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要讓未來的你……悔恨當初的自己……?」
本章節 33917 字
更新於: 2022-09-28
自從暑假跟姑母達成那個畢業後的協議之後,一名身份不明的神秘少女經常入侵海翔的夢境。
『阿翔,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哦——』
每次她都重複著這點。海翔想跟她交談但從來沒有得到回應,完全溝通不能。
每次夢到她的結果就是忽略了鬧鐘的呼喚,今日也不例外,一醒來就是八點。
算了,慢慢梳洗更衣,隨便煮個早餐再出門吧。
反正再怎樣奮力追趕也改變不了再次遲到的事實。
「——海翔你幹嘛又遲到!?」
眼前被氣得翹著雙手的女生,有著童顏跟矮小身材,看起來像是海翔的同學,但其實她是海翔的師姐,兩年前大學畢業後回歸母校任教,成為了海翔的班導師。也因為這個身份,大家都叫她作「大姐姐」。
「連同國中的三年,你在海文中學也待了六年時間,還不知道校規嗎?」
「……阿、阿姆……我知道……」
「——遲到了兩個小時還在我面前打哈欠!?你到底是——」
如雷貫耳的說教聲響遍教室。
『海翔真是的,又因為遲到而禍及無辜……』
『對啊,我們根本沒做錯,為何要陪他承受大姐姐的超音波啊……』
然而在座沒有人對海翔投以同情眼光,反而責怪海翔害他們「耳朵懷孕」。
就這樣罵了十分鐘,鑑於課堂快將結束的緣故,說教似有終結的跡象。
「——你們要記住,大姐姐這樣語重心長的擔心你們的成績,不是為了薪水、升職,而是因為你們下星期開始就要面對我幾年前痛擊過的畢業考試。我作為班導師跟過來人……絕對……絕對有責任帶領你們勝出這、這場……為期一個月的硬仗……」
畢業試的成績直接影響入讀國內大學的資格,難怪她這麼緊張。
大姐姐眼角也開始流出眼淚——同學們一邊口裡安慰著「不要哭啦大姐姐……」,一邊向海翔打眼色要他拿出面紙給老師擦眼淚。
海翔臉上像是在「蛤……為什麼是我?」的抱怨著,但也只能無奈的照做。
「失禮了。我先去個洗手間,你們自習一下就準備下一節課吧。」
拋下這句她就匆匆離開了教室,海翔也嘆著氣返回自己的座位。這時候,坐在他前面的,一頭卡其色及肩短髮,右邊綁上一束小馬尾的女生跟他搭話——
「小翔,剛才我打你幾通電話都不接,你是怎麼了啦?」
少女鼓起嘴臉定睛看著海翔。
「啊……抱歉了澄美,我只是沒聽到鬧鐘響起,睡到八點才起床而已。」
「——你這個月幾乎每天都遲到,今天還誇張到遲了兩個小時,就算熬夜看熱刺的球賽也要注意休息時間好嗎?」
「嘛……其實不是這個原因,我已經沒看球賽很久了……」
「那難不成……你每天都在熬夜溫習嗎?要是這樣的話我要對你另眼相看耶!」
「不……這更加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那你說啊,到底發生什麼事?」
真的要說嗎?
真的會有人相信自己是因為這種奇怪的夢導致整個月失眠嗎?
雖然心裡還是怕被取笑,但看見澄美一臉尚未平息的憤怒,現在還是先妥協比較好……
「半年來我經常夢見一位看起來二十多歲,前髮十分齊整的貼著眉毛,而且永遠都是穿著白色長裙女生。不過對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三番四次叮囑我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昨晚還差點想吻過來耶!這讓我不斷懷疑,這是不是所謂的預知夢呢?難道她就是我從小到大認識的青梅竹馬、或者是我未來的老婆呢……什麼的——啊!好痛——」
還沒等對方說完,澄美已經用力把腳跟踩住海翔的腳。
「這、這是不可能的!我好歹都認識了小翔七年,我敢保證除了我以外,你不會有其他的異性熟人!」
以繞口令一般的速度吐完這句話之後,澄美就連忙把身軀轉回去,伏在自己的座位上。
少年也沒理會什麼,只是慶幸自己雙腳得到釋放,然後繼續回憶這個莫名其妙但自己並不討厭的夢境裡。
「——澄美幹嘛這樣激動?被海翔拒絕告白了嗎?」
「誰、誰會被拒絕!?是說丹迪你幹嘛這個時間才回來?明明只是住在學校對面。」
「……家裡有要事處理而已……別說這個了,到底你們在談什麼?」
忽然身邊站了一個身型肥胖,嘴裡還在吃著麵包,名為丹迪的男生。
「——剛才小翔說什麼被、被一個打扮妖冶,身材姣好的女生強、強吻耶!」
澄美用銳利目光指著海翔。
「身材姣好、強吻什麼的我肯定沒有說過,是妳自己加上去的好嗎……」
「什麼什麼?海翔你終於要進化為伊藤翔嗎?那個女生是言葉還是世界?快把實情告訴我!」
「不要把人家的夢境當成是你最喜歡的愛情血腥作品好嗎!?」
真是麻煩死了……
形勢所逼,吐槽完之後海翔只好把近期的夢境一五一十向丹迪分享。
第二次聽著海翔述說美夢,旁聽的澄美沒精打採的再度俯伏桌上。
「——喔……原來如此……難怪你難以忘記。」
「如何?你覺得這是個預知夢的預兆嗎?你就盡情發表你的看法沒有關係。」
事到如今,聽聽丹迪的見解也不一定是壞事。
而丹迪也覺察到附近有位少女正在抓緊拳頭,醋桶快被打翻的樣子。正因如此,丹迪想了想之後決定如此回應:
「這是否預知夢我真的不清楚,畢竟我不是什麼解夢專家,但我倒是覺得你越是去想,它就越不會實現的哦。我舉個例子,假設伊藤翔你背著澄美偷吃。你帶了墨鏡、帽子遮掩身份然後跟小三一起出外的話,你會發現你越不想被澄美發現,你越會遇見她的對吧?」
「什——」
「說的也有道理耶……也就是說用平常心面對就可以了對吧。」
「沒、沒錯,就是這樣……吧……」
此時,澄美拍了下桌子一個勁站起來,伸手隔著兩人,紅著臉氣急敗壞的在指手畫腳。
「等等——太不合理了吧!為何小翔你不吐槽丹迪呢?他、他拿我們來開玩笑耶!應該有其他更好的比喻才對啊!」
「但他只是為了向我解釋而舉了個易懂的例子而已,何況妳對我也不可能有那種想法,那又何須介意他說什麼呢?對吧?」
另一邊廂的丹迪對於好兄弟的表現也只能搖頭自嘆。心想真不知道他是故意無視澄美的心意,還是他本身就是一個遲鈍男。
「對、對啊,我、我怎麼可能會喜、喜歡上小翔呢,哼!」
『對、對啊,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上小翔呢,哼!』
——
就在澄美展現傲嬌屬性之後,門口那邊忽然有人以模仿她的語氣把內容重複了一遍。
兩人同時望向聲音來源,有位手持一大堆國文模擬試題的老大叔正在露出一種慈祥但帶點涼意的笑容。
「老、老師,您從哪裡開始聽到的……?」
開口的是澄美。
「我嗎?我是從丹迪同學說妳被海翔小弟出軌之後開始聽到的哦,這個畫面太青春了,哦呵呵——」
澄美再度滿臉通紅,使出洪荒之力緊捏那一臉鎮靜的男生的臉頰。
「嗯?怎麼了澄——嗚、嗚——嗚哇!」
就這樣,最後八個小時的課堂生涯即將圓滿結束。
班上絕大部分同學都懷著不捨的心情聽著大姐姐最後的英文課,大家都特別專心聽講,除了他——
「——呼唔……」
「——醒醒吧海翔,大姐姐已經怒視著你很久了……」
一股鼻鼾聲響徹班房已經好一段時間,即使後座同學多番試圖叫醒他,卻毫無作用。
「……唔……」
「不用再喚他了,我來處理。」
話畢,大姐姐隨手拿起投影機遙控器,以準確無比的拋物線扔到海翔的桌上,響亮的「砰啪」一聲隨即嚇醒了他。
「睡、得、香、嗎、海、翔——」
叮噹——叮噹——
正當大姐姐開口準備再度訓斥海翔之際,下課的鐘聲救了他一命。
大姐姐只好把這股怒火壓抑下去,然後將焦點重新轉移至全班同學。
「這記鐘聲的響起意味著你們的高中生涯已經正式完結,能否考進大學就看你們一個禮拜後的造化,不要讓我失望喔!」
全班同學站起來跟大姐姐敬最後一次禮,睡意猶在的海翔也龜速的跟隨大隊作出同一動作。
「——海翔,你留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講。」
「欸……?」
十有八九又是準備說教了吧……
海翔感到麻煩但無奈只能乖乖聽話。
他揉著眼走到大姐姐跟前,其他同學都魚貫離開教室後,大姐姐伸手指向門口示意海翔關門。
「請、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嘛,先不要緊張,只是很久沒跟你像這樣的聊天,所以希望趁這個應該是最後的機會好好的跟你談兩句。」
大姐姐收起嚴肅神情,右手手掌移向面前的座位,邀請海翔坐下與她交談。
「你缺席了早會,沒能聽到當時我向全班發問的問題,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問你畢業後你有什麼打算。說實話,以你平庸的成績來說,除非你在畢業考試有超水準表現,不然,文化大學、信用大學這些名校你是不太可能考得進的哦。」
「啊、啊……是嗎……」
「或者你可以考慮次一級體藝大學,以成為全職運動員為目標。悄悄告訴你這個體藝大學——」
海翔忍受不了對方猶如行銷員的攻勢,舉起手掌叫停了對方。
「——行了,大姐姐,先聽我講好嗎?」
「什麼什麼?難道你有更崇高的遠大目標嗎?」
大姐姐雙眼正在發亮,似乎對海翔的答案有所期待。
「嘛……我姑母說過會資助我出國讀書,這大概是我未來要走的路吧。」
沒錯,姑母是有講過這樣的話。
暑假的尾聲,從彩湖居搬到工業城的前夕,一次與姑母共聚晚飯時問到有關他的將來:
『海翔,明天高三開學,意味著你的學生生涯還有半年就結束,說說你未來的打算吧。』
『我嗎……我是想要離開這裡出國讀書的……』
『是嗎?讓我看看有什麼科目非要出國就讀不可。』
『……我還沒想過想讀的科目是什麼……只要能夠離開這裡獨立生活就可以啦。』
『明白——但,你有錢出國嗎?難道你認為你爸可以資助你嗎?』
『……這個當然不會啦,所以想問姑母您能否幫我一把……』
她愣了一下回答:
『好,你先專心考完畢業考試。』
這個答覆,為高中後一直都想離開卻苦無方法的海翔帶來了一絲希望。
「欸——真好勒,有一位這麼疼你的姑母,這樣一來成績方面就可以不用那麼緊張。」
「……是、是吧……」
「那麼,你決定好要去哪裡升學了嗎?」
「這個嘛……我想……應該是……」
咯咯——
敲門聲打破了靜謐,本來已經很緊張的海翔被嚇得把想講的話都吞進肚子裡。
「……那個,抱歉,打斷了大姐姐你們的交談。到了鎖門時間了,麻煩兩位移玉步到別處繼續聊吧。」
「喔、校工同事不好意思,說完這句我們就解散了,請多給我們一分鐘可以嗎?」
對方回覆一個OK手勢之後,大姐姐隨即收拾個人物品,並示意海翔收好椅子,關掉所有電源準備離開。
兩人都完成各自的程序之後,大姐姐停了下來。彷彿預知到對方還有話要說似的,少年下意識把視線聚焦在她身上。
「讓我以班導師……不,以前輩身份對你說最後一段話吧。」
會是怎麼樣的話呢?
海翔嚥了下口水,準備接招。
「無論結果如何,海翔你要謹記這句話——千萬不要讓未來的你悔恨當初的自己喔。」
大姐姐輕而有力擊打了海翔的胸口,露出肯定的眼神離開了教室。
「……」
這是什麼感覺?把她這句話照單全收之後,身體好像起了雞皮疙瘩一般。
為什麼會這樣?真奇怪。
再說,在姑母出錢資助下可以出國讀書然後尋求發展機會,藉此與家人永別,這美好的結局沒什麼好悔恨吧?
