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旅途的終點　（下）

　　「李亞弘……李亞弘……」
　　呼喊李亞弘姓名的聲音仍斷斷續續傳進他的耳朵。不同於鬼魂的呢喃那般飄渺幽寒，李亞弘此刻所聽見的人聲充滿生氣，而且愈發焦急，熟悉感也更加強烈，所以他才無論如何都想過來確認。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的那樣，那麼……
　　沿著登山街往西走一段路，入眼所見是西子灣隧道的入口。仿石砌拱圈的設計，前方兩側還各有一排不知是何材質的長條凹柱，一根根上方往內彎曲的造型，此際落在李亞弘眼中，有些像是動物的肋骨。
　　漆黑的隧道內，隱隱能見盡頭有個很小的亮點，聲音正是從彼方傳來的。儘管沒有人告訴他這個亮點或者說是光源意味著什麼，他卻莫名產生一種預感，只消走到那裡，他便能完成二次穿越，回到原來的世界。
　　這個念頭方起，他馬上想到另一個問題：
　　身邊的雨嫣怎麼辦？她能一起過去嗎？
　　現實世界中還有另一個雨嫣，她能……能取代她嗎？
　　「亞弘，你……你自己過去吧，我在這裡等你。」似是在回應他的遲疑，她忽然又憂心忡忡道。
　　「怎麼了？」
　　「不知道，反正這個地方讓我很不舒服，我想往前一步都沒辦法。」
　　見程雨嫣說得極是認真，李亞弘的心涼了半截。看來，她是沒辦法跟自己一起過去了。
　　那麼，自己就這麼回去了嗎？
　　眼下似乎沒有太多考慮的時間，畢竟他不確定自己若是錯過這一次，是否還會有下一次回去的機會。
　　而且只要走過去，一切就結束了。
　　過去難免覺得生活平淡無聊，可經歷這一切，才明白平凡的美好。現如今，可以好好吃完三餐、安安穩穩睡一覺，反倒成了他最大的心願，若是能夠回去，便不用再擔心鬼魂妖怪再突然冒出來，不用再擔心自己會受傷甚至死亡，更不用再害怕雨嫣會……
　　不，不對。自己若是回去了，這邊的雨嫣怎麼辦？過去幾天經歷的事情，可都不是她一個人能獨自應付的，萬一之後……
　　李亞弘暗暗搖頭。
　　他開始試著說服自己，或許等他離開以後，這邊的世界又會恢復正常，因為從其他人的反應來看，在他穿越過來之前，他們也是過得風平浪靜，與現實世界中的狀況無太大差別。
　　就譬如，張家文在這裡雖然是右撇子，但國中時還是因為其他原因被霸凌，這點他曾出於好奇而特別詢問過。當然，在拍片闖禍之前，誰也都沒有遇過任何詭譎恐怖的靈異事件。
　　再想到自己在這裡除了重新愛上他的程雨嫣，便沒有其他盼頭，不如回去後權當自己是做了一場好壞參半的夢吧，反正他原本就不屬於這裡。
　　他的母親雖然不在身邊，父親也總是忙於工作，但父親總歸是愛他的。縱然扣掉何強飛和程雨嫣，他在現實世界也還有其他的親友啊。
　　他不會孤單的。
　　李亞弘仍不知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狀況如何。在此之前，他已設想過幾個可能，例如，大家可能以為他失蹤了，還是已經死亡，總之結果都不會太好。正是因為如此，他總不能為了程雨嫣一人，讓大家為他擔憂、傷心。至少，他並不想讓獨自扶養他多年的父親難過。
　　「那……你在這裡等我，如果我在半小時內……不，或者只要十分鐘，十分鐘內我沒回來，你就自己先逃，千萬不要再等我了。」他將她的纖纖玉指用力握了握，然後才帶著愧疚與依依不捨的情緒走向隧道。
　　他不是對她絕情，他只是必須逼迫自己對她絕情。
　　且如今回想起來，這幾天他不顧性命想要救她，或許並不全然是因為愛她，其中多少也有他以為自己再也回不去的絕望感，以及對其他朋友的愧疚感，令他產生了不如與這世界同歸於盡的衝動。
