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倖存者／法勒 01
本章節 4817 字
更新於: 2022-09-06
蓊鬱的森林中一片靜謐。
嚴格說來，森林中交織著許多聲音。規律的蟲鳴，柔和的鳥叫，微風拂過的樹葉窸窣。然而不知為何，法勒卻覺得這片樹林靜得可怕，那沉默震耳欲聾，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唰！
不遠處的灌木叢陡然一晃，法勒嚇得渾身一震，差點抽出腰際的短劍，這才看見一道藍影衝了出來，伴著啪啦啪啦的振翅聲直飛上天。他放下手，低低咒罵了一句。
「怎麼，被嚇到了？」
走在他身後幾步的同伴出聲問道。法勒回過頭，那是個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背著一把長刀，劍眉倒豎，臉色陰沉，彷彿跟整個世界都有仇。法勒記得他叫芬恩，有些詫異他會主動搭話。從加入隊伍的第一天起，這小子就散發著濃濃的殺氣，讓人壓根不想靠近。
「啊，大概是因為離村落越來越近了吧。」
法勒定一定神。自己好歹在這行幹了十幾二十年，可不能在後輩面前沒臉。
其實害怕也是正常的，他暗忖。根據情報，只要穿過這座森林，就會到達一個屍鬼之村，到時候，即便準備再怎麼周全，突襲作戰再怎麼迅速，一場惡鬥都在所難免。想到不久就要與屍鬼交手，法勒的掌心便開始冒汗，內心的恐懼也越來越難以抑制。
但是，這一切都是必要的。
屍鬼族是人類的天敵。有史以來，屍鬼和人類便互相爭鬥，不知有多少人類慘遭屍鬼虐殺而死。打從法勒有記憶起，屍鬼就是大人拿來嚇唬小孩的民間傳說，是無論男女老少最為畏懼的夢魘。
之所以被稱為屍鬼，原因在於屍鬼族能夠使役死靈，但屍鬼的恐怖之處不只於此。儘管他們的外貌與人類相近，體內卻潛藏著龐大的魔力，體能、行動速度也遠勝人類，普通人遇到屍鬼唯有死路一條，甚至連經驗豐富的獵人也未必能夠戰勝屍鬼。
為了挽救人類的未來，數十年前，克爾巴瓦王國正式向屍鬼宣戰，誓言將國內殘存的屍鬼掃蕩淨盡。唯有徹底根除屍鬼一族，人類才有機會真正過上和平安穩的日子，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許多滿腔熱血的民眾志願成為獵人，組成討伐隊，投入這場殲滅屍鬼的聖戰。
法勒正是其中之一。自從投入獵人這一行以來，他也斬殺過幾隻屍鬼，照理來說算是老經驗的獵人了，若論資歷，在這支討伐隊中也稱得上數一數二。然而每次臨近開戰時刻，他依然不自禁渾身戰慄。
屍鬼之村已經近在眼前。
「振作一點，法勒大叔。」芬恩冷著一張臉說道，「臨陣退縮的話，怎麼殺得了屍鬼呢。」
「話是這麼說……」但哪可能做得到呀。
漂亮的場面話人人都會講。這小子現在敢誇口，等到真的碰上屍鬼，誰知道他會不會哭爹喊娘落荒而逃。
「這怎麼行！」芬恩一聲斷喝，「想要贏過屍鬼，必須以氣勢取勝！別無其他訣竅！」
法勒和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反手抽出背上的長刀，揮向一棵高度及胸、枝葉茂密的矮樹。接觸的瞬間，刀刃迸發亮晃晃的白光，轉眼將枝條燒出一個頭顱大小的洞。
