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Love man）

　　
　　「正因人性不可信任，約定也將破滅，所有不朽之物都是謊言。
　　我等才將一切寄託於信念，超越世間的祈求吧，
　　誓言超載（OverOath）。」

　　——《誓言超載》系列，歷代開場動畫。

　　一名男子縮在椅凳上，他穿著一身黑衣黑褲，在T恤上有著個大大的愛心。
　　有著自然捲的男人雙手抱頭、雙腳曲起，在行人們來回的走道上做出引起注目的動作。
　　是因為寒冷又或是緊張呢？男人不發一語，眼神平靜，好像大腦內正運算著與此世相對著，深海之下的波瀾。
　　不乏有路人對他指指點點，可大多數的人都無視他的古怪行為。
　　2020年，這裡是北美EVO（Evolution）格鬥遊戲大賽，比賽最多項目同時也是總獎金最多的比賽。
　　他是選手，現場有不少人認識他。
　　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格鬥遊戲的圈子很小，會在這裡的不是選手就是選手的家屬、朋友，或是觀眾。
　　這個世界很狹隘。
　　如同EVO的賽場一樣，擁擠的人群與黑藍為主調的會場擺設形成了極強的反差。
　　玩家與觀眾的熱量強到即使人們不發一語，在一旁旁觀的群眾也能感受到其目光的熾熱。
　　那股壓力呼應著選手們敲打著手把、搖桿的聲響，咖搭咖搭地催生出在這狹小視野中唯一可以脫穎而出地存在。
　　但即便是EVO這麼大的比賽卻也只有某些項目的首獎二十萬美元值得爭取。
　　一名選手一年若是只比一場比賽，那就要只拿二十萬美元過生活、訓練，那會使生活的彈性變得非常狹窄，但更可怕的是輸掉比賽的恐懼。
　　選手們必定會有個人的儀式吧，又或者是信仰、精神的支柱。
　　要相信什麼戰鬥才好。又要思考著什麼，才能克服這份恐懼。
　　而蹲著的人則是在EVO項目中，被稱作最快的格鬥遊戲，《誓言超載》（OverOath，簡稱OO）中的佼佼者。
　　「最愛格鬥遊戲的男人」，角色戀人（The Lover）的操作者，愛人（Love man）。
　　而在他旁邊站著一名全身迷彩的壯碩男人，他也是誓言超載的選手，被北美玩家稱呼為上校（captain）的李（Gamer Lee）。
　　兩人似乎都在等待下一場比賽的樣子，李是滑著手機看著對各角色的對策，愛人則是維持著那奇怪的動作。
　　兩人看似與那賽場上的氣氛分隔開了，卻不是那樣，同為玩家都能明瞭這兩位老手展露出的壓力。
　　突然低著頭的愛人站了起來，站在椅子上。
　　壓力瞬間解除了，他吐出一口氣，雖然已經在類似的賽場比賽多次，但依然無法習慣這人群密集、充滿氣味的空間。
　　「上校，我稍微去上個廁所。」
　　「快點啊，這場比完下一場十六強就輪到你了。」
　　「我知道，只是想去洗個臉。」
　　「可別出什麼意外，沒我這個翻譯會很難辦的啊。」
　　「了解啦，長官。」
　　愛人向上校甩了甩手，就快步走向廁所。
　　一進廁所他的呼吸就變得急促起來，快速地洗了兩次臉，像是不知道怎麼關水龍頭一般，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發呆。
　　厚重的喘息聲抓著愛人不放，就像是身體擅自演練了比賽的緊張感。
　　他並沒有在外面表現得那麼平靜，更也不是個古怪的人。
　　只是想透過那習慣的動作，來提醒自己要回到「正常」的狀態。
　　水流聲不斷，愛人也不禁去看著水中模糊的自己，思考著自己到底怎麼了。
　　「你也不是第一次來EVO了。」「大概第五次吧，只算歐美的話。」
　　「你想贏嗎？」「想贏。」
　　「那到底在怕什麼？」
　　愛人對鏡子自言自語了一陣，突然覺得這都是沒有意義的問答，苦笑了起來。
　　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手一直都在抖。
　　「當然怕贏不了，不然要怕什麼。」
　　十六強賽第一場要遇到的對手，就是日本年輕小將音速之子索尼克（Sonic），操作的角色是Tower。
　　不管是角色還是操作者都是以超快速聞名的壓制型，對上穩健基礎型的Lover，自然是五五波的對決。
　　可怕的是不管對上誰，Tower都是五五波，在所有技術到達顛峰的現在，愛人跟索尼克拚的就是反應。
