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黑影（下）
本章節 5449 字
更新於: 2022-09-14
吃完點心，又跟著紙人形跑了幾條街道巷弄，淡金色的紋路很快便佔滿了紙人形的半個身子，梅蒂估算了下，按這個速度，大概再一兩次就可以完成了。
幾次追著突然朝某處竄去的紙人形東奔西走後，兩人也漸漸地也習慣了它的行動模式。身為冒險者、體力本就優秀的梅蒂依舊輕鬆，祈夜卻是有些跟不上速度了。
但少女依舊沒有任何錶示，倔強的不願輕易示弱。見狀，梅蒂也不開口勸她，只是不著痕跡地調整腳步，在確保紙人形還在視線範圍內的前提下配合祈夜。
這一次小紙人所感應的對象依舊在不遠處，梅蒂跟著過了兩條街，又拐了一個彎，便見小紙人的速度慢了下來。
竄出的紙人形，最終輕飄飄地落在了一個高挑的背影身上。
跟著慢下步伐的梅蒂有些詫異地望著那道背影，那是一名紮著高馬尾的女性，棕紅髮絲、屬於冒險者的輕便裝扮，腰側還掛著一柄匕首。女子就站在某個攤位前，伸手從老闆手中接過包裝好的商品。
紙人形顯然是鎖定著女子而去，這表示……這名女子與狼的事情有關？又或者就是他們在找的兇手？
還沒能思考出結論，那名女子卻做出了個讓梅蒂更加錯愕的舉動──她倏地回過身，一雙艷麗的赤瞳不偏不倚地與她對上視線，而就在梅蒂愕然的注視下，女子抿唇一笑，下秒竟是伸手抓住了漂浮在她面前的紙人形。
──為什麼？琵思琳小姐明明說過，這紙人形只有他們看的見的啊？
將紙人形牢牢握於掌心，女子轉身就跑，輕快的身影飛快鑽入了人群之中，往道路的另一端離去。
「等等！」梅蒂驚喊出聲，拔腿便想追，然而卻又放心不下慢了幾秒才跟上的祈夜。
落後了數步的祈夜抿了抿唇，她也看見了紅髮女子的舉動，思索兩秒，她不悅地輕哼了聲，「……妳先追吧，我、我很快就會追上去的。」
愣了下，梅蒂看著她隱於斗篷下的蒼白面容，儘管神情依舊不快，卻透露著一股執拗與堅持。沒有時間仔細思考了，梅蒂只得點了點頭。
「好，那妳自己小心──」
「快去追，不用妳囉嗦！」
……好吧。
梅蒂不再多言，轉身便往女子逃脫的方向追了過去。望著少女的身影消失，停下腳步的祈夜重重吐出了一口氣。
太累了，用雙腳奔跑這種事真的是太累了，啊啊，若不是為了真相，她才不想在這裡像個傻瓜一樣地奔跑……！
為了進入人類的城鎮，她那對屬於非人特徵的翅膀自然得隱藏起來，更不用說是張開翅膀了。結果便是她不得不靠雙腳奔跑，徹底體會了一次無法飛行的不便。
四下張望了下，祈夜轉身拐入一旁的小巷弄裡。和街道上不同，深入巷弄之後，人的氣息便也隔絕在了巷弄之外，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往裡頭多走了幾步，將自己的身影確實地藏進了凝晶鎮的陰影裡。
「這裡應該可以了。」
附近沒有人的氣息，周遭的建築物雖有窗戶，但不是視線死角，就是不像有人會突然探出頭來的樣子。祈夜再度確認了不會有人看見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後，她深吸一口氣，從斗篷之下探出白皙的手臂。
她是魔女，擁有魔物的血脈與魔力，自然也會使用魔法。原本考慮到安全問題，她答應過符不會在鎮裡使用魔力的，但是兇手的線索近在眼前，她不能就這麼乾等著什麼也不做。
下定決心，祈夜才想調動魔力，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屬於他人的聲響。
「姐姐，妳一個人嗎？」
祈夜一怔，反應極大地回過身往聲音的來向望去。怎麼會有人在她後面，她完全沒感覺到──不對！