好在法勒嘴裡沒叼著菸草，否則這下鐵定掉在地上。
隊長這是哪裡找來的熱血新人啊。
也好，到了屍鬼村就交給他衝鋒陷陣好了。
不過這小子動作倒快，身手很是俐落。拿的也是好刀，除了鋒利以外，顯然還另外施加了巫術，而且是相當高等的那種──剛才那些樹葉並不是單純被火魔法燒光，而是在剎那間蒸發，一下子化為空氣。光是這套巫術符咒，想必就要價不斐。法勒當然也有以巫術強化過的武器，不過威力遠不及芬恩這把刀強大，他已經寶貝得跟什麼一樣了，緊要關頭才捨得拿出來使用。
「怎麼回事？」
前方有人高聲詢問，是隊長蓋伊。他原先走在隊伍最前端，聽見芬恩鬧出來的動靜，揮手示意其他人先走。
芬恩一臉桀驁不馴地回瞪蓋伊，完全是一副被力量沖昏頭的囂張模樣。
「把刀收起來。」蓋伊沉穩地說。不愧是隊長，這種時候還跟芬恩講道理。「我們現在已經離村落不遠，大夥神經都很緊繃，沒必要自己嚇自己。更何況，這附近難保沒有出來狩獵的屍鬼，萬一提前驚動他們，我們的計畫就徹底被打亂了。」
蓋伊是飽經風霜的老獵人，下巴覆著參差不齊的灰白鬍渣，在整個討伐隊中就屬他最經驗老到，說起話來有著天生的權威。芬恩把刀收回背後，三人重新跟上隊伍，但法勒看得出芬恩有些不服氣。
「就算驚動屍鬼也無所謂。」芬恩憤恨地說道：「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殺一雙。我的未婚妻──」他緊緊捏起拳頭，「她……她就是被狩獵的屍鬼給害死的。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什麼也不怕，唯一的願望就是這些屍鬼全都不得好死。」
失去戀人的血海深仇啊。
法勒正暗自唏噓，芬恩倏地轉頭，對法勒咄咄逼人地問道：「會來參加討伐隊的人應該都這麼想吧？不覺得屍鬼都很該死嗎？」
法勒被問得猝不及防，腦裡一片空白，有些支吾地應道：「啊，呃……這是當然的吧。」
他想起十五歲的大女兒，此時她想必正坐在窗邊，縫補全家人的衣裳。從樹葉間隙落下的陽光，就像透過窗子映在她臉上的午後暖陽。
「我都這把年紀了，家裡好幾個孩子，最大的已經快要成年，正要給她物色好人家，最小的才剛學會算數。要不是為了他們，我也不想再搞這什麼討伐隊。」他頓了頓，「屍鬼族……只有消滅他們，才能為孩子創造更美好的世界。」
「果然年輕人就是有幹勁。我可沒有這麼遠大的志向。」
前頭不遠處傳來有氣無力的嗓音，是個一副精神萎靡的弓箭手。法勒打量了他兩下，其實他的年紀跟法勒差不多，只是整個人連走路都彎腰駝背的，外表年齡硬生生老了十來歲。法勒對他的名字也毫無印象，要不是他忽然開口，法勒壓根忘了他的存在。
沒精打彩的中年獵人繼續說：「我來這趟純粹是為了錢。就算沒拿下整個村，只要能撿到一些原料就偷笑了，這年頭連屍鬼的頭髮、指甲都能賣錢的。」他瞄了蓋伊一眼，「不過該做的工作我不會偷懶啦，隊長。」
蓋伊從鼻孔哼了一聲。「不用擔心，我不會給你機會偷懶。」
