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的新娘 (榕之卷 完)

本章節 10802 字
更新於: 2022-09-23
  五顏六色的傘花隨處綻放,穿著雨衣的機車族在大雨中奔馳,車輪濺起的水花潑撒在人行道上。
  有別於大路的吵雜,停車場一片昏暗,僅有少數燈光照明,大雨傾盆,散發詭譎氣息,場邊的老榕出現光芒,阿樹從中摔出。
  「嘩啦。」
  泥水濺身,阿樹艱難的撐起身子,血氣衝上咽喉,他掩著嘴猛咳了好幾聲,暗色的液體從指縫滴落,和雨水混雜在一塊兒。
  「咳、咳咳……」
  橫衝直撞的內息讓他感到暈眩,維持神智都是勉強,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
  擦掉嘴上的腥紅,手上的許願牌還殘留餘溫,赤紅的文字因雨水變得有些模糊。
  「為什麼……」
  阿樹雙手緊握著許願牌,像是在祈求般的靠在額頭,顫抖的低吼:「為什麼要向我許願!為什麼……」
  不顧自身安危,許下了讓自己陷入危險處境的願望,不論他如何阻止,卻還是無法阻擋相同的命運到來。
  落在怪物手中的曹玖月會受到什麼對待,他很清楚,那樣的經歷,不能再讓它發生。
  ──他必須回去找她!
  阿樹雙手探向石頭,企圖突破核心石所構築成的結界。
  邪氣竄上指尖,阿樹被湧出的力量炸得連連退步,就算一身狼狽,他也不死心,腳步一踏又再次上前。
  力量不停被消磨,精神累到疲乏,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多拖一秒,曹玖月的處境就更危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守護她,如果這次又失去……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等我,玖玖!」

  點著紅燈的公媽廳,曹奶奶將線香插在香爐裡,雙手合掌,誠心祈求。
  「望祖先庇佑,我們家的阿琴還有阿月仔能夠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深深地看了公媽廳上的祖先牌位一眼,曹奶奶推開紗門,來到陽台。
  大雨打在遮陽鐵皮,發出劇烈的聲響。
  前方一片朦朧,雨水與夜燈相爍,看似美景,實則陰暗無比,眾人皆道天下恩澤將清除邪穢,但她卻相當清楚,大雨之際便是邪祟活動之時,因為雨水將掩蓋一切,使人難以察覺那些不善的氣息。
  歷經一切悲歡苦樂的眼注視著遠處,曹奶奶從胸口的香火袋裡掏出一張符紙──那是她在年幼之時相識、相當崇拜的人送予她的保命符。
  本來想作為念想,可現在對她而言,這些子孫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她將符紙點燃,手指捏訣,熟練無比的默唸幾字咒,火光之中,餘燼化為一隻光鳥。
  光鳥聳抖身子,振翅朝遠端的祠堂飛去。
  「樹仔公,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希望白家的符仔能幫你一把,別讓我失去阿月仔這個孫女。」
  白色光鳥飛進榕松祠堂,降落在老榕樹上,釋放的力量滲透進榕樹裡,白色光輝沿著樹幹向上蔓延,直至所有葉片脈絡,光樹綻放璀璨,室內被照得通亮。
  突然注入體內的力量衝破自身的局限,阿樹的眼染上金色光彩,猶如當初以一人之力對抗大災的半仙。
  「劈啪。」
  結界竄上裂痕,在破碎的那一刻,無數枝藤衝進虛界,迫切的湧向思念的那人。
  
  曹玖月順著人潮,茫然的向前走。
  路邊小攤販充滿活力的吆喝,祝賀的銅鑼與鞭炮齊響,除了她,所有人的臉上都戴著面具,臉譜有鬼神,也有動物。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裡又是哪裡?