此時在她面前的是一名稚氣未脫的小少年，黑色齊眉瀏海，膚色蒼白的面容，一身包裹身軀的寬大衣袍。少年略帶稚氣的面容掛著無害的笑，然而祈夜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名少年是和她相似的存在。
人的外貌和魔物的氣息，但給她的感覺又不是全然純粹……是和她一樣的「半者」嗎？
「你是誰？」她警戒地問。悄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又是在她準備使用魔力的時間點……他是誰？想做什麼？為何會在這裡？
握住掌心裡的魔力，祈夜有些舉棋不定。
「我跟姐姐一樣，是為了某個目的混進這裡的人喔。」少年回應道，「姐姐就是極北之地的『夜之魔女』對吧？」
一下便被識破身分，祈夜眼裡的警戒瞬間升至了最高點。然而少年只是擺了擺手，主動退了一步。
「我沒有惡意……姐姐，我不是妳的敵人，我不會妨礙妳的。」少年的語氣有些小委屈，「妨礙妳只對人類有好處吧，我不會做讓人類得利的事情的。」
這話讓祈夜稍稍放下了警戒，但她仍不敢大意。儘管少年表現得溫和無害，他身上隱隱傳來的氣息……他和她不一樣，屬於魔的那一半肯定是什麼強大的存在。
要不是此時身處人的城鎮，她或許早就張開翅膀飛離少年的身邊了。
似乎察覺她防備的來源是什麼，少年歛下氣息，又退後了一步，「我可以證明，我是來幫妳的。」
「你要怎麼證明？」
少年抬起手，指向了祈夜身後建築物的屋頂，「姐姐是怕被看見才躲到這裡來的吧，可是，那邊的屋頂上──」
句末的話語未落，細微的炸裂聲自祈夜身後響起。少女反射性回過身，被雷光炸裂的箭矢墜落於地，而在她瞪大的眼底，緊接而來的箭矢已經來到她的身前──
下一秒，箭矢再度被雷光粉碎，少年的嗓音輕飄飄地落下。
「──躲著一個人類喔？」
咬住下唇，反應過來的祈夜退步便想跑。她看見了，在遠方高聳的鐘塔上，瞄準她的十字弓就藏在那裡，而若不是少年出手，她恐怕已經被箭矢命中了。
「姐姐，往這邊走。」
拉住她的手，少年拉著她便往一旁的巷道跑去。拐過幾個路口，她察覺自己被少年帶著踩入了一道「界」之中，前者沒有刻意隱藏，她能感覺得出來少年便是這個界的主人。
「這樣他就不會發現我們了。」少年朝她一笑，「如果姐姐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幫妳處理掉那個人類喔。」
「……不了，我不想引起騷動。」猶豫了下，祈夜還是搖搖頭。經過剛才這一齣，她已經有些相信眼前這名和她相似的少年，但她心裡還有不少疑慮，「謝謝你，但是，你為什麼要幫我？」
「哎？」少年歪了歪頭，就像是不理解她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因為我想幫妳呀，這裡可是人類的城鎮，鎮上又只有我們兩個『半』，那麼互相幫忙一下也是很合理的吧？」
……說的也有道理。
想到少年剛才可說是救了她，而若是今天情況相反，自己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對同為半者的他伸出援手，祈夜放下了戒心，「原來如此……抱歉懷疑了你。」
「沒關係的。」少年顯得不太介意，「姐姐躲進這裡是為了使用魔力吧？這座鎮上有幾個特別危險的人類，妳要小心一點喔。」
特別危險的人類？
聯想到以往曾闖入她夜宮的人類，祈夜略為不快地低哼了聲。這裡不是她的地盤，確實小心點也沒錯……「那，你的這個結界呢？」
「我的魔力比較特別一點。」少年壓低嗓音，有些神秘地這麼道，「關於這點……唔，有機會的話再告訴妳吧，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
