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的容器

本章節 8420 字
更新於: 2022-09-25
  國家級警報
  [隕石速報]06/07
  19:22左右 東北外海發生隕石墜落,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

  文璿身為魔法少女所擁有的花名為黑鸚鵡鬱金香。
  花瓣邊緣宛若鸚鵡的羽毛,顏色則以黑色為基底,隱約帶有深紅。
  由於魔法少女無法被相機拍入,所以文璿的遺照採用國中時期的照片。
  她是在國三的暑假成為魔法少女,長相從那時候開始就沒改變了。
  直到離世。


  文璿的後事,我與家人全權交由殯儀館處理。
  晚上約莫七點半的時候,我來到殯葬會館。
  梅雨持續了好幾天。
  走入室內時,溼答答的鞋印落在館內入口鋪設的紙板上。我看著各式各樣的腳印,思考有哪些人來過。
  媽媽替文璿選了擁有獨立空間的靈堂,說是能夠招待前來弔唁的賓客。但我覺得,她純粹是不想在這些日子裡接觸太多陌生人,也不想看見其他死者的遺照。
  可能是下雨的緣故,靈堂空蕩蕩的。
  我一眼就看見坐在靈位前方的媽媽。這裡只有我跟她。
  她身穿純黑西裝,紮著一個較低的馬尾,手裡拿著自己平時裝水的保溫瓶,望著遺照發呆。
  我坐在她身旁。鐵管椅發出缺乏潤滑的聲響。
  媽媽沒有將臉轉過來的意思,所以我陪著她一起看往前方。一起看著文璿的遺照。
  我們彷彿公車上並排而坐的陌生人。
  就算開口說話,也只是聊著類似於公車會開往哪個地方的話題。
  「等一下大概九點的時候,會有師父過來替妹妹做七。」媽媽這麼說,接著打開保溫瓶。
  「文璿有宗教信仰嗎?」
  「我有。」媽媽喝了口水,「至少我有。」
  「爸那時候也有做七?」我們家是單親家庭。
  「現在的流程都簡化了,不過這次我想替妹妹做得完整一點,可能會延長到四十九天吧。這樣平常也可以過來看看她。」
  「我沒意見。」
  「身體只是容器。」
  「容器啊。」我咀嚼著這個詞。
  「以好人的身分死去比較重要,葬禮只是形式。」媽媽先是看向我,接著往前看。
  我原本以為她是在說遺照,思考一下才發現她是在說遺照前的供桌。
  供桌擺滿鮮花。
  鮮花是請專人打點的。由於是喪葬,鮮花以菊花為主。大量的花朵透過擺放的高度、距離,令人聯想到宇宙的星系。而黑色的帆船行駛於星系之間。
  帆船的黑色,來自於黑鸚鵡鬱金香本身。
  以白色鮮花為背景,鬱金香蜷曲的黑色花瓣格外醒目。
  其花語為神秘。
  或是憂鬱的愛情。
  不過,供桌上不只有這兩種花,還看得見其他人的獻花。有些為鮮紅,有些則是白中帶黃,除此之外也有紫色、橘色。看起來五顏六色,熱鬧得不像葬禮。
  葬禮的獻花其實不應該出現那麼鮮豔的顏色,不過既然媽媽允許了,就代表是特殊的狀況。
  「你看,很熱鬧喔。」媽媽將上半身靠過來。
  「突然多了很多沒看過的花。」
  「是今天凌晨的時候,一群小朋友送過來的,都是女生喔。她們拉著推車過來,因為推車聲音很明顯,她們一邊說對不起,然後一邊把這些花載過來,最後還上了香。她們真的很可愛。」
  「有頭銜嗎?」
  「她們說,自己是代表茜草科還有千屈菜科的魔法少女。」
  「……妳這樣說,我還是不清楚自己到底認不認識她們。」畢竟我不是植物學家,我只負責畫畫。
  「但妹妹認識她們,這樣就夠了。」