  她有許多的疑問,但腦袋卻無法清晰的思考,猶如厚厚的雲灰堆積一般,昏沉沉的。
  雙腳因長途漫步而感到疲乏。
  每當她想停下腳步,就會被人潮推著繼續向前,她無法清楚看見道路的前端有什麼,只能看見煙霧繚繞的鞭炮火光。
  「前面是有什麼活動嗎?」
  好奇心驅使她的雙腳重新使力。
  越往前走,人潮就越擁擠,她也發現這些人的穿著明顯與她不同,除了西服洋裝,也有大襟衫混於其中,她就像走進角色扮演的活動現場。
  紅通通的李仔糖突然出現在眼前,迫使她停下腳步。
  曹玖月轉頭看向穿著紅色服飾的嬌小身影──那人帶著少女臉譜的面具,兩邊的腮紅相當粉嫩,面具的額間鑲著一朵紫蓮額花。
  「要吃李仔糖嗎?」
  那聲音意外的與身高不符,聽起來有些成熟。
  李仔糖鮮紅欲滴,看得她有些嘴饞,雖然想接過,卻還是委婉拒絕:「不用了。」
  「這個真的很好吃呦,妳確定不要?」
  即便肚子應景的傳來咕嚕叫,曹玖月還是拒絕。
  「不用了,謝謝妳的好意。」
  「知道是好意,還不收下,真是個不討喜的孩子。」少女掀起面具一角,咬下一顆李仔糖,果實清脆的聲音聽得曹玖月唾液都分泌了。
  大概是曹玖月忍耐的樣子太有趣,面具少女呵呵笑,隨後拉著她跑向李仔糖的兜售商人,買了一串塞進曹玖月的手裡。
  「如果想要,直接說出來便是。」
  「我不能亂吃東西……」
  她忘了是誰曾經囑咐過她,也是那句囑咐支持著她的理智──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能亂吃。
  「怎麼,怕吃了出問題?」
  曹玖月雖然沒有回答,但皺眉的表情也透露了心思。
  面具少女又咬下一顆李仔糖,晃著竹籤,邊咀嚼邊說:「對於放到妳眼前的食物懂得保持警戒,但對於自己的處境,妳卻很神經大條呢。」
  「我的……處境?」
  「只要牽扯到別人,妳就一股腦地往前衝,我特地將許願牌放在舊市讓妳去發現,可不是為了讓妳許下那種願望的。」
  「舊市……」
  模糊的記憶在腦海中飄盪,曹玖月苦苦思考,卻想不起那記憶原本該有的樣貌。
  「離身的魂魄無法保有正確的認知,再這樣下去,妳真的會重蹈覆轍喔。」
  面具少女咬下最後一顆李仔糖,將之吞下肚,隨後抹掉嘴上的糖漬,拉著曹玖月逆流而行。
  「曹家玖月,妳是在眾多期盼下出生的孩子,不論是曹家一眾,或是為妳而違反陰律的神尊,大家都為妳的出生感到喜悅,期盼妳一生平安順遂。」
  面具少女拉著曹玖月來到一棵老榕樹下,或許是因為沒什麼人,也相對的涼快,空氣中也沒有鞭炮的煙硝味。
  麻雀站在枝頭嘰喳玩耍,榕樹的樹幹上掛著紅繩串起的百片許願牌。
  此時,穿著水袖白衣的女子來到樹下,踮著腳尖將許願牌綁在紅線上,並虔誠的雙手交握,那一瞬間,曹玖月聽見了對方的心聲。
  「希望,能跟阿樹永遠在一起,並且成為他的新娘。」
  ──不,她並不是聽見,而是原本就知道女子心願。
  「妳該許下的,應該是滿含期望的心願,而不是讓自己退無可退。」
  許願牌上的字句如此熟悉,曹玖月不由自主的看向自己的雙手,模糊的片段在腦中浮現,是某人手握著筆,在圓形木牌上寫下字句的畫面,而那雙手,看起來就像是她的手──也像是那少女的手。
  「妳是誰?」
  曹玖月站在白衣少女身旁提出疑問,但白衣少女就像是完全沒聽見她的聲音似的,一直維持著祈求的姿勢。
  面具少女坐在樹圍上,晃著雙腳道:「魂魄的碎片並不會做出回答,只會顯示靈魂的記憶,然後不停重複記憶中的那一刻。」
  心中浮現某個答案,曹玖月感到荒唐,卻還是忍不住問:「這是誰的魂魄?」
  面具少女指向她手上的李仔糖。
  「吃了,就告訴妳。想知道答案,那個,就是妳必須付出的代價。」
  曹玖月猶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為了得到一個答案,吃下她感到疑慮的食物。
  「怎麼,怕裡面有毒?」面具少女雙手托著下巴,笑了:「妳有勇氣將榮松公送離危險之地,獨自一人面對災禍,卻沒勇氣吃下這小小的甜食?曹玖月,妳的勇敢是看人發揮嗎?」
  「妳怎麼知道……」
  面具少女豎起食指,指向她手上的李仔糖。
  「吃下去,妳會獲得一切的答案。」
  盯著李仔糖許久,再看向一派輕鬆的面具少女,曹玖月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出選擇,她對許多事情感到疑惑,想知道一切的答案,但她不知道承擔的後果有多巨大。
  ……算了,與其杵在這裡,不如試一試,至少還能獲得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有了決定,曹玖月吞了下唾沫,表情有些赴死的決意,她緊張的咬下一顆李仔糖──滋味清脆爽口,好像……也沒有發生其他的事情?