祈夜有些不解，少年則接著往下說。
「我都看見了唷，姐姐跟著的那個人類去追另一個人了吧？狼的事……人類還是那麼殘忍。」少年的嗓音低了下去，他抬起雙手，雙掌相擊後往兩旁拉開，漆黑的圓球浮現在了他的雙手之間，「那個人類追到了，姐姐跟她現在是合作關係吧？那麼暫時可以不用擔心。」
黑色的圓球裡反射出了影像，金髮的少女與棕紅髮色的女子纏鬥在一塊。祈夜蹙起眉頭、湊上前去看黑球裡的景象，仔細打量著正與梅蒂交手的女子，她咬住下唇。
「我得趕快過去才行……！」
如果那個女人就是兇手──少女的眼裡染上一絲怒意。她會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這個，如果確定就是她，那麼按照跟符的約定，她會讓那個人類償命！
「等一下！姐姐，我還有事情要告訴妳。」拍掉手中的黑球，少年面露焦急地拉住抽身就想施展魔力的祈夜，「姐姐身上有七衛的氣息……妳和七衛做了交易對不對？妳要小心！七衛可能會騙妳的！」
心裡一驚，祈夜煞住腳步，想想又覺得不對，「她是神的使者！七衛不會違背職責的。」
「那個七衛說了會幫妳找到兇手嗎？但是，妳怎麼知道七衛不會騙妳呢？」
祈夜皺了皺眉，「符不會偏袒任何一方……她會如承諾過的替我們找到真相。」
「姐姐真是天真。」少年搖了搖頭，表情無奈地感慨，「代代傳承下來，七衛早就不是最初那樣忠於神旨的存在了。如果妳繼續無條件地相信七衛，肯定會失去替狼群復仇的機會的！」
「……什麼意思？」祈夜瞪大了眼，少年這話戳到了她最在乎的事上，她按捺不住地追問：「如果符能找到兇手，我們就能復仇；如果符失敗了，狼群也會讓城鎮付出代價！人類必會血債血償！」
「三天也可以發生很多改變。」少年嘆息道，他鬆開手，「姐姐和我不一樣。妳很少接觸人類，但我已看清了人類的卑鄙與無恥，就算有符的干涉，妳以為人類真的什麼也不會做嗎？」
祈夜沒有回答，但少年已從她眼中的驚疑看出了她的想法，「沒錯，人類是卑鄙的，七衛也不能替妳保護狼群呀。難道要等人類再次傷害了妳最重視的狼，妳再來後悔、再來喊著復仇嗎？」
「那怎麼可以……！」
「妳可能不相信我，但是……我不希望一樣的事情發生在姐姐身上。」少年頓了頓，歛下的眼裡盈滿悲傷，「不要像我一樣，被七衛欺騙……還有背叛。」
「七衛……背叛了你？」
「是呀。」少年又笑了，「七衛的『鑰』，為了一己之私、為了她所保護的人類……最終，背叛了我。」
※
「──呃！」
悶哼了聲，儘管及時抬手擋住了女子掃來的踢擊，梅蒂仍是被那力道震的踉蹌了步，棕紅髮色的女子沒有錯過梅蒂這個空隙，她探出手，扯住少女的衣領便將人往牆上甩。
被砸在牆上的梅蒂悶哼出聲，女子逼近她，一手按在了她身側的牆面上，另一手直取要害，扼住了她的頸項。
垂下眼簾俯視著比自己嬌小的她，女子嘴角一勾，嗓音甜美，卻銳利如針。
「把魔女帶進來鎮裡可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喔，小妹妹。」
這話就如針一般扎入梅蒂心裡，讓她驚愕萬分。
祈夜的事情理應無人知曉，她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這個女人……能抓住琵思琳的紙人形，再加上這番充滿針對性的行動，她究竟是什麼人？
「我們本來想偷偷解決的，但七衛果然考慮周到，讓你們跟著以免魔女落單。不過，小青鳥，你們是新成立的冒險團吧？藏匿魔女的事情被傳出去的話，你們差不多也該解散回家囉。」
「妳……呃、妳到底……是誰？」
