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本章節 5798 字
更新於: 2022-09-28
約莫百年前,人類文明正蓬勃發展的年代,人們親力親為操作工具,凡舉交通工具、建設、製造,乃至計算、書寫,因為那個時代的人們需要用自己的大腦思索與回憶、需要用手腳操作廉價的工具來達到目的。
而這個時代的結束,也在大腦與手腳都有了替代品之後。
機械工學先一步發展成熟,在人類的操作下,無人機、仿生機器人的開發技術已經達到能仿製人形卻遠超人類出力的機械軀體,自此人類可以藉由簡單的指示指使機器代勞粗重的勞務,這是機器人時代的過渡期。
晶片的運算力在許久以前便已超越人腦,但實際能被高效運用,則是在腦科學與晶片移植技術已能完成人腦與晶片銜接、並且開始推展普及的時期;人們開始運用晶片直接連結網路、直接完成遠端聯繫,這些都不必透過電腦與載體,人們的眼中開始有徹底不同視野的社會。
「腦移植技術」的完備,結合已經成熟的機械工學,人們於是有效率地建構起了自動化的社會,凡舉消費、移動、甚至諮詢都有機械或輔助程式代勞,社會中人影漸少、爆炸性增加的則是各種無人機。
無人機會出現的場合相當純粹:人類只要不願意做就會出現。
工廠產線上已經九成都自動化管理。
廠商的服務專線都改為了虛擬服務員。
戰場的天空與地面都是遙控飛機與人形機械兵。
——這是好事嗎?我不時會這樣困惑。
『科技越進步,人類只會越慵懶。』
『那就是人性本惡的論調。科技依舊是掌握在人類手上,不能只看貌似慵懶怠惰的一面,也應該看它釋放出我們更多時間與機會能創造更多有價值的事物。』
『但是新的研究數據顯示人類近十年的智慧產出指標確實降低了——』
耳機裡面傳來節目主持人對於社會現況的閒聊,我一邊聽著、一邊拆解步槍零件,慢條斯理的清槍,休息室內其他弟兄也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不足六坪大的小休息室,擠著數張椅子、冰箱、流理台,設備大抵並不老舊,能讓大家適度休息放鬆身心,但此時只是個糜爛的空間,不分時刻、低階的爭執都瀰漫在室內。
「喂喂,為什麼我只是上個廁所回來你就把機子拿去玩了?」
「你不是十分鐘後要換崗了嗎?」
一旁身著灰色軍服的同袍,挽著袖子作勢要扁此時正翹著腿在玩掌上遊戲機的傢伙。「那跟你可以隨便動我東西是兩碼子事吧?」
「幹什麼,這麼大聲?」躺在躺椅上、只穿著貼身短袖衣褲的粗壯男性用更大聲的音量罵道。「夏普你敢拖到換崗的話,可不是機子砸了這麼簡單啊,快滾去準備。」
被責罵的同袍皺了皺眉,對躺椅上的男性低聲講了句抱歉後便快步離去。
「還有你,方便當隨便啊,你再搞出點事情打擾到老子我看片,都別想有好日子過。」他罵完後,回頭在躺椅上舒服地重新調整姿勢,繼續凝視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但大家很清楚那只是他藉由腦移植晶片在看劇集而已。
不知道把這些錄影下來,剪輯一下、片名取為《查拉薩因前線哨站官兵素質》會不會促成一點改革風氣——儘管我知道情有可原,但我依然厭倦這種風氣。
我所在的單位在同儕們眼中是個肥缺,但我個人並不喜歡虛度光陰,也厭惡停滯與頹廢的感覺。光是意識到這份散漫就讓我感到焦躁,只好不斷找事情做。
此時換崗休息的羅恩走進來,跟躺椅上的男子報告。
「報告長官,剛才有短暫的通訊不良狀態,是否要當成異常——」
「不用。」長官伸手抓了抓癢。「多出現幾次再説。」
「已經是第二次⋯⋯而且訊號中斷的狀態,以這區域的訊號穩定度來說不太正常,說不定是附近的訊號裝置有點狀況。」
「那就下次再說。」
對於明顯的拒絕,羅恩答覆「知道」後便識相地退出休息室。