　　誰能越快對對方做出的行動做出破解法，那會成為比賽的關鍵。
　　就像是下棋一樣，從剛剛開始愛人的大腦就已經被無限延伸的棋譜塞爆了。
　　然而那不是問題，再怎麼亡羊補牢，能決定勝負的都只有一直以來的經驗。
　　到底在怕什麼？
　　他用左手抓住另一手的手臂，然而那也沒有用，他是第一次遇到這個狀況。
　　如果不知道索尼克是誰就好了。
　　如果不清楚對方的底細就好了，然而那有悖專業，正是要在賽前把可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他才有辦法站到這個舞台上。
　　比起知曉的恐懼，愛人應該要更害怕「未知」，那才是正常的。
　　「你已經二十七歲了。到現在還沒有贊助商願意簽，不，不是這些，這跟這場比賽沒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比賽出名不就是為了這些嗎？
　　但是愛人知道，他真的怕的不是這些。
　　『我老了。』
　　『我不適合格鬥遊戲。』
　　他怕的是，被一個更強的選手宣判這些。
　　被宣判沒法再執行自己的理論了。
　　更可怕的是，那理論可能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索尼克只有十七歲，打了兩年《誓言超載》就來到這裡。
　　而愛人打遊戲也十年了，他害怕的是索尼克的勝利證明了這些事情。
　　說出來反而好多了，雖然還是會怕，但是難道要夾著尾巴逃跑嗎。
　　說著未知的事情，自己反而有點遠離了內心，但這樣的自言自語更讓他確信了，自己或許想離開這裡，想要逃避「結束自己的選手生涯」的這件事。
　　「那樣好像也不錯，就不用知道答案了。」
　　這瞬間，他真心地笑了。
　　他從洗手台鏡子反射的海報，看見了自己操縱的角色。
　　Lover，一名因深愛著自己生前的情人，而死而復生的吸血鬼美少女武士。
　　不是因為看到角色笑出來，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綽號。
　　忽然手也不抖了，無形的寒冷總算消失，愛人關掉水龍頭，用水拍了拍自己的臉。
　　水滴落下，形成無數的反射，映照著愛人與Lover的海報。
　　「最愛格鬥遊戲的男人，如果逃跑了就破壞人設了。」
　　雖然一開始只是因為各國對於Love man這個帳號ID的翻譯以訛傳訛的關係。
　　心裡多少舒坦了之後，愛人就走出廁所。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一個腳軟跌在地上。
　　「挖靠！嘶……啊痛痛痛痛。」
　　揉著膝蓋的愛人翻身一看，才知道是自己沒有注意到廁所外的段差。
　　「幸好打遊戲用不到腳啊。」
　　連這種地方都沒有注意到，看來他心裡還是多少有點在意的。
　　「那個……你沒事嗎？」
　　抬頭一看，是個嬌小的女孩子，分不清是國小生還是國中生般的嬌小。
　　一身白色，好像因為美國寒冷的關係穿著毛衣，但下半身的短裙長襪又有點不合時宜。
　　令人驚訝的是說著中文，這裡可是北美，會說中文的人應該是很難遇到的。
　　但這裡是EVO世界賽，也可能是選手的家屬。
　　女孩眨了眨眼，纖瘦的手指從袖子裡透出半截，有點怯弱地想碰碰愛人受傷的地方。
　　「有沒有事？大概就是膝蓋很痛吧。」
　　躺在地上的他也不知道要怎麼逞強，直接向嬌小的記者回報現場的實際狀況。
　　「我包包裡有OK蹦，如果不嫌棄的話……」
　　愛人直接把褲管翻起來，他的右腳膝蓋一片紅，破皮破得很嚴重。
　　女孩也不太知道要怎麼用，就沾沾水用棉花棒轉一轉之後，再把看起來不太可靠的OK蹦貼上來。
　　奇妙的是他與她的位置，因為他是倒在地上的，所以女孩是跨過他的上半身直接對他的膝蓋作業。
　　「好了！」
　　女孩拍了拍他的膝蓋。
　　嗚，還是很痛，愛人的面無表情似乎正傳達著這份訊息。
　　因為OK蹦所以稍微可以讓傷口跟褲子隔開距離，也算是幫了大忙了。
　　愛人從地上爬起來，終於像個大人一樣對女孩道謝。
　　「謝謝，妳會說中文呢，也是來看比賽的嗎？還是選手的家屬？」
　　如果是某位選手的妹妹，請務必讓我認識一下那名選手。
　　這樣子的台詞，並沒有從愛人口中說出來。