  曹玖月多變的表情惹來面具少女的哈哈大笑。
  聽見笑聲,曹玖月感到莫名其妙。
  「那個李仔糖就是個普通的食物,瞧妳怕成這樣。」
  「正常的?」
  ──那她幹嘛搞得一副神神秘秘,好像李仔糖裡有什麼東西似的?
  「嗯哼。」
  面具少女對於曹玖月一臉呆傻的模樣很是滿意,她指指自己的太陽穴,說:「妳不覺得自己的思考靈活一些了嗎?」
  面具少女一提醒,曹玖月才發覺剛才一直模模糊糊的記憶確實鮮活不少,不再昏昏沉沉的,原本想不起來的事情也有些頭緒,比如她利用許願牌將阿樹送離那個可怕的世界,還有在怪物的暴行下弄斷肢體的恐怖回憶,奇怪的是,明明很恐懼,但她卻不覺得害怕。
  「那個李仔糖有安魂作用,可以穩定妳的魂魄,如果因為想起經歷又嚇到胡亂跑,那可就麻煩了。」
  「但我的腳還好好的,身體也沒受傷。」
  「畢竟妳現在只是個遊魂,不過肉身確實受到很大的傷害,所以才會離魂,跑到這個地方來。」面具少女指著人潮,繼續說:「三界有許多夾縫,這裡是其中一個夾縫,找不回本體的魂魄,或是受到創傷的魂魄碎片,就會來到這個地方,經過百蓮洗禮,找回自己的記憶,如果順利就能重回肉身,假如肉身已毀,就只能等待投胎的機會。」
  「那我……死了嗎?」
  「只是受重傷,還沒死,但魂魄不太穩定,所以我才會要妳吃下李仔糖,那裡面我可是偷偷放進了我的功德碎片呢。」
  「!?」
  就算再怎麼小菜鳥,她也知道那句「功德」指的是什麼。
  她不懂,面具少女為什麼要幫助她呢?
  「我的功德當然也不是平白給妳的,我有個東西,想請妳幫忙轉交。」少女摘下自己的面具遞給曹玖月,「幫我把這個面具交給十一。」
  曹玖月忐忑的接過面具,小心翼翼的問:「妳說的『十一』,該不會是指婆姐──劉十一吧?」
  「沒錯,除了面具,也順便替我轉達一句話,就說『劉三沒能守護夫人與那些孩子到最後,真是抱歉了』。」
  「只要把面具,還有這句話轉,交給劉十一就可以了嗎?」
  「是的。」
  「雖然我很樂意幫忙,不過……我不知道要怎麼離開這裡。」
  「妳剛才不是吃下我的功德了?功德護體,自然能找到肉身。」
  劉三笑嘻嘻地走上前,用力一推,順著那股力道,曹玖月感覺自己摔進了一個萬丈深淵,且墬落的速度越來越快。
  劉三笑著揮手的身影越來越遠,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慌忙大喊:「等等!妳還沒告訴我那些問題的答案,剛才那個女孩子是誰?喂!」
  曹玖月的身影隨著通道一起消失。
  劉三垂下手,望著樹上的許願牌笑了笑。
  「當然是妳呀,榕松公的心尖兒。」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孕婦的病床前守護,盼望孩子的出生,沒想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卻突然散了魂,她找不到原因,只能慌亂地看著眼露絕望的孕婦,直到榕松公突然出現,帶來一個殘魂安進沒了氣息的女嬰體內,重新活過來的女嬰讓所有人手忙腳亂,有人歡喜,有人無措。
  「妳的出生,是十一的手筆,但妳的成長,卻是我劉三看顧,對我而言,是誰的魂魄不重要,重要的是,妳的存在是讓人感到喜悅的,玖月啊,婆姐很開心能和妳見上一面,也捨不得妳受到這些苦難,所以才將僅剩的功德給妳,期盼妳終有一天能得償所願。」

  曹玖月緩緩睜開眼,傷口的痛讓她差點又死回去了,痛到動彈不得,她真不知道自己剛才哪來勇氣獨自一人留下。
  一道身影在半空翻了身子,落在她的身旁,看著拿著一隻掃把英姿逼人的白琴,她驚訝到不行。
  ──媽?