「我？我和妳一樣，是個冒險家。」女子勾起了笑。她貼近她，輕聲說道：「我的名字是葛麗特。晚安，祝妳有個好夢。」
說完，她抬起手，毫不憐香惜玉的打昏了梅蒂。
接住癱軟倒下的少女，葛麗特將她放在牆邊，留下了被她搶走的小紙人。她毫無留戀的扭頭就走，這是一次主動出擊的引誘戰術，魔女身旁只有這個女孩，那麼只要引走她，為了追尋兇手而來的魔女很有可能沉不住氣，哥哥就能找到機會襲擊魔女。
自亂陣腳便是敗象的開始，這點不論套用在人類還是魔女身上，都是有效的。
加快腳步往最後一次見到魔女的地方奔去，早已將此區的路線牢記的女子抄小路前進，遇到叉路也幾乎不曾停留或慢下，選擇路線、避開死路，熟悉的彷彿早已在這裡走過無數次。
但她自己清楚，這不過是因為一個，不得不為之的習慣而已。
繞過轉角，順勢繼續前行，她無預警與一名少女擦身而過。在狹窄的巷弄裡錯身，她慣性向前了幾步，接著倏地駐足。
回過身，披著斗篷的人影嬌小，卻也是跟著停下了腳步。
無須直面人影的面容，長久以來身為「獵人」的本能，讓她單憑氣息就能認出了人影的身分。那纏繞於人身上無法忽視的細弱魔力……不同於人類的，魔力的氣息。
額角伴隨她已久的疤隱隱作痛，葛麗特咧開了抹笑──那是有絲猙獰而又富有侵略性的笑。
披著斗篷的人影回過身來，面容隱藏於兜帽之下，只能看見蒼白的下半臉。輕輕顫動的嘴正欲開口，葛麗特的刀已經出了鞘。
「──去死吧，魔女。」
伴隨著壓抑著憎恨的話語，長刀直往祈夜的眼前落下。
那是幾秒之間發生的事，反應不及的祈夜才剛意識過來想逃，護身的法術已經在她身前張開，攔下了那直落而下的一擊。僵立在原地的祈夜連忙退了好幾步，這不是她的力量，是「符」在進城前給她的、為防萬一用的符。
不過……這個人類喊她「魔女」，她認出自己了？明明自己遮掩了面容與翅膀，又攜帶著隱匿氣息用的符……為什麼？
她倏地想起剛才那自稱早祭的小少年給予的警告，但局面不容許她多想，一招落空，葛麗特的後招已至。
祈夜抬手釋放魔力，漆黑鳥羽如利刃般朝著對手竄去，少女纖細的手剎那間化作利爪，她不再顧慮此刻身處於人類城鎮之中，非人的特徵不再掩飾。
漆黑的雙翼與銳利雙爪，紫晶般的瞳暈開了奇異的光芒，半人半魔的少女帶著符已無法掩飾的魔力氣息，冷冷望著眼前朝她發起攻擊的人類女子。
「……妳就是殺害狼崽的兇手嗎？」
「妳說城外那些魔獸？哼，我們確實也殺了不少，反正不過是與魔女狼狽為奸、危害人類的魔物，說是死有餘辜都客氣了。」
「──妳！」
少女的面容因憤怒而扭曲，她尖嘯著衝上前，大張的翅膀掀起暴風，暴躁的魔力成了令人難以呼吸的強烈壓迫，屬於「魔」的力量與憤怒，足以讓任何與之為敵的人類吃足苦頭。
但葛麗特卻是笑了。
她橫刀接下揮來的利爪，彷彿早已多次直面「魔」的力量，神情與動作絲毫不受影響，但氣頭上的祈夜沒有留意──或是她根本不在乎人類的反應，只想讓這個大言不慚的人類血債血償。
長刀一一接下了祈夜的攻擊，憤怒的魔女出招毫無章法，葛麗特本以為這是魔女被怒氣沖昏了頭的緣故，但接連擋下幾個攻擊並試探著反擊時，她便發覺了一個事實。
不是憤怒過頭，而是魔女的攻勢本就沒有技巧可言。
她似乎，並不擅長戰鬥。
「哈。」
這個事實令女子發笑。抓住空隙，葛麗特刺出了刀，刀刃擦過勉強偏頭躲避的祈夜臉側，削出了一道血痕。
「嗚──」
這一擊終於讓祈夜稍微冷靜了下來，並意識到撇除魔力的壓迫、又沒有狼群的協助，她在戰鬥中根本沒有任何勝算，忍下怒氣，她搧動翅膀想退，戰鬥這種事情、還是應該要讓符或那個女孩來才對。
……說起來，那個女孩去哪裡了？
祈夜一瞬間分了神，但這並不能讓葛麗特追上離了地的她。為避免被人類看見，她還是記得控制自己的飛行高度，但即便如此，非人的速度絕對不是一般人類能及的。