他並沒有思考太多,把教室讓了給校工職員就離開了。
準備轉彎下樓梯時,牆身轉角位置隱約露出了一撮他很熟悉卡其色呆毛,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澄美……為什麼妳還在這?」
「當、當然是為了等你才回去啊!」
「但……妳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嗎?」
「沒、沒錯啊,但如果你幫我拿這個布袋的話我就考慮原諒你吧。」
看到少年二話不說點頭答應,澄美泛紅的臉頰旁邊流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而,布袋遠超預期的重量不容許海翔分心注意少女的表情。
「——哇這重量……妳是放了幾塊大石進去嗎?」
「怎麼會……因為待會有長跑訓練嘛,所以裡面放了運動服還有一對十公斤大腿負重鉛塊。」
——長跑。
聽到這個名詞,海翔眉頭不禁一皺。
「是、是嗎……」
「嗯,但沒有訓練的日子我都會出外跑個十公里,沒去跑的話感覺好像渾身不自在,哈哈……」
看到澄美一臉自信,理應要替對方感到高興,但現在真的做不到。
「欸、欸……那很好啊,就……繼續努力吧。」
「嗯!這是小翔的功勞喔!」
少女嘴角上揚,眼睛的四周肌肉收縮起來,露出了一個足以迷倒不少異性的甜蜜笑容。
功勞?說什麼鬼話?
——海翔實在無法接受如此的誇獎,完全承受不起。
海翔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感覺,但他深知如果立馬把它毫無保留釋放出來的話,這已經不是被多踩兩腳就可以過關的局面。多年的友情必定受到無法挽救的傷害。
正當海翔苦惱該如何回答的時候,響亮的煞車聲吸引了他的注意,而且還是他們要乘坐的那輛巴士。
「好、好啦,錯過這班車的話我們就要多等半小時了啊!」
「——啊……!」
少年把布袋子的重量轉到肩膀上,拉著澄美的手加快腳步,務求趕上學校大門對出那正在等候乘客上車的265M線巴士。
少女也沒有對剛才的話題作出跟進,只是低著頭,跟隨牽著自己右手的男生的步伐上車。
太好了,終於可以轉移視線了。
少年此際輕鬆萬分,但少女早已臉紅耳赤,被心儀多年的對象突然的舉動嚇倒,害她不敢直視對方——
上車後,雙方沒有話聊。有人是因為還在沉醉於剛才被暗戀的人牽手的時刻,心中小鹿還在亂撞之下內心的緊張感不容許她開發新話題;另外一個人看見對方沒有主動打開話題,於是決定閉目休息一下。
就這樣,巴士停靠了數個站——
駛上了高速公路——
然後高速進入了全長四公里的隧道——
就在巴士離開隧道不久,澄美的手肘輕輕撞擊了熟睡中的少年。
「……嗯…………?」
「小翔,下一站到你家了,你準備下車吧。」
睜開眼,車窗外景色從原本一片荒山野嶺轉換成舊式社區——一所所舊式大排檔、五金用品店、車行等等,瞬間呈現於海翔的視線範圍內。
而這三個月以來他的家,正正坐落於這般環境之中。
『下一站:工業城』
看到司機更新了報站系統之後,澄美打算替對方按鐘,卻被他阻止了。
「不,今日我就像以前一樣總站才下車吧。」
海翔沒趣的回應了澄美。
「是嗎?今天也專程陪我下車送我回家之後步行半小時回家嗎?小翔還真體貼呢!」
「……」
澄美把海翔的沉默視作默認的表現,只是露出甜美的笑容繼續觀看風景。
數公里路後,烏煙瘴氣的窗外景色漸變成一片活像新開發的清幽小島。
「那妳考試準備成怎樣?有信心嗎?」
海翔主動打破了沉默。
「嘛……信心是有的,只是不敢期望自己會有進步就是啦。」
「也對啦,反正澄美各科全能,各方面都近乎完美的妳都沒什麼更進一步的空間啦。」
「怎、怎麼會……太誇張啦哈哈。」
「嗯…………」
『——下一站是彩湖居,是本路線的終站——』
巴士高速進入了大直路,盡頭就是總站的所在地。
十多秒後巴士開始減速,風景亦漸漸從施工工地變成一幢幢兩層式樓房——那是澄美的居住地彩湖居,也是海翔的故居。
二人聽從廣播的指示按鐘下車後,澄美停下了腳步,背向海翔——
少年看到對方沒有向著眼前的閘門前進,好奇問道:
「怎麼了澄美?難道遺漏了什麼物品在車上嗎?」
「不是……那個呢,小翔……有些話……我現在就想要對你說。」
巴士的引擎聲已經遠離兩人,現場就只有微風見證著少女準備向少年說出一些現在不說就可能沒勇氣再說的話。
「啊……嗯。」
「小翔,你還記得當初我怎樣開始接觸跑步嗎?」
……
海翔開始回溯接近七年前的回憶。
那時候還是國中一年級的澄美,成績長期墊底,極度自卑的心態下經常曠課,整天都在窗檯呆望風景。
海翔留意到這一點,每晚跑步的時候都會刻意在澄美的家門繞兩圈,引起了她的注意。
『吶,妳不用上學的嗎?』
『國中課業什麼的,不是我這種廢柴可以應付得到的啦,我已經放棄了,反正學校也沒有朋友。』
『我明年才升國中,所以不明白妳的感受啦……照妳的說法,妳現在每天都有空嗎?』
『也可以這樣說……你想怎麼樣?』
『那讓我來當你第一位朋友吧!要跟我一起跑步嗎?很好玩的!再說每晚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跑,好無聊哦。』
感覺這個男生沒有什麼惡意,就陪他玩玩,打發一下時間吧——少女當時是這樣的心態。
而這個就是澄美接觸跑步的契機。兩人那時幾乎每天都會相約飯後跑步。海翔樂觀的性格以及跑步帶來的滿足感的確慢慢為澄美的價值觀帶來改變——她開始重新上學面對學業,看到澄美轉變之大,她家人都因為這樣十分欣賞海翔。
最後雖然無法改變留級的命運,但也幸運的在翌學年開始跟新入學的海翔連續六年同班。
……
這些片段少女至今依然十分清晰。
「——無論如何,沒有海翔拯救當時那弱小的我,恐怕我一生都會沉溺於自我否定當中。」
「沒那麼誇張啦,當時我也只是不忍心看見妳繼續頹廢下去所以希望幫妳一把而已……再說,妳現在長跑得到的成績都是因為你多年來的努力跟堅持,所以你該感謝妳自己才對。」
「但無可否認,沒有當天願意伸出援手的你,就不會有現在的我,所以——」
澄美臉龐緩緩靠近海翔。
完全不知道對方突然想幹嘛,對於澄美這反常舉動,海翔緊張得無法反應。
「所以……我一直一直……」
海翔抖著身體,緊閉著眼睛。
接下來她想講什麼,他心裡都大致上有個譜。
只是海翔沒料到她竟然會用這個方式演繹——
「……都喜歡著你——」
上半身被澄美緊抱著,然後唇上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觸感,感覺很柔軟,而且濕濕的。
「……!?」
到他睜開了眼,才知道事態嚴重。
吻了,她真的吻了過來!
腦內瞬間閃過無數詞彙,但越是去想,大腦就越是當機。
該怎麼回應才好?
應該說……最佳的回應是什麼……?
「……抱、抱歉。」
欸?為什麼要道歉?
剛剛私自開口說話的人真的是自己嗎?
明明大腦好像還沒發出什麼指令,身體就自動自覺很老實的反應出來。
「是、是嗎……」
澄美鬆開了雙手,擠出勉強的笑容,擺出一副好像明白了什麼的表情。鞠躬之後她就轉身急步往彩湖居的閘門奔去。
看著她身影遠去,海翔不但沒有追上,反而有種舒一口氣的感覺。
「嗯……這樣就好了。」
雖然不太知道是什麼驅使自己答出這般回應,不過此時此刻的海翔,沒有任何愧疚感。
對,就這樣吧,這樣做對她絕對是一件好事——
確定少女消失於視線範圍,海翔頭也不回的繼續行程。
從彩湖居漫步到工業城,好不容易撐到傍晚六點多。
月亮開始探出頭來接替太陽的工作,繼續為人們帶來光明。
可是恰好相反,海翔的內心每晚到了這個時刻心情都會變得黑暗——
按了大門密碼後,海翔緩緩走進一所坐落於菜市場旁邊的舊式樓宇。
通往升降機大堂的通道佈滿垃圾,甚至有些蟑螂四腳朝天的畫面呈現眼前,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有一件事讓海翔更加緊張——
「希望那個人還沒回來……」
每晚回家少年都會如此祈禱著,但很多時候結果都相反。
不過今晚似乎是個例外。
到了十樓,開了門鎖之後海翔一眼就留意到食桌上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今晚你媽要動手術,我應該會晚點才回來,別把鐵閘上鎖。』
速讀過訊息後,海翔花了很長時間緩緩吐氣。
「這些毫不重要的消息,根本沒有通知我的價值。」
他把紙條捏成一團丟掉,看著滿屋的廢物嘆氣——
幾週前的報紙、半年前已經停刊的財經雜誌、數以百計股票、玄學、心理學參考書等等的雜物遍佈全屋,唯獨有兩個共通點——
首先,這些東西大都是堆積滿塵或者是買了良久卻未開封的。
其次,最重要的是,這些雜物百分之一百都是屬於那張字條的作者。
「——為了避免與他碰面,我還是趕快做好要做的東西好了……」
他進入廚房,用最大火候煮麵當晚餐。從開煮到吃完麵整個過程,花了半個小時左右就完成了。
還沒等食物消化好他就衝進廁所急忙洗澡刷牙。睡前要做的事就這樣完成了。
海翔凝視大門旁的時鐘,時針準備步向「7」的區域。
平常這個時間老爸還沒回來,不過保險起見,海翔打開電視機,按下遙控器上的「0」,畫面迅速轉移到四格黑白閉路電視鏡頭,分別映照著兩部升降機以及大堂的實況情境。
看見四格畫面都是空無一人,本來可以鬆一口氣——
「唔……嗚——靠……我的肚子……」
也許是因為麵還沒完全煮熟就吃,也許是吃麵速度太快加重了胃部負擔導致胃痛產生。
少年蜷縮著上半身,拼盡最後一口氣衝進廁所,相隔不夠半分鐘,門外傳來疑似開門聲音。
「唔!?他回來了嗎?」
不會吧,是鄰居發出的聲音而已吧……
他很想相信自己的推測,直至聽到象徵屋子最後一道關卡的大門口也被鑰匙的「咔嚓」聲覆蓋之後,他就知道事情朝著最壞方向推進,而且……
「……媽的……電視機還沒……」
電視機的四格默劇頻道即將活生生呈現在老爸面前。
給老爸知道自己一直都有這個習慣的話要不是破口大罵,就是裝作沒事然後找機會下次清算舊賬——海翔就只想到這兩個可能性。
難道大戰……終於要在今天爆發了嗎?
另一方面,海翔全力噴射之下,排泄工作快要辦好了。而且聽到客廳已經傳來聲音,相信他已經轉換了電視機頻道。
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不管怎樣,現在還是先出去比較好,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廁所。
沒事的,不要與他對上視線就能平安渡過。
雙手握拳自我鼓勵了一下之後,他離開了廁所,打算沉默經過大廳再返回房間。
途中他眼角偷瞄了下老爸,他正定睛於電視屏幕上。
嗯?他居然沒有主動提及閉路電視畫面那件事?果然他早已感到麻木了嗎?
當海翔還以為自己能夠再度在父子零交流情況下結束這一天而鬆一口氣的時候——
「等一下——」
「嗯………?」
對方開口了。
海翔稍微被這道突如其來的低沉磁性聲線嚇到,猛然停下腳步並回望大廳位置。
果然是要開打了嗎——海翔戰兢的想著。
但對方沒有起來,視線繼續聚焦於電視機,似乎沒有開戰的意圖。
「——你姑母說想要約我們吃飯,日期暫定為二月二十號,你那天有空吧?」
「嗯,剛好那天是畢業禮跟派發成績的日子,晚上沒問題的。」
海翔擺出往常禮貌的態度回覆到,深怕會再刺激到對方的情緒。
……
老爸沒有作出跟進,被已讀不回的海翔亦沒有任何補充,返回房間躺在床上準備就寢——
「真的……嚇死我啦……」
海翔摸著胸口,待加速好幾倍的心跳回復正常後,關了燈進入思考模式。
雖然父子關係淡如水,雙方對大家都很冷漠,但海翔卻十分滿足於現況。
大家互不相干,這就是海翔渴望的相處模式。
「……這樣就好了,多捱幾個月之後我就能夠光榮的……離開……這裡了……」
敵不過睡意的海翔,以算是和平的一日順利結束了他三年的高中生涯。
但願一切都順利發展就好了。
為期兩個禮拜的考試,就在今日一月十三號揭開序幕。
全部應考科目至少達到等級五才達到大學面試最低門檻,海翔很明顯不達標,但他完全不在意。
「只要考完這個試,我就解脫了——」
滂沱大雨造成道路水浸,巴士塞車當中海翔也不忘這樣提醒著自己。
不知過了多少分鐘,好不容易巴士到了學校對面的巴士站,下車之際,他看見校門前的巴士站有個熟悉的身影——
已經一個星期沒見的那位卡其色短髮女生就在面前。
「澄美……」
這下子真的尷尬了。
還是裝作不認識比較好吧。
「——小翔,怎麼見到我都不跟我打招呼啊?」
欸?沒聽錯吧?
