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倖存者/法勒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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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9-08
驚魂甫定,法勒轉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剛才差點被屍鬼砍斷的脖子……想到這裡,他抖著手往脖子摸了摸,確定頭還連著),環視四周。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站著,不對,拉盧算是坐著。其他人……有的倒臥,有的仰面朝天,有的一半身體隱沒在草叢中,他甚至對那些人怎麼死的毫無印象。
他和拉盧幾乎沒受什麼傷,真是走了狗屎運。和屍鬼近身搏鬥的芬恩受傷最重,右手軟軟地垂在身側,改以左手拿刀,好在他仍行動自如。他們這次沒準備傳送陣,法勒可不想把他一路扛回城鎮去。
拉盧顫抖著問:「結束了嗎?」
「哼。」
芬恩從鼻子冷笑一聲,把腳邊的一團血塊踢開。法勒意識到那是屍鬼剩了半邊的腦袋。拉盧似乎也醒悟到了,慌忙用手掩住嘴,一副想吐的樣子。
「你運氣很好嘛,嚇到快尿褲子的傢伙竟然沒死。」芬恩一面用靴子戳了戳不再動彈的屍鬼,一面對拉盧說。「知道沒有?跟屍鬼的戰鬥就是這麼回事,沒有覺悟就不要再參加討伐隊了。」
拉盧依然按著嘴,臉色發白地垂著頭,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法勒倒是覺得這話有些刺耳。不過看在芬恩解決掉屍鬼的份上,法勒也不好插嘴。
然後,芬恩做了件出乎法勒意料的舉動。他蹲下身來,抓住屍鬼的衣領稍稍舉起,左右翻了翻,像在檢查肉片上的油花。
「兩隻屍鬼加上一頭狼,這次的收穫也算不錯了。」他說,「狼皮處理一下也是能賣錢。」
法勒忍不住挑起眉毛。「我以為你是來報仇的,對採集原料賣錢沒興趣。」
芬恩放下屍鬼,聳了聳肩。
「該拿的也還是得拿。」他輕描淡寫地說:「好不容易殺了他們,白白擱著豈不是太浪費了。」
他用屍鬼身上的衣服把長刀擦拭乾淨,收了起來,隨後從腰際拔出另一把較小的短刀。芬恩用刀尖指著腳邊的屍體,對法勒說:「這個給你負責處理,行吧?」
「那當然。」法勒說。
芬恩點點頭,起身走開,朝屍鬼弓箭手墜落的位置過去。
旁邊忽然嗡地一響,法勒側過頭,是拉盧解除了護盾。他想把符咒塞回口袋,連試了好幾下,才總算將符咒塞進去。
「喂。」法勒說,拉盧煞白的臉轉向他。「沒事了,你好好喘口氣吧。」
沒錯。照現在的狀況,他們別想進攻什麼屍鬼村了,換句話說,這次討伐行動就此結束。他們可以回家了。
好在至少有兩隻屍鬼可以帶回去,不算空手而歸,可說是成功了一半。三人均分兩隻屍鬼,也是不無小補。
拉盧吞了吞口水,明顯仍心有餘悸,用力握緊抖個不住的手。「我去……我去幫芬恩先生的忙。」他站起身來,搖晃了一下,法勒還來不及伸手去扶,他便站定腳跟,快步朝已經走遠的芬恩追了上去。
其實是個挺上進的好孩子嘛。
法勒也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短劍,蹲下身去,凝視地上的無頭屍。雖然有些可惜,不過在只剩三人的情況下,把兩隻完整屍鬼帶回去的難度實在太高,為了減輕重量,只能去蕪存菁,挑選最要緊的部分帶走。
即使是屍鬼,死後看起來也只是平凡的獵物,好像剛才的廝殺都不算數。如此野蠻的物種,居然能製造出人人為之瘋狂的生之水,世界真是不可思議……
一聲淒厲的悲鳴幾乎劃破法勒的耳膜。
那嗓音不屬於芬恩或拉盧,聽來相當稚嫩,甚至稱得上纖細,幾乎只是個孩子。法勒抬起頭,恰好目擊一隻屍鬼少年從枝葉間落下,擋在芬恩與拉盧面前。他的面容看起來不超過十三、四歲,一身簡單的布衣,沒有任何武器,一雙手卻不尋常地高舉起來。
首當其衝的芬恩顯然也大吃一驚,企圖抽出長刀。奇怪的是屍鬼少年毫無閃避之意,更奇怪的是──許多透明水珠在他高舉的手中聚集,連接成形,轉眼化為長而銳利的白色冰錐。
錐尖迅捷地捅穿芬恩的胸膛。
不知何時,法勒已不自覺站起身,卻牢牢釘在原地。
那是什麼啊。
他從沒見過屍鬼擁有這種力量。對,屍鬼體內擁有大量魔力,但從沒聽說屍鬼能夠操縱自然元素,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才對。
芬恩仰天往後倒,拉盧大叫一聲,轉頭就往法勒的方向逃來。屍鬼少年再度舉起雙手,水珠迅速凝結,這次一口氣形成了四、五支冰刃,全數擊中拉盧的後背。打中的剎那,拉盧和法勒對上了眼,一雙褐色眼眸圓睜,盈滿恐懼的淚水。
拉盧也倒下了。
法勒望進幼獸狂暴的雙瞳,以及那張因恨意而扭曲的面孔。幼獸齜牙咧嘴地抬手對準了他。
法勒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抽出十字弓的。
他聽見有人發出連聲慘叫,接著是好幾發爆裂聲。幾顆閃光在屍鬼少年四周炸開,屍鬼晃了一下,還想繼續朝他衝過來。慘叫聲轉為聲嘶力竭的狂吼,為什麼這傢伙還能動?為什麼幹不掉這混蛋!法勒繼續扣動扳機,最後兩發正中屍鬼的胸口。
他又連轟好幾發,直到魔物的臉從他視野中消失才住手。
好半晌,爆裂聲停歇。法勒四處張望,耳邊充斥著粗重的喘氣聲,以及如雷的心跳聲。
沒有了嗎?