  本來想說話,但喉嚨幾乎沒了聲音,只能發出乾啞的咽嗚。
  聽見聲音,白琴見曹玖月恢復意識,眼中難得出現放鬆的神態,本要上前,但突然揮來的巨掌卻直接將她打飛。
  「碰!」
  曹玖月嚇到呆滯,巨大的陰影從天覆蓋,怪物露出貪婪笑意,彎彎的嘴角咧到極致。
  「嘻嘻,我的新娘……唔!」
  紅線纏繞上怪物的脖子,將牠向後拉扯,怪物的身體直直向後倒。
  「碰!」
  曹河扯緊紅繩,手上的紅線化為利刃,企圖割下怪物的頭來終止惡戰。
  紅繩吋吋沒入皮膚,怪物劇烈的掙扎,雙手拚命抓扯脖子,想將繩子扯下,但繩子與皮膚貼合,一點空隙都沒有,牠的手根本無法抓到一個施力點,呼吸受阻讓牠雙眼暴凸。
  ──該死的,每個人都在阻止牠迎娶牠的新娘,不可原諒!
  紅繩突然竄出熊熊黑火,沿著繩頭一路爬竄,還來不及反應就燒到曹河面前,黑火如同吞噬的猛獸,直接將曹河一口吞下。
  「曹河!」
  白琴飛奔上前,抓住曹河的後領,將人從黑火中拖出,雖然用靈力覆蓋在曹河身上阻隔黑火的侵蝕,但剛才那一瞬間也足以讓曹河受到不小的傷害,身體各處都有大小不一的燒傷。
  「曹河!你醒醒!」
  曹河緩緩睜開眼,帥臉被燒到有些狼狽,卻還是嘻皮笑臉,「哎呀,我家阿琴哭了呢,被燒一下好像也挺值的。」
  隨後他撇到白琴也被灼傷的右手,嘖嘖兩聲:「但這麼漂亮的手也受傷了,好像又不太值了。」
  「去你的,別總是說屁話,你就跟你女兒一樣沒用。」
  「哈哈……啊嘶……」
  本來想裝沒事,但臉上的傷口實在太痛了,曹河倒抽了口氣,雖然傷口很痛,但他還是在白琴的摻扶下起身,現今情勢可容不得他休息,一抬頭,就見拳頭落下,本來想推開白琴,誰知道卻反被白琴扛著跑。
  兩人在如雨般的攻擊下逃竄。
  掙脫束縛的怪物變得更加殘暴,一心一意只想將阻礙他的老鼠給消滅,周遭的樹木幾乎被削平,連土地都不成樣。
  「阿琴,把我放下吧,扛著一頭豬是跑不贏的。」
  「你還知道自己是豬腦袋,那就給我打起精神,別說一些屁話讓我煩心。」
  大腳踩落,變形的地勢讓白琴腳一滑,跟曹河雙雙摔進坑裡。
  「抓到了,老鼠!」
  眼見大腳再次落下,曹河趕緊抱著白琴閉上眼,本以為會魂歸西天,等了許久,該來的疼痛感卻沒出現。
  正當他感到奇怪時,卻見怪物的注意力突然轉向某方。
  曹河想了想,驚覺。
  「阿月仔!」

  曹玖月努力撐起身子,雖然右腳的傷口因符紙的作用不再出血,但疼痛卻不會消失。
  那是不止歇的一抽一抽的痛,痛到讓人不由自主想哭泣,痛到想扒抓傷口,即使用力壓住神經,卻還是無法緩解那股痛楚,她想抬起右手,卻發現難以施力,隨之而來的又是另一股痛。
  曹玖月深喘好幾口氣,企圖用呼吸來緩解,但作用不大。
  前方的怪物正追著底下兩人,次次落下的攻擊看得她心驚膽顫,抹掉因疼痛而出的眼淚,見白琴兩人摔進坑裡,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出現的勇氣,即便感到畏懼,卻還是抓起身旁的石子用力向前扔擲。
  一次沒能吸引到怪物,她就扔了兩次、三次……
  雖然差了點距離,但不停傳來的聲音卻吸引怪物的注意力。
  那雙比她大上無數倍的眼睛很可怕,可怕到讓她無法動彈──不,以她現在的狀態,想逃都逃不了。
  「我的,新娘……」
  怪物瞇眼笑了。
  ──啊啊,他的新娘終於是他的了……
  曹玖月沒有避開怪物的視線,恐懼到極致,隨之而來的卻是不想讓對方快活的鎮定──不願意就此妥協。
  就算死,她也絕對不會稱了這傢伙的意!