　　這隧道其實並不長，以李亞弘此刻的腳速，約莫四分鐘即可走完，可時空偏偏好像凝結一樣，他老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特別漫長，腳下踏的更像是一條無止盡的道路。
　　現實中的雨嫣，最後一次和他說話，說了什麼？　
　　最後一次真心對他笑，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忽然想不起來了。
　　他只知道，在那和平的現實中，他沒救過雨嫣，也沒機會救她，所以她不可能會重新愛他。
　　現實中的他，什麼也改變不了，而她今後仍會繼續騙他、恨他。
　　誠如他先前所想，何強飛與程雨嫣聯合起來背叛他應是事實，如果他們兩個沒有這麼做，現實世界該有多麼完美，那他現在也不必遲疑至斯。
　　一股強烈的恨意驟然湧上他的心頭。
　　「亞弘……」倏地，入口傳來她的聲音。異世界的程雨嫣強撐著踏進來，身體卻痛苦得連站都站不穩，只能跪坐在地上，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的身影，似有預感兩人將就此永別。
　　李亞弘並無法看清她的表情，那哀淒的聲音倒是聽得清晰。他只回頭看一眼，便不忍心再看下去，然而心中糾結與悔恨的情緒已然愈發強烈。
　　這條隧道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蝸牛殼，他努力把頭伸出去，等待他的會是清新的世界，還是被踩碎的命運？
　　兒時他曾經見過殼被踩碎卻未死，仍奮力爬行的蝸牛，那會不會就是他的未來？
　　千思萬緒炸得他頭疼至極，於心中怒喝一聲後，他緊閉雙眼，終是邁開步伐，奔向他所選擇的道路……
　　數分鐘後，病床上的李亞弘眼睫輕輕顫動，不一會兒，他緩緩睜開雙眼，無神的目瞳也逐漸恢復幾分清明，看得周圍數人十分欣喜。
　　「……我在哪裡？」李亞弘微偏頭，便見應順月手拿法器，神色疲憊，顯然剛完成一場法事，而第五燐、黃肖莉和張家文則是眉開眼笑的，因為他們知道，李亞弘終於被救回來了。
　　但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
　　對於他的歸來，何強飛和程雨嫣也是高興的，只是這高興的情緒並不如其他人那般純粹而已。
　　然而，當李亞弘與何強飛對上視線的瞬間，李亞弘忽然奮力起身，一把抓住何強飛就要掐他的脖子，嚇得大家紛紛阻止，場面頓時一片混亂狼藉。
　　事後，醫院幫忙證實李亞弘的精神仍不穩定，需要持續觀察，加上何強飛自己也不打算計較，因此任誰都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除了應順月以外。
　　當時在病房裡，沒有人注意到應順月的臉色不太對勁。
　　結果就在李亞弘清醒的兩個星期後，何強飛騎機車時發生車禍，當場死亡。由於有其他駕駛的行車紀錄器能證明他是自行撞上公路的護欄，因此這個交通事故很快便結案了。
　　對不認識何強飛的人來說，他就只是一個死亡數字，一個看過便忘的名字，但他的死訊卻在校內網路上引起騷動，因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有人匿名爆料程雨嫣劈腿何強飛的事情。剛好李亞弘前陣子又發生意外尚未康復，受害者加上病患的身分引起不少同情，故而有人說，何強飛的死完全是報應。
　　這個恐怖的巧合則是讓張家文有些心悸，好像李亞弘這個人精神恍惚的狀態帶有詛咒一般。當然，他只是想想而已，並非真心如此認為。
　　在進行鏡中世界的實驗前，誰也沒想到李亞弘會被鏡子砸到，更沒有人料想到，只是一個看似不甚嚴重的撞擊意外，竟會讓李亞弘陷入昏迷，甚至醒來後還出現醫生說的解離症狀，招致記憶斷層、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時而產生幻覺，甚至對自己身處的世界充滿懷疑。