沒有了嗎?
還有沒有屍鬼藏在什麼地方?草叢裡?樹葉藤蔓間?沒有了嗎?可惡的屍鬼,所以說屍鬼都該死!全部都去死,看他用剩下的巫彈把周遭的樹木全部轟爛──
他端著十字弓好半晌,又慢慢放了下來。
不,不行。巫彈本來就數量有限,經過剛才那一輪猛攻,現在已經所剩不多,更何況要是鬧得太大,誰知道會不會又引來其他屍鬼。眼下可沒有別人能當肉盾了。當務之急是盡快完事,盡快低調地離開這裡。
放眼望去,林間寂然無聲,只剩下他還站著。
真的已經全都幹掉了吧。
他等了一陣子,確定周圍再也沒有別的動靜,這才挪動腳步。
保險起見,法勒決定拿走拉盧身上的護盾符咒,以備不時之需。他來到臉幾乎埋進土中的拉盧身邊,正要伸手把他翻過來,眼角望見剛被殺死的年輕屍鬼,鬼使神差地又移了過去,蹲在旁邊。
小屍鬼的臉孔凝固在憎恨之中。
但法勒已經不怕了。邪不勝正就是這個道理,不管屍鬼再怎麼恐怖,傾盡人類之力,還不是終結了這些魔物的性命。最後都一樣得死在他手上,一群害蟲。
而且。
整支討伐隊只剩下他一個人。代表三隻屍鬼由他獨得。
是誰說的?這年頭連屍鬼的頭髮、指甲都能賣錢?哈。如果光是頭髮指甲就有人搶著要,那屍鬼皮如何?屍鬼血液如何?完整的屍鬼心臟能賣到多好的價錢?
他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
光是這些就能發大財啦,沒人會跟他搶──
──卡菈就拜託你了。
法勒一個激靈,環顧周遭。總覺得好像聽到了蓋伊的聲音。
應該是錯覺。反正蓋伊都已經死了。
全部的人都死了,死人的話不作數。他難免感到遺憾,但這就是現實。現實就是,法勒總得先顧好自己才行,他首先得餵飽一家老小,等有了餘力才能去照顧別人家的太太,這樣挺合理的吧。
他舉起刀,盤算著該從哪裡下手最有效率。
趕快處理完,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法勒想像起把獵物帶回村裡時,家家戶戶的孩子奔來迎接的情景。他們鐵定會圍在法勒身邊,雙眼發光,嘰嘰喳喳問東問西,嘴裡喊著法勒叔叔、法勒叔叔……
「哇,這樣能賺多少啊?」
起碼兩袋子金幣呢。
法勒正想開口回答,猛地驚覺不對,用最快速度轉過身去,卻已經來不及了。他完全沒有聽見巫術發動的聲響,等他回過神來,已經是短劍即將被打飛的瞬間。
首先是手不受控制地往後一偏。
接著,短劍脫離他的掌握。
最後,他才感到手上傳來魔力所造成的灼熱感。
腦子還在理解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是巫術?有人用巫術擊落了他的刀?是誰?),眼前人影一閃,一陣猛烈的衝擊力道往胸口撞來,法勒差點無法呼吸。好不容易緩過氣,他意識到自己臉朝天躺在地上。
拿刀的是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一頭棕髮,清秀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跨坐在法勒身上,用全身重量壓制住他,一隻膝蓋抵住他的胸膛。法勒使勁掙扎了一下,只聽「鏘」地一聲,少年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刀,架在他的喉頭。
銀光冷冽。
「全部由你一個人獨得,這筆生意不錯嘛。」少年嘲諷地說著,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就這麼剛好,其他人類都死光了,對你來說還真省事。」
人類……!?