這個弓箭手倒是說了大實話。沒錯──法勒暗自心想，討伐這些害蟲之餘還能順便撈一票「香水」的原料錢，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約莫二、三十年前，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商會「黎凡特」研發出一款香水，迅速席捲了上流社會。像他們這種小老百姓自然是無緣得見正牌香水，不過據說純正的香水只需一滴就能令旁人醺然欲醉，噴灑全身將令人墜入愛河，給心愛之人喝上一口，對方將對你言聽計從；甚至有人號稱它具有療效，也因此這種香水別稱「生之水」。
雖說黎凡特商會對於製作方法和配方保密到家，但人人都知道，屍鬼體內的高濃度魔力正是製作生之水的重要原料。打從生之水問世的那天起，狩獵屍鬼就突然成了一門大好生意，人們想盡辦法搞到屍鬼的骨血毛髮，論斤秤兩，各個部位的價格節節飆漲。加上隨著巫術的進步，只要策略得當，人類對屍鬼的勝算越來越高，於是更多人投身討伐隊的行列，想趁機大賺一筆。
就拿這次來說，法勒在機緣巧合之下，掌握了屍鬼村落的確切位置，像這種情報可是非常稀有的。他們制定了周密的計畫，勢在必得。倘若順利拿下整個村，鐵定好一陣子不愁吃穿，說不定還有辦法讓大女兒嫁進領主家裡，給她帶上風風光光的嫁妝。
「喂，蓋伊，」駝背弓箭手說：「你召集這支討伐隊又是為什麼？看你這個年紀，應該可以引退在家給兒子養了吧。難不成你缺錢用？」
蓋伊斜眼一瞧法勒，嘆了口氣。
「要不是法勒這傢伙說他搞到絕佳的情報，堅持要來這趟，老子才不想來呢。」
法勒有些心虛地乾笑，「別這個表情嘛，老大。」
「誰叫我以前欠你一個人情，可惡。你都把話說成那樣了，我索性好人幫到底，但你聽好，指揮完這支隊伍我可要收山了。」
「是是，以後絕對不敢再勞動您啦。」
「知道就好。」說完，蓋伊忽然臉色一肅。「──法勒。」
他疑惑地回望蓋伊，心頭驟然間亂跳了一下。
「我們是老交情了，我相信你的判斷力，既然你說這趟值得來，那鐵定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蓋伊停頓片刻，「但是，就算我們準備再怎麼周全，總是難保有個萬一。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卡菈就拜託你了。」
卡菈是蓋伊的妻子。
「……那當然。」法勒迎上蓋伊的目光。
過了半晌，蓋伊點了點頭，看似滿意。法勒馬上捶了一下蓋伊的肩膀，大笑幾聲沖淡有些凝結的氣氛。「哎喲，別想這麼多，老大。我們的戰術萬無一失，方方面面都考慮了進去，要是這樣還失敗，那也只能認了。」
他確實是真心這麼認為。
首先，他們有好的情報，光是這點就成功一半。除此之外，他們準備了好的裝備，召集了好的人手，最重要的是，他們根本不打算與屍鬼正面交鋒。屍鬼之村緊鄰著這座森林，他們穿過森林之後，會先在森林外圍潛伏，趁夜在村落四周設置大型魔法陣，大幅削減屍鬼的魔力與體力，最後一舉攻進村中把男性屍鬼殲滅。屍鬼再怎麼強悍，平常也不過是去森林打打獵罷了，在毫不設防的情況下，沒道理戰勝他們這支經驗豐富的隊伍。
基於這個策略，他們這支討伐隊沒有一味招募戰力強大的獵人，卻反常地找來好幾位具備基礎巫術知識的隊員。只要把握時機建立好魔法陣，屍鬼幾乎不足為懼，能協助設置和操作魔法陣的人反倒比較重要。