──在翅膀遭銀光貫穿之前，她是這麼以為的。
依然潛伏於高處，手持十字弓的人影，這回，終於命中了他的目標。
幾次追著突然朝某處竄去的紙人形東奔西走後，兩人也漸漸地也習慣了它的行動模式。身為冒險者、體力本就優秀的梅蒂依舊輕鬆，祈夜卻是有些跟不上速度了。
但少女依舊沒有任何錶示，倔強的不願輕易示弱。見狀，梅蒂也不開口勸她，只是不著痕跡地調整腳步，在確保紙人形還在視線範圍內的前提下配合祈夜。
這一次小紙人所感應的對象依舊在不遠處，梅蒂跟著過了兩條街，又拐了一個彎，便見小紙人的速度慢了下來。
竄出的紙人形，最終輕飄飄地落在了一個高挑的背影身上。
跟著慢下步伐的梅蒂有些詫異地望著那道背影，那是一名紮著高馬尾的女性，棕紅髮絲、屬於冒險者的輕便裝扮，腰側還掛著一柄匕首。女子就站在某個攤位前，伸手從老闆手中接過包裝好的商品。
紙人形顯然是鎖定著女子而去，這表示……這名女子與狼的事情有關？又或者就是他們在找的兇手？
還沒能思考出結論，那名女子卻做出了個讓梅蒂更加錯愕的舉動──她倏地回過身，一雙艷麗的赤瞳不偏不倚地與她對上視線，而就在梅蒂愕然的注視下，女子抿唇一笑，下秒竟是伸手抓住了漂浮在她面前的紙人形。
──為什麼？琵思琳小姐明明說過，這紙人形只有他們看的見的啊？
將紙人形牢牢握於掌心，女子轉身就跑，輕快的身影飛快鑽入了人群之中，往道路的另一端離去。
「等等！」梅蒂驚喊出聲，拔腿便想追，然而卻又放心不下慢了幾秒才跟上的祈夜。
落後了數步的祈夜抿了抿唇，她也看見了紅髮女子的舉動，思索兩秒，她不悅地輕哼了聲，「……妳先追吧，我、我很快就會追上去的。」
愣了下，梅蒂看著她隱於斗篷下的蒼白面容，儘管神情依舊不快，卻透露著一股執拗與堅持。沒有時間仔細思考了，梅蒂只得點了點頭。
「好，那妳自己小心──」
「快去追，不用妳囉嗦！」
……好吧。
梅蒂不再多言，轉身便往女子逃脫的方向追了過去。望著少女的身影消失，停下腳步的祈夜重重吐出了一口氣。
太累了，用雙腳奔跑這種事真的是太累了，啊啊，若不是為了真相，她才不想在這裡像個傻瓜一樣地奔跑……！
為了進入人類的城鎮，她那對屬於非人特徵的翅膀自然得隱藏起來，更不用說是張開翅膀了。結果便是她不得不靠雙腳奔跑，徹底體會了一次無法飛行的不便。
四下張望了下，祈夜轉身拐入一旁的小巷弄裡。和街道上不同，深入巷弄之後，人的氣息便也隔絕在了巷弄之外，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往裡頭多走了幾步，將自己的身影確實地藏進了凝晶鎮的陰影裡。
「這裡應該可以了。」
附近沒有人的氣息，周遭的建築物雖有窗戶，但不是視線死角，就是不像有人會突然探出頭來的樣子。祈夜再度確認了不會有人看見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後，她深吸一口氣，從斗篷之下探出白皙的手臂。
她是魔女，擁有魔物的血脈與魔力，自然也會使用魔法。原本考慮到安全問題，她答應過符不會在鎮裡使用魔力的，但是兇手的線索近在眼前，她不能就這麼乾等著什麼也不做。
下定決心，祈夜才想調動魔力，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道屬於他人的聲響。
「姐姐，妳一個人嗎？」
祈夜一怔，反應極大地回過身往聲音的來向望去。怎麼會有人在她後面，她完全沒感覺到──不對！
此時在她面前的是一名稚氣未脫的小少年，黑色齊眉瀏海，膚色蒼白的面容，一身包裹身軀的寬大衣袍。少年略帶稚氣的面容掛著無害的笑，然而祈夜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名少年是和她相似的存在。