  「是啊。」我點頭同意。
  「我明明沒有對外發通知,是你發了訃聞嗎?」
  「我沒有發。」我想了一會,「我只聯絡她的朋友。」
  「聯絡啊,警察最近有打電話給你嗎?」媽媽突然這麼問。
  我搖搖頭。
  媽媽沉默了一會,才接著說:「我也沒接到電話,代表真的沒消息了。」
  「……」
  「不過,我們能做的都做了。葬儀社的人確實是專家,妹妹已經跟以前的樣子差不多了。」
  「嗯,那樣就好了。」我無聲嘆了一口氣。
  文璿遇害之後,所失去的不只有生命。
  連身體的一部分都被兇手帶走了。
  被帶走了左手。
  雖然不明白文璿的左手有什麼特別的用途,但很有可能會出現在別人的屍體上面吧,如同當時她的屍體與另一位魔法少女縫合在一起那樣。
  據說死者如果遺體不完整,對來世有不好的影響,所以我們請人替文璿做了左手的替代品。這已經是宗教層面的話題了。
  但撇開宗教,對家屬來說能看見替代品也比較好。就外觀而言。
  「你對小果薔薇還有印象嗎?」媽媽詢問我。
  「有。」小果薔薇的屍體當初是與文璿一起被發現的,「怎麼了嗎?」
  「我跟小果薔薇的媽媽通過幾次電話,她媽媽也有過來上香。」
  「之後也打算過去一趟嗎?」
  「看狀況,或是看心情。」
  「如果沒特別想認識這個人,感覺不去也沒關係。」
  「是沒錯,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媽媽抬頭看了一眼文璿的遺照,「聽說小果薔薇也少了一些部位。」
  「是這樣嗎?」
  「眼睛的部分不見了。」媽媽仍看著桌面的供花。
  「……」
  「連一點殘渣都沒留下來,跟妹妹的左手一樣。」
  「不曉得其他人是什麼狀況?」我說。
  「其他人是誰?」
  「應該還有其他受害者。」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黑色襯衫,「妳看,文璿男朋友明明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也沒有不在場證明,可是警察完全沒有把他抓起來的意思,就代表警察那邊已經另外有想法了。」
  「我們身邊已經沒有魔法少女了,這件事已經跟我們沒關係了。」
  「好吧。」我識相地打住話題。
  靈堂靜悄悄得不可思議。
  雖然雨水敲打著這所會館的鐵皮外牆,心裡卻安靜無比,好像所有的想法都會被放大,都有可能被偷聽到的感覺。
  「有人來了。」
  媽媽沒有回頭,語氣平淡,「不像師父的腳步聲,像年輕人。」
  我回過頭,發現她的直覺是對的。
  是前來弔唁的愛麗絲。
  與幾天前不同,她換了一個髮型,在後腦偏高的位置留了一顆丸子頭,前面則抓出蓬鬆的瀏海,頸部曲線看得一清二楚。
  脖子戴著細細的珍珠頸鍊,並穿著帶有領子的五分袖上衣,搭配過膝的平整長裙、丹數低的黑色絲襪,還有高跟鞋。除了沒辦法改變的部分,基本上是黑色的。
  垂掛在左耳的百合造型耳飾顯得突兀,粉紅色長髮也是如此,不過那些是魔法少女的證明,會跟隨她直到退役。
  「……」
  愛麗絲捧著裝有鮮花的玻璃花瓶,向我們點頭致意,然後走向文璿的靈位。
  她手裡的花,名為香水百合。少女將代表自己的花朵放在靈堂,希望夥伴能安心前往來世。
  媽媽從座位起身,幫愛麗絲點了香。
  上完香之後,她們簡單交談幾句,不過我聽不見內容。媽媽壓低聲音,將臉靠近愛麗絲的耳邊,臉頰幾乎要碰在一起。到底是說了什麼呢?