話又說回來，這個屍鬼村的規模不大，就算中途出了什麼差池，以討伐隊的人數而言，應該也不至於有太大的危險。撇開戰果不談，至少大家想必都能平安返回家鄉。沒錯，就連隊伍中那個不怎麼愛講話的小鬼也是，法勒記得那小子名叫拉盧，是討伐隊裡年紀最輕的，整個人唯唯諾諾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來湊數的菜鳥。他是背著弓箭袋沒錯，不過法勒挺懷疑他究竟會不會拉弓。
「……也知道我的個性，總是要做好最壞打算。」蓋伊正說著。
法勒感到身旁傳來一陣肅殺之氣，打了個寒顫，轉頭望去，只見芬恩目露凶光，狠狠瞪著蓋伊。
「就憑這種態度……」
「老弟，冷靜點。」
法勒忙不迭開口，但已經來不及了。芬恩嚷道：「──就憑這種灰心喪志的態度，怎麼有辦法戰鬥！」
蓋伊挑起眉來。
「當然可以，」他不疾不徐道：「我交手過的屍鬼，大概比你吃過的麵包還多。如果你不服氣，到時多殺幾隻屍鬼給我看看。」
「少瞧不起人了，」芬恩激動地說，再次唰地抽出刀來，法勒連忙往旁一閃。真是危險，他可不想被波及。「以這把刀發誓，我絕對要替我未婚妻報仇，不消滅屍鬼一族絕不罷休！」
伴著他的誓言，嗡地一響，刀刃再度綻放白光。
彷彿要印證他的決心一般，這次的光芒顯得更加燦亮刺眼，一旁的樹幹草葉全數染為白色。一時之間，好像整個森林都靜了下來，只剩下巫術發動的嗡鳴聲在四周迴盪。
不知為何，法勒的後頸竄上一陣寒意。
撇除芬恩的鬧劇之外，這森林靜得出奇。就算動物因為討伐隊引起的騷動而走避，但總覺得，像是整座森林都凝視著他們似的……
嗡鳴聲未落，蓋伊的臉色倏地一變，轉頭便朝某個方向望去。
法勒頓感不妙。正想叫蓋伊別胡亂嚇人，只聽蓋伊張口喝道：「快躲開！」
思考尚未跟上，法勒的身體已基於本能搶先行動。蓋伊才剛喊出聲，法勒已閃到一棵粗壯的樹幹後方，回過頭，但見幾道銀光飛過，兩個人應聲倒下。
「──嗚啊啊啊啊！」
是那個菜鳥拉盧的聲音。他跌坐在地，手腳並用地往後退，直到背脊撞上一段傾倒的枯木。倒地的其中一人就躺在他面前，一支箭矢自左眼眼窩穿透腦袋，箭身仍微微顫動。
那是使長槍的威廉。倒下的另一個人是劍士盧卡斯，同樣動也不動。法勒的一顆心直往下沉，這兩人是隊上數一數二的好手，更是最主要的戰力，居然就這麼──
「全員！快找掩護！」蓋伊吼著：「麥可！伊森！西南邊就位，展開防守──布魯斯！不要衝動！」
又是接連幾枝箭矢，四周響起幾聲痛呼，以及兩、三個悶響。又有誰倒下了嗎？從這波箭雨看來，對方弓箭手的方位大概是……法勒一咬牙，飛身撲向不遠處的一塊巨岩後方，咻地一聲，他回頭望去，一支箭正插在他剛才經過的路線上。
該死。他的心臟怦怦狂跳。
他不敢說確切的數字，但箭矢飛來的距離相當遠。憑那距離，以及那種精準程度，絕對不可能是人類會有的眼力。可是──怎麼可能？他們離屍鬼的村落明明還有好一段路，照理來說，應該仍在安全範圍才對。森林這麼大，難不成就這麼剛好碰上了出來狩獵的屍鬼？
假如是出來狩獵的……那麼，數量估計不多。為了保持低調，屍鬼狩獵時多半只有兩到三個一組，避免被人類發現明顯的活動痕跡。幸運的話，也許只是個落單的屍鬼弓箭手。
面對躲在暗處偷襲的弓箭手，就以弓箭手來反制。無論如何，對方總有用完弓箭的時候。
主意既定，法勒抽出慣用的彎刀。伊森也用弓，他離法勒最近，首先要想辦法和他會合。他小心從巨岩後方探出頭，打算趁著箭雨稍歇的剎那間全力衝刺。