她竟然主動搭話過來?
「妳、妳好……」
海翔客客氣氣的說道。
「你考下半場嗎?我已經考完了,現在等車回去。」
「喔、哦……原來是這樣……」
「怎麼了?小翔真奇怪。」
「……為什麼妳可以這樣平靜?」
「嗯?因為我每科都準備充足,有信心取得佳績,所以才這樣啊。」
「不是指這方面……一個禮拜前我才拒絕了妳告白耶,怎麽妳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的……」
「原來是說這個……嘛……」
雨勢減弱了,她收起雨傘,享受著微微細雨滴在臉龐的感覺。
「的確,被你拒絕的感覺很不是味兒,但至少我沒有後悔,因為我把心裡話說了出來,這樣就很足夠了。」
「……是嗎……那就好了……」
明明開口拒絕的是海翔,但感覺尷尬的反而是他。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啦,跑步早就帶給我源源不絕的正能量,怎會被這些事情擊倒?」
「嗯、嗯……」
「——兩位已經考完了嗎?」
男女言談間突然有人搭嘴還在搭著海翔的肩膀,回頭看是丹迪。
「——啊,有車了。你們看著時間,考試不要遲到哦!」
兩人同步點頭表示收到。
「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沒有沒有,不如說你來的正好。」
「……對了海翔,我準備了畢業禮物給你。」
「哈?你是個這麼重視儀式感的人嗎?」
「別取笑我啦,我怕之後沒有機會了,不想留有遺憾所以決定這樣做。」
「別說這些不符合你性格的話啦!你快要死了嗎?」
「不是這樣……」
為什麼臨近畢業大家都這麼奇怪?
「那,你送我什麼?」
「送你一套全球限量發售的三澤千香特別版專輯,貨到的時候我會通知你。」
「三澤……這誰?」
「三澤千香耶!當時你第一套喜歡上的動漫『減速世界』的主題曲演唱擔當耶!你忘了嗎?」
「忘了,我都很久沒看動漫,每天放學後都是吃飯,然後回房間上網接著睡覺。」
「我不管,你一定要看哦!她七月的巡迴音樂會最後一站會在這邊舉行,幸運的話說不定你能抽到免費VIP入場劵呢!」
「既然是你喜歡的歌手,幹嘛不留給自己呢?」
「……哎喲不要再問啦!總之我送給你就是有我的原因,你好好珍惜它就是啦!別光是說我,你又如何啦?」
「我?我怎麼了?」
「你跟澄美。」
「……不會有怎樣。」
「不可能吧,你還沒發現她的心意嗎?」
「……發現了。她上個禮拜在巴士站前向我告白,還吻了我一下。」
「欸!?她這麼大膽?恭喜你們耶!」
「不,我沒有答應。」
「靠……你還真的不懂閱讀氣氛,你肯定不會後悔嗎?」
「不會,我從來沒有這樣奢想過。」
沒錯,這樣子就夠了。
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她有崇高的目標要追尋,而自己只是個原地踏步的平凡人,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餘地。
所以這樣做,對她絕對是百利而無一害。自己沒有做錯。
——海翔如此深信著。
置身考場這兩週,充斥腦海的不是課堂知識跟複習內容,而是出國後美妙前程的幻想。因此海翔也沒有太認真看待,完全交給潛意識作答,每次都成為最快完成考卷離開考場的考生。
隨便考就可以啦,反正不會影響到出國成功的可能性。
又回到最初的起點。
「唔……」
海翔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發覺自己正橫躺在海邊的座位上。
「——阿翔,醒來了嗎?」
有一道女聲從上方傳出,他看了看說話者的臉,是一位前髮剛好遮著眉毛,似曾相識的少女。
「!」
為了擺脫這離奇親密的場面,海翔迅速站了起來,張開嘴驚嘆道——「是、是妳?為什麼我會在這——而且是躺在妳的大腿上面……!?」
『啊啦,有什麼關係呢?很久以前也有試過這樣啦,只是你忘記而已,嘻嘻。』
「欸……妳終於聽得到我在講什麼了嗎?」
『其實一直都聽得到,只是我的回應似乎沒有傳達到給你而已。』
少女擺弄著她那沒有紮起的黑色長髮,臉上流露出直率而且不帶靦腆的笑容。
「那我現在問妳,到底妳是誰?我們真的有什麼淵源的嗎?」
『啊……我記得上次確實你也有問過這個問題吧,但很抱歉,現在我還不能講。』
「……為什麼?」
『——我希望你可以靠自己找出答案,不然的話,我的心思就會白費的了……』
「欸?真的有保持神秘的必要嗎……」
她沒有直接回覆,只是站了起來,靠著海翔耳邊輕聲說道:
『……還有一件事……』
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她本來溫柔而開朗的聲線忽然變得詭異而帶點邪惡。
還沒等海翔回應,她已經搶先開口:
『——無論是學業還是跑步方面,就算你怎樣努力也好都不可能敵過我的哦,小翔————』
一瞬間,真的只有一瞬間,澄美的臉龐呈現於海翔眼前,她正在面目猙獰的譏笑著自己。
從來沒有見過澄美這樣的扭曲的表情。
「呼哈哈哈——」的笑聲頓時充斥著海翔的耳膜,即使少年不斷掩耳裝作沒聽見,但那句說話已經深深刻於他的腦海中。
——突然……
「……」
一切看似絕望之際,譏笑聲漸漸被一股熟悉的聲音取代了——
叮叮——叮嚀嚀嚀———
大廳傳來的刺耳電話響聲把海翔從掙扎的夢中拉出來,驚魂未定的他也無甚意識的出去接電話——
「喂……你好——」
『喂喂,是海翔嗎?』
「咳咳……姑、姑母……是、是的,海翔在此。」
一聽見電話的另一邊是姑母,海翔立即清清喉嚨,提起精神,擺出一副猶如小嘍囉恭敬服侍大老闆的態度。
『你的聲線怎麼如此沙啞?才剛剛睡醒嗎?現在已經早上九點哦。』
「沒、沒什麼啊……剛剛喝水的時候被水嗆著,咳了好一陣子所以……」
『今晚我們的飯局,你應該還記得的嗎?』
「當、當然記得啦……那我們在哪裡吃呢?」
『今晚七點,上次你告訴我想要出國的那間餐廳等。』
「明、明白了……就姑母、我、老爸跟表姐四人嗎?」
「不,莉莉在美國的大學課業繁忙,沒有回來。」
「是……是嗎,原來如此……」
對方沒有任何回應之下就掛線了。
海翔也終於釋出放鬆的一口氣——
雖說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姑母這種喜怒哀樂都以同一個表情應對,說話時毫無抑揚頓挫而且帶點強勢的認真魔人,但自己終究好像還是沒能拿出一絲反駁她的勇氣呢……
海翔不禁回想起小時候,一次很難忘的經歷——
應該還是幼稚園的時候——
『說,是誰打破我的花瓶?是海翔還是莉莉?說實話。』
回家後發現心愛的名貴花瓶被摔破,一般人都會滿腔怒火質問誰是兇手,但姑母當時不但沒有失控,反而整個過程擺出一副高傲冷淡的撲克臉姿態,這樣的姑母反而讓什麼都沒做過的海翔感到海翔雙腳抖動著,嚇得說不了話。
至於身旁那個叫莉莉的女孩,本來還從容的坐在地上,其後卻緩慢地指向對方,用可憐的語腔向姑母說道:
「媽媽……是表弟做的。」
恐怕姑母當時沒有留意到莉莉把責任推卸到表弟身上之後的勝利表情。她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只是將那凌厲的眼神集中於海翔身上。
那次是海翔記憶中首次屈服於姑母的氣場,最終被她用藤條抽打了一會。相比起肉體的傷害,反而這次事件帶來的心理陰影更大。
長大之後海翔也忌諱對方幾分,自此雙方的關係,大概就是那種就算兩人在街上巧遇,海翔不但不會主動打招呼,反而會裝作沒看見的程度。
正因為對此人的負面印象過於牢固,所以當時聽到姑母說有意資助自己出國的時候,其實他心裡十分詫異。
明明她還有個正在外國留學,需要她定期匯款資助的寶貝女兒,理應姑母的經濟狀況應該十分緊拙才對。
但她竟然說願意幫助自己?難道真的是自己一直拿狹隘的想法去看待她嗎?
不過這些事情都已經不再重要,承諾就是一切。
趁老爸還在上班不在家,距離回校集合還剩下一些時間,海翔決定懶洋洋的一邊享受親自下廚的烏冬麵,一邊觀看電視,享受難得的獨處時光。
以往老爸放假的時候總會留在家無所事事,傍晚才會去探望已經住在療養院十年多的妻子,也就是海翔的生母。
以前還能用跑步為由出外避開老爸,戒掉跑步的習慣後已經變成漫無目的的四處流浪,混到晚上才回家。
幸好,這些無聊而又討厭的生活看來終於要告一段落了。
很快就可以真正獲得自由了!
一想到這裡,海翔忍住歡喜的淚水,把煮好的烏冬麵提到食桌上細味。
這時,剛好電視播映著體育新聞。
『——第二十週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熱刺主場四比零擊敗爭冠對手兵工廠,將榜首領先優勢擴大至四分,四個進球全部由這位自青年軍開始效力球隊已十三年的中場球星傑米包辦——』
「熱刺……」
明明熱刺是海翔從小支持的職業足球隊,但好像自從放棄跑步之後,連帶看足球這興趣也荒廢了似的。
久違的聽到熱刺的新聞,表面上已經失去當初那種狂熱的感受,但內心總感覺有點不舒服。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真的,完全摸不透這種情緒。
最後一日,教室氣氛熱鬧依舊。
當然,他們只是延續了平時充滿小學生氣息的笨蛋行為——
「——好耶!比起上次的紀錄高了兩厘米!」
「喂班長你還是放棄吧,你已經連續十次都投不進了耶……」
有的男生將教室正中間天花位置向下凸出的部分當作籃板一樣跳高拍打;有的把紙條捲成一團,把它當成籃球的投進垃圾桶內。
大家都知道這些愉快場面,明日開始就會成為眾人的歷史,因此現在都玩得特別盡興特別起勁。
「——喂,大家——」
班長還真的放棄了投籃,並試圖吸引同學們的注意力。
「——既然所有同學都來齊了,不如大夥兒現在就做那項畢業禮那天必做的活動吧——」
他雀躍地從書包內拿出幾盒不同顏色的油性筆,述說著接下來的程序:
「現在每人各拿一支筆,在其他同學的校服內寫上你給他的訊息吧!當然,普通的加油鼓勵句子也好,平常難以啟齒的內容也好,甚至向你的心儀對象來個驚世告白……這不是個絕妙的表達機會嗎——」
——啥!!!?
——班長你在說什麼——告、告、告白!?
——班長Nice Job! 看來距離我脫魯的日子不遠啦!!