清槍大致告一段落,我將槍枝重新組裝起來,準備放回裝備架歸位,在把槍枝放回去時,經過裝備室的羅恩看到我在就溜了進來。
「你果然在這。」羅恩進來後,也不是幫我整理裝備而是隨便拉張椅子坐下。「步槍清完了?接著維護動力裝甲嗎?」
「是啊。你要幫我嗎?」我簡短問道,雖然其實不用問。
「有小精靈幫忙維護裝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魔幻的事了,我不想打擾小精靈。」
我無奈地笑了兩聲。「反正都來了,幫我測遠程指令。」羅恩聳了聳肩,一副「你都這麼說了我也只好奉陪」的態度。
裝備室並不大,是如同更衣室般的狹小空間,但有對應駐紮人數的與替補數量的動力裝甲一共六件,分別在裝備室內的兩側壁面、由整面的收藏閘並排放置整面牆壁;當我按下開啟按鈕時,金屬閘門唰地在兩秒內向上收起,露出其中三件鐵灰色的金屬戰甲。
現下軍用的動力裝甲是灰蛛公司的XJP-74貳型,雖然外型是金屬外殼混膠質衣的連身裝,但實際上有內建的外骨骼,搭配自動機械、本身具有當成無人機行動的功能。尤其它是已經驗證過在量產上十分節省資源又不易出狀況、好維修的機型,相比過去一些性能較強但是維修不便、輔助介面不易使用等缺失,這一款已經是平衡性相當好的改良版,不論是機動性、防護力等都有良好的表現。
「著裝待命。」羅恩伸出腕錶,對著其中一件發送語音指示,在陳列架上如衣物立起的戰甲踩上地面,跨出兩步後走到羅恩面前,兩腳鎧甲站立、如長靴般佇立原地等待套入,上身部分則透過腰間的機械往後攤倒。
羅恩迅速地調整姿勢穿入腳部鎧甲、接著上身的機械部位感應到了下身著裝完畢,而往上收回、讓他能像有人服侍著裝一樣左右手分別往重甲內套入;隨著上身的著裝完畢,由左右肩與背後的分離金屬結構往頭部收攏,形成僅露出嘴部的四分之三包覆頭盔。
我在一旁估算時間,費時大約不到十五秒。
雖然就緊急狀況來說這到底算長還是短有待商榷,但現在技術要更快的話,那鎧甲的造價可能就不是常備用品了。
羅恩左右手此時已經套入內部附的皮質包覆金屬手套,由於動力裝甲內藏著外骨骼支架,因此人整體會顯得寬上一圈、身高外加半個頭身,原先比我略矮的羅恩此時視線已經比我還高。
我在一旁檢視著他的裝甲接隙,他則左右伸展身軀注意有無異狀。
「艾丹,我記得你是軍校畢業?」羅恩突然問道。
「是啊。有問題嗎?」
「我只是不懂為什麼可以往軍官體系晉升還要來前線,我是志願從軍沒得選,但軍校體系出來的選擇更多吧?幹嘛選這個⋯⋯」羅恩頓了頓。「閒到發慌的前線駐點?」
我稍稍思索了幾秒。
「比想像的還閒倒是意料之外。這個駐點算是最接近邊境的無人機操作據點,考慮到跟北方耶雷錫王國的戰爭還在持續,邊境透過無人機監控交戰、甚至實際以動力裝甲行動的機會很高,我想在我還願意冒險的時候累積經驗。」
「你真的很小精靈。」羅恩喟歎道。「專門挑一些別人不做的事做。」
「不用那麼誇我,又不是沒現實考慮。」我擺了擺手,依樣透過腕錶叫出自己的動力裝甲準備著裝。「如果有機會作戰,是經驗累積,就算沒發生戰事,我還是能說我是前線駐紮歸來的軍官啊,比那些沒出過門的官員有說服力吧?」
「跟風險相比,這報酬不是很吸引人。」羅恩不留情面地否定。「你也算運氣不好吧,這裡正好是隱密監控據點,大致只要操作無人機作戰,在據點不會被察覺位置的前提,根本沒什麼用到動力裝甲的機會。」
「這就是意外了,選擇駐紮單位時不會提供那麼詳細的資料。」
儘管在前線,但這裡是山區裡面的某個地下隱蔽據點,在這裡透過監控無人機、對戰場狀況做即時性應對,大多情況,走出據點幾乎是不必要甚至是自殺的行動,也因此如果我想累積動力裝甲的作戰經驗,待在這裡高機率是在浪費時間。
「你看這個監控據點操作的武裝無人機也有兩百台以上,我想不到理由有什麼理由要自己冒險,我對動力裝甲的印象不是作戰用,而是讓我搬東西不傷脊椎的防護服。」