  她們兩人後來離開會館,我猜是去瞻仰遺容了。
  梅雨沒有停止的跡象,連蟬的鳴叫聲都聽不見。
  想了想,我乾脆閉眼休養。我讓手肘撐住膝蓋,低頭彎腰著,打算就這樣等待她們兩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見腳步聲。
  由於處於半睡半醒,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在我附近了。
  媽媽重新回到我身旁的座位。
  發現我醒了,媽媽以一種懷念的叮囑語氣說:「我知道你沒有抽菸,可是你還是要注意一下。」
  「有味道嗎?」
  我皺起眉頭,捏住自己的領子,想聞看看味道。似乎真的有味道。
  雖然輪流替換幾件黑色襯衫,不過看來洗衣機並沒有洗掉菸味。
  最近跟愛麗絲獨處太久了。
  「你也不要去罵她,用唸的就好。你可以跟愛麗絲說,請她少抽一點菸。二手菸對我們的身體也不好。」
  「不是妳想的那樣。」
  我有點慌張。
  媽媽似乎會錯意了。
  「都幾歲的人了。」媽媽往後躺,讓椅背分散體重,「你其實可以避免我知道這件事,卻因為嫌麻煩而不去做,這就是你跟愛麗絲之間的關係。」
  「……」
  「我不想看男生臉紅。」
  「我沒有臉紅。」我忍不住嘆氣。
  「少喝酒,然後不要去抽菸。」媽媽閉上眼,講話帶有一點鼻音,「你爸如果想管你,應該也只會說這些話。」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印象中沒喊過幾次爸爸。
  媽媽後來哼起了歌。
  很久沒聽見了,以前她準備晚餐時經常哼這首歌。是某捲錄音帶裡的老歌。歌詞裡,印象裡反覆出現「憂傷」、「走一回」這些句子。那是我的童年回憶。
  媽媽換新車後,車子裡面就沒有錄音帶的播放器了。
  歌聲告了一個段落,媽媽重新望著文璿的遺照,「這邊我來處裡就好。」
  這邊如果由媽媽來處裡,那我呢?想了想,我抱著嘗試的心情看往自己的後方。
  果不其然。
  原來媽媽是那個意思。
  愛麗絲就站在靈堂的入口正中央,拿著兩把雨傘。


  我與愛麗絲的關係有點微妙。
  她說過自己想抓住將文璿分屍的兇手,後來也真的在著手這件事。她的人脈異常廣闊,似乎有辦法從警方那裡拿到第一手資料。老實說,我完全幫不上忙,卻還是保持著聯絡。
  愛麗絲希望我每天都能畫下她的外表變化,因為她看不見自己的臉。她甚至害怕自己的五官會漸漸消失。
  我不理解那樣的恐懼。
  但既然害怕,就代表存在那樣的可能性。由於她並非我唯一接觸過的魔法少女,所以我願意相信她。
  然而我能夠奉獻出的,卻也只有稱讚她「今天也很可愛喔」這點。不過至今尚未看過不可愛的魔法少女就是。
  弔唁結束後,愛麗絲跟我離開了殯葬會館。
  我們一人撐著一把傘,走在人行道上。
  兩人都身穿純黑的服裝,接連踩過相同的水坑。
  愛麗絲走在我的前方,一手撐著傘,另一手抱著胸,似乎是不想讓手肘淋到雨。
  「可以去你家嗎?」愛麗絲繼續踩著水坑,高跟鞋與絲襪都被弄濕了。
  「什麼?」
  「我剛問過你媽媽,說我想要看一下文璿以前的房間,然後住個幾天,她最後答應了。我覺得那邊應該有我想要的線索。」
  「我家都沒什麼打掃,妳要有心理準備。」
  「我家也差不多,完全沒有想打掃的心情。」愛麗絲說完後,抬起手肘,似乎是想要從包包裡拿東西出來。
  她撐的是摺疊傘,導致手肘暴露在梅雨之中。
  我讓自己的傘稍微靠近她,替她擋雨。
  過了一會,愛麗絲拿出一串鑰匙。
  由於要挑選鑰匙,她用臉頰跟肩膀夾住雨傘的握柄,卻導致雨傘搖搖晃晃。
  我幫妳拿吧,我這麼提議。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愛麗絲似乎習慣自己來處裡眼前的一切。
  在鑰匙串當中,她挑出一把塑膠部分已經氧化、產生裂痕的鑰匙。上面有豐田的標誌。車鑰匙?