就在此時，惡魔降臨。
嚴格說來，森林中交織著許多聲音。規律的蟲鳴，柔和的鳥叫，微風拂過的樹葉窸窣。然而不知為何，法勒卻覺得這片樹林靜得可怕，那沉默震耳欲聾，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唰！
不遠處的灌木叢陡然一晃，法勒嚇得渾身一震，差點抽出腰際的短劍，這才看見一道藍影衝了出來，伴著啪啦啪啦的振翅聲直飛上天。他放下手，低低咒罵了一句。
「怎麼，被嚇到了？」
走在他身後幾步的同伴出聲問道。法勒回過頭，那是個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背著一把長刀，劍眉倒豎，臉色陰沉，彷彿跟整個世界都有仇。法勒記得他叫芬恩，有些詫異他會主動搭話。從加入隊伍的第一天起，這小子就散發著濃濃的殺氣，讓人壓根不想靠近。
「啊，大概是因為離村落越來越近了吧。」
法勒定一定神。自己好歹在這行幹了十幾二十年，可不能在後輩面前沒臉。
其實害怕也是正常的，他暗忖。根據情報，只要穿過這座森林，就會到達一個屍鬼之村，到時候，即便準備再怎麼周全，突襲作戰再怎麼迅速，一場惡鬥都在所難免。想到不久就要與屍鬼交手，法勒的掌心便開始冒汗，內心的恐懼也越來越難以抑制。
但是，這一切都是必要的。
屍鬼族是人類的天敵。有史以來，屍鬼和人類便互相爭鬥，不知有多少人類慘遭屍鬼虐殺而死。打從法勒有記憶起，屍鬼就是大人拿來嚇唬小孩的民間傳說，是無論男女老少最為畏懼的夢魘。
之所以被稱為屍鬼，原因在於屍鬼族能夠使役死靈，但屍鬼的恐怖之處不只於此。儘管他們的外貌與人類相近，體內卻潛藏著龐大的魔力，體能、行動速度也遠勝人類，普通人遇到屍鬼唯有死路一條，甚至連經驗豐富的獵人也未必能夠戰勝屍鬼。
為了挽救人類的未來，數十年前，克爾巴瓦王國正式向屍鬼宣戰，誓言將國內殘存的屍鬼掃蕩淨盡。唯有徹底根除屍鬼一族，人類才有機會真正過上和平安穩的日子，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許多滿腔熱血的民眾志願成為獵人，組成討伐隊，投入這場殲滅屍鬼的聖戰。
法勒正是其中之一。自從投入獵人這一行以來，他也斬殺過幾隻屍鬼，照理來說算是老經驗的獵人了，若論資歷，在這支討伐隊中也稱得上數一數二。然而每次臨近開戰時刻，他依然不自禁渾身戰慄。
屍鬼之村已經近在眼前。
「振作一點，法勒大叔。」芬恩冷著一張臉說道，「臨陣退縮的話，怎麼殺得了屍鬼呢。」
「話是這麼說……」但哪可能做得到呀。
漂亮的場面話人人都會講。這小子現在敢誇口，等到真的碰上屍鬼，誰知道他會不會哭爹喊娘落荒而逃。
「這怎麼行！」芬恩一聲斷喝，「想要贏過屍鬼，必須以氣勢取勝！別無其他訣竅！」
法勒和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反手抽出背上的長刀，揮向一棵高度及胸、枝葉茂密的矮樹。接觸的瞬間，刀刃迸發亮晃晃的白光，轉眼將枝條燒出一個頭顱大小的洞。
好在法勒嘴裡沒叼著菸草，否則這下鐵定掉在地上。
隊長這是哪裡找來的熱血新人啊。
也好，到了屍鬼村就交給他衝鋒陷陣好了。