一片喧嘩聲充斥全場,很明顯大家的迴響都是針對班長介紹的最後一點。
只能以苦笑應對這個場面的海翔,留意到在場有一個不合群的人——
平常大姐姐不在的時候,要不就埋頭看著新番動畫,要不就是玩著現在流行的戀愛冒險遊戲,一邊發出「嘻、嘻……嘻嘻嘻」一般的古怪笑容的丹迪,現在竟然一反常態的單手托腮的呆望窗外風景。
「喲,怎麼了丹迪?幹嘛像個動畫路人甲在故事開段發現自己喜歡女主角之後去告白但是被秒殺打槍的樣子?」
「——抱歉,今天我沒有心情玩這些套路——」
「欸?」
還以為對方會以吐槽還擊,結果卻完全超出海翔的想像。
「喂丹迪……你沒事吧?你是發熱了嗎?還是身體哪裡不舒服?」
「……算啦……你不會懂的……」
其他同學還在忘形的進行著那個「美化校服」的活動,現場的聲浪不容許海翔把剛才丹迪那句咕噥話聽得清楚。
「——你們現在是怎樣啊!?」
一道女聲的發出,教室內的高分貝瞬間歸零。
只見門前站了一名黑著臉,彷彿怒火已經達到臨界點,再受刺激就會把教室拆了的大姐姐。
她從門口走到教室中央繼續嗆:
「——因為最終大佬已經打完了,所以你們覺得現在就是鬆懈的時機嗎?」
教室頓時鴉雀無聲,幾乎連鄰座同學的呼吸心跳聲都聽得清楚。
她怒視著全班,走到教師桌前繼續責罵。
「——你們很多人,都在這個決定命運的考試中考得不理想,很明顯你們很多人還在用玩的心態對待這次考試。」
雖說是畢業試,但基本上沒有缺席考試的同學就已經被視為高中畢業成功。相信很多同學都只重視畢業這回事,但完全忽視了教育部還是會根據全國成績排名去決定考生獲取心儀大學面試機會的先後順序。
分數不達標的同學要不尋求外國途徑繼續升學;要不放棄入讀本地大學;或者是先攻讀一些文憑然後再度與其他考生競爭大學學位。
「那……現在就要公佈成績了嗎?」
有同學問道。
「不。你們全部人待會畢業禮裡逐一上台收取成績表跟畢業證書。」
說到這裡,同學們又開始議論紛紛,大都是在互相關心彼此畢業後的去向,澄美就是其中一分子:
「海翔,要跟我一起進體藝大學嗎?」
「哈?妳傻了吧?」
本來打算以發呆消磨畢業禮開始之前的時間,聽到澄美這句超出自己常理的句子,也忍不住吐了個槽。
澄美鼓起嘴臉表示不滿自己的意見被瞬殺,但罕有地得不到海翔的讓步。
「澄美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運動已經沒有當初的熱情,我更加沒打算將它當作我的未來職業,所以沒有商量餘地。」
「——但……」
「——何況,我將來的路要怎麼走,都已經有個方向了。」
「那你的打算是……」
「出國。我不要留在這裡。」
「欸……?」
「妳也知道我討厭我爸,我媽更加不用說了……所以我對這個家早就感到厭倦,幸好我得到姑母的資助,終於可以出國,終於可以徹底切斷與我家的聯繫……我這麼多年的目標終於……終於看到曙光了……!」
預想到自己未來的藍圖,海翔緊握雙拳,內心燃起了熊熊烈火,心中的期待感已經明顯地表露了出來。
「那麼澄美妳呢?決定要去體藝大學嗎?」
「嗯、嗯……我早在考完試之後就被老師特別推薦我到體藝大學,還說這是給我這些擁有才能的學生追尋夢想的絕佳機會,過幾天就要面試了……我想以我能力,要成為一個全職長跑運動員應該是沒問題吧……」
「欸……妳的話就肯定沒問題啦——」
「嗯……我只是希望可以把你也拉攏過來,能夠一同進入體藝大學就好了……什麼的……」
海翔只是輕輕的搖頭,露出有點為難的笑容。
這是不可能的事。
「——喂澄美,妳待會有些獎項要領取,先去禮堂那邊預演一下吧。」
「哦,現在去。」
「真厲害呢,還有獎項領取,看來澄美就是今天的MVP。」
「才不是勒,待會再說吧,先走囉。」
終於走了。
澄美不在的班房裡,海翔雙手捂著嘴臉。
她不在的空間裡,海翔竟然鬆了一口氣。
不愧是澄美,名為人生的劇本就如她所想般運作,恐怕大學面試她也能夠穩穩的掌握勝劵吧。
到底自己與澄美哪裡不同呢?這種事稍微用腦想一想都知道。她有天份、有才能、有家人無條件支持,為了目標她也絕對永不言敗。
然後照照鏡子,回顧自己那幾乎空白一片而且毫無亮點的履歷——
學業上從來沒有什麼進步,曾經有過好成績的長跑卻半途而廢,沒有一項東西做得成功。
出國發展這種崇高而且遙遠的夢想,就算成功踏出了第一步,恐怕自己也會很快撐不住而再度放棄了吧。
但她這種好像生起來就註定成功的女生,完全不會有這種顧慮。
——叮噹……叮噹——
相隔不知多久之後的鐘聲,才叫做勉強召回海翔的魂魄。
然而他只能在猶如被奪走五感的狀態下,化作羊群走到禮堂等待畢業禮的開始。
到達禮堂,現場可謂座無虛席。
畢業生們集中在禮堂前方;後輩們就坐在禮堂中央位置;最後方的橫排座位全數歸於畢業生的家長。
同班同學們都紛紛往後察看見證自己高中畢業的父母有否注視過來,有的甚至揚手跟父母打招呼。沒有這些福氣的海翔只好以閉目養神的形式靜待典禮開始。
然而坐在身旁的丹迪今日卻異常活躍,踏入禮堂後不停四處張望,不時又望向後方,打亂海翔的休息節奏。
「喂丹迪,你別再動來動去啦,害我睡不了覺啦……」
「——你這笨蛋,這麼重要的場合怎能過得像你一般的消極呢?」
「……哈?我才不想給你這個每次都在禮堂活動裡呼呼大睡的笨蛋這樣子責備!」
話落的瞬間,兩人總算察覺自己聲量之大足以覆蓋了整個環境,就連台上那位低海翔他們一年級,臉上化了淡妝,感覺樂天清爽的女主持人也拿了他們作為開場白——
『歡迎各位來臨本校二零一七至二零一八年度的畢業禮,希望各位同學、各位來賓……特別是兩位貪睡的學長,能夠全力享受典禮過程——』
隨即引來台下一陣笑聲,兩人也只好紅著臉閉上嘴。
『——啊咳……那事不宜遲,我們先邀請校長先生說幾句話,有請——』
主持人放下麥克風的瞬間,坐在台上前排座位,一位年約四十,很明顯跟西裝外套格格不入的胖子站了起來。從座位走到講台,每走一步他的大肚皮就搖一搖的場面讓海翔幾乎忍不住笑。
「噗…………丹迪你看……跟你之前講的一樣,如果他套上假髮變裝為異女性的話,說不定真的……有人會問她……肚裡的寶寶……幾、幾個月大啦……噗——」
平常看到這些場面就會首當其衝捧腹大笑的丹迪,現在竟然拿出一副撲克臉應對。
「海翔,你覺得很好笑嗎?抱歉我完全笑不出來。」
「……欸——!?」
平常帶頭取笑的丹迪,今天的他完全是一反常態的冷靜。
他是怎麼了?沒吃藥嗎?吃錯藥嗎?吃多了藥?還是藥的份量不足?
徹底被兄弟掃了興的海翔此時注意到台上——
——澄美在上面。
澄美原來一直坐在胖校長的身後。
恰好,澄美也注視到有人正在看著自己,於是向他微笑著揮了揮手。
「……」
海翔留意到對方的反應之後,竟然別過臉去,沒有直視對方。
「!?」
……誒?為什麼要逃避她的視線?
海翔也不理解自己的動機。
之後過了大概五分鐘,校長的言論終於發表完畢,身旁的丹迪就像聆聽心儀偶像的現場講談節目一般,雙手合十聽得很滋味。
至於海翔,持續發呆直到那股清脆乾淨的女聲再度從麥克風中傳出,他才稍微回過神來。
『——感謝校長的分享,也請校長留步——接下來就是頒發獎項以及派發成績表的時候,請各位畢業生準備上台接受校長先生的嘉許,首先我們來公佈排名三甲的名單——』
台上的紅色帳幕被完全打開,講台後方的光景也顯露無遺——長方形的木桌上擺放了數十個獎杯、獎牌、桌下還有一個紙箱,恐怕裡面放著更多等待頒發的獎項。
『——首先頒發的是學業成績獎。第一名的是三年一班,來自日本的混血兒——瑪麗亞同學。』
就在主持人宣告成績的同時,一名前髮十分整齊筆直地蓋過眉毛,而且胸部特別有料的美少女徐徐地踏上通往台上的階梯,舉止、姿態都很優雅,就像個很有應付公開場合經驗的高貴千金小姐。
把成績表當作宣傳單張一樣,她單手就從校長手上拿走成績表以及一張總值十萬元的獎學金支票之後,面向觀眾準備接受大家掌聲。
就在這個時候……
「——欸!?這個女生——」
重新將視線聚焦於典禮現場的海翔,看到台上女生的容貌,似乎記起了什麼。
…………
「——那麼,現在有請各位以熱烈掌聲表揚這位精英——」
但是,響應主持人的呼召,一同拍手的人寥寥可數,而且大多都是來自後座家長們的掌聲。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只見台下某些同學開始議論紛紛——
『——看吧,這就是有錢人的專利,可以用金錢留個高中學位,不用上學只靠父母聘請的家庭教師輔助她學業——』
『——說不定出題的人就是她的專屬家庭教師——』
『——對啊對啊,說不定她那異常大的胸部也是用銀彈攻勢弄出來……』
針對瑪利亞的批評聲四起。
至於海翔,不但沒有跟隨群眾去嗆她,反而一臉愕然的看著這名被千夫所指卻依然自信滿滿,挺起胸膛的少女。
無論是髮型、身高、胸部……與夢中那位謎之少女都極度吻合——
「……這女生…………莫非是…………預知夢的那位——」
「喂海翔,從剛開始你就在碎碎念什麼啊——」
聽到海翔從瑪麗亞一上台就不斷念念有詞,丹迪懷著一半厭煩一半好奇的心態問道。
海翔並沒有回應。其後不知道是誰控制了自己的身體,他突然站起來——
「……那、那個,不好意思,我有個問題想要問瑪麗亞同學……」
事出突然,在座人士無一不看著海翔。
「啊!?有什麼愚蠢的問題要問啊,庶民——」
對方翹著雙手擺出高姿態,不耐煩地回應,但海翔完全沒被動搖,繼續發問:
「——我、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
「——哈!?」
「——又或者是,我倆兒時訂立過約定……比如說婚約……之類的?」
「——哈啊啊!!??」
迴音比起剛才還要大好幾倍,現場依然鴉雀無聲,所有同學的視線都集中於棕黑髮少女身上。
眾人的目光未能對瑪利亞構成什麼壓力,甚至連臉頰也沒有通紅起來。
她撥著秀髮,高傲從容的這樣回應:
「——看你鼓起這麼大的勇氣向我問這些白痴問題,我就勉為其難的回答你吧庶民——首先,我今年才轉學來到這裡,而且整個學年我幾乎沒有參與過任何課堂,為了畢業證書,我只會在測驗考試的時候才會回校。再說,在此之前我都身在日本,因此我是絕對,完全沒有任何與你的記憶,更加不會有什麼噁心的約定,請你不要再胡說跟自作多情。」
有如繞口令的速度將這番毒舌說話毫不留情地贈送海翔之後,過了幾秒,包括丹迪在內的同學都紛紛向海翔投以有如「被富家女千金小姐狠狠甩了,節哀吧」一般的眼神。
及後,丹迪也率先開了口。
「海翔,我想不到你真的把我當天所講有關預知夢的東西牢記在心……其實,那些都是我瞎掰而已——」
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海翔默默望向丹迪。
丹迪繼續裝出一個人生經驗豐富的前輩一般的形象,刻意把聲線提高並繼續說:
「——想不到原來你是如此貪婪,看上一個富家女……失敬失敬……」
「——怎麼我從你這句話當中聽到了一絲恥笑的味道!?很明顯你是知道我不是對瑪利亞有意思可是故意幸災樂禍的對吧!一定是這樣!」
原本輕按著海翔左肩的丹迪忽然加大了力道。
「呵呵——爆炸吧現充——」
「別再散發腹黑氣息啦——何況我這十八年來從來都沒當過現充,何來會爆炸!?」
終於醒覺原來自己一直都被丹迪擺了一道之後,忍不住大聲吐槽,但吐槽聲之大,讓他不小心向全校告知自己還沒脫過魯的這個事實。
最後那五個字還被迴音重複了起碼三次。
「……欸?我……」
全場陷入一片尷尬的寂靜。
…………
過了片刻——
「噗……哈哈哈哈———這是什麼……自己把零交往經驗的事實曝光出來……真不愧是庶民……哈哈哈……」
率先以爆笑打破沉默的是台上的富家女,滿臉通紅的她笑得屈曲上半身,笑到快要抽搐了。
伴隨著瑪利亞的笑聲,在場大部分人都作出相同反應。
來到這裡,海翔只有一個目標——很想挖個洞穴把自己埋進去。
「丹迪……多虧了你我以後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哈哈……別這樣嘛,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現在是誰讓誰困擾啊!?」
就這樣擾攘了十分鐘,典禮在一片歡笑聲中恢復。
瑪利亞也滿臉笑容的離開舞台,還直接走出了禮堂,看起來不會再回來了。
陽光主持人也不敢怠慢,手執講稿繼續宣讀獎項——
「……!」
準備開口之際,她欲言又止。
到底發生什麼事?是講稿的頁面次序出錯了嗎?