  愛麗絲將鑰匙插入身旁的汽車鑰匙孔裡,然後轉動。
  那是一台烤漆剝落的休旅車,是紅色的豐田瑞獅。四個車門都有鑰匙孔,透過車窗的玻璃看得見裡面的車窗是手搖式,可能連中控鎖都沒有。
  「妳的車?」我這麼問。
  「對啊,有意見嗎?」
  「沒什麼意見,這台車看起來……很保值。」
  「別這樣嘛,這種手排車有很多好處的喔,我平時總不可能開我的跑車去載貨嘛。嘿咻!不過就……座位有點高……可惡……嗚啊!」
  愛麗絲迅速將包包丟進車裡,然後爬上駕駛座。
  確定她上了車之後,我來到休旅車的另一側。雖然烤漆剝落了,但車子本身感覺有好好整理。
  透過車窗,我看見愛麗絲從駕駛座吃力地伸出手,捏住副駕駛座車門上面的桿子,然後往上拉動。那是用來上鎖車門的裝置,我記得有專有名詞。
  我對老車沒什麼意見。
  畢竟人都會變老。
  「哇喔,妳這台車可以放錄音帶耶,妳看這裡有播放器。」我忍不住說。
  「是可以放啦,你前面的置物箱裡面有些錄音帶,不過我的歌都沒有更新喔。」
  「錄音帶本來就不好找。」
  「是這樣說沒錯啦。」愛麗絲笑了笑,「那我們就出發囉。」
  我們分別繫上安全帶。
  發動引擎後,愛麗絲請我搖下車窗,幫她調整後照鏡。她的手勢反覆在「推出去」、「拉回來」之間來回,好不容易才解決。接著,她舉起手調整擋風玻璃正中央的長條形後照鏡。
  後照鏡中間掛著護身符。護身符晃啊晃的,上面寫著行車平安。
  「不過,文竹啊。」愛麗絲說:「在出發之前,我們可能要先去紫薇的宿舍一趟,還有梔子花的。」
  「為什麼?」
  「要不要直接問她們呢?」愛麗絲笑著看往鏡子裡的汽車後座。
  我扭頭看往後座。
  兩顆腦袋躲在後座的椅墊後方,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現身。
  妳們快出來啦,愛麗絲又喊了一聲。
  紫薇先是「嗚啊啊啊為什麼會被發現啊」地翻過椅背,摔在椅墊上方。
  梔子花則是按住自己的裙子,以不走光為前提,整個人壓在紫薇的身上,讓紫薇發出「嗚噗咳」這種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壓扁的慘叫。
  而他們兩人,衣著都是黑的。
  先前或許也去弔唁過。
  
  
  「為什麼我們不可以跟過去?」
  紫薇抓著駕駛座的椅背,將腦袋探往前座。
  愛麗絲打了空檔,讓車子緩緩在紅綠燈前方停下來,卻沒有回答她。
  吹得到冷氣嗎?愛麗絲這麼問我。
  我回答有。
  愛麗絲接著又對後座詢問有沒有吹到冷氣?紫薇的提問就那樣輕描淡寫地被帶過去了。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愛麗絲這種冷處理的方式。冷處理是暴力的一種。
  有段時間,車內靜悄悄的。
  雨刷來回運轉,彷彿擺在鋼琴上方的節拍器。等到節拍變得比較緩慢,愛麗絲嘆了一口氣,她似乎受不了大家悶不吭聲的氣氛。
  「好啦,給妳們兩個一次機會,只有一次喔。」愛麗絲抬頭看著後照鏡,「妳們兩個如果知道接下來目的地在哪裡,就讓妳們跟過來。」
  「我知道!一定是——嗚!」
  紫薇舉手搶著想回答,結果被梔子花摀住嘴巴。
  梔子花不發一語,面無表情地注視紫薇掙扎的面孔。
