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力煙火
本章節 5232 字
更新於: 2022-09-25
國家級警報
［隕石速報］０６／１０
２３：４６左右 北部外海發生隕石墜落，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
回程的路上，我們順便送了梔子花跟紫薇返回宿舍。
或許是因為在電梯跟泰迪玩猜拳的時候得到好的回饋，紫薇在車裡不斷想找人猜拳，還說「我已經體會到強者的心境了，那就是一心求敗」。
但因為愛麗絲需要開車，梔子花在看著窗外發呆，所以只有我能成為她的對手。
紫薇後來則是全身發抖，以「連敗十五場」的猙獰表情踉蹌摔下車子，孤單撐著傘返回宿舍，「命運之神偶爾也是會站錯邊啦！」紫薇甚至這麼喊。
她說的也算是有道理。不過假如連續站錯十五場，代表命運之神早就躺下來摳腳了吧？我看了都有些於心不忍，同時深刻明白泰迪是個好人。
梔子花這次也沒多說什麼，安安靜靜地回到學校。與上次不同，她們兩個這次安分多了。
車裡又只剩下我跟愛麗絲。
我搖下車窗，讓空氣流通。車內隱約有著霉味。
雨連續下了快一個禮拜。
等待紅綠燈的時候，愛麗絲打開手機，挑選想聽的歌。雖然車內的播放器是錄音帶專用，不過市面上存在著轉接用的音源接頭，能夠直接連接手機。由於音響老舊，歌聲彷彿蒙上一層濾鏡。
我們終於離開九零年代。
這次的選歌，節奏較為輕快。伴奏以吉他跟貝斯為主，女性歌聲跟隨反覆的旋律描繪夜晚的生活，由於歌詞不複雜、旋律固定，很快就能讓人哼上一、兩段。
我詢問愛麗絲歌名，結果她說了一段我聽不懂的外文。歌名不是英文。她接著又說，這種音樂類型被稱為城市流行。
我問她是在哪個城市流行，愛麗絲回答是起源於經濟泡沫時期的日本。還說她的媽媽喜歡在她小時候哼這種類型的曲子。原來所謂離開九零年代，是回到八零年代啊，我忍不住這麼想。
我多少能理解想在這時候聽些老歌的心情。
車子後來上了外環道。
沿著先前走過的路，我們的話題也跟先前差不多。像是聊聊梔子花跟紫薇，或是聊聊明天該做什麼。
愛麗絲的手指，輕輕敲打起方向盤，一如既往地，「戒指啊……」
「戒指怎麼了？」
「泰迪手上還是戴著婚戒。」愛麗絲說。
「可能是戴習慣了。」
「或許吧。」她打了方向燈，按下喇叭，「就像我開車也開習慣了那樣。」
「妳喜歡開車嗎？」
「一開始是因為店裡有載貨的需求，我才去學開車。這技能對我來說就只是普通的工具。」
「但現在這技能派上用場了。」
「你會開車嗎？」
「不會，因為我沒有這需求。」我搖頭，「就算我跟我媽媽住在一起，平常也是各過各的生活。一個人過日子是不需要開車的。」
「所以……就只是一直在畫畫？不做別的事情？」
「是啊，一直畫，然後一直畫。」
「你這個人還真可怕。」愛麗絲笑了出來。
儘管梅雨仍在持續，今晚的雨卻比較小。
有的時候，車子的雨刷會停下來。但這裡畢竟是城市，還是因為光害而看不見星星。
隨著車輛前進，附著在車窗上的雨珠逐漸被拉往後方的世界，我看著被拉長的雨珠，順便凝望遠方的城市。
隱約看得見天際線。看得見高樓，看得見百貨公司，也看得見先前愛麗絲說過、蓋了十年都蓋不好的財團商用大樓。
車窗的雨珠折射著路燈，有些刺眼。
我聽著音樂，注視發光的部分，「咦？」然後忍不住感到疑惑。
發光的部分緩慢移動到另外一顆水珠。這時候我才發現那並非光線的折射，而是外頭真的有東西正在發光。搖下車窗，我看見遠方的天空憑空出現好幾道亮光。