不過這小子動作倒快，身手很是俐落。拿的也是好刀，除了鋒利以外，顯然還另外施加了巫術，而且是相當高等的那種──剛才那些樹葉並不是單純被火魔法燒光，而是在剎那間蒸發，一下子化為空氣。光是這套巫術符咒，想必就要價不斐。法勒當然也有以巫術強化過的武器，不過威力遠不及芬恩這把刀強大，他已經寶貝得跟什麼一樣了，緊要關頭才捨得拿出來使用。
「怎麼回事？」
前方有人高聲詢問，是隊長蓋伊。他原先走在隊伍最前端，聽見芬恩鬧出來的動靜，揮手示意其他人先走。
芬恩一臉桀驁不馴地回瞪蓋伊，完全是一副被力量沖昏頭的囂張模樣。
「把刀收起來。」蓋伊沉穩地說。不愧是隊長，這種時候還跟芬恩講道理。「我們現在已經離村落不遠，大夥神經都很緊繃，沒必要自己嚇自己。更何況，這附近難保沒有出來狩獵的屍鬼，萬一提前驚動他們，我們的計畫就徹底被打亂了。」
蓋伊是飽經風霜的老獵人，下巴覆著參差不齊的灰白鬍渣，在整個討伐隊中就屬他最經驗老到，說起話來有著天生的權威。芬恩把刀收回背後，三人重新跟上隊伍，但法勒看得出芬恩有些不服氣。
「就算驚動屍鬼也無所謂。」芬恩憤恨地說道：「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殺一雙。我的未婚妻──」他緊緊捏起拳頭，「她……她就是被狩獵的屍鬼給害死的。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什麼也不怕，唯一的願望就是這些屍鬼全都不得好死。」
失去戀人的血海深仇啊。
法勒正暗自唏噓，芬恩倏地轉頭，對法勒咄咄逼人地問道：「會來參加討伐隊的人應該都這麼想吧？不覺得屍鬼都很該死嗎？」
法勒被問得猝不及防，腦裡一片空白，有些支吾地應道：「啊，呃……這是當然的吧。」
他想起十五歲的大女兒，此時她想必正坐在窗邊，縫補全家人的衣裳。從樹葉間隙落下的陽光，就像透過窗子映在她臉上的午後暖陽。
「我都這把年紀了，家裡好幾個孩子，最大的已經快要成年，正要給她物色好人家，最小的才剛學會算數。要不是為了他們，我也不想再搞這什麼討伐隊。」他頓了頓，「屍鬼族……只有消滅他們，才能為孩子創造更美好的世界。」
「果然年輕人就是有幹勁。我可沒有這麼遠大的志向。」
前頭不遠處傳來有氣無力的嗓音，是個一副精神萎靡的弓箭手。法勒打量了他兩下，其實他的年紀跟法勒差不多，只是整個人連走路都彎腰駝背的，外表年齡硬生生老了十來歲。法勒對他的名字也毫無印象，要不是他忽然開口，法勒壓根忘了他的存在。
沒精打彩的中年獵人繼續說：「我來這趟純粹是為了錢。就算沒拿下整個村，只要能撿到一些原料就偷笑了，這年頭連屍鬼的頭髮、指甲都能賣錢的。」他瞄了蓋伊一眼，「不過該做的工作我不會偷懶啦，隊長。」
蓋伊從鼻孔哼了一聲。「不用擔心，我不會給你機會偷懶。」
這個弓箭手倒是說了大實話。沒錯──法勒暗自心想，討伐這些害蟲之餘還能順便撈一票「香水」的原料錢，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約莫二、三十年前，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商會「黎凡特」研發出一款香水，迅速席捲了上流社會。像他們這種小老百姓自然是無緣得見正牌香水，不過據說純正的香水只需一滴就能令旁人醺然欲醉，噴灑全身將令人墜入愛河，給心愛之人喝上一口，對方將對你言聽計從；甚至有人號稱它具有療效，也因此這種香水別稱「生之水」。