  等到紫薇求饒,她才用手指抵住自己的嘴唇,「機會只有一次。」
  說得對。
  機會只有一次。
  而且根本不能說是機會,我明白愛麗絲是刁難她們。
  因為實際上,現在開車的路線根本就不是前往我家的路線,代表愛麗絲已經鐵了心,準備送她們回家。我明白愛麗絲不想捲入其他人的心情,我也不願意去想像紫薇或是梔子花等人的葬禮。
  於葬禮綻放的花,無論再怎麼漂亮,終究是以美感麻痺悲傷的手段。
  「大姐。」梔子花有著雙眼皮,以及臥蠶,眼神似乎能直視靈魂,「我可以,跟紫薇討論嗎?」
  「可以。」愛麗絲回答得十分爽快。
  「討論好才回答,對不對?」梔子花又問。
  「可以啊,妳們開心就好。」愛麗絲用食指在方向盤敲著節奏,然後比出數字一,「不過我還是再說一遍,回答的機會只有一次喔,猜錯就回家,就這麼簡單。」
  梔子花沒有回答。
  她的身體幾乎沒有動作,就只是看著擋風玻璃,然後轉動眼球,看看我,接著又看往紫薇。
  「討論啦,喂。」紫薇推了推梔子花的肩膀。
  「好。」
  「再不快點的話,等下我真的就要下車了啦……」紫薇鼓起臉頰。
  「大姐跟大哥,應該不是想回去『立花』。」梔子花的嗓音只比雨聲大一點,「立花已經幾天沒進貨了,雖然今天公休,但明天也沒辦法營業。就算是去立花的二樓也不合理,大姐已經把行李整理出來了。這幾天至少不會住在那裡。」
  「對對對!就放在車子後面,有兩個收納箱全部都是衣服耶!哇靠,大姐還在裡面放了超薄的蕾絲戰袍,超級色超級可怕的!那個已經不是衣服了吧?」紫薇敞開雙臂,擺出驚世駭俗的表情。
  「妳們兩個。」愛麗絲瞪了一眼後照鏡,「討論要有討論的格局。」
  「對!格局!說得好!我們人的一生都是在追求格局!」
  「紫、紫薇……我還沒說完……」
  梔子花按住紫薇的嘴巴,終於認清只有自己才有辦法跟自己討論,「再來是文璿姐的部分。大姐不會為了做某件事特地出門,這次也是故意等到文璿姐的頭七才出門,然後等大哥先進去靈堂一段時間,接著才進去,代表大姐抱著某種目的。那種目的,應該是針對大哥的家人。」
  「喔喔,是這樣啊!看來我們的討論終於有結果了。」紫薇恍然大悟。
  唉。
  紫薇啊,妳的參與程度之低,要恍然大悟的事情應該還不少。
  不過我當然沒加入話題,畢竟我掌握謎底,不說話比較不容易出錯。
  「所以。」梔子花將臉朝我湊過來,讓我忍不住閃躲,「大哥,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我……」
  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於是看往正在開車的愛麗絲。
  愛麗絲說沒關係,先說出問題才決定要不要回答。
  「我想問大哥,請問文璿姐跟你住在一起嗎?」
  「……」
  「文竹,你可以回答。」
  「我們不住在一起。我妹妹先前跟她男朋友一起住。」我說。
  「只有跟男朋友一起住嗎?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
  「所以,大姐妳應該。」梔子花咬住食指關節,然後鬆開,「現在不是打算跟文璿姐的男朋友住在一起,我想是這樣。那麼,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個。」