  她吐了口氣,抬頭朝怪物豁出去般的大喊:「我上輩子、這輩子、下下輩子,都別妄想了,我絕對不會成為你這傢伙的新娘,就算死,也不會,你這王八蛋!」
  憤怒的眼瞳在黑夜中有如營火般閃耀,怪物被深深吸引,牠貪婪的伸出手──
  「碰!」
  大片樹枝如砲彈般從樹林衝出,怪物被突如其來的攻擊撞飛老遠,在地上刮出一條又長又寬的土溝。
  一雙手從身後探出,曹玖月感覺自己被人用力抱住,頸窩傳來溫熱的氣息,淡淡的香氣讓她的心臟跳得快。
  曹玖月沒想到阿樹會回來,緊繃的心情就像找到宣洩的出口,眼淚止不住的落下。
  阿樹什麼話都沒說,但抱住曹玖月的手卻縮緊不少。
  「啊啊,我的新娘……」
  怪物重新爬起,突然出現的阿樹讓牠感到礙眼,尤其與曹玖月相依相靠的模樣讓牠抓狂,並衝向阿樹。
  ──那是牠的牠的牠的牠的牠的牠的牠的!誰都不能碰!
  巨大的手掌往前抓──
  「我不該離開。」
  曹玖月的傷刺痛他的眼,壓碎他的理智,眼眸被綠色光輝給取代,連頭髮都染上光彩,他抬起頭,聲音異常冰冷。
  「滾。」
  大小不一的樹枝帶著戾氣從地上竄出,將怪物生生貫穿,樹枝的攻擊猛烈,怪物幾乎無法返擊,整個人被插在半空中,無法動彈。
  「呃……呃……」
  被樹枝插穿的喉嚨讓牠無法正常發聲,只能發出嘶吼的聲音。
  「吵死了。」
  粗大的樹枝插進怪物的嘴裡,從後腦貫穿而出,被撐大的口腔掉下了一大塊腐肉。
  白琴扶著曹河爬出坑洞,看著阿樹迅速又殘暴的壓制,嚴肅的垂下嘴角。
  ──榮松公向來溫溫和和,即便便對敵人也會有所顧忌,從沒像現在這樣不留餘地。
  「不論讓你重新活過來的人是誰,今天,我都將再次葬送你。」
  阿樹朝怪物張開手掌,一根樹枝也隨之對準怪物的心窩──牠力量凝聚之處。
  ──好不容易活過來,好不容易有機會再次得到牠的新娘,牠不想再死一次。
  ──牠如此懇切的期待,牠的新娘……
  ──喂、將牠喚醒的那女人,還不快來幫忙!

  巨大黑火從天降落,砸在怪物身上,將禁錮怪物的樹枝燒得一絲不剩,連復生都無法。
  「哎呀呀,一不注意差點就出大事了呢。」
  黑衣女子從旁走出,手一扔,一團白色毛球成拋物線摔落在阿樹的腳邊,仔細一看,竟是陷入昏迷的鉌曄。
  「本來以為能來點餘興節目,結果沒想到這麼不可看。」女子諷刺道:「太弱了。」
  新生的樹枝從土裡竄出,女子舉起手,黑色符文憑空而生,如同盾牌般的擋下所有飛竄而來的樹枝。
  攻擊無法奏效,阿樹的眼神更冷了。
  「壞人姻緣可是會衰三輩子的,我可是好心幫忙促成這段難能可貴的姻緣。」
  「這根本不是姻緣。」
  「就算否定也沒辦法改變事實。」女子指著曹玖月,無情笑道:「『她』確實成了牠的新娘,靈魂也不再潔淨……」
  「閉嘴!」
  突如其來的低吼讓曹玖月縮了下,她抬起頭,看見的是阿樹憤怒的側臉,以及女子得逞的表情。
  ──我怎麼會是牠的新娘呢?