只見她手忙腳亂的不斷前後翻閱稿件,生怕會講錯內容似的。
然後她又揮手叫喚站在後台的工作人員,一位身材高大健碩的男學生走了過來,雙方耳語幾句之後男生雙手捧著那個紙箱,並站在講台旁邊候命。
「——咳咳……抱歉,各位久等了,由於第二名的同學除了學業成績獎之外,還有一堆需要頒發的獎項,因此我剛才需要些時間再度檢閱一次有沒有遺漏的事項…………」
海翔雙手手掌放於後腦位置,眉頭一緊,神情開始嚴肅起來。
相信不用多想都猜得出,第二名的會是——
「……第二名是——三年二班的澄美同學。」
「看吧海翔,你的前度飲恨輸給剛剛甩了你的瑪利亞大人——欸?」
海翔當然有聽到丹迪又在找他的碴,但卻沒有理會他的興致。
因為,跟以往一樣,那種討厭的感覺又襲來了。
而且,相信這種衝擊即將會變得更加強烈——
『——第二名的同學有一堆獎項需要頒發——』
『——第二名的同學是三年二班的澄美——』
很簡單,也就是說,台上的獎杯都是屬於她的,她就是今晚的大贏家。
台上的那個她,經歷過留級之後懂得振作並且越戰越勇;而自己則一直沉淪,沒有進步,沒有成長。
實在是太遙遠了,澄美就像一個憑著一己之力一口氣到達山頂的登山者,雖然位於山腳的自己看得到對方,但隔著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光是想著這個距離,已經不禁讓他心感氣餒。
然而一個一直處於山頂頂峰的人,竟然說感謝那個還在山腳裡磨磨蹭蹭的自己,甚至還說過喜歡他……
澄美獲得什麼獎項、破了什麼紀錄………海翔也沒有把這些資訊聽進去。
只見桌上獎杯獎牌幾乎全被放進那個紙箱內,數量之多讓澄美捧著它們下台時候也幾乎失去平衡。
「………」
現在海翔迫不及待只想畢業禮盡快結束、離開這個禮堂、逃出這所學校,有能力的話真想回到過去,回到與澄美初次見面的那天,把結局改寫,讓自己選擇不去理會她,不去主動認識她,也許自己現在就不會這麼掙扎、這麼痛苦。
維持這樣的思考過了不知多久,才被身旁的丹迪中斷。
「喂喂海翔,下個就輪到你上去拿畢業證書跟成績表啦,還不出去準備?」
靠丹迪不斷搖擺自己的手臂才得以清醒過來,猶如行動不便的老人,慢條斯理的站起來然後緩步走到通往舞台的階梯前等候。
澄美以近乎完美的成績衝線,那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慘況呢?自己的成績表上面會有多少個代表考卷分數不及格的括號呢?至少有五個吧?
「……下一位,海翔同學——」
是叫到自己的名字了嗎?
剛剛領獎的同學已經從另一邊的階梯下去了,應該沒聽錯。
身體飄飄然的,感覺這不是自己的身軀,踏出的每一步都沒有實在的感覺。
剛才自己嘲笑過的校長,現在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此刻海翔的心境跟半個小時之前已經截然不同。
「海翔同學,恭喜你畢業了。」
校長從工作人員手上接過成績單以及畢業證書,以和藹的笑容把它們雙手遞過來。
「…………謝、謝謝…………」
這邊卻只能向校長報以一個欠缺信心,聲線微弱的官腔式道謝,真是一個廢柴。
「事隔五年再度上台的感覺如何?」
聽到這一句,海翔不由得一臉愕然抬起頭來。
「……欸?原、原來校長您還記得我嗎?」
「怎會忘記你呢?當年你在校際十公里長跑賽事中以驚人的四十分鐘成績完賽,比起大會紀錄還要快十多分鐘的情況下奪冠,我怎會忘記我的學生得到過如此輝煌的成績呢?」
然而海翔驚喜的神情只是維持了一瞬間便殞落了。
「……那只是碰巧而已,真正有實力的人大有人在,考第二名的同學就是最佳例子。」
海翔一邊說,一邊斜視著台下的澄美。
循例跟校長握過手,打算就此別過對方離場之際,校長卻開口了。
「——無論如何,衷心感謝你當初選擇了本校,亦感謝你為學校的付出,但願你畢業後能夠活出一個無悔的人生。」
這種話,恐怕只是客套的場面話吧。
海翔秉持著這個想法,決定用相同心態回應對方,隨意地鞠了個躬就退場。
回到座位之後,丹迪化身一名好奇心旺盛的小孩,更加一手搶去海翔的成績表。
「一……二……三——哇海翔同學你的成績表裡面有這麼多括號……到底你有沒有認真溫習預備考試?」
「嗯哼哼……你少管我!那你呢?這次考得很好嗎?給我看看你的成績——」
丹迪依然兩手空空,看起來還沒輪到他上台。
奇怪的是,這個時候校長已經蹣跚返回座位,而主持人也出來宣布了下一個環節的流程。
「欸……?丹迪,莫非你……留、留級了?」
但為此驚嘆的只有海翔一人,丹迪對於自己沒能收到成績表這件事並沒有太大反應。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有缺考的科目所以無法畢業?
海翔用懷疑的眼神望向丹迪。他沒有說明什麼,只是撩了撩食指暗示海翔出去再講,這種場面之下不便透露詳情。
得到大姐姐的點頭准許之後,兩人步出了禮堂,來到禮堂地下的一個以四張沙發及長方形木桌組成的休憩區域。丹迪主動拉下四周的隔音屏障,把禮堂傳來的聲音減至不會影響到兩人對話的程度。
其後,丹迪翻開背包,從資料夾中拿出一張紙給海翔。
「我想我也是時候把實情告訴你。看吧,這是我的成績。」
接過去才發現他的成績表只是影印本,背景設計都是呈黑白色。
「欸?為何是複印本…………哈、哈——!?」
更加稀奇的事件被海翔發現了——
「——沒、沒有括號—————!?」
不僅如此,更令海翔震驚的是除了英文以及數學獲取等級五之外,其餘都是等級四。
「……喂喂……明明只是一個只愛動漫,成績比我還要差的肥宅……竟然排名全級二十二!?最不可思議的是一直英文科包尾的你卻拿了個等級五耶!?你是收買了評分老師嗎!?」
丹迪只是單手托著額角,似乎對於海翔的驚訝反應並不感到意外。
「讓我一次過解答你那兩道問題吧——」
他坐上沙發正面仰望海翔,認真的說道。
「我的成績表正本,已經連同畢業證書空郵到美國的佛羅里達州立大學,我畢業後就要在這所大學就讀電子工程學系。父母要我付出兩倍努力應付這個畢業試,還刻意聘請了多個補習教師協助我考試,好讓我到了美國之後有面目見人,而這個成績就是拚死複習後的成果。」
「……但,你不是跟我說你想要去日本留學,立志當一個事務所的經紀人嗎?」
說到這裡,丹迪雙手張開,背靠著沙發背墊,眉頭緊鎖的兩眼仰望著天花板。
「……的確去日本是我的夢想。但很多時候,夢想跟妄想只差一線……」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耶……你到底有沒有跟家人談過這件事?」
「當然有啊……高中一開始的時候已經提過啦,他們還說『既然你意志這麼堅定,爸媽一定會支持你的!』什麼的。但,不過幾個月前還沒等我重提這個約定,他們已經幫我買了機票,不過目的地是美國的奧蘭多機場……他們說美國的發展前途比起日本還好,畢業後能賺更多錢,所以問都沒問就作了這個決定……」
「…………」
按照他的說法,丹迪父母確實聽到了兒子的志願,而且親口答應了他之後,卻單方面無視了它的存在,甚至私自決定了其他出路給對方。
對父母而言,他們一定自我感覺良好地覺得,這種是關懷、愛孩子、為孩子著想的表現——
但實際上,這是自私、獨裁、自以為是——
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子女身上,以為子女一定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愛,這不是自以為是嗎?
丹迪眼角則開始徐徐流出眼淚。
「——虧我這三年內,一直、一直,為了適應日本的生活而自學日文,去年更成功通過自費報考的日檢二級,但到頭來……通通變成垃圾……」
丹迪仰天用手臂遮掩雙眼,依然無法阻止眼淚從眼角流到頸部。
海翔的下唇已經被門牙咬得血絲斑斑,沙發真皮也快要被他抓破。
海翔理解丹迪的心情,絕對理解。
「也就是說,現在美國那邊的大學已經預留了一個學位給你,而且這已經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對吧?」
他隨即從學校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張長方形的紙本,遞了給海翔。
海翔閱覽一遍,剛才內心的問題即時得出了答案。
「——登機日期及時間:二零一八年二月二十號,傍晚六點……欸!?還剩下兩個小時左右就要登機了!?」
「……嗯……而且我媽說,我那個同樣住在美國的舅父為了騰出金錢資助我那邊的費用,還特意變賣了房子跟汽車,要我不要辜負他們的期望——那我還能不去嗎……?」
海翔終於明瞭丹迪近期變得這麼怪的原因。
間歇性上學遲到——
上課經常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
畢業禮格外專心每個部分——
這一連串完全不符合丹迪性格的行為,臨近畢業卻發生頻頻。
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離開,而且由始至終自己都沒有權利、能力跟勇氣去扭轉這個局面。
倘若這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相信沒有一個不對此感到絕望的人。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他那自以為的父母——
背叛了與丹迪的約定……
打著關心子女的旗號,擅自決定了他的未來……
還先斬後奏,讓他毫無後退以及拒絕的空間……
最後就這樣自私自利的扼殺了丹迪的將來。
「……可惡……我真的越來越想痛毆你的父母一頓……」
海翔握緊雙手,指甲嵌入掌心擊打沙發背墊,發出猶如塑膠瓶被貨車快速輾過,「砰」的一聲巨響。
丹迪馬上按住海翔,發出要他停止的暗示。
「不……海翔,已經夠了……你能夠當我的聆聽者,我已經很滿足的了,我也只是想找個人宣洩一下而已。」
「……但是……但是——」
「總之,能夠當了你三年的兄弟是我的福氣。」
「丹迪……」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再追究下去也沒有用,只好嘗試接受……」
雖然眼裡還泛有一點淚光,但看得出丹迪內心開始下起了要振作的決心。
他還真了不起。他居然能夠淡然面對這場災難。
換了是自己的話,應該毫不猶豫地選擇當場親情決裂吧。
丹迪拭去殘餘的眼淚問:
「那你呢?離家出國大計進度如何?」
「今晚就會跟姑母見面吃飯,到時候再進一步跟她商量吧。」
「打算到哪裡開展新生活?讀書的話會讀什麼學系?」
「這個嘛……我想大概會去日本吧……主修什麼科目這個我還沒想到……」
「什麼?你還沒想清楚的嗎?」
「……暫時還沒。」
海翔由始至終都是憑著一股傻勁,一心本著「以脫離這個家為大前提,其他容後再算」的信念一路走來。
倘若達到目標,獲得姑母的資金之後,前路要怎麼走?