而且是從天空的某個地方開始擴散，能推算出輻射點。
是流星。
但如果那些物質墜落至地球，則被稱為隕石。
「有顆隕石特別大。」愛麗絲空出右手，伸出食指，「你看那邊，有一顆特別亮的。想許願可以許願喔。」
「許願要閉上眼睛嗎？」
「你不要這樣啦，哪有人會做出這種像小女生的許願姿勢。」
「愛麗絲妳呢？」我問。
「你想許願就許願，我要開車。」
她嘟起嘴，挪開視線。
原來魔法少女都不許願的嗎？原本想這麼調侃她，後來想想還是算了。突然想到以前某位在飲料店工作的朋友，那個人說自己已經好幾年沒喝飲料了。或許這兩者的性質差不多。
因為那些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會拒絕身陷其中。
我對流星其實也沒抱有太多憧憬。
後來也只是看著。
至於愛麗絲所說的那顆特別亮的隕石，隨即在天空發出一道亮光，接著四散成更加小的流星。
小小的流星雨。
那是由魔法少女所製造，人造的流星雨。我第一次親眼看見，覺得達成心裡某個條件，於是偷偷閉上眼睛。
要許什麼願望呢？
簡單一點吧。
願望盡量不要給旁人帶來負擔。
我希望愛麗絲可以保持現有的生活。
僅此而已。
「文竹你有看見剛才的那個嗎？」愛麗絲的語氣異常開朗。
「哪個？」
「剛才那個流星超級漂亮的，那是做了很多年的魔法少女才有辦法弄出來的流星喔。觀賞性很高喔。」
「原來看得出來是老手嗎？」
「我們雖然習慣說『阻擋隕石』，但如果正面迎擊隕石，會消耗我們很多力氣。一來是必須承受隕石的衝擊，二來是會導致隕石減速。如果隕石減速，在隕石爆炸後就必須一塊接著一塊去處理沒有燃燒殆盡的隕石碎片。」
「所以訣竅是要讓隕石維持速度，讓它們持續在大氣層燃燒？」
「算是那樣。也就是說，如果你是個從業多年的魔法少女，你就能夠在切割隕石的時候不讓它減速，並且讓小隕石形成可以穩定飛行的形狀，然後持續增加氣壓，不讓隕石脫離絕熱壓縮的狀態……」
愛麗絲一面說著，一面騰出右手跟我講解。她反覆握拳、攤開手指，說明隕石四散的情形。那是愛麗絲在身為魔法少女的這些年所學到的知識。
她花了相當多時間鑽研。
儘管排斥魔法少女的機制，但她依然為了守護他人的這件事投入精力。
所以我希望，這樣的人可以留在地球。
隕石啊。
如果魔法少女到最後真的會變成隕石離開地球，那麼現今來到地球的這些隕石，是不是也代表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呢？一條生命消失在夜晚，待在地表的人們卻是大喊著「哇，快許願」。
因此我的願望，說不定異常奢侈。
「這也是一個專業領域呢。」我看往窗外，試著不讓情緒改變表情。
「文璿也很擅長處理流星喔。」
「是這樣嗎？」
「她喜歡將流星處理得像煙火那樣。」愛麗絲說。
「有辦法做到那種程度嗎？」
「要在一瞬間將隕石大量切割，然後掌握各個方向的所有碎片，確保碎片在落地前剛好燃燒殆盡。與其說是有個人特色，不如說是難度太高了，所以其他魔法少女不願意做這件事。反正薪水是固定的。」
「但看到的人一定會很開心。」
「我是在升上高二的暑假看見的。」
「那時候妳是魔法少女了嗎？」我問。
「暑假的時候還不是。」
愛麗絲岔開話題，說現在播的那首歌她很喜歡。
她晃起上半身，心情似乎不錯。
歌曲風格與先前的曲子相同，皆為城市流行。旋律挺適合百貨公司的咖啡廳，像是單身的人獨自在夜晚工作時會聽的曲子。
愛麗絲聽完前奏，才接續話題：「文竹，你記得我之前說過，高中的時候有男生騷擾我的那件事嗎？」