我跟羅恩都笑了出來,這的確是我們的共同印象。
時代變了,就算是軍人也不需要親上前線。
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對於「能夠親身作戰」這件事有種近乎情懷的想像,就宛如在有著槍械的時代追求刀劍技術那樣的不切實際。
——紅色的燈光猛地閃爍、嘈雜的警鈴聲炸裂開來。
我跟羅恩的笑容都凝結了,下個瞬間正處監視崗位的夏普聲音便從傳來擴音器傳來。
『第三級警戒!已有無人機被擊落、已開始交戰!發現至少二十名動力裝甲兵潛伏在據點外圍!無人機數量還在確認!』
我急忙穿好動力裝甲,羅恩僵著望了我一眼,半晌後才抓了把突擊步槍往外衝,在外面似乎差點跟別人撞上。
警戒發布的同時,應該已經將訊息傳達給指揮中心,那麼現在只需要死守一段時間——
——耳鳴、視線失焦、失去平衡。
——還未理解狀況的剎那,碾碎全身般的痛感猛然把我甩離地面,毫無徵兆的結束。
意識的最後,感官所接收到的只有龐然的轟鳴與坍塌。
§
我在一陣作噁的痛楚中驚醒。
意識到自己身上穿著動力裝甲,我轉頭往一旁地面難受地乾嘔,以及左大腿有著難以忽視的劇痛;疼痛逼使人略為清醒,為了脫離左腳劇痛,我扭動身體時也意識到身體臥倒在地、而左腳正被什麼壓著,不僅如此,腹部一陣抽痛,可能肌肉跟內臟都有受傷。
在短而淺的吐息中,不時吸進的塵土跟水泥味、我在無法目視任何東西的黑暗中,姑且是理解到自己應該是在一陣爆炸中倖存了下來⋯⋯不是倖存,是還沒死。
我用還在發顫得手碰了動力裝甲的頭盔,讓它透過輔助介面嘗試獲得資訊。
時間才過了兩分鐘,這是個連塵埃都還未落、觀看這場攻擊的觀眾們都還未散去的短暫時間。
輔助介面能即時顯示我們小隊的編隊狀況或生命跡象,但限於有穿著動力裝甲或有移植腦晶片的對象——也只有長官有——羅恩紅色、長官紅色,我黃色,另兩人灰色沒有訊號。
羅恩與長官瀕危或已死,我有危險,兩人不明。
輔助介面有未接通的警示訊息、以及正派支援前往的全體告知,代表指揮中心已經即時作出反應,我稍微放下求援的焦慮、轉而注意左大腿持續傳來的劇痛。
動力裝甲整體的保護與支撐相當好,裝甲的保護覆蓋全面、對槍械可以放膽進行交火,而裝甲內側支撐行動的外骨骼也能讓人發揮十幾倍以上的出力而不費勁⋯⋯因此左腿絲毫無法動彈其實有點荒謬。
而這個疑問,在我伸出左手打算確認狀況時突然就理解了——手直接撞上了水泥塊——到底是有多大塊?還是整個牆面?我嘗試用手去撈下方的空隙,那個水泥塊卻摸不到邊,而且這姿勢也難以出力,該怎樣搬開?還是得等到救援?腳支撐得到那時候嗎?
正當我對現況感到焦躁時,令我毛骨悚然的聲音傳來了。
上方傳來崩裂的墜落聲,沈悶地撞擊我上方的空間,上方傳來嘎嘎作響的金屬形變聲,接著在一個粗啞的斷裂聲傳來後,面前的「牆」向外倒了下去。
月光照進了我所在的位置、寒冷的夜風將我周圍的滯悶一掃而空。
卻也讓我與大量敵軍直接打了照面。
夜空中,五架武裝無人飛行機。
地面七八個人影圍攏,有俗稱稻草人士兵的人形機、以及與我相仿的動力裝甲士兵,看似是原本就在附近,因為崩塌而靠近觀察。
連裝死都來不及,數個穿著墨綠色動力鎧甲的士兵跨過斷壁殘骸走近我,其中一人抓起我的後領,拉扯到左腿讓我不禁發出哀嚎,而那名敵軍也注意到我受困的狀況、向後方同伴低聲交談了幾句。
接著,似乎是判斷沒有用處,放棄把我拽出,繼而把槍口轉了過來——
事後回想起來,如果我這個當下選擇的是舉起能動的手投降,事情可能很不一樣。
「來啊——————!!!」
我對著那名士兵發出宣洩疼痛般的怒吼。
吼到腹部的傷都迸裂、但那只是讓我的嘶吼更加劇烈。
自己都沒很清楚的衝動席捲全身,如果說有什麼悲願或著訴求,那一定是在這股憤怒中有著我深切的願望吧——即使我也不全然了解——但在那個當下,我確實感受著自己充滿著反抗與頑強的意志。