  「妳不是。」
  阿樹的聲音讓她發現自己竟不小心將心裡的疑惑脫口而出。
  「曹玖月,妳和那怪物沒有任何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雖然是單方面的暴行,畢竟也是夫妻之實,就是因為那些殘酷的經歷,她的靈魂才會殘破到需要依靠其他肉身來活下去,就算你不想承認……唉呦!怎麼又突然動手了!」
  雖然嘴上說著抱怨,但女子卻彷彿是在打鬧般的閃躲,阿樹的攻擊越發兇狠,她就越開心。
  ──最好失去理智。
  曹玖月覺得胸口很悶,堵得她喘不過去,既難過又絕望的情緒讓她忍不住抓住阿樹的手。
  朝女子不止歇的攻擊瞬間停下。
  她想問清楚為什麼怪物對她如此執著,想知道女子說的那些話所代表的意義,她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明明有很多的疑問,但在望見阿樹哀傷又沉默的表情時,卻什麼也問不出口。
  「把新娘給我!」
  突然抓狂跑來的怪物打斷沉默的氣氛,阿樹把鉌曄往曹玖月懷裡一塞,抱起她就跑。
  一看兩人跑了,怪物怒不可遏,不顧周圍狀況朝底下的兩人邊追邊抓,連黑衣女子都差點被踩到。
  「還真是瘋子。」
  黑衣女子拍拍裙襬上的灰塵,對怪物的不受控頗有微詞。
  周遭的樹木幾乎都被夷平,要找地方躲也不容易,阿樹操縱樹枝反擊,誰知道怪物竟比剛才更強,輕輕鬆鬆就化解他的攻勢。
  ──和剛才差太多了。
  怪物力量變強肯定和黑衣女子有關,但現在容不得他多想,必須先送曹玖月離開才行。
  女子看穿阿樹的想法,直接丟出一簇黑火,黑火燃燒的速度極快,不過幾秒就燒出一面範圍,將阿樹的前路都封了。
  察覺到後方有人逼近,女子偏身,一隻掃帚也刮過耳際,打在她的腳邊。
  「呦呦呦,都忘了還有人了。」
  「這地方是妳搞出來的吧。」
  入口的結界石和女子身上的味道一致,她可以確定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女人的把戲。
  「不愧是白家血脈,雖然是旁支,但還算上得了檯面,和曹家的廢物完全不一樣。」黑衣女子有意無意地往白琴身後的曹河一撇。
  「就算是廢物,也比妳這種見不得光的傢伙好多了!」白琴拿著掃帚朝女子揮掃,夾帶靈力的細枝就像是刀片,將女子的群襬掃出破痕。
  雖然白琴動作極快,但女子也不容小覷,她手捏訣一彈,又是一枚黑火向前飛去,白琴將掃帚用力揮下,將黑火壓在沙土中,誰知道黑火並不一般,就算用靈力壓制也熄不了,反而順著她的靈力向上竄。
  「碰!」
  白琴被炸得向後摔,才剛要爬起,就被衝上前來的女子掐住了脖子。
  「我說妳呀,明明知道那只是披著妳女兒皮囊的妖怪,為什麼要這樣盡心盡力。」黑衣女子搖搖頭,「妳本來有大好前途,卻為了這個不是親生的失了性命,太蠢了。」
  ──她很蠢嗎?
  白琴用力扣住女子的手,笑了:「只有我自己能說我自己蠢,要不要為誰付出也是我自己說了算,妳這不知道哪來的賤人,沒資格對我評頭論足!」
  同時,紅繩纏上女子的頸部,拉扯的力道讓女子向後傾倒,抓著白琴頸部的手也隨之鬆開。
  女子抓住紅繩,反衝向曹河打出一掌,原本就受傷的曹河閃不過,只能生生挨下。
  女子剛解下紅繩,背後也被踹了一腳,女子瞬間撲倒在地,但隨即回身接下白琴的拳頭。
  白琴直接朝女子使出拳腳攻擊,相當糟糕又胡亂的打法,兩人一來一往陷入混戰。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阿樹正因為速度與力量上升的怪物陷入苦戰,本來以為怪物只是力量提升,誰知道隨著時間越拖越久,怪物的速度也開始變快,一邊保護曹玖月,一邊回擊也越來越困難。
  「把我的新娘交出來!」
  從阿樹的肩頭回望,她能看到後方追趕的怪物可怕的執著,身上的傷口很痛,情況危急讓她害怕。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誰能幫幫他們!