　　「嗯……那個，我只能偷偷告訴你喔。」
　　說完就要愛人湊過去聽。
　　「我是瞞著家人偷偷來的。」
　　那還滿危險的，不知道女孩實際的年齡，但確實判別得出來不是矮小的成年女性。
　　愛人看向這個女孩感到不可思議，居然有這麼小的女孩子對格鬥遊戲有興趣。
　　「即使瞞著家人也要來看呢，是看什麼比賽呢？《超級兄弟大亂鬥》嗎？」
　　學著女孩的動作，愛人也在她耳邊小小聲說。
　　因為對方的年紀，猜了個比較可愛的遊戲題材，不過那款遊戲跟《誓言超載》一樣是不同種類的煉獄。
　　「是《誓言超載》喔，最快的《OO》！」
　　是《誓言超載》！
　　「雖然最新的《誓言超載-逆行-》是變簡單了，沒想到妳這麼小的孩子也會看。」
　　「嗯，雖然我還不太會啦，很多對策都看不太懂。」
　　對策……2020年已經是會從孩子口中聽到對策這個詞的時代了嗎？
　　愛人就像是PS2的製作人在路上聽到小學生對最終幻想七的評價一樣驚訝。
　　「其實大哥哥我是選手呢，就是下一場比賽的。」
　　「《誓言超載》的？那你就是Love man囉！」
　　愛人點了點頭，畢竟一邊是日本而另一邊是臺灣選手。
　　然後看著女孩子露出像是動畫角色一般的「啊哇哇哇」表情。
　　這孩子真的很喜歡《誓言超載》呢。
　　如果不是平常就在網路上看對局的人，是不會知道「Love man」這個帳號所代表的意義的。
　　「謝謝妳剛剛幫我包紮，如果不嫌棄的話……」
　　愛人模仿著女孩剛剛的舉動，將女孩手上的OK蹦垃圾接過去。
　　「如果能再見面，我就教妳打遊戲好了。」
　　愛人走到垃圾桶將垃圾丟掉，然後瀟灑地走去比賽。
　　因為和索尼克的比賽快要開始了。
　　然而女孩從後面發出目前為止最大聲的聲音。
　　「那、那個！我的ID是蓮（Lotus）！Love man！謝謝你願意做我的師父！」
　　愛人甩了甩手，表示贊同。
　　師父？愛人心想自己有說到這個份上嗎？
　　透過實況頻道的話，她應該可以很簡單在線上找到愛人吧。
　　到時候就對局幾場，稍微指點一下好了。
　　這孩子是純真、率直的人，說實在與愛人和不來。
　　愛人的風格是精算、狡詐的，而且在同樣戰術下要想的東西也要比其他玩家多，實在是不想要這孩子踏上自己的後塵。
　　不過未來的事，又有誰能知道呢？
　　心中不著邊際地隨便想想，愛人露出笑容快步走向賽場。
　　腦中最後的思考是，在這之前，自己有教過誰格鬥遊戲嗎？
　　刺眼的光射入那片思考中，除了觀眾的喧囂聲與過於多樣的燈光外，只剩下那還疼痛著的膝蓋。
　　情緒、回憶、信念，都隨著這份疼痛而燒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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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誓言超載-逆行-》（OverOath Retrograde，簡稱OORE）
　　2020年EVO大賽的十六強賽第一場，愛人對上索尼克，操作角色是Lover與Tower。
　　愛人所代表的黑紅配色Lover，與索尼克標配的藍白的Tower，
　　一方是擅長用緩慢飛行道具牽制，使用無敵技預判對面動作先行反擊的美少女武士。
　　另一方面是有著大量中短距離瞬發小型飛行道具，與大量位移技的雷電罪犯。
　　在鮮血與閃電雷鳴的激烈交錯下，最後的結果是這樣的。
　　先取十場，先贏六場的人晉級，愛人六敗四勝，索尼克晉級四強。
　　如事前賽評所預測的，Tower高速地上下變化進攻，搖動了Lover的防禦。
　　索尼克最後惜敗北美選手帝王，初次出賽EVO便得到EVO亞軍頭銜。
　　而愛人甚至沒打敗部十六強決定賽，先行離場。
　　這場十六強賽可說是比冠軍賽更加令人津津樂道的一場比賽。
　　事後賽評與雜誌專訪的評語則是如此。
　　「決定新舊世代交替的一戰，40世代的第一道落雷！」
　　「確立《逆行》風格的大賽，進攻派的完全勝利！」
　　
　　「依存的愛情終將完結，春雷先行降臨於冬。」——玩家通信，第1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