  休旅車緩緩停了下來。車子停在路邊。
  看往外頭,行道樹在夜晚的天空底下滴著水珠。
  我們來到大學的正門口。
  聽見手煞車被拉起的聲音。引擎熄火,車輛的震動停止。愛麗絲解開安全帶,轉身看往後座,想聽梔子花最後的答案。
  「大哥跟大姐。」梔子花用手摀住笑容,「單純想去汽車旅館吧?」
  「對!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知道梔子花最懂我了。」紫薇鼓起掌。
  「紫薇,妳的學校到了,妳下車。」
  愛麗絲皮笑肉不笑地說著。
  發現答案是錯的,紫薇顯得有些灰心。
  不過當愛麗絲借了她車內最漂亮的傘之後,她的心情似乎比較好了。
  我將手伸出窗外,跟紫薇告別。
  紫薇走路時有著明顯的擺手習慣,能透過擺手的高度來確認她的心情。她的心情還不錯。
  紫薇應該沒戲份了。
  視野重新拉回休旅車內部。
  愛麗絲沒有馬上發車,而是叼著一根沒點燃的菸,看向後照鏡。後照鏡裡,彷彿有件連身裙漂浮在後座,「梔子花,妳明明就快要答對了。」
  「紫薇下車了,所以我也想要回宿舍了。」
  「好吧,回家路上想聽個歌嗎?」
  愛麗絲用食指敲了敲車子內建的錄音帶播放器。
  然後嘆了氣,將菸收入菸盒。
  梔子花沒回答。
  她將臉靠近車窗,身影映照在隔熱貼紙上頭。
  側臉美麗得宛如人偶。
  然而臉部在隔熱貼紙裡卻是一片空白。
  梔子花就那樣沐浴在梅雨,以及九零年代的旋律裡。


  梔子花就讀另一所大學。
  送梔子花回宿舍之後,我開始替愛麗絲指路。
  不知不覺來到深夜了。為了節省時間,她將車開上外環道。
  錄音帶的磁帶出現狀況,所以後來沒有繼續聽歌。
  兩人都搖下車窗,讓外頭的晚風灌入車裡。皮膚偶爾會沾上雨滴,雨滴接著又因為風而蒸發,留下乾爽的餘韻。
  「梔子花在我店裡工作得最久。」愛麗絲伸出手撥動後照鏡下方的護身符,「因為她跟文璿是同一種人。」
  「哪種人?」
  「都太像魔法少女了。」愛麗絲一旦提到文璿,表情總是有些感傷。
  「『像魔法少女』又是什麼意思?」
  「講起來或許有點抽象,但就是靈魂太乾淨了。」
  「難道乾淨不好嗎?」我問。
  「靈魂乾淨的人,容易看見事物的本質。」
  「也就是……」我想了想,「如果通俗一點的說法,代表她很聰明?」
  「是天才。梔子花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很久沒遇到那種人了。」我回憶剛才的狀況,「她問我問題的時候,我稍微遲疑了一下,現在想想,光是遲疑這件事就給了梔子花提示。她不光是推論,臨機應變的能力也很可怕。」
  「你後來回答得那麼順暢,就是在提示梔子花,謎底並非對話中的那個地方,所以她肯定明白,我現在打算去你家。」
  「天才啊……啊,前面要準備下交流道囉。」我說。
  「好。」愛麗絲打了往右的方向燈,緩緩靠右,「梔子花其實現在已經比較像個普通人了,還交了一個男朋友。」
  「她以前很誇張嗎?」
  「是誇張嗎……應該說,梔子花以前安靜得太過分,好像坐在位子上,整個世界就會像她所想的那樣轉動,實際上她的計算也幾乎是對的。」愛麗絲垂下肩膀,「我很久沒用這個詞了,但是……我以前在心裡都偷偷叫梔子花『理性的怪物』。在我心中,她幾乎跟文璿重疊了,所以我才特別照顧她。」