  緊閉的黑暗視覺中,她看見了站在樹下的白衣女子,看見她繫上枝頭的心願,女子誠摯的祈願,像是察覺什麼,女子轉過頭來。
  樹影之下,她看不清女子的長相,只能看見她抿起唇,指向她。
  低頭一看,她的雙手上,正捧著面具少女要她轉交的面具。
  「將那些遺願說出來,就會有人相助,不論那人身在何處,都能聽見這殷切的祈禱,還有,」陰影自女子臉上散去,那是一張令人驚豔的漂亮臉蛋,女子的眼中滿堅決。
  「我們不是那傢伙的新娘。」
  大夢初醒,曹玖月倏然睜開眼,手指摸向懷裡,外套底下有個鼓起的物品。
  發現曹玖月拿出面具時,阿樹感到驚愣。
  ──劉三的面具為什麼會在曹玖月身上!?
  面具從曹玖月手上飛出,化為她見過的那個嬌小少女,只不過少女的身影卻相當透明。
  戴著面具的少女,擋在怪物面前,喊道:「十一,妳要睡到什麼時候,還不快醒過來!」
  怪物正要朝少女搥下一搥,卻在接觸到少女的前一刻停住。
  體內好似有什麼東西在掙扎,東鑽西扭得讓牠很痛苦,怪物抓著身體東跳西竄,想把體內啃咬他器官的東西給抓出來,即便身體被抓出一塊又一塊的血肉也不在乎,突然,怪物的腦袋裂了個大縫,一條巨大的人面魚從中衝了出來!
  「魚、肉、好、吃、謀──」
  人面魚在半空翻了個圈,落下之時,長著利牙的嘴大張,直接將怪物的腦袋整個咬下。
  怪物雙膝一落,跪在地上,沒過多久,失去頭顱的身體竄出黑火,燃至餘燼不剩。
  人面魚摔在地上,身型也慢慢縮成一般大小,人面魚吐出一顆珠子,珠子變成了劉十一的模樣──沉睡的劉十一緩緩睜開眼。
  戰況的改變讓女子停下與白琴的糾纏。
  罷了,反正她的目的也已經達成,繼續留在這裡也嘗不到甜頭,不如先退。
  「妳以為自己能逃得了一生一世?」劉三指著遁逃的女子,大喝:「妳殺我劉三,就將受弒神詛咒纏身,夫人與婆姐們也絕不會放過妳,妳辜負鷺仙對妳的盼望,終有一天,必將跌落至萬劫不復之地!」
  被道出根本,女子眼中染過一瞬詫異,隨即也用帽沿掩蓋,消失在黑火中。
  劉三收回視線,她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九司陰君的續命蓮已經快要失效了,她先是看了阿樹一眼,最後停在曹玖月臉上。
  「曹家玖月,別忘了我的交代,跟十一……」
  話未說完,劉三的元神就因支撐不住而瓦解了。
  
  張薇芯撈起被浸得濕透的紙蓮,燭芯的黑煙隨風瓦解。
  「劉三神魂消逝,十二婆姐將替位了。」
  「靖姑絕對會氣炸。」
  「畢竟劉三一直盡忠職守,落得這樣的下場,可惜了。」
  白星恆拍拍屁股站起,「既然我白家血脈平安渡劫,那麼我也該離開了。」
  「白家血脈?」張薇芯指著白星恆,嚴肅的瞇起眼,「你應該相當清楚,這場禍害,是誰的手筆。」
  白星恆深深呼吸,嘻皮笑臉不知何時收起。
  「既然你現在是以白家宗主的身份活著,就好好守住白家人,正當活著的白家人應守護,誤入歧途的白家人也該救,別讓藏身陰暗蟲子趁虛而入,玷汙世間,過往的鷺仙令人欽佩,還望你如他一般。」
  「九司陰君,憑妳的身份,還不夠格對我指手畫腳。」
  白星恆散發的靈力連草木都承受不住的低垂,八荒百野的生靈因那股壓力發出低嗚的哀鳴。
  張薇芯無視那股壓力,依然站得直挺。
  「如果是原本的上古惡神,確實不夠格,但現在你是玖月的表哥,是以善為行的白家宗主,不再是那殺遍天地神祉的惡神,成善、成惡、成仙、成人,皆在一念之間。」
  ──全在一念之間……還真是有趣,不知道多久,沒人敢在他面前說出這些話了。
  窒息的氣氛消散,白星恆有趣了笑了下。
  「九司陰君,妳這樣直話直說,可是會出事的。」
  「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因為講話太直接。」
  原來看似正派的地府,實際上卻是容不得異議的混亂。
  白星恆聳了下肩,轉身離去,他抬手揮擺,「先走了。」
  「記得去看看你阿姨還有玖月。」
  「嘖……知道了,掰掰,學、妹。」
  待白星恆的身影消失後,張薇芯才鬆了口氣。