「還有印象。」雖然那不能說是騷擾，接近於性犯罪，但我沒多說。
「其實我一直都有被騷擾的經驗，無論是在成為魔法少女之前，還是在成為魔法少女之後。」
「我很遺憾。」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跟你說聲抱歉，雖然你可能不在意。」
「為什麼？」
「一開始跟你見面的時候，我以為你也是那種人。」愛麗絲抿著嘴唇，「就是啊，利用妹妹的名義約她的朋友出來，還約到旅館的那種人。」
「……這不能怪妳。」
「其實我原本還真的是打算好好修理你。有段時間，我甚至把這當成興趣。」
「如果妳真的想修理那種人，妳打算怎麼做？」
「我畢竟是魔法少女，要是利用充滿愛與希望的力量打斷別人手腳，你覺得傳出去能聽嗎？」愛麗絲笑到一半刻意看向我，「所以頂多是讓你發自內心地從樓梯上摔下去，然後不小心被鐵鎚砸到腦袋。」
「這肯定是發自內心地從樓梯上摔下去，我感受得到。」
「你看，我已經可以用這話題跟人開玩笑了。哼哼。」
「……」
「以前是完全沒辦法，因為那本質上就是心理創傷。」
「現在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我看往擋風玻璃上碎開的雨滴。
「以前有段時間是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轉了班級，又轉了學校，可是新的學校沒辦法給我新的生活。」愛麗絲深呼吸，「……文璿是在那時候讓我看見流星的，她為我準備了很漂亮的流星。某天晚上，我們坐在堤防，身上的校服也不一樣了，因為不同學校。但是文璿還是願意在我面前變身，然後讓我看見流星。」
「像煙火一樣的流星。」我邊說邊想像起畫面。
「嗯，那時候的記憶也像煙火一樣漂亮。」
「所以這件事肯定就是妳這些日子的動力。」
「那文竹，你的動力又在哪裡呢？」愛麗絲原先用來敲打節奏的食指停了下來，安穩握住方向盤，「我的意思是……文璿雖然是妳的妹妹，但是她有她的家庭，你也有你的生活。你願意為了她做到什麼地步？」
「為什麼這麼問我？」
「因為這是一個連環殺人案件，不是嗎？」愛麗絲收起笑容。
「我不是魔法少女，應該不需要擔心會成為目標吧？」
「我的意思是說，我有可能有危險。」
「……」
我思考後，明白她的意思。
——我有可能面臨危險，甚至面臨死亡。
——所以請你不要放感情在我身上。
我猜愛麗絲想說的是這些。
雨刷發出刺耳的聲音。
雨勢暫停了，但愛麗絲沒關掉雨刷，導致雨刷運作時不斷抖動。
擋風玻璃殘留雨刷抖動時落下的水痕，水痕看起來像五線譜。
城市流行啊。
聽著歌，我不禁思考經濟泡沫時期的人在想些什麼。亞洲金融風暴時期，那些人又在想些什麼呢？
然而這些提問可有可無，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愛麗絲伸出手，調整音響的音量。
音樂仍沒有離開我們，只是我們變得更加容易聽見雨聲。愛麗絲願意聽見我的答案，而我也願意為此思考，我覺得這可能就是我一直以來在追求的關係。
「愛麗絲。」我望著她的側臉，「妳開車的樣子符合妳這個人給我的印象。」
「嗯。」
「妳的耳環掛在左邊的耳朵，所以從我這邊看過去，總是會先看見妳的臉，然後才是耳環。妳的側臉很漂亮。」
「嗯。」她眨了眼睛，下意識撫摸自己的左耳。
「在我看見魔法少女的身份之前，我總是先看見愛麗絲這個人的長相，還有先聽見愛麗絲這個人所說的話。」