人的外貌和魔物的氣息，但給她的感覺又不是全然純粹……是和她一樣的「半者」嗎？
「你是誰？」她警戒地問。悄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又是在她準備使用魔力的時間點……他是誰？想做什麼？為何會在這裡？
握住掌心裡的魔力，祈夜有些舉棋不定。
「我跟姐姐一樣，是為了某個目的混進這裡的人喔。」少年回應道，「姐姐就是極北之地的『夜之魔女』對吧？」
一下便被識破身分，祈夜眼裡的警戒瞬間升至了最高點。然而少年只是擺了擺手，主動退了一步。
「我沒有惡意……姐姐，我不是妳的敵人，我不會妨礙妳的。」少年的語氣有些小委屈，「妨礙妳只對人類有好處吧，我不會做讓人類得利的事情的。」
這話讓祈夜稍稍放下了警戒，但她仍不敢大意。儘管少年表現得溫和無害，他身上隱隱傳來的氣息……他和她不一樣，屬於魔的那一半肯定是什麼強大的存在。
要不是此時身處人的城鎮，她或許早就張開翅膀飛離少年的身邊了。
似乎察覺她防備的來源是什麼，少年歛下氣息，又退後了一步，「我可以證明，我是來幫妳的。」
「你要怎麼證明？」
少年抬起手，指向了祈夜身後建築物的屋頂，「姐姐是怕被看見才躲到這裡來的吧，可是，那邊的屋頂上──」
句末的話語未落，細微的炸裂聲自祈夜身後響起。少女反射性回過身，被雷光炸裂的箭矢墜落於地，而在她瞪大的眼底，緊接而來的箭矢已經來到她的身前──
下一秒，箭矢再度被雷光粉碎，少年的嗓音輕飄飄地落下。
「──躲著一個人類喔？」
咬住下唇，反應過來的祈夜退步便想跑。她看見了，在遠方高聳的鐘塔上，瞄準她的十字弓就藏在那裡，而若不是少年出手，她恐怕已經被箭矢命中了。
「姐姐，往這邊走。」
拉住她的手，少年拉著她便往一旁的巷道跑去。拐過幾個路口，她察覺自己被少年帶著踩入了一道「界」之中，前者沒有刻意隱藏，她能感覺得出來少年便是這個界的主人。
「這樣他就不會發現我們了。」少年朝她一笑，「如果姐姐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幫妳處理掉那個人類喔。」
「……不了，我不想引起騷動。」猶豫了下，祈夜還是搖搖頭。經過剛才這一齣，她已經有些相信眼前這名和她相似的少年，但她心裡還有不少疑慮，「謝謝你，但是，你為什麼要幫我？」
「哎？」少年歪了歪頭，就像是不理解她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因為我想幫妳呀，這裡可是人類的城鎮，鎮上又只有我們兩個『半』，那麼互相幫忙一下也是很合理的吧？」
……說的也有道理。
想到少年剛才可說是救了她，而若是今天情況相反，自己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對同為半者的他伸出援手，祈夜放下了戒心，「原來如此……抱歉懷疑了你。」
「沒關係的。」少年顯得不太介意，「姐姐躲進這裡是為了使用魔力吧？這座鎮上有幾個特別危險的人類，妳要小心一點喔。」
特別危險的人類？
聯想到以往曾闖入她夜宮的人類，祈夜略為不快地低哼了聲。這裡不是她的地盤，確實小心點也沒錯……「那，你的這個結界呢？」
「我的魔力比較特別一點。」少年壓低嗓音，有些神秘地這麼道，「關於這點……唔，有機會的話再告訴妳吧，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
祈夜有些不解，少年則接著往下說。