那名士兵似乎困惑了片刻,才舉起步槍,扣下扳機。
『砰』的一聲槍響後,士兵癱倒在地。
墨綠色的士兵們陷入短暫的慌亂,但這份慌亂只有不到半秒,他們的身上就在連續的槍響下被洞穿,扭曲而倒地的身影,像是此處存在無形的死神。
四週的飛行武裝無人機、人形機盡責地搜尋到目標並開始迎擊,霎時間寒風颯颯的夜晚風聲中穿入了許多破空的子彈聲、爆裂聲,槍響不絕於耳。
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我,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絕非人類的黑色機體。
那個身影在我面前如剪影般持槍戰鬥,但其動作之俐落準確讓我嘆為觀止。
原本在空中盤旋的數架無人機與它交火,只聽幾聲連發大口徑子彈的巨大槍響、槍口調轉數次,無人機方的槍響便變成了爆破與墜毀聲。
我難以眨眼地注視著那個身影。
它有著人類的身形,但有著全身流線型、依照肢體部位包覆完整的碳黑金屬護甲,從近距觀察身軀上流動的淡淡能量光澤看來,應該是新型的仿人類型機體,然而那種俐落卻又毫無機械感的技術絕對不是機械能比擬,卻又比人類更快且果斷,一時間我產生了混亂,難以確定它到底是有無生命的個體。
在短暫的駁火後,四週回歸寂靜,黑色機體轉過身,它並非毫髮無傷,剛才的交火中似乎擋在我身前而造成身軀的鎧甲有部分的破損與形變,但這種程度的損傷,僅是在戰車裝甲上造成了輕微凹陷的程度。
弧線型的頭盔眼縫下閃爍著細小的紅光,貌似是瞳孔的東西轉向了我。
儘管能判斷是友軍,對於未知的物體仍是感到壓力。
黑色機體的眼瞳掃視了我的身邊,說了句話:
『⋯⋯怎麼交談?』
啥?
那是個有些嬌嫩的女孩聲音,話裡只有單純的困惑。
——看來是遠端操作無人機的一種。
但為何聲音毫無沒有緊張感,甚至不像是對我說話?
過了半晌後,黑色機體蹲到了我面前。
『幫忙?要嗎?』
我忍下翻白眼的衝動應道:「左腳被壓住了,請幫我把瓦礫搬開。」
『好。』女孩的聲音乾脆地答允,接著黑色機體將手上地步槍掛到背上,靠近我身旁、伸手往巨大的岩壁底部向上一扳,整面壁面頓時抬起,它另一隻手往我背上一抓,整個身體就被拉了出去,我這時才注意到腳上已近乎失去知覺。
『就這樣嗎?』
黑色機體用有點粗暴、顯然不是很有救護常識的方式把我放倒在一旁,讓我不由得發出刺痛的哀鳴,而我已經從頭盔內輔助介面確認醫療支援即將抵達,粗略地瞄了下左腿已經有些血肉模糊,動機裝甲已經扭曲失去功能,一陣昏眩感唐突襲來,理智上大致知道是失血過多導致的。
『抱歉,沒有學治療技能。』
意識有點朦朧的我對於這話感到困惑,但我還想靠對話維持神智,勉強擠出了個問題。
「妳⋯⋯是什麼部隊?」
『部隊?』黑色機體反問著。『戰隊名?』
又是有些似是而非的回應。
我難以理解這種話頭對不上的理由從何而來,但那遣詞用句就很像,自己在跟遠端的孩子交談似的。
『我們戰隊叫Parallel Cross。平行交錯的意思。』
完全對不上話啊。
我抱著滿腹疑問,痛楚和困惑同時灌滿大腦,只能淡淡苦笑回應。「名字還不錯——」
『嗯。當然。』
那真是個簡單愉快的肯定。
當我還想繼續問點什麼時,那個聲音的氛圍就改變了。
『完成了。往D3持續進攻?好。』
那是認真且有紀律感的聲音。
黑色機體轉身離開,拿起步槍,腳步一蹬,泥屑噴濺,其身影徑直地往某個方向狂奔而去,正當我目光盯著遠去的機體時,又出現了兩架相仿的機體從我頭上躍過,形成間隔小段距離的三人縱隊。
平行交錯⋯⋯戰隊?搞得像遊戲似的⋯⋯
我在逐漸迷濛意識中,帶著疑問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