他統統沒有意識去想,就算現在讓他去想,也想不出什麼想做的事。
「那你要趕快想清楚囉——我沒記錯的話,日本升學的申請程序都要在四月報名,公佈結果後兩個月內處理好學生簽證,然後九月開學,你記得要好好把握時間哦。」
「我會的了。」
不經不覺,樓上禮堂的聲量已經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下樓梯的腳步聲音。
掛於牆壁的一個充滿歐陸風格,呈鳥籠狀的時鐘正在用鳥聲提示兩人時間剛好進入下午四點。
「那,時間差不多了——」
離別的時刻終究要來臨。
「——回家取回隨身物品以及手提行李之後就要出發去機場了。」
「——兄弟啊,到了那邊你要加油啊,有困難或者苦惱的事就只管開口,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的。」
「嗯?你意思是如果我遇到了財政困難你也可以……」
「去找你那賣了房子賣了車之後還能自給自足的舅父!」
「欸——?海翔君你這大騙子,不是說我有困難就可以開口的嗎~?」
「——如果我財政真的這麼健康,我就不用低聲下氣向姑母求援,早就靠自己了啦!」
海翔吐槽吐得快要喘不過氣。
「——不過認真的,謝謝你啦海翔,陪我瘋了三年。」
「我才是。」
兩人來了個最後擁抱。
這一切,終於要落幕了。
海翔目送著丹迪離開,坐在沙發低頭嘆著氣。
「——一個人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站在這裡低頭沉思,在想什麼?」
身後有股聲音打斷了思路,回頭一看,是那個童顏大姐姐。
「請讓我一個人獨處。」
「這麼快就趕我走嗎?我怕你承受不了丹迪離開的消息而幹什麼傻事出來,所以才下來關心一些你啊。」
「果然……大姐姐妳早就知道丹迪被強逼到外國升學的事嗎……」
「嘛……算是吧,在最後一個上課天的早上,我離開了教室不久看見他,他走過來主動告訴我的。」
「既然如此,那幹嘛不早點告訴我呢?」
「別開玩笑啦,要是我當時就透露了給你的話,你這友情為重的笨蛋能夠確保自己的心情可以不被影響繼續準備考試嗎?再說,就算當刻立馬告訴了你,那又能怎樣?難道你要親自討伐他的家人然後當眾撕毀機票、吃掉他的護照嗎?」
「……」
冷靜下來去想,大姐姐說的一點都沒錯。
這些事一想就知道,如果當時在教室內跟大姐姐獨處時被告知丹迪將要面臨的事,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為丹迪出頭。
這樣的話,說不定早就鬧上警察局了,勢必大大影響自己甚至丹迪的前途跟名聲。
大姐姐說的沒錯,完全沒有挑剔餘地。
「作為外人,我們無法插手丹迪的家事;而作為你的班導師,我只能讓你知道丹迪這件事所帶出的教訓,好讓你不會重覆他的遺憾,所以那天我才特意要你留下來,嘗試帶出這個道理給你。」
「不要讓未來的我……悔恨今日的自己……」
海翔腦裡閃過這一句話。
「——總之,我衷心希望你能夠選擇一條你不會後悔的路,盡力過一個沒有遺憾的人生,好好沉澱一下自己吧。」
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力度,大姐姐向海翔輕輕揮拳擊打海翔胸口。
她說這句話所夾雜出的無奈、唏噓之情,終於深深刻畫於自己的腦海裡。
看到海翔點了頭表示了解,大姐姐流露出滿足的笑容離開了。
不會後悔的路、沒有遺憾的人生。
自己正在確實地面向這條路嗎?
今晚之後,相信自己可以很自豪地告訴自己答案一定是「是」。
因為很快可以了斷這一切,與家人永別,正式逃出這個名為家庭的監牢。
明日開始,自己就是以準外國留學生的身份於這地方渡過最後幾個月。
一想到這些年來的目標終於成功在望,一股興奮無比的感覺不斷從心底內浮現。
海翔懷抱著這團火踏上歸途,為今晚關鍵的飯局做好準備。
踏出那殘殘舊舊的升降機,在那佈滿即將脫落的白色油漆之中走過,回到那細小的,討厭的蝸居。
鑰匙「咔嚓」一聲把大門解鎖之後,一股難忍的霉臭味隨即侵襲海翔的鼻腔。
「——哇靠……都說了多少次洗衣機洗好的衣服不要就這樣放在沙發上,放著不管的話就會變得這麼臭,稍微對自己的衣服有點責任感難道真的很難嗎——」
不過,無論再怎樣吐槽,家裡空無一人,根本沒有人可以回應他。
其後,海翔的注意力被飯桌上一張紙條吸引了過去——
『電話找不了你,因此只能用書寫的形式提醒你,今晚七點在舊居旁邊的彩湖廣場吃飯,如果你忘記了位置在哪的話就私訊姑母吧。』
拙劣而且歪歪斜斜,工整度連小學生都不如的字體,很明顯這是那個人的筆跡。
「——又是這些廢話,誰會忘記啊?」
最後它的下場跟以往一樣,閱後馬上被捏成一團並丟進垃圾箱內。
磁磁……磁磁——
手機突然的呼喚主人聽電話。
『……喂?海翔?你現在在幹嘛?』
「……正準備睡午覺,以最佳精神狀態迎接兩小時後與姑母的飯局,怎麼啦?」
『剛才快遞那邊致電我說,如無意外幾天後三澤的專輯就會抵達貨倉,想問你選擇直接送上你家還是門市取貨?』
「送到彩湖廣場的分店就可以了。」
「哦、哦……那我待會登機之前把你的電話號碼發給速運公司,貨品抵達倉庫之後就會發訊息給你了。」
「啊,謝啦。」
『另外還有一件事……』
「嗯?」
『出國這個決定……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嗯,而且不可能迴流這裡,就算我在外國當乞丐我也絕對不要回到這裡面對這個家庭。」
『但你真的捨得澄美嗎?也許你一出國就永遠不能跟她見面了耶!這樣真的好嗎?不會後悔嗎?』
感覺到丹迪真誠的關心,海翔決定報以同等程度的認真回應:
「不如這樣說,我這累贅永遠離開她才是對她最好,沒有我她的長跑成績一定進步的更快,因此我不會後悔,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乘坐六點開出,飛往美國奧蘭多國際機場的乘客,請攜帶登機證往三號通道排隊集合等候上機——』
此時,對面一段呼喚丹迪的機場廣播突然插入,宣告兩人的對話即將進入倒數階段。
「你放心的去集合吧,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嗯……真的這樣就好了,希望三澤的歌聲也同樣能夠帶給你前進的勇氣吧——』
話落,海翔回應一句感謝之後,通話正式結束。
打開窗簾,街上路燈已經提早亮起,照耀著這個正被烏雲籠罩的世界。
丹迪的來電早已驅走了自己的睡意,而且看起來再過不久就會下傾盆大雨,還是提早出門比較好。
於是海翔先快速洗了個澡,換上一件單薄的長袖白色衛衣加灰色短褲出了門。
傍晚六點二十五分,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彷彿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從出門、坐車,然後到達彩湖居約莫四十分鐘時間內,雖然天色黑暗依然,但還沒下過一滴雨水。
海翔就這樣提著一把折疊傘,昂首踏進了老地方。
打開廣場大門,一陣陣冷空氣夾雜著熟悉的櫻花味香氣已經急不及待撲進海翔的鼻腔,完全滋潤了少年的呼吸道。
以一盞盞炭黑色及橘黃色相互間隔呈現的光線、以黑色、灰色圓點點綴而成的一塊一塊白色地板瓷磚為這個商場打好了根基。
筆直的通道上兩旁的商店都沒什麼變化,雖說是那些隨處可見的服飾店、連鎖餐廳、超市等等的一般店鋪,卻足以讓海翔腦部瞬間回溯過去的一點一滴。
繼續往前走,越過身旁一列以玻璃劃成的小型商店之後,到達中庭。
搭上中庭旁邊的那道扶手電梯上去,就是飯局的地點。
先確認一下那兩個人是否已經在場——
「……!」
此時,海翔的褲袋傳來一陣陣震動。
「喂?」
「海翔,什麼位置?」
「姑、姑母……我已經在餐廳的門前了。」
「那你告訴店員我的電話號碼,然後先入座等候,我跟你爸待會就到。」
「哦、哦……」
還沒等自己回覆,對方已經掛了線。
「……」
「——海翔先生,三位,請到十五號桌。」
跟隨指示來到一個位置頗為偏僻寧靜的靠牆位置,十分適合談正經事的氣氛。
海翔暗暗向安排座位的那位給了自己主場之利的店長道了謝。
及後,一位身材高挑得像模特兒的戴眼鏡女店員走了過來禮貌的詢問:
「先生,請問要吃什麼?」
「啊、先給我一杯熱水吧,同桌的兩個人還沒來,待他們來了才點餐吧謝謝。」
「好的。」
店員優雅的轉身離開。
終於來到這一步了——海翔心裡難掩喜悅之情。
終於可以跟那討厭的「家人」,每日循環的厭惡生活說再見了。
嶄新的世界,光明的未來,就在今晚開始放眼展望。
之前大姐姐所講的,那個不會讓未來的自己後悔的選擇,肯定就是這條路。
哪怕前路荊棘滿途,也決不會埋怨、悔恨現在的自己。
想著想著,姑母跟那個男人亦已踏入店鋪範圍。
沒事的,這個選擇沒有錯。
海翔自我鼓勵著,試圖平息內心的緊張感。
「等了很久?」
姑母首先開口。
「不……才剛入座……」
「哦。」
「那麼……」
「——我們都餓了,先點餐吧,你們看看要吃什麼,我來付賬。」
本想直接進入正題,卻被對方以一個十分合理的理由打斷了。
還是先聽她話吧,不然被她扣掉印象分,影響出國後的待遇就不好了。
隨便點了一碟最便宜的飯,一邊靜待插入那個話題的好時機。
但上天好像沒有同情自己一般,就在三人都點好各自要吃的東西之後,姑母卻收到一通電話。
通話中姑母不時冒出什麼「人壽保險」、「受益人」等等的用詞,看來對方應該是她工作上的客戶,好像正在請教姑母一些索賠上的問題。
完全沒有打斷空間之下只能跟身旁的那個男人一樣,玩著手機打發時間。
…………
「太太,這是您要的泡沫咖啡。」
然而到了三人各自點的飲品都送到的時候,姑母還絲毫沒有結束通話的跡象,只是用手勢向遞給自己飲料的店員致謝。
不但如此,更令自己摸不著頭腦的地方還有一個。
即使沒有直視對方,但總感覺到姑母好像一直在盯著自己。
應該不是錯覺,但為什麼她要這樣做?是想要觀察自己的反應嗎?
那這邊就更加要擺出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但海翔越想這樣做,姑母盯著自己的神情就越在腦海中停留。
已經混亂得不知道自己正擺出一個怎麼樣的表情了,只希望這個尷尬的局面可以盡快過去,客戶先生快點結束查詢可以嗎……
過了一會,海翔的苦苦哀求終於得到應許。
所有的食物都到桌的時候,姑母放下了手機。
她拿著刀叉,整理著餐桌上的烤奄仔蟹,終於開了口。
「海翔,考試成績如何?」
看來終於切入重點了。
「有五份考捲成績不及格,但起碼我也保住全科總成績及格。」
「那到底是多少?六科合共三十分裡面你拿多少?」
「十八。全部考等級三。」
數字上來看,沒錯這個成績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這已已經是奇蹟一般的結果耶!
明明自己最遜的英文科,學校給的期望值一直為等級一,這次畢業試居然拿到及格成績耶!連跳兩級耶!
但這一切,姑母好像都沒把它放在眼內。
「也就是說,沒能符合入讀本地大學的最低要求。」
這又如何呢?自己根本沒把目光放在這裡,沒錯軀殼依舊是在這裡,靈魂早就放眼國外去了。
因為這個原因,很簡單的就可以聳聳肩回答對方。
「嗯,你說的對。」
說實話,分數什麼的,自己真的不太在意。
但是,海翔心中突然有股不安的感覺泛起——
自己也無法解釋這個狀況,為什麼會這樣?
是純粹的不敢相信自己多年來的目標終於有著落了嗎?
沒事的,勇敢大聲的說給對方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一切就會結束的啦——
「——接續上次見面的話題,我想要到日本升學,打算暑假就出發……」
說了出來了……
……終於正正式式,名正言順的吐了真言,背上的幾十公斤大石終於放了下來。
接著她應該會直接問自己有關學費多少等等問題,那就是那份報告大派用場的時候了。
右手已經緊貼著報告的邊緣,等待大腦發號施令。
只是……
「……」
另一邊廂卻遲遲未有迴響。
從她那沒什麼焦點的眼神看來,似乎並沒有對自己的話發出關注。
是沒有聽得清楚嗎?那就再重覆一遍——
「……我打算——」
「——我有聽到,不用重覆一樣的話。」
接著,姑母與自己對上了視線,但她似乎心情不太好,放下剛喝了一口的咖啡後兩手抱在胸前翹著腿,一臉嚴肅。
她的反應,跟自己預期中有很大落差——
有聽到,但……為什麼會是這種表情?難道是因為自己在不適合的時機吐露了自己的意願嗎?還是說……有其他的……
心中還沒得到結論之前,她已經開口,直接給了滿心期待的海翔會心的一擊。
「——那你就好好加油吧。」
「——欸?」
剛才她說了什麼?