  「難怪沒人敢招惹他,在多待幾秒我可能真的會窒息。」

  曹玖月從夢中醒來,刺眼的陽光讓她不由自主的用手遮掩,想起自己經歷的一切,她猛的坐起,劇烈的動作也讓打上石膏的左手痛到她差點罵娘,但她更想知道另一件事,她慢慢的掀開棉被──
  右腳完好無缺,半點傷口都沒有。
  她明明記得她的右腳沒了。
  曹玖月伸手戳了下右腳的皮肉,手指就像戳中海綿似的,有種沉悶的感覺。
  「醒了?」
  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她看向窗戶,阿樹從窗檻上跳下,來到床邊一坐。
  「榕松公,我的腳……」
  「妳傷得太重,所以我用我的本體做了義肢,也用靈力將妳的肉體與義肢接合,一年之後待它與肉體完整融合,就會跟以前一樣了,妳可以放心。還有這個……」
  曹玖月接過阿樹遞來的東西,才發現是許願牌,當初她用血寫出的那行字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不知道妳是從哪裡拿到這塊許願牌,但那種願望,別再許下第二次,那是個不該實現的願望。」
  保他完全,卻讓她遭受災難,他不想實現這樣的心願。
  「這是我在舊市找到的,攤主說可以給我。」曹玖月摩娑著變得乾淨的許願牌,「就算你說,那是個不該實現的願望,我也不後悔。」
  如果當時自己不許下那樣的願望,阿樹或許會就此殞命,她不願看見這樣的結果。
  阿樹知道曹玖月在某些點上真的勸不動,相當固執,千頭萬緒只能化為一聲嘆息。
  「總之,這陣子妳就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
  交代完,阿樹正準備離去,卻被曹玖月給喊住。
  「榕松公,你說過的話還當真嗎?」
  「……什麼話?」
  「你問我要不要成為你的新娘這句話。」
  曹玖月想起了夢裡的那名白衣少女,想起了她在許願牌上寫下的願望,還有那堅決的否定,有個想法在她腦中瘋狂繞轉,她吸了口氣,終於鬆口。
  「如果我答應,你願意娶我嗎?」
  很久很久以前沒能實現的心願,如果能實現就好了──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浮現,就像有什麼人正迫切的訴說似的。
  阿樹沉默不語,房間變得安靜。
  曹玖月知道自己的話很唐突,但她就是想得到答案,就算被否定也沒關係,至少能讓懸掛的心放下──雖然她會很難過。
  ──原來她會因為阿樹的拒絕而難過嗎?
  許久之後,頭頂傳來輕淺的嘆息。
  「唉……」
  曹玖月完全不敢直視阿樹,低垂著頭,死死盯著許願牌看,
  ──果然是玩笑話。
  本做好聽見拒絕話語的決心,沒想到下一秒卻被阿樹抱住。
  「只要妳點頭,我就娶。鳳冠霞披、八抬大轎,一個不少,此生萬年,妳就是我榕松公的新娘。」
  耳邊傳來的聲音如此溫柔,溫柔到她忍不住落下淚水,靠在阿樹的懷裡輕聲哭泣,就像長久以來的心望終於實現,令人歡喜。

(榕之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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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後記:
睽違許久,百年榕松第二集榕之卷終於落幕了,之前因為種種原因而去寫《迷路謎植物鳥園》也順利將新作品連載完成,才回來繼續完成《百年榕松》,等了很久,榕松公和曹玖月終於有點眉頭出現了,希望最後的港之卷,兩人可以如願有好結果,延續過往的姻緣。
這張也偷偷揭露了白星恆原本的身份,這是我從《沿著城垣殘蹟與神相遇》這部小說裡就已經埋好的設定,基本上應該不會寫出白星恆的正傳,但會透過幾部作品的配角身分一一揭曉他過去豐功偉業(?),反正也是個讓天上天下都恨得牙癢癢的偉業就是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