　　其他的人在事情發生後，本來就自責、愧疚、擔心，同時還要面對李亞弘的父親時不時的責難所帶來的壓力，張家文更是害怕自己參與遊戲後是否也會招惹到什麼。後來何強飛橫死，整個團隊更是籠罩一層陰影，看來是必須解散了。
　　對於何強飛的死，黃肖莉非常難過，且也覺得時間點太剛好。和張家文稍有不同的是，她更傾向認為這個團隊是被詛咒了。
　　至於程雨嫣怎麼想，張家文根本懶得去管。
　　教她畫畫的這段時間，他真心想把她當成朋友，沒想到她居然背著李亞弘，跟那個何強飛亂搞，張家文都忍不住替他生氣。
　　說起來，會不會是李亞弘昏迷期間，何強飛和程雨嫣在病床旁邊說了什麼，而李亞弘看似昏迷，其實仍然聽得見外界的聲音，所以才提前知曉一切，以至於一醒來就要找何強飛算帳？
　　八九不離十吧。李亞弘肯定聽得見，否則應順月作法時，怎會要他們一起出聲呼喚他的魂魄回來？
　　彼時聽應順月的說法，是他們玩了不該玩的遊戲，導致李亞弘的體內僅剩下生魂，而後來也的確是靠她作法，才讓李亞弘清醒過來，因此張家文對應順月的話可謂深信不疑。
　　只不過，李亞弘的後續狀況，應順月都不曾再過問，全然交給醫生去處理，難道李亞弘會變成這樣，和那些玄怪的因素無關嗎？
　　此外，何強飛出車禍前幾次想找第五燐討論影片的事，都被應順月阻擋。看她的態度，似乎很不希望兒子再跟他們這些人來往。
　　這也難怪，看李亞弘落得這般下場，哪個媽媽不擔心自己的兒子會步他的後塵？可是，張家文認為自己既然是李亞弘的朋友，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還是得替他問清楚的，因此他特別找一天空閒，親自到第五燐家的宮廟拜訪應順月。
　　「阿姨，上次聽您說人有三魂七魄，我特地去查了資料，上面說如果三魂中的覺魂出問題，人就會發瘋，你看亞弘他是不是……」張家文問得小心翼翼，深怕對方誤會他的意思是作法過程有問題。
　　應順月見問，沉默良久才意味深長地道：「我是修行的人，但我也是個母親。」
　　未等張家文追問，她已接下去道：「我可以體會李爸爸的心情，只是這件事我真的無能為力。」
　　「這樣啊。」張家文雖然失望，卻也知道宮主是明白事理的人，信仰虔誠又不會叫人迷信，看來有些事情真的只能交給醫生了。
　　於是，除了李亞弘的父親仍不死心，繼續尋找治癒兒子的辦法，其他人俱都把希望託付給醫生。
　　諷刺的是，這回的風波所帶來的不盡然是負面的影響。
　　何強飛出事的前一天才把前三部遊戲影片剪好上傳，結果這一番推波助瀾，果然讓影片獲得極大的迴響。
　　本來嘛，何強飛和李亞弘對未來做了不少規劃，譬如等他們的頻道人氣提升，對這行也日漸熟稔，便可以到靈異景點開直播，畢竟現在連ＩＧ都有直播功能，很是方便，同時名聲也會帶來更多賺錢管道，然後他們還可以和其他網紅交朋友，結合別人的影片製作ＹＴ播放清單，這是很棒的免費廣告……
　　如今隨著兩位要員無法再參與，這個團隊形同解散，可程雨嫣的ＩＧ和張家文的ＦＢ粉專仍受到矚目，差別只在於到程雨嫣的地盤上謾罵的人不少，而跑來追蹤張家文的，則持正面態度居多。
　　自然，也有留言仍在討論李亞弘，且立場從同情逐漸轉變為忌憚他的精神疾病。對李亞弘的處境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
　　這下子，張家文倒成了受益最大的人。
　　可惜的是，經過這些事，張家文對社群網站的熱情本就日益消退，當他看到這陣子按讚數暴漲的，幾乎都是他幫團隊宣傳時期所繪的恐怖圖畫，他更是猶如被潑了一桶冷水。
　　「去他媽的網紅。」他終於忍不住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