「那個……抱歉,我聽不懂您的意思?」
「我說,你先努力工作存錢一年,加上出國之後你好好當一個工讀生的話,在日本也是可以照顧自己的……」
姑母還拿出她包包裡的平板電腦,有如向客人銷售儲蓄險一樣,詳細列舉出一堆數字,好讓海翔明瞭半年後銀行存款至少要有多少錢才可安心出國。
可是,海翔一個字也沒能聽進去。
為什麼她會講這種話?
正常來說,在自己道出成績之後她不是應該直接問「出國的選址在哪裡?有沒有詳細計劃?好讓我計算該給你多少錢」之類的說話的嗎?
怎麼會是這種結果?
所謂的「幫自己一把」,原來並非實際的給予金錢作援助,而是鼓勵人家打工?
……說穿了。
這一連串的回應,毫無保留的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假希望。
她那若無其事的神情,完完全全帶出了「我就是在說謊,你這個大笨蛋現在才發現嗎?」這種比髒話更難聽的信息。
……可惡——————
真的很想一下一下用力的撕破眼前這個可惡該死的女人的面孔——
——海翔越想,越發覺醞釀於瞳孔的液體正在控訴。
不行!現在還不能哭!更何況那個討厭透頂的男人還在這裡,絕對不可以示弱!
總而言之,希望已經狠狠的落空了,再也沒有改變戰局的可能性。
對,已經沒有了……
——潛意識正在奮力說服自己接受這個已經擺在眼前,不可挽救的事實,但完全沒有作用。
眼中的液體已經不斷爭先恐後的想要奪眶而出。
很想逃出這個尷尬的地方,躲到沒有人的地方,什麼都不管,獨自在這個秘密基地靜靜的大哭一場。
實在不想再聽這個老狐狸的聲音,不想再看到她這猙獰的臉——
「……就這樣,在這裡先存兩年打工的錢,兩年後這筆錢就會——」
不但對於當日的承諾絕口不提,還擺出一副保險詐騙師的口吻,要自己多工作兩年,然後把一部分薪水給她用作儲蓄存款。按照她的邏輯,自己辛苦打工期間還要發薪水孝敬這個姑母。
「開、開什麼玩笑……」
無法繼續忍受對方的一派胡言,海翔一個勁站了起來,無視撞擊了桌子而發出哀嚎的膝蓋,用無神的雙眼瞪著對方。
「——怎麼了——哇、哇!!」
還沒等對方來得及反應,海翔就把他桌上那杯還沒喝過,還是熱乎乎的水,一下子撒在姑母的臉上。
熱水瞬即滲透她的上半身,看著她被燙得焦急如焚的模樣,心裡泛起了一絲興奮的感覺。
意猶未盡之下還打算拿走鄰座的那個男人的溫水再下一城的時候,後者肌肉發達的手臂輕輕一撥就把水杯打在地上——
「……!」
為了制止兒子再度發狂,那個男人出了一記重拳,海翔連同椅子一同摔在地上。
「你這廢物,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別以為我上次沒在家裡沒有烙人就可以亂來!」
巨漢散發出來的氣場,加上說話的力度已經把附近的顧客都嚇跑了。
海翔沒有作聲,只是擦著嘴角的血,用比剛才更加凌厲的眼神瞪著對方。
他自己也萬萬想不到,以前面對這種狀況都會馬上跪地求饒的自己,這一刻竟然沒有半點怯懦。
「你這看來想要殺人的眼神是什麼意思?有種就過來給我一點顏色。」
少年很清楚,對方這種挑釁言詞並沒能讓自身的怒氣凌駕於想哭的心情。
他沒有上釣,只是推開了對方,低著頭拔腿離開現場。
眾人圍觀之下,海翔全速殺出重圍,準備衝出廣場大門。
外面迎接自己的是遲來的狂風大暴雨。打開門,像石頭般沉重的雨點一窩蜂的襲擊全身——
但這又如何呢?
從那一刻開始,一切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現在只想就這樣一直跑下去。跑到呼吸困難,雙腿抽搐也無所謂了。
雨越下越大。淚水、汗水、雨水合而為一進一步侵襲他的臉龐,視線開始變得模糊,雙眼也逐漸不能順暢自然的張開——
終於,不知道跑到哪裡,被地上的樹根絆倒,先著地的右膝蓋牽引著海翔整個身體趴在落葉枯枝跟雨水混雜的硬地上。
只是全速跑了數分鐘,海翔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誇張得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的程度,他側身蜷縮著身子,單手按著受傷源頭的位置。
少年也預計到現在自己的膝蓋已經是血淋淋的狀態,痛楚開始蔓延到雙手關節以及上半身,全身頓時動彈不得。
很痛,真的很痛,以前跑步經歷過的傷痛好像都遠遠不及這次的痛,但相比內心的痛,這一刻又算是什麼?
——上天似乎聽到自己的禱告,一場來得及時的大暴雨把所有路人都驅走,剩下自己一人。
摘下面具,腦內不斷將剛才的事件重溫。
是因為自己的成績未有達到她的預期,讓她失望了所以改變了初衷嗎?還是說她有其他的苦衷,比如說莉莉表姊在外國的開支突然增加了,所以最終還是未能答應自己之類的?
心裡還是無法放棄,最後還是想要替姑母講好說話,可是完全說服不了自己。
因為一想起剛才在飯店裡她的一舉一動,足以徹底推翻自己的想法。
所以說,答案真的很簡單。
——這個女人,打從一開始已經沒有幫助自己的念頭,對自己也沒有任何的期望。唯一的期望,也許就是希望把侄子騙到最後,然後成功讓他在一份儲蓄險上面簽名。
然而,自己卻對這個約定白白期待了幾個月。
真是個超級天真大笨蛋。
海翔咒罵著自己,握緊雙手,用僅餘的氣力擊打地面發洩。
沒有理會已經佈滿鮮血的雙手,只是在繼續打,不停打,因為只有傷害自己才能釋放心中怒火。
可是只是維持了一會,意識已經不敵傷痛,雙手已經無法聽從大腦指令繼續動作。
與其回家繼續每天面對不想面對的人,倒不如乾脆就這樣一生躺在這裡吧,反正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一無是處的垃圾。
什麼都不要再想,合上眼就好了。
反正人生已經完蛋,徹底完了。
……
「……你在這種地方幹嘛……」
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女聲從上方傳來。
花了很大氣力往聲音的方向緩緩斜視過去,果然沒錯,聲音的主人就是澄美,不會錯的。
——那位一直居高臨下,任何方面都勝過自己的天才。
為何偏偏是她……真的不想被她發現這樣頹廢的自己……
「小翔,我問你躺在這裡幹什麼啊?」
少女加重了語氣,朝著對方的雙臂伸出兩手,想要攙扶對方——
「——別碰我!」
啪的一聲,澄美的手掌被海翔不留情的甩掉了。
澄美第一次看到對方這個模樣,頓時愣住了。
「小翔……你這是什麼意思……?」
「……妳走吧……我真的不想讓妳看見這樣的我……」
「我是想要幫你耶!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這麼丟臉的事,怎能說得出口?
就算說了,又能夠改變這個該死的現實嗎?
何況名為紅顏知己的遊戲,早就在畢業後,大家確定了前路的一瞬間就應該要結束了——
「想要幫我的話拜託妳就這樣放著我不管,讓我自生自滅吧!」
只要被她注意著,就會有種被輕視被否定的感覺,這個感覺並沒有隨著畢業而消失。
就算深知澄美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卻無法制止自己有這種想法。不知從何時開始想逃避澄美,甚至變得有點討厭對方。
為了停止這惡性循環,最好的做法就是惡言相向,讓對方討厭自己然後自願離場。
「——我再說一次,請妳馬上離開這裡,我不想看到妳。」
「……什麼……」
「我已經說了三遍,別讓我再重複。」
「……我不要……」
「別管我這種人——」
話還沒落,在澄美的清脆悅耳的一巴掌之下,海翔那充滿固執氣息的怒氣瞬間被蓋過。
緊接下來,澄美鬆開了一直把持著摺疊傘的右手,任由傘子被強風吹走,也要一手把海翔那充滿泥濘碎石的上衣揪住。
「——那小翔你別再把頭埋在地上,你敢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不差的把那三句話多講一遍的話,我立刻閉上嘴離去,你說啊,你說啊!」
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到澄美擺出這種表情,她很明顯真的動了真火。
可是,海翔不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視線還不自覺的想要從澄美身上逃離。
為什麼說不出那句傷人的話?為什麼不敢直視澄美?
無言以對之下,只好以眼神向澄美認輸。
「……丹迪走的那天,上機之前打了電話給我,他已經將所有實情都告訴我了——」
欸?不是吧……
此時,雨水漸漸減退,好像上天也想要八卦一下答案似的。
澄美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將她與丹迪的對話展示給海翔。
對話時間為18:05,大概是自己跟丹迪結束通話之後的十多分鐘。
內容是一個音訊檔,其後還補上了一些字句,其中一段就是——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為表歉意,我向妳奉上一段有關海翔的絕密心聲,請細心欣賞。』
隨後,澄美按上了那個示意開始播放的圖示,把音量調到最大。
一聽已經認出是自己的聲音,正是傍晚與丹迪的對話內容。
還真是被那個丹迪擺了一道……
眼看海翔沉默了下來,她低下了頭,緩緩的開了口。
「這下子,我總算知道你為何放棄長跑了。」
真相已經揭露,海翔也只能靜靜等著被責備。
「以長跑的資歷來講,我算是小翔的後輩吧?」
「嗯……」
「——而因為我這個後輩屢次跑出比你更好的成績,所以你就覺得,作為我的長跑啟蒙者,卻在短時間內已經被完全超越了,真的很丟臉,然後在自卑心驅使下就放棄了這項運動,對吧?」
一針見血道出了自己的死穴。
「……對。」
「——直到現在,你還在認為自己的原地踏步會拖累到我,所以不單放棄長跑,還擅自以此為由疏遠我,甚至當天你拒絕我的告白也是因為自卑感,這沒錯吧?」
海翔只能微微點頭,完全無法辯駁。
「……小翔啊,你也太自以為是了吧!」
澄美意猶未盡,開口繼續責罵。
「——我想問,為什麼要經常拿我來比較?你的學業還有長跑衝成績什麼的,不都是用來超越自己的嗎?這些都是你以前教我的耶,你忘了嗎?」
「……我——」
「——再說,你說你各方面都遜色於我,讓你自覺技不如人,但這不正是小翔你自己造成的嗎?」
「…………」
「——好了,就當讀書方面你沒有天賦,這個你可以賴皮。那長跑呢?要是你沒有長跑天賦,那你當初破記錄是什麼回事?難道不是你的天賦加上後天努力而得到的嗎?」
所以說,到底是什麼回事?
為什麼今天澄美講的話,一字一句都這麼鏗鏘?
實在想不到任何可以逆轉的反駁理據,只能默默的繼續承受澄美的攻擊。
「——我能保證,上天是沒有虧待你的,沒錯你一路走來的人生看來也許處處碰壁,但我想要告訴你,其實你也有你的本領,你也有你自己突出的優點。你站起來,挺直身體看看就知道。」
海翔很聽話的照做。
下一秒,就看見澄美蹲了下來,自己的小腿就被她溫暖的小手包圍著觸摸著。
「別忘記上天有給你一雙曾經幫助你破紀錄的強壯小腿。」
手臂被澄美那纖細的手牽引到自己小腿的位置,被示意也要海翔觸摸一下。
摸上去的一瞬彷彿就能了解澄美的意思。
——以身材稍為瘦削,二頭肌、四頭肌什麼的都不太發達的自己來說,即使已經荒廢長跑一段時間,但是稍微用手指頭一碰就知道,自己那小腿的結實肌肉依然存在。
這些所謂優勢,自己從來沒有注視過。
「而且如果人人都需要靠相互的比較去獲得認同感的話,那恐怕我早就已經患憂鬱症自殺死掉了。留級之前我的成績糟糕到什麼樣的地步,你還記得嗎?」
「……國中一年級之前每年成績你都是墊底,妳很拚命學習但無論如何努力都改變不了現狀,於是決定逃學……」
「——嗯,但那段低潮期間我遇到了小翔,你讓我逃出陰霾,醒悟不能再這樣沉淪下去。學業方面我也透過長跑所帶來的自信,我開始重新檢視自己的目標,並加倍努力應付……跟你同班的第一年終於勉強升級成功……那麼——當時排名全級第十一,差點可以上台領取學業成績優異獎的小翔,有沒有鄙視過當時還排名下游的我?」
「當然沒有!我怎麼會這樣做!?看到妳各方面的進步,不如說當時我真的很欣賞妳的毅力——欸……?」
等等,剛剛是什麼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大腦自動把七年前澄美的遭遇跟經歷,與自己現在逃避長跑這件事重疊起來思考,很快便察覺到兩者的共通點。
——而這個思路,與澄美所想的一模一樣。
「——同樣地,就算我的成績現在都超越你也好,我也從來沒有看不起你,反而一直感激著你這個開發我人生目標的恩師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澄美真誠的瞳孔沒有一刻離開過海翔。
「…………」
對呢……為什麼一直都忽視了這點?