「……」
「如果妳喜歡單純一點的關係，我不希望妳是以魔法少女的身份來表達，而是以愛麗絲這個人的身份來表達。那樣一來，我才會覺得這段時間的對話有它的意義。」
「你平常都是這樣騙女孩子的嗎？」她笑著問。
「妳不只長得可愛，而且還很聰明。」
「夠了夠了，文竹你的職業病跑出來了。不愧是常常接觸女孩子的人。」
「平常如果不說這種話，那些委託我畫畫的人是不會乖乖待在椅子上的。誰叫魔法少女都是國小生居多。」我邊說邊回憶起今天凌晨看見的那六條少女的手臂。
「這也沒辦法，肉體一旦年輕，精神年齡也會成長得比較慢。」愛麗絲用食指敲打著方向盤，「如果蹦蹦跳跳之後不會受傷，人當然會一直蹦蹦跳跳，會變得像紫薇那樣。」
「那妳呢？」我問。
「怎麼回事，你嫌我老？」
「妳想要我嫌妳嗎？」
「欸，先生你的職業病又跑出來了。」
「如果是自己的選擇，那還能夠叫做病嗎？」我問。
「看人數吧。」愛麗絲猶豫了一會，「因為會畫畫的人不多，所以你做的事情會被叫做病。」
「那什麼才不是病？」我又問。
「嗯——好問題。」愛麗絲露出笑容，「我們不是常說『生老病死』嗎？既然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可以用這句話帶過，那麼就代表『生』、『老』、『死』不能算是病，其他都是病。」
「病的數量也太多了吧？」
「是的。」愛麗絲挑動眉毛，叼著菸，「民主是病，獨裁是病。共生是病，寄生是病。博學是病，無知是病。」
「那妳覺得我們的關係是一種病嗎？」
「要看是哪種病囉。」愛麗絲嘟起嘴。
「那醫生妳覺得，這種病好得快嗎？」
「只能慢慢等它變好，或是等它變壞。」愛麗絲放慢說話的速度，似乎是在替自己爭取思考的時間。
「那妳希望等它變好，還是等它變壞？」我笑著追問。
「欸，你很煩耶。你以前一定是那種讓老師很討厭的小孩子。」
愛麗絲笑著晃起上半身。
我於是伸手調整音響的音量，讓愛麗絲喜歡的音樂重新填滿這裡。
後來我乾脆閉目養神。
如果愛麗絲是個不重視文璿的人，我說不定不會注視她這麼久。
但凡事都有它的代價。
流星有流星的代價。
我也有我的代價。
愛麗絲是有可能會離開我的，我跟她都明白這件事。
「文竹。」
「怎麼了？」我仍閉著眼。
「你想吃消夜嗎？」
「可以啊。」
「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夜市呢。」黑暗中，愛麗絲嘆了口氣，「如果沒有夜市要怎麼辦？」
「回家吧。」
「回誰的家？」她問。
「妳決定。」
「那就……一樣去你家吧。」她說。
「我媽之前說，希望妳可以少抽一點菸。」
「我們這樣算是在交往嗎？」
「不算吧。」我想了一下，「妳看那個『奇美拉製造機』沒有盯上妳。」
目前遇害的魔法少女，都擁有穩定交往的對象。
不曉得是不是巧合。
還是兇手真的是瞄準有伴侶的魔法少女呢？
算了。
如果「生」、「老」、「死」是命中注定的。
我想好好享受「病」的時候。
文字遊戲是一種病，喜歡聽愛麗絲說話也是一種病。
「我沒想過自己會跟你做這種事。」愛麗絲小聲地說。
「明明什麼事都還沒做。」
「有，對我來說已經有做了。」愛麗絲壓低聲音，試著在莫名的時間點發起脾氣，雖然聽起來就像是在撒嬌，「這台車是我媽媽的車，我很喜歡這台車，我還沒有用這台車載過其他男生。」
「……」我縮起身子，繼續閉著眼，嘗試找個舒服的睡姿。
難得聽見她這種語氣，感覺還不錯。
彷彿一個半夜離家出走的小孩子，挺可愛的。
