後,這個職缺就一直空懸著……」
胡清弦用腳趾想也明白,這位替補者的名字叫做袁天祈。
這個人,不,或說月宮、整個天界,分明有個大人物,或有套機制專門與他作對。
「專挑我最重要的人當人質,你們怎麼可以這麼沒良心!」胡清弦持續哀號,只差一點就要痛哭失聲。
「下官只是按照遞補的順序陳述罷了,況且,天界人不講仁德,只論功勳。骯髒窩齪的事時而有之,日久,您就會明白,也就會習慣了。」青年笑道。
胡清弦總覺得,這人面露微笑時,比盛怒、面無表情的時候還要可怕上數百倍。
「重點是,您已別無選擇。」青年續道:「約莫一季前,兔爺公跑了,於是廣寒宮玉兔觀的所有業務,暫時都移轉到月老星君的神殿集中處理。月老年事已高,成天忙於男女結緣和斬爛桃花之事,早已分身乏術。殿內同仁的工作量無故提高兩至三成,個個怨聲載道,苦不堪言,於是發起一人一信一電話活動,狂炸太陰殿信箱和服務專線。」
胡清弦再次瞠目結舌,這天界的景況,怎麼與亂糟糟的人間如出一轍?而且,就連公務員廢弛職務這類鳥事也會發生!「等等,你說兔爺公跑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青年吁出了一口兼具無奈和譴責意味的長氣。「跑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跑了。盼了三百餘年,終於在觀凡鏡中找到轉生為名流的心愛御史,那傢伙二話不多,留下語焉不詳的交接清冊後,隨即自爆所有法力,燒掉成神後辛苦累積而來功德勳績,跳下凡間去了。宋星河,您聽過這號人物嗎?好像是大韓民國的優伶,換句話說就是演藝人員,賣笑賣藝的。」
胡清弦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那不是前陣子剛出演耽美劇,人氣如日中天的新生代花美男演員嗎?
「至此,廣寒宮無論如何都要先補人進來,而這人就是您。文昌那兒的科員、觀音身旁的童子等都不急,百年後再補,猶未為晚。」說著,青年把一雙大掌重重覆上胡清弦的肩頭:「下官,還有玉兔觀所有職員的未來,今起全都要交託到您手上。我……不,大家未來的幸福都靠您了,拜託千萬不要像前代一樣,荒誕不羈、玩日愒歲、無所用心、亂點鴛鴦譜、騷擾男性同仁。」
「呃,好……」明明靈體不會流汗,胡清弦的背心卻已是濕涼一片。
──我錯了!我不該在期中報告裡指責天保大人是變態。這一定是報應,是陰謀,是蓄意坑殺!
胡清弦在心裡頻頻OS。
但為了確保天殺的小王八蛋弟弟、親愛的小男友百年內不會慘遭天界毒手,目前他也只有咬緊牙關,接受眼下無比艱鉅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