試著回憶近這幾年,就算自己已經拋下了運動,她對待自己的態度始終如一,她沒有否定過自己,同班的六年當中絲毫沒有變質。
如果當初就想通這一點,長跑方面與進步神速的她進行良性競爭的話,相信現在就能跟她並行,高攀得起了吧。
「……我不知道小翔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我只是希望能夠在你出國離開之前讓你知道我一直以來的感受跟心意……」
已經收到,完完全全收到了。
清醒了的海翔也決意不再隱瞞下去。
「——關於這件事……那個……出國的計劃已經落空了,所以……」
每次想到這既難以置信又難以接受的事實都難忍悲痛,但此刻的自己已經不想隱瞞什麼。
「——就這樣,出國的夢想就這樣泡湯了。」
快速講完故事的細節,正等待澄美發表她的感想。
但對方的回饋卻出乎海翔意料——
少女沒有透過言語發表什麼,只是模仿不久之前的海翔,整個身子躺在佈滿枯枝枯葉的濕潤地面。
被澄美不像她會做的舉動嚇到,打算攙扶她起來的時候,卻遭到她的鬥力而沒有得逞。
「喂——妳在幹嘛?雨還沒停而且地上充滿污水,快點起來啦!」
「我不要。」
「——不要鬧啦!」
「因為……因為我想要親身的體驗小翔剛才孤零零的躺在這裡,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我想要理解,想要當你的避難所……當年你在我失落迷茫的時候幫了我一把,所以這次我也一定要好好的關心你……」
海翔逞強地俯視著澄美。
十多年人生,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想要幫助自己、想要自己依賴她。
「小翔……一定很難過吧……你可以哭的……沒關係的……」
說著說著,連她自己也流下了淚。
看著澄美感同身受的哭喪臉,真搞不懂到底事情是發生在她還是自己身上。
「……」
咦……
怎麼這麼奇怪……
從何時開始眼淚會變成一種傳染病……?
實在是太奇怪了,完全不像自己的作風……
「……不要再壓抑自己了……好嗎?」
說完後她像個大和撫子一般張開雙手。這一刻,身體跟思想好像已經不再交由自己的意識控制似的,海翔回過神來,看見自己已經像個小孩子一樣,在澄美的懷裡放聲大哭。
澄美不斷緩緩地撫摸著海翔的頭。
這些年來,家庭上的不快、學生生涯錯過的遺憾,還有出國期望落空的失落,全部凝聚成淚珠。
放聲的哭吧,形象、面子什麼的此刻已經不再重要。
最重要的是,盡情放肆過後,就要重新抬頭振作了。
「……」
過了一會,有見於海翔的心情開始平復,澄美輕輕的說:
「把心中鬱結多年的不快一次過用眼淚抒發出來,輕鬆了點沒有?」
「啊,還好吧……謝謝妳。」
「嗯……要記住我們才剛畢業,還有時間去計劃未來的路。」
還有時間……嗎?
實在不敢苟同。
出國的最大原因,說白一點,就是為了脫離家人,特別是老爸。
唯一捷徑已經被那個女人狠狠摧毀,眼前只有兩條路——堅持還是放棄。
後者顯然不是自己的菜,但堅持下去的話就真的只能靠打工賺錢。只是倘若選擇這條路的話,也代表必須與那個男人多共處一段時間……自己真的能夠承受得了嗎?真的能夠忍耐嗎?
「小翔你就好好品一品……阿嚏——剛才……我講的話……」
「我知道了,我已經好多了,謝謝妳。妳也快點回家啦!怕你著涼啊!」
「我知道了……但告別之前,我希望能夠聽到你真實的回應。」
「什麼回應?」
「拋下自卑感的你,會怎樣回應我的告白。」
海翔想了想之後,作出果斷的回應:
「說真的,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心意,但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想法,一直以來我只是把妳當成好兄弟、好戰友,所以……抱歉。」
深怕對方又會接受不了結果而逃跑,但沒辦法,這就是海翔內心最真實的答案。
但跟上次不同,對方不但沒有遲疑沒有傷感,反而拍了拍海翔的肩膀,笑著說道:
「不用抱歉啦傻瓜,小翔真誠的回應我確實收到了。答應我,要做我一輩子的好兄弟好戰友哦!」
兩人相擁一笑。
告別對方之後,雨也停了。
為了徹底放空自己的腦袋,海翔繞了相反的路,多花了一倍時間,十點才回到那個討厭的蝸居的樓下。抬頭看上去,從自己房間的窗戶隱約看到一些來自大廳的光線,那個男人還沒睡覺,果然他要準備為剛才的事件算賬。
雖然這個海翔也早預計到,但現在實在太累了,根本沒什麼餘力展開新一輪罵戰。
自己關燈睡覺前不要看他一眼,盡可能迴避他就算了。
海翔暗地裡這樣指示自己,開啟了門扉。果然,在眼前迎接自己的是定睛著電視機的那個男人,眼神完全談不上友善。
一看到兒子回來,他就隨即關上電視機,把遙控器「砰」的一聲拍在沙發皮革上。
看來大戰真的不能避免。
這也難怪,畢竟傍晚自己在公眾場合搞出這般的騷動。
那個男人握緊雙拳,指甲快要劃破手掌,從手腕到手臂暴現出挺嚇人的青筋及肌肉。
眼神像是要準備揍過來,嘴巴卻只是輕輕吐出一句:
「——給我好好解釋一下剛才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又來了,又是這種伎倆。以為靠眼神就能夠嚇倒現在的兒子嗎?
的確,礙於老爸對武術的精通,小時候遇到這種場面的話自己早已經雙腳抖震的舉手投降認錯,但如今身體以及思緒都十分平靜,這一定是因為剛才在飯店內自己算是成功發動了小型抗爭,所以膽子壯了不少。
因此,面對這個虛張聲勢的男人,海翔也沒有半點驚慌。
「——什麼意思?就純粹是看她不順眼啊,怎麼了——嗚!」
未及說完這句話,一記重拳已經好好的招呼海翔的臉,右臉頰頓時紅腫起來並滲出血絲。
即使信心方面已經脫胎換骨,但肉體方面的劣勢依舊,捱了一拳之後他也只能倒在地上按著傷口位置,並怒視著眼前的壯漢。
大戰一觸即發——
「你怎能這樣做!?她是你的姑母耶!!」
老爸一把揪住海翔,一邊大聲喝罵。
老爸發出的噪音未能為同樣怒火中燒的海翔帶來什麼威脅,他隨即還擊:
「所以呢?我也是她唯一的侄子耶!她欺騙我的信任難道就沒有錯嗎!?」
「……你說什麼?」
「看你這種不懂關懷的生物,相信就連你最尊敬的姐姐在去年夏天答應過我的承諾都不知道,我現在就把它重覆一遍,你洗淨耳垢給我聽清楚——」
瘋了,自己真的瘋了。
幾個小時前,一定拿不出這種口吻跟那個男人講話,全盤豁出去的模式原來是這樣的爽,彷彿進入了全新境界一樣。
用同一語氣一口氣將那段歷史忍著淚重覆一遍,這下子他應該會理解到自己最愛的姊姊是多麼的可恨吧。
然而,這情況並沒有發生。
「小子,你知道以前姑母光是補助我們彩湖居的高昂租金已經很辛苦,近年還要負擔莉莉美國讀書的費用,要是她的經濟狀況真的這麼健康我們也不會搬到便宜的工業城居住啦!就不能體諒一下她嗎?」
「大叔,你不要再說笑啦。我不是介意她不幫助我,如果她明知自己經濟壓力大的話我寧願她直接拒絕我,而不是答應了我之後,直到最後一刻才告知我這是個假希望啊!」
真的越說越火大,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要為那個臭婆娘護航?
「所以說,那個臭婆娘跟你一樣,都是個不懂思考,不配當人的蠢人,特別是你——你真的懂得如何當一個父親嗎?」
「……什麼——!?你這臭小子——」
這句話把老爸的怒火再度升溫。
老爸再度一把揪住海翔上衣,作勢想再要揍他。
「——有沒有想過當初我跟你那因腦中風躺在醫院十年的媽媽是怎樣熬過這麼多個年頭,把你養育成人,你卻說這種話!?」
海翔臉上依舊絲毫沒有懼色,也不打算就此認輸。
「抱歉,在我眼中,你們都只是自私鬼而已。」
說完海翔用力的撥開對方雙手,整理好被抓皺的衣衫。
「——你說什麼……」
「你這個男的,明明不是當父親的料就硬要挑戰這個不可能的任務,你完全不懂得關懷兒子,也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醫院那個當母親的,明知自己的腦內的動靜脈天生就是畸形,明知隨著時間的推進,這個病隨時會成為體內的一個計時炸彈,一旦爆發的話輕則癱瘓,失去自理能力;重則喪命……你們卻不顧遺傳這個先天性疾病給我的風險,也要堅持把我生出來,這不是出於自私,那是什麼——」
砰——!
本想一口氣把自己埋藏心底多年的真心話爆發出來,卻再度被對方的拳頭阻止,這次是左邊臉。
「你要怎樣負評你媽,甚至你最近幾年都沒去過醫院探望你媽,這個我沒辦法阻止你,也強迫不了你,但最讓我火大的是你說我不懂做父親!?你媽出事以後,你明白獨力照顧你的我有多辛苦嗎!?」
「我就是知道你辛苦,所以我小時候三番四次想要把你當成朋友一般跟你談談天輕鬆一下,但你的反饋永遠都是好像覺得我妨礙你的休息,永遠都認真看待我對你開的善意玩笑,那算什麼!?你愛翻舊賬嘛,你給我等著——」
海翔迅速從房間拿出一塊比賽金牌,向對方展示。
「你還記得這塊金牌嗎?還記得中間的裂縫嗎?」
對方沒有回應,並開始迴避海翔的視線。
「如果你失憶的話,我就直接告訴你答案。這是國中一年級的學界十公里長跑比賽,是我唯一一項以破紀錄成績得來的冠軍獎牌。當時我獲獎後滿心歡喜的打算第一個給你知道這個消息,怎知你卻一手把它扔在地上,還罵我不顧學業只顧長跑……哇靠,還真比髒話更難聽耶,你這種說話也說得出!?」
老爸只能做出跟剛才一樣的反應,沒有辯駁餘地。
「……所以從那時開始,我決定以後有開心事不會與你分享;我難過失落時更加不會告訴你,因為你只會在我背後踢我一腳,然後說『你真差!』……」
幾乎把心目中那個男人多年來的罪狀都總結了一遍,其實還有更多,只是海翔已經沒這個心情繼續數算下去。
很想哭,但是為此而流的眼淚已經早就流光了,現在想哭也哭不出來。
也許因為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兒子的脾氣,老爸完全講不出話。
——是時候送上最後一擊了。
忽然好像有道聲音鼓吹自己說這番話:
「——啊,差點忘記跟你說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即使那個臭婆娘讓我的出國之路泡湯,但我是不會就此罷休。就算不靠她的一分一毛,半年後我也一、定、要、出、國——因為我實在忍受不了跟你在同一個空間呼吸,因此我會盡快搬出,務求重返正常生活。」
其後他轉身向對方裝了個鬼臉後,用盡全力將房門關上。
「…………」
確保對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之後,海翔換了衣服平躺在床上,掌心感受著異常急速跳個不停的心跳。
面對老爸首次取得優勢的海翔,花了十分鐘還沒平復自己的心情。
「我終於……終於講出來了……」
但這份喜悅感,漸漸被疲憊的感覺侵蝕。
連澡都沒洗,海翔就不自控的進入了昏睡狀態。
真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