「說話啊。」她搖動我的肩膀。
「我很感謝妳。」
「……說大聲一點啦，再說一次。」愛麗絲仍做著無謂的反抗。
「我才不要。」我忍不住笑出來。
［隕石速報］０６／１０
２３：４６左右 北部外海發生隕石墜落，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
回程的路上，我們順便送了梔子花跟紫薇返回宿舍。
或許是因為在電梯跟泰迪玩猜拳的時候得到好的回饋，紫薇在車裡不斷想找人猜拳，還說「我已經體會到強者的心境了，那就是一心求敗」。
但因為愛麗絲需要開車，梔子花在看著窗外發呆，所以只有我能成為她的對手。
紫薇後來則是全身發抖，以「連敗十五場」的猙獰表情踉蹌摔下車子，孤單撐著傘返回宿舍，「命運之神偶爾也是會站錯邊啦！」紫薇甚至這麼喊。
她說的也算是有道理。不過假如連續站錯十五場，代表命運之神早就躺下來摳腳了吧？我看了都有些於心不忍，同時深刻明白泰迪是個好人。
梔子花這次也沒多說什麼，安安靜靜地回到學校。與上次不同，她們兩個這次安分多了。
車裡又只剩下我跟愛麗絲。
我搖下車窗，讓空氣流通。車內隱約有著霉味。
雨連續下了快一個禮拜。
等待紅綠燈的時候，愛麗絲打開手機，挑選想聽的歌。雖然車內的播放器是錄音帶專用，不過市面上存在著轉接用的音源接頭，能夠直接連接手機。由於音響老舊，歌聲彷彿蒙上一層濾鏡。
我們終於離開九零年代。
這次的選歌，節奏較為輕快。伴奏以吉他跟貝斯為主，女性歌聲跟隨反覆的旋律描繪夜晚的生活，由於歌詞不複雜、旋律固定，很快就能讓人哼上一、兩段。
我詢問愛麗絲歌名，結果她說了一段我聽不懂的外文。歌名不是英文。她接著又說，這種音樂類型被稱為城市流行。
我問她是在哪個城市流行，愛麗絲回答是起源於經濟泡沫時期的日本。還說她的媽媽喜歡在她小時候哼這種類型的曲子。原來所謂離開九零年代，是回到八零年代啊，我忍不住這麼想。
我多少能理解想在這時候聽些老歌的心情。
車子後來上了外環道。
沿著先前走過的路，我們的話題也跟先前差不多。像是聊聊梔子花跟紫薇，或是聊聊明天該做什麼。
愛麗絲的手指，輕輕敲打起方向盤，一如既往地，「戒指啊……」
「戒指怎麼了？」
「泰迪手上還是戴著婚戒。」愛麗絲說。
「可能是戴習慣了。」
「或許吧。」她打了方向燈，按下喇叭，「就像我開車也開習慣了那樣。」
「妳喜歡開車嗎？」
「一開始是因為店裡有載貨的需求，我才去學開車。這技能對我來說就只是普通的工具。」
「但現在這技能派上用場了。」
「你會開車嗎？」
「不會，因為我沒有這需求。」我搖頭，「就算我跟我媽媽住在一起，平常也是各過各的生活。一個人過日子是不需要開車的。」
「所以……就只是一直在畫畫？不做別的事情？」
「是啊，一直畫，然後一直畫。」
「你這個人還真可怕。」愛麗絲笑了出來。
儘管梅雨仍在持續，今晚的雨卻比較小。
有的時候，車子的雨刷會停下來。但這裡畢竟是城市，還是因為光害而看不見星星。
隨著車輛前進，附著在車窗上的雨珠逐漸被拉往後方的世界，我看著被拉長的雨珠，順便凝望遠方的城市。
隱約看得見天際線。看得見高樓，看得見百貨公司，也看得見先前愛麗絲說過、蓋了十年都蓋不好的財團商用大樓。
車窗的雨珠折射著路燈，有些刺眼。
我聽著音樂，注視發光的部分，「咦？」然後忍不住感到疑惑。
發光的部分緩慢移動到另外一顆水珠。這時候我才發現那並非光線的折射，而是外頭真的有東西正在發光。搖下車窗，我看見遠方的天空憑空出現好幾道亮光。
而且是從天空的某個地方開始擴散，能推算出輻射點。