「我都看見了唷，姐姐跟著的那個人類去追另一個人了吧？狼的事……人類還是那麼殘忍。」少年的嗓音低了下去，他抬起雙手，雙掌相擊後往兩旁拉開，漆黑的圓球浮現在了他的雙手之間，「那個人類追到了，姐姐跟她現在是合作關係吧？那麼暫時可以不用擔心。」
黑色的圓球裡反射出了影像，金髮的少女與棕紅髮色的女子纏鬥在一塊。祈夜蹙起眉頭、湊上前去看黑球裡的景象，仔細打量著正與梅蒂交手的女子，她咬住下唇。
「我得趕快過去才行……！」
如果那個女人就是兇手──少女的眼裡染上一絲怒意。她會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這個，如果確定就是她，那麼按照跟符的約定，她會讓那個人類償命！
「等一下！姐姐，我還有事情要告訴妳。」拍掉手中的黑球，少年面露焦急地拉住抽身就想施展魔力的祈夜，「姐姐身上有七衛的氣息……妳和七衛做了交易對不對？妳要小心！七衛可能會騙妳的！」
心裡一驚，祈夜煞住腳步，想想又覺得不對，「她是神的使者！七衛不會違背職責的。」
「那個七衛說了會幫妳找到兇手嗎？但是，妳怎麼知道七衛不會騙妳呢？」
祈夜皺了皺眉，「符不會偏袒任何一方……她會如承諾過的替我們找到真相。」
「姐姐真是天真。」少年搖了搖頭，表情無奈地感慨，「代代傳承下來，七衛早就不是最初那樣忠於神旨的存在了。如果妳繼續無條件地相信七衛，肯定會失去替狼群復仇的機會的！」
「……什麼意思？」祈夜瞪大了眼，少年這話戳到了她最在乎的事上，她按捺不住地追問：「如果符能找到兇手，我們就能復仇；如果符失敗了，狼群也會讓城鎮付出代價！人類必會血債血償！」
「三天也可以發生很多改變。」少年嘆息道，他鬆開手，「姐姐和我不一樣。妳很少接觸人類，但我已看清了人類的卑鄙與無恥，就算有符的干涉，妳以為人類真的什麼也不會做嗎？」
祈夜沒有回答，但少年已從她眼中的驚疑看出了她的想法，「沒錯，人類是卑鄙的，七衛也不能替妳保護狼群呀。難道要等人類再次傷害了妳最重視的狼，妳再來後悔、再來喊著復仇嗎？」
「那怎麼可以……！」
「妳可能不相信我，但是……我不希望一樣的事情發生在姐姐身上。」少年頓了頓，歛下的眼裡盈滿悲傷，「不要像我一樣，被七衛欺騙……還有背叛。」
「七衛……背叛了你？」
「是呀。」少年又笑了，「七衛的『鑰』，為了一己之私、為了她所保護的人類……最終，背叛了我。」
※
「──呃！」
悶哼了聲，儘管及時抬手擋住了女子掃來的踢擊，梅蒂仍是被那力道震的踉蹌了步，棕紅髮色的女子沒有錯過梅蒂這個空隙，她探出手，扯住少女的衣領便將人往牆上甩。
被砸在牆上的梅蒂悶哼出聲，女子逼近她，一手按在了她身側的牆面上，另一手直取要害，扼住了她的頸項。
垂下眼簾俯視著比自己嬌小的她，女子嘴角一勾，嗓音甜美，卻銳利如針。
「把魔女帶進來鎮裡可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喔，小妹妹。」
這話就如針一般扎入梅蒂心裡，讓她驚愕萬分。
祈夜的事情理應無人知曉，她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這個女人……能抓住琵思琳的紙人形，再加上這番充滿針對性的行動，她究竟是什麼人？
「我們本來想偷偷解決的，但七衛果然考慮周到，讓你們跟著以免魔女落單。不過，小青鳥，你們是新成立的冒險團吧？藏匿魔女的事情被傳出去的話，你們差不多也該解散回家囉。」
「妳……呃、妳到底……是誰？」
「我？我和妳一樣，是個冒險家。」女子勾起了笑。她貼近她，輕聲說道：「我的名字是葛麗特。晚安，祝妳有個好夢。」
說完，她抬起手，毫不憐香惜玉的打昏了梅蒂。