雖說黎凡特商會對於製作方法和配方保密到家，但人人都知道，屍鬼體內的高濃度魔力正是製作生之水的重要原料。打從生之水問世的那天起，狩獵屍鬼就突然成了一門大好生意，人們想盡辦法搞到屍鬼的骨血毛髮，論斤秤兩，各個部位的價格節節飆漲。加上隨著巫術的進步，只要策略得當，人類對屍鬼的勝算越來越高，於是更多人投身討伐隊的行列，想趁機大賺一筆。
就拿這次來說，法勒在機緣巧合之下，掌握了屍鬼村落的確切位置，像這種情報可是非常稀有的。他們制定了周密的計畫，勢在必得。倘若順利拿下整個村，鐵定好一陣子不愁吃穿，說不定還有辦法讓大女兒嫁進領主家裡，給她帶上風風光光的嫁妝。
「喂，蓋伊，」駝背弓箭手說：「你召集這支討伐隊又是為什麼？看你這個年紀，應該可以引退在家給兒子養了吧。難不成你缺錢用？」
蓋伊斜眼一瞧法勒，嘆了口氣。
「要不是法勒這傢伙說他搞到絕佳的情報，堅持要來這趟，老子才不想來呢。」
法勒有些心虛地乾笑，「別這個表情嘛，老大。」
「誰叫我以前欠你一個人情，可惡。你都把話說成那樣了，我索性好人幫到底，但你聽好，指揮完這支隊伍我可要收山了。」
「是是，以後絕對不敢再勞動您啦。」
「知道就好。」說完，蓋伊忽然臉色一肅。「──法勒。」
他疑惑地回望蓋伊，心頭驟然間亂跳了一下。
「我們是老交情了，我相信你的判斷力，既然你說這趟值得來，那鐵定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蓋伊停頓片刻，「但是，就算我們準備再怎麼周全，總是難保有個萬一。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卡菈就拜託你了。」
卡菈是蓋伊的妻子。
「……那當然。」法勒迎上蓋伊的目光。
過了半晌，蓋伊點了點頭，看似滿意。法勒馬上捶了一下蓋伊的肩膀，大笑幾聲沖淡有些凝結的氣氛。「哎喲，別想這麼多，老大。我們的戰術萬無一失，方方面面都考慮了進去，要是這樣還失敗，那也只能認了。」
他確實是真心這麼認為。
首先，他們有好的情報，光是這點就成功一半。除此之外，他們準備了好的裝備，召集了好的人手，最重要的是，他們根本不打算與屍鬼正面交鋒。屍鬼之村緊鄰著這座森林，他們穿過森林之後，會先在森林外圍潛伏，趁夜在村落四周設置大型魔法陣，大幅削減屍鬼的魔力與體力，最後一舉攻進村中把男性屍鬼殲滅。屍鬼再怎麼強悍，平常也不過是去森林打打獵罷了，在毫不設防的情況下，沒道理戰勝他們這支經驗豐富的隊伍。
基於這個策略，他們這支討伐隊沒有一味招募戰力強大的獵人，卻反常地找來好幾位具備基礎巫術知識的隊員。只要把握時機建立好魔法陣，屍鬼幾乎不足為懼，能協助設置和操作魔法陣的人反倒比較重要。
話又說回來，這個屍鬼村的規模不大，就算中途出了什麼差池，以討伐隊的人數而言，應該也不至於有太大的危險。撇開戰果不談，至少大家想必都能平安返回家鄉。沒錯，就連隊伍中那個不怎麼愛講話的小鬼也是，法勒記得那小子名叫拉盧，是討伐隊裡年紀最輕的，整個人唯唯諾諾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來湊數的菜鳥。他是背著弓箭袋沒錯，不過法勒挺懷疑他究竟會不會拉弓。