是流星。
但如果那些物質墜落至地球，則被稱為隕石。
「有顆隕石特別大。」愛麗絲空出右手，伸出食指，「你看那邊，有一顆特別亮的。想許願可以許願喔。」
「許願要閉上眼睛嗎？」
「你不要這樣啦，哪有人會做出這種像小女生的許願姿勢。」
「愛麗絲妳呢？」我問。
「你想許願就許願，我要開車。」
她嘟起嘴，挪開視線。
原來魔法少女都不許願的嗎？原本想這麼調侃她，後來想想還是算了。突然想到以前某位在飲料店工作的朋友，那個人說自己已經好幾年沒喝飲料了。或許這兩者的性質差不多。
因為那些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會拒絕身陷其中。
我對流星其實也沒抱有太多憧憬。
後來也只是看著。
至於愛麗絲所說的那顆特別亮的隕石，隨即在天空發出一道亮光，接著四散成更加小的流星。
小小的流星雨。
那是由魔法少女所製造，人造的流星雨。我第一次親眼看見，覺得達成心裡某個條件，於是偷偷閉上眼睛。
要許什麼願望呢？
簡單一點吧。
願望盡量不要給旁人帶來負擔。
我希望愛麗絲可以保持現有的生活。
僅此而已。
「文竹你有看見剛才的那個嗎？」愛麗絲的語氣異常開朗。
「哪個？」
「剛才那個流星超級漂亮的，那是做了很多年的魔法少女才有辦法弄出來的流星喔。觀賞性很高喔。」
「原來看得出來是老手嗎？」
「我們雖然習慣說『阻擋隕石』，但如果正面迎擊隕石，會消耗我們很多力氣。一來是必須承受隕石的衝擊，二來是會導致隕石減速。如果隕石減速，在隕石爆炸後就必須一塊接著一塊去處理沒有燃燒殆盡的隕石碎片。」
「所以訣竅是要讓隕石維持速度，讓它們持續在大氣層燃燒？」
「算是那樣。也就是說，如果你是個從業多年的魔法少女，你就能夠在切割隕石的時候不讓它減速，並且讓小隕石形成可以穩定飛行的形狀，然後持續增加氣壓，不讓隕石脫離絕熱壓縮的狀態……」
愛麗絲一面說著，一面騰出右手跟我講解。她反覆握拳、攤開手指，說明隕石四散的情形。那是愛麗絲在身為魔法少女的這些年所學到的知識。
她花了相當多時間鑽研。
儘管排斥魔法少女的機制，但她依然為了守護他人的這件事投入精力。
所以我希望，這樣的人可以留在地球。
隕石啊。
如果魔法少女到最後真的會變成隕石離開地球，那麼現今來到地球的這些隕石，是不是也代表一條又一條的生命呢？一條生命消失在夜晚，待在地表的人們卻是大喊著「哇，快許願」。
因此我的願望，說不定異常奢侈。
「這也是一個專業領域呢。」我看往窗外，試著不讓情緒改變表情。
「文璿也很擅長處理流星喔。」
「是這樣嗎？」
「她喜歡將流星處理得像煙火那樣。」愛麗絲說。
「有辦法做到那種程度嗎？」
「要在一瞬間將隕石大量切割，然後掌握各個方向的所有碎片，確保碎片在落地前剛好燃燒殆盡。與其說是有個人特色，不如說是難度太高了，所以其他魔法少女不願意做這件事。反正薪水是固定的。」
「但看到的人一定會很開心。」
「我是在升上高二的暑假看見的。」
「那時候妳是魔法少女了嗎？」我問。
「暑假的時候還不是。」
愛麗絲岔開話題，說現在播的那首歌她很喜歡。
她晃起上半身，心情似乎不錯。
歌曲風格與先前的曲子相同，皆為城市流行。旋律挺適合百貨公司的咖啡廳，像是單身的人獨自在夜晚工作時會聽的曲子。
愛麗絲聽完前奏，才接續話題：「文竹，你記得我之前說過，高中的時候有男生騷擾我的那件事嗎？」
「還有印象。」雖然那不能說是騷擾，接近於性犯罪，但我沒多說。
「其實我一直都有被騷擾的經驗，無論是在成為魔法少女之前，還是在成為魔法少女之後。」