接住癱軟倒下的少女，葛麗特將她放在牆邊，留下了被她搶走的小紙人。她毫無留戀的扭頭就走，這是一次主動出擊的引誘戰術，魔女身旁只有這個女孩，那麼只要引走她，為了追尋兇手而來的魔女很有可能沉不住氣，哥哥就能找到機會襲擊魔女。
自亂陣腳便是敗象的開始，這點不論套用在人類還是魔女身上，都是有效的。
加快腳步往最後一次見到魔女的地方奔去，早已將此區的路線牢記的女子抄小路前進，遇到叉路也幾乎不曾停留或慢下，選擇路線、避開死路，熟悉的彷彿早已在這裡走過無數次。
但她自己清楚，這不過是因為一個，不得不為之的習慣而已。
繞過轉角，順勢繼續前行，她無預警與一名少女擦身而過。在狹窄的巷弄裡錯身，她慣性向前了幾步，接著倏地駐足。
回過身，披著斗篷的人影嬌小，卻也是跟著停下了腳步。
無須直面人影的面容，長久以來身為「獵人」的本能，讓她單憑氣息就能認出了人影的身分。那纏繞於人身上無法忽視的細弱魔力……不同於人類的，魔力的氣息。
額角伴隨她已久的疤隱隱作痛，葛麗特咧開了抹笑──那是有絲猙獰而又富有侵略性的笑。
披著斗篷的人影回過身來，面容隱藏於兜帽之下，只能看見蒼白的下半臉。輕輕顫動的嘴正欲開口，葛麗特的刀已經出了鞘。
「──去死吧，魔女。」
伴隨著壓抑著憎恨的話語，長刀直往祈夜的眼前落下。
那是幾秒之間發生的事，反應不及的祈夜才剛意識過來想逃，護身的法術已經在她身前張開，攔下了那直落而下的一擊。僵立在原地的祈夜連忙退了好幾步，這不是她的力量，是「符」在進城前給她的、為防萬一用的符。
不過……這個人類喊她「魔女」，她認出自己了？明明自己遮掩了面容與翅膀，又攜帶著隱匿氣息用的符……為什麼？
她倏地想起剛才那自稱早祭的小少年給予的警告，但局面不容許她多想，一招落空，葛麗特的後招已至。
祈夜抬手釋放魔力，漆黑鳥羽如利刃般朝著對手竄去，少女纖細的手剎那間化作利爪，她不再顧慮此刻身處於人類城鎮之中，非人的特徵不再掩飾。
漆黑的雙翼與銳利雙爪，紫晶般的瞳暈開了奇異的光芒，半人半魔的少女帶著符已無法掩飾的魔力氣息，冷冷望著眼前朝她發起攻擊的人類女子。
「……妳就是殺害狼崽的兇手嗎？」
「妳說城外那些魔獸？哼，我們確實也殺了不少，反正不過是與魔女狼狽為奸、危害人類的魔物，說是死有餘辜都客氣了。」
「──妳！」
少女的面容因憤怒而扭曲，她尖嘯著衝上前，大張的翅膀掀起暴風，暴躁的魔力成了令人難以呼吸的強烈壓迫，屬於「魔」的力量與憤怒，足以讓任何與之為敵的人類吃足苦頭。
但葛麗特卻是笑了。
她橫刀接下揮來的利爪，彷彿早已多次直面「魔」的力量，神情與動作絲毫不受影響，但氣頭上的祈夜沒有留意──或是她根本不在乎人類的反應，只想讓這個大言不慚的人類血債血償。
長刀一一接下了祈夜的攻擊，憤怒的魔女出招毫無章法，葛麗特本以為這是魔女被怒氣沖昏了頭的緣故，但接連擋下幾個攻擊並試探著反擊時，她便發覺了一個事實。
不是憤怒過頭，而是魔女的攻勢本就沒有技巧可言。
她似乎，並不擅長戰鬥。
「哈。」
這個事實令女子發笑。抓住空隙，葛麗特刺出了刀，刀刃擦過勉強偏頭躲避的祈夜臉側，削出了一道血痕。
「嗚──」
這一擊終於讓祈夜稍微冷靜了下來，並意識到撇除魔力的壓迫、又沒有狼群的協助，她在戰鬥中根本沒有任何勝算，忍下怒氣，她搧動翅膀想退，戰鬥這種事情、還是應該要讓符或那個女孩來才對。
……說起來，那個女孩去哪裡了？
祈夜一瞬間分了神，但這並不能讓葛麗特追上離了地的她。為避免被人類看見，她還是記得控制自己的飛行高度，但即便如此，非人的速度絕對不是一般人類能及的。
──在翅膀遭銀光貫穿之前，她是這麼以為的。
依然潛伏於高處，手持十字弓的人影，這回，終於命中了他的目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