「……也知道我的個性，總是要做好最壞打算。」蓋伊正說著。
法勒感到身旁傳來一陣肅殺之氣，打了個寒顫，轉頭望去，只見芬恩目露凶光，狠狠瞪著蓋伊。
「就憑這種態度……」
「老弟，冷靜點。」
法勒忙不迭開口，但已經來不及了。芬恩嚷道：「──就憑這種灰心喪志的態度，怎麼有辦法戰鬥！」
蓋伊挑起眉來。
「當然可以，」他不疾不徐道：「我交手過的屍鬼，大概比你吃過的麵包還多。如果你不服氣，到時多殺幾隻屍鬼給我看看。」
「少瞧不起人了，」芬恩激動地說，再次唰地抽出刀來，法勒連忙往旁一閃。真是危險，他可不想被波及。「以這把刀發誓，我絕對要替我未婚妻報仇，不消滅屍鬼一族絕不罷休！」
伴著他的誓言，嗡地一響，刀刃再度綻放白光。
彷彿要印證他的決心一般，這次的光芒顯得更加燦亮刺眼，一旁的樹幹草葉全數染為白色。一時之間，好像整個森林都靜了下來，只剩下巫術發動的嗡鳴聲在四周迴盪。
不知為何，法勒的後頸竄上一陣寒意。
撇除芬恩的鬧劇之外，這森林靜得出奇。就算動物因為討伐隊引起的騷動而走避，但總覺得，像是整座森林都凝視著他們似的……
嗡鳴聲未落，蓋伊的臉色倏地一變，轉頭便朝某個方向望去。
法勒頓感不妙。正想叫蓋伊別胡亂嚇人，只聽蓋伊張口喝道：「快躲開！」
思考尚未跟上，法勒的身體已基於本能搶先行動。蓋伊才剛喊出聲，法勒已閃到一棵粗壯的樹幹後方，回過頭，但見幾道銀光飛過，兩個人應聲倒下。
「──嗚啊啊啊啊！」
是那個菜鳥拉盧的聲音。他跌坐在地，手腳並用地往後退，直到背脊撞上一段傾倒的枯木。倒地的其中一人就躺在他面前，一支箭矢自左眼眼窩穿透腦袋，箭身仍微微顫動。
那是使長槍的威廉。倒下的另一個人是劍士盧卡斯，同樣動也不動。法勒的一顆心直往下沉，這兩人是隊上數一數二的好手，更是最主要的戰力，居然就這麼──
「全員！快找掩護！」蓋伊吼著：「麥可！伊森！西南邊就位，展開防守──布魯斯！不要衝動！」
又是接連幾枝箭矢，四周響起幾聲痛呼，以及兩、三個悶響。又有誰倒下了嗎？從這波箭雨看來，對方弓箭手的方位大概是……法勒一咬牙，飛身撲向不遠處的一塊巨岩後方，咻地一聲，他回頭望去，一支箭正插在他剛才經過的路線上。
該死。他的心臟怦怦狂跳。
他不敢說確切的數字，但箭矢飛來的距離相當遠。憑那距離，以及那種精準程度，絕對不可能是人類會有的眼力。可是──怎麼可能？他們離屍鬼的村落明明還有好一段路，照理來說，應該仍在安全範圍才對。森林這麼大，難不成就這麼剛好碰上了出來狩獵的屍鬼？
假如是出來狩獵的……那麼，數量估計不多。為了保持低調，屍鬼狩獵時多半只有兩到三個一組，避免被人類發現明顯的活動痕跡。幸運的話，也許只是個落單的屍鬼弓箭手。
面對躲在暗處偷襲的弓箭手，就以弓箭手來反制。無論如何，對方總有用完弓箭的時候。
主意既定，法勒抽出慣用的彎刀。伊森也用弓，他離法勒最近，首先要想辦法和他會合。他小心從巨岩後方探出頭，打算趁著箭雨稍歇的剎那間全力衝刺。
就在此時，惡魔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