不,不對,那個速度不可能是人類,反而更像屍鬼。但是……但是少年長著人類的臉。屍鬼的特徵是黑髮、貓瞳、尖利的犬齒,而他一個也沒有。不僅如此,剛剛彈飛他短劍的東西,那絕對是人類才會使用的巫術沒錯。
既然是人類,為什麼要攻擊法勒?
「你是……」胸口被死死壓住,法勒費了一番力氣才擠出話來。「你要的話……我們可以平分──」
「你以為我是來搶你們的獵物?」
少年微微施力,刀尖壓進了法勒的皮膚,寒若冰霜的臉上首度出現情緒。那是半帶慍怒,半帶輕蔑的冷笑。
「別搞錯了,我的目標是討伐隊,也就是你們。雖然我終究晚了一步……」少年握緊刀柄,「不過看來你們也全軍覆沒了,正好省得我動手。」
怎麼可能。為什麼?
法勒沒有察覺自己脫口吐出了疑問。少年漠然地聳了聳一邊肩膀,說:「既然有獵捕屍鬼的人,自然也有獵捕獵人的人。」
雖然這些話確實傳進了法勒耳中,他卻無法理解。
太沒道理了。這跟他一直以來所認知的世界不一樣。屍鬼殘殺人類,人類群起反撲,所以才會有討伐隊的存在。討伐隊是正義之師,他們唯一的敵人就是眼前的屍鬼,法勒從沒想過討伐隊的背後也會有敵人。
然而少年沒有要等法勒理解的意思,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但我不像你們以肢解獵物高價販售為樂,就給你一個痛快吧。」
話音剛落,只見棕髮少年手一揮,頸間一陣劇痛,法勒壓根來不及掙扎。
噴濺的血色映入法勒的眼簾。
視野很快便模糊起來。怎麼會是這樣,法勒心想。一切都跟那個金髮男人說的不一樣。那個人──那個人在法勒面前說得口沫懸河、天花亂墜,說什麼只要好好按照他的計畫做,絕對萬無一失,只要用他提供的稀有魔法陣,輕鬆捕獲一整村的屍鬼不是夢。
全都是騙人的。是他哄騙了法勒嗎?那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難道他吃定法勒不過是個鄉巴佬……
難以呼吸。
朦朧中,他瞧見有個小巧的藍影降落在少年肩頭,像是一隻小鳥,鳥喙張開,從中竟傳出了悅耳的女子聲音。
「被我找到了吧,亞斯卓。」
彷彿沉入水中,周圍的聲響顯得忽近忽遠。
「──還在等──」
「──警告他們遷村──」
女子聲音不知又說些了什麼。沉入黑暗前,法勒想起了十五歲的大女兒。得替她找個好人家,她跟領主之子還是挺般配的,如果能籌到足夠的嫁妝就好了。她坐在窗邊縫補弟弟的褲子,轉過頭來對法勒露出微笑。
那笑容是這麼甜美無邪。
***
亞斯卓站起身來。
森林中一片狼藉。他刻意不去看四周的慘狀,仰頭望向從樹葉間穿透的橘紅陽光,銀刀鬆鬆握在手中。
已經是黃昏了啊。
後腦勺猛地被某個尖尖的東西狠戳了一下,他吃痛地按住後腦,回頭望向青鳥。那是隻用木頭製成的藍色小鳥,上面施加了萊雅的獨門巫術,不僅能夠如真正的鳥一樣飛翔,更能將聲音傳遞至遠方。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呀,亞斯卓。」
青鳥身上傳出萊雅的嗓音,聽得出她笑意盈盈,但亞斯卓背上忽然竄過一陣涼意。
「……呃。」
慘了,他完全忘記今天是要跟艾格妮絲見面的日子。
「我從中午就一直在等你回來呢。」萊雅幽幽嘆了口氣,「真是的,孩子大了,做姊姊的話都當耳邊風了。」
「這個年紀還自稱姊姊不好吧。」亞斯卓反射性地回嘴。
「你現在馬上滾回來,我就不計較你這句話喔。」萊雅甜甜地說,隨後語調收斂了些:「快回來吧,艾格妮絲他們還在等。」
亞斯卓垂下頭,注視腳邊的人類。那人嘴巴微張,雙眼圓睜,像是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這麼背。
「再給我一點時間。」他說,小心拭去刀刃的血跡。「我要順道去這附近的維特羅村一趟,警告他們快點遷村。」
然後,如果還有餘裕的話……
也許他會回來森林,唱一首送行之歌。
倖存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