「我很遺憾。」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跟你說聲抱歉，雖然你可能不在意。」
「為什麼？」
「一開始跟你見面的時候，我以為你也是那種人。」愛麗絲抿著嘴唇，「就是啊，利用妹妹的名義約她的朋友出來，還約到旅館的那種人。」
「……這不能怪妳。」
「其實我原本還真的是打算好好修理你。有段時間，我甚至把這當成興趣。」
「如果妳真的想修理那種人，妳打算怎麼做？」
「我畢竟是魔法少女，要是利用充滿愛與希望的力量打斷別人手腳，你覺得傳出去能聽嗎？」愛麗絲笑到一半刻意看向我，「所以頂多是讓你發自內心地從樓梯上摔下去，然後不小心被鐵鎚砸到腦袋。」
「這肯定是發自內心地從樓梯上摔下去，我感受得到。」
「你看，我已經可以用這話題跟人開玩笑了。哼哼。」
「……」
「以前是完全沒辦法，因為那本質上就是心理創傷。」
「現在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我看往擋風玻璃上碎開的雨滴。
「以前有段時間是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轉了班級，又轉了學校，可是新的學校沒辦法給我新的生活。」愛麗絲深呼吸，「……文璿是在那時候讓我看見流星的，她為我準備了很漂亮的流星。某天晚上，我們坐在堤防，身上的校服也不一樣了，因為不同學校。但是文璿還是願意在我面前變身，然後讓我看見流星。」
「像煙火一樣的流星。」我邊說邊想像起畫面。
「嗯，那時候的記憶也像煙火一樣漂亮。」
「所以這件事肯定就是妳這些日子的動力。」
「那文竹，你的動力又在哪裡呢？」愛麗絲原先用來敲打節奏的食指停了下來，安穩握住方向盤，「我的意思是……文璿雖然是妳的妹妹，但是她有她的家庭，你也有你的生活。你願意為了她做到什麼地步？」
「為什麼這麼問我？」
「因為這是一個連環殺人案件，不是嗎？」愛麗絲收起笑容。
「我不是魔法少女，應該不需要擔心會成為目標吧？」
「我的意思是說，我有可能有危險。」
「……」
我思考後，明白她的意思。
——我有可能面臨危險，甚至面臨死亡。
——所以請你不要放感情在我身上。
我猜愛麗絲想說的是這些。
雨刷發出刺耳的聲音。
雨勢暫停了，但愛麗絲沒關掉雨刷，導致雨刷運作時不斷抖動。
擋風玻璃殘留雨刷抖動時落下的水痕，水痕看起來像五線譜。
城市流行啊。
聽著歌，我不禁思考經濟泡沫時期的人在想些什麼。亞洲金融風暴時期，那些人又在想些什麼呢？
然而這些提問可有可無，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愛麗絲伸出手，調整音響的音量。
音樂仍沒有離開我們，只是我們變得更加容易聽見雨聲。愛麗絲願意聽見我的答案，而我也願意為此思考，我覺得這可能就是我一直以來在追求的關係。
「愛麗絲。」我望著她的側臉，「妳開車的樣子符合妳這個人給我的印象。」
「嗯。」
「妳的耳環掛在左邊的耳朵，所以從我這邊看過去，總是會先看見妳的臉，然後才是耳環。妳的側臉很漂亮。」
「嗯。」她眨了眼睛，下意識撫摸自己的左耳。
「在我看見魔法少女的身份之前，我總是先看見愛麗絲這個人的長相，還有先聽見愛麗絲這個人所說的話。」
「……」
「如果妳喜歡單純一點的關係，我不希望妳是以魔法少女的身份來表達，而是以愛麗絲這個人的身份來表達。那樣一來，我才會覺得這段時間的對話有它的意義。」