  「梔子花感覺不像是壞人。」
  「她不是壞人,這次也只是想要幫上忙,但是反而會導致一些問題。」
  「反而?」
  「她肯定找得到殺害文璿的兇手,可是也肯定會死在兇手的手裡。因為她的實戰經驗不夠,偏偏她又有實戰的天分。與生俱來的自信會害死她。」
  「妳對她的評價還真是全方面地高啊。」
  「你想玩稱讚遊戲,我也可以稱讚你啊。文竹你好棒喔,哼哼。」愛麗絲笑得很開心。
  「這個我心領了。」我搔搔頭,「不過也有點好奇,魔法少女的戰鬥是什麼形式?以前就算看到,也都距離我們很遠,只看得見一點一點的亮光。」
  「魔法少女主要分成兩種。」
  愛麗絲讓握住方向盤的雙手分別比出食指。
  然後她接連放下食指,「一種魔法少女有辦法簡易變身,另一種是沒辦法。」
  「什麼是簡易變身?」
  「像這樣。」
  才剛說完,車內突然發出一陣亮光,光線的強度約等同於汽車頭燈。
  我重新睜開眼睛,發現愛麗絲的右手戴著漆黑的蕾絲手套。手套修飾了手指的形狀,蕾絲上的花朵連接彼此。
  看起來是魔法少女的正裝。
  但只有右手。
  「這就是簡易變身,變身的面積可以由自己決定。」愛麗絲補充,「也有人稱為局部變身,但事實上,我覺得『無詠唱變身』是最適合的說法。」
  「也就是,直接省略變身台詞?」
  「有時候我們會遇到來不及變身的狀況,如果這時候會簡易變身就能度過難關。這樣吧,舉個例子好了。」愛麗絲側過頭,讓食指對準前方,「文竹你看我們前面是不是有台砂石車?」
  「是啊,整個滿載,而且連上面的帆布都快被吹開的感覺。」
  「如果那台砂石車不小心掉了一顆輪胎,文竹你覺得我來得及變身嗎?」
  「這樣我就明白了。」
  「雖然我不會因為一顆輪胎而受傷,但魔法少女的火力還是建立在變身後的型態上,所以文竹如果你想要在那種意外中活下來,身邊必須要有一個能夠無詠唱變身的魔法少女。哎呀,你的運氣怎麼那麼好啊?」
  「無詠唱變身也需要看天分吧?」
  「大部分的人直到退役都還不會。嗯,我大概是在第八年才學會的。」
  「這麼久?」
  「我記得以前曾說過,魔法少女的強度是依照心中愛的純度來決定。那麼,愛這種東西嘛……」愛麗絲猶豫幾秒,「就像開車,就像畫畫那樣……那都是一種技藝,而魔法少女只是將『愛』做為一種技藝。」
  「感覺會影響到自己的感情生活。」
  「……」她避免直接回答,「人的愛本來是不平等的,甚至可以拿來鍛鍊。所以拿無詠唱變身來判斷一個魔法少女的強度,我認為相當有鑑別度。」
  「梔子花也會無詠唱變身嗎?」
  「聽說第一年就會了。」
  「越講越可怕耶,真的是怪物啊。」
  「可能對天才來說,時間只是走個流程而已。」愛麗絲的食指又開始敲打起方向盤,「但我還是擔心梔子花,因為過度理性的人,她們的內心同樣很精密。不像車子有避震器,能夠承受大量的晃動。」
  「會嗎?她看起來擅長處理自己的心情。」
  「可是那也僅限於心情。」
  「那妳覺得梔子花不擅長處理什麼?」總覺得她想說些什麼。
  「恐懼吧,因為恐懼不是一種心情。」愛麗絲深呼吸,「恐懼是一種暴力,不會停下來等你慢慢思考的一種暴力。但要是處理得好,就能變成人上人,這不管在哪個職業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