「你平常都是這樣騙女孩子的嗎？」她笑著問。
「妳不只長得可愛，而且還很聰明。」
「夠了夠了，文竹你的職業病跑出來了。不愧是常常接觸女孩子的人。」
「平常如果不說這種話，那些委託我畫畫的人是不會乖乖待在椅子上的。誰叫魔法少女都是國小生居多。」我邊說邊回憶起今天凌晨看見的那六條少女的手臂。
「這也沒辦法，肉體一旦年輕，精神年齡也會成長得比較慢。」愛麗絲用食指敲打著方向盤，「如果蹦蹦跳跳之後不會受傷，人當然會一直蹦蹦跳跳，會變得像紫薇那樣。」
「那妳呢？」我問。
「怎麼回事，你嫌我老？」
「妳想要我嫌妳嗎？」
「欸，先生你的職業病又跑出來了。」
「如果是自己的選擇，那還能夠叫做病嗎？」我問。
「看人數吧。」愛麗絲猶豫了一會，「因為會畫畫的人不多，所以你做的事情會被叫做病。」
「那什麼才不是病？」我又問。
「嗯——好問題。」愛麗絲露出笑容，「我們不是常說『生老病死』嗎？既然大部分人的一生都可以用這句話帶過，那麼就代表『生』、『老』、『死』不能算是病，其他都是病。」
「病的數量也太多了吧？」
「是的。」愛麗絲挑動眉毛，叼著菸，「民主是病，獨裁是病。共生是病，寄生是病。博學是病，無知是病。」
「那妳覺得我們的關係是一種病嗎？」
「要看是哪種病囉。」愛麗絲嘟起嘴。
「那醫生妳覺得，這種病好得快嗎？」
「只能慢慢等它變好，或是等它變壞。」愛麗絲放慢說話的速度，似乎是在替自己爭取思考的時間。
「那妳希望等它變好，還是等它變壞？」我笑著追問。
「欸，你很煩耶。你以前一定是那種讓老師很討厭的小孩子。」
愛麗絲笑著晃起上半身。
我於是伸手調整音響的音量，讓愛麗絲喜歡的音樂重新填滿這裡。
後來我乾脆閉目養神。
如果愛麗絲是個不重視文璿的人，我說不定不會注視她這麼久。
但凡事都有它的代價。
流星有流星的代價。
我也有我的代價。
愛麗絲是有可能會離開我的，我跟她都明白這件事。
「文竹。」
「怎麼了？」我仍閉著眼。
「你想吃消夜嗎？」
「可以啊。」
「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夜市呢。」黑暗中，愛麗絲嘆了口氣，「如果沒有夜市要怎麼辦？」
「回家吧。」
「回誰的家？」她問。
「妳決定。」
「那就……一樣去你家吧。」她說。
「我媽之前說，希望妳可以少抽一點菸。」
「我們這樣算是在交往嗎？」
「不算吧。」我想了一下，「妳看那個『奇美拉製造機』沒有盯上妳。」
目前遇害的魔法少女，都擁有穩定交往的對象。
不曉得是不是巧合。
還是兇手真的是瞄準有伴侶的魔法少女呢？
算了。
如果「生」、「老」、「死」是命中注定的。
我想好好享受「病」的時候。
文字遊戲是一種病，喜歡聽愛麗絲說話也是一種病。
「我沒想過自己會跟你做這種事。」愛麗絲小聲地說。
「明明什麼事都還沒做。」
「有，對我來說已經有做了。」愛麗絲壓低聲音，試著在莫名的時間點發起脾氣，雖然聽起來就像是在撒嬌，「這台車是我媽媽的車，我很喜歡這台車，我還沒有用這台車載過其他男生。」
「……」我縮起身子，繼續閉著眼，嘗試找個舒服的睡姿。
難得聽見她這種語氣，感覺還不錯。
彷彿一個半夜離家出走的小孩子，挺可愛的。
「說話啊。」她搖動我的肩膀。
「我很感謝妳。」
「……說大聲一點啦，再說一次。」愛麗絲仍做著無謂的反抗。
「我才不要。」我忍不住笑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