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 命運／亞斯卓
本章節 2897 字
更新於: 2022-09-05
這世界是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起碼亞斯卓是這麼認為。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他心中仍殘留著一絲希望，在黑暗中發著微小的光。縱然見識過地獄，縱然面前的夜色一望無盡，他依然願意再相信那麼一次。
那一定是因為，他經歷過命運般的相遇。
時至今日，亞斯卓對那一天的記憶依舊無比清晰。
他已經忘了那是幾歲時候的事，只記得那是幼小的自己生平第一次見到人類。
「下來。」
披在貨車上的黑布被猛然掀開，亮光一時刺得亞斯卓睜不開眼。儘管什麼也看不清，他仍拚命擠向身邊的雙胞胎姊姊亞斯翠，只盼和姊姊一同消失在貨車的角落。亞斯翠抱著膝蓋，雙眼無神地盯著貨車底板。
「……嚇到動不了了嗎。」
說話的是個蓄著落腮鬍的中年男人，穿著輕便樸素的皮衣皮靴，腰間掛著一把劍。他就是亞斯卓生平所見的第一個人類。
不只是人類，更是一名「獵人」。並非狩獵動物維生的那種普通獵人，而是專門討伐維特羅族的冷血獵手。
在亞斯卓的世界中，這樣的人本該只存在於村中長輩在火爐邊述說的警世故事，就像遙遠的古堡中有吸血鬼、森林深處有雙腿細長的神祕魔物，用來告誡維特羅小孩不能離開村落太遠，日落後不要在外逗留。孩子們都明白，只要聽父母的話，真正碰上「嗜血獵人」的機率低得可憐。
亞斯卓做夢也沒有想到，獵人會在族人舉村遷徙的途中從天而降。
遷村需要長途跋涉，對什麼也不懂的亞斯卓而言，遷村根本是件又累又無聊的苦差事。他遠遠落在隊伍後頭，拉著凱恩哥哥的手鬧脾氣，說他不想走了要休息，凱恩哥哥苦笑著安撫他。
然後，這個獵人就出現了。
亞斯卓只記得一片混亂。他被拽著不知往什麼方向跑，四處此起彼落地響起尖叫聲，視野中光影閃動，接著是嘶吼聲、金屬劃過空氣的風聲。他跌在地上，抬起頭，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上臉頰。
──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還沒想通，眼前一黑，粗糙的布料從頭頂罩下。
獵人只帶走了亞斯卓和亞斯翠，用粗繩綁起了他們的手腕與腳踝，磨得亞斯卓皮膚發疼。
其實不是沒有機會逃跑。第二天的時候，機靈的亞斯翠掙脫了繩索，拉著他說快跑，然而他看著獵人的劍，想到臉頰上還沾著凱恩哥哥的血，雙腿便動彈不得。
如果亞斯翠別管他，應該逃得掉吧。
亞斯翠又踢又喊，獵人卻完全不當一回事，像扛一袋小麥似地硬把她扛了回來，扔回貨車上。他一面重新綁好粗繩，一面冷靜地告訴亞斯翠，再跑就折斷她的膝蓋。她的骨頭很細，只要角度對了，喀啦一下就會斷掉的。她還要跑嗎？
「你們是值錢的材料，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對你們動手。」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但要是你們逼我，我會動手。懂了嗎？」
不要，亞斯卓在一旁心想。
不要不要不要……
他們在貨車上待了不知幾個日夜。說是貨車，其實不過是個簡單的木製拖車，上頭總用黑布蓋著，只在必要時才會掀開，一掀開總是會見到獵人沒有表情的臉。亞斯卓唯一一次目睹他流露情緒，是某次他分配完麵包的時候。
「你們兩個長得倒是挺可愛的，年紀比我女兒還小。你啊，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我說的話。」最後這句是對亞斯卓說的。他盯了雙胞胎半晌，挪開視線，咬了口自己手中的乾麵包。「可惜屍鬼只有當原料的命。做成神聖的香水，總比繼續當個屍鬼好多了。」他又看了亞斯卓一眼，眼中隱隱有著憐憫。
「……如果讓你們兩個活著長大，不曉得有多少人會死在你們手上。抱歉啊。」
很久很久以後，亞斯卓回想起來，終於明白了獵人的眼神。那是由於見過太多生死，早已放棄思考的眼神。
車輪轆轆作響，亞斯翠再也不說話了，亞斯卓獨自在黑暗中睡了又醒，直到聽見那一聲「下來」。獵人掀開黑布，不由分說把他們拖下車，用斗篷嚴密地蓋住他們全身上下，抱起亞斯翠，然後推著亞斯卓的後背催他快走。斗篷兜帽遮住了亞斯卓的大半視野，他跌跌撞撞跟著獵人的步伐，不知走了多久，背脊又被獵人猛力一推。
他跌進一扇門內。摔倒在地之際，罩住臉的兜帽滑脫，景色頓時光明起來。
這是一座雅緻的小屋，四面有窗，窗邊是一盆盆茂盛的花草，連牆面上都爬滿了不知名的白葉藤蔓。右側有張巨大的木桌，上頭密集擺著奇形怪狀的玻璃器具，有個圓壺裡頭裝了紫色液體，正咕嘟冒著泡。木桌旁站著一名紅色長髮女子，估計是聽見亞斯卓跌在地上的聲響，轉過頭來。
她有張非常美麗的臉龐。
可是，她一定也是人類。亞斯卓坐起身後便不敢動彈，盯著她瑟瑟發抖，連歪掉的兜帽也不敢拉正。
撲通，亞斯翠被扔在一旁的地板上，她立刻手腳並用地往後挪，靠在牆邊，讓自己縮到最小。
「萊雅小姐，」身後傳來獵人的聲音，語氣十分恭敬：「這是一點微薄的謝禮，不成敬意，請妳一定要收下。」
紅髮女子真的非常美麗，漂亮的五官卻不知為何帶著戾氣。
「……搞什麼？」她說。
她大步走過來，抬起亞斯卓的臉端詳一番，接著在亞斯翠身邊蹲下，摘下她的兜帽同樣審視半晌。她放開亞斯翠，轉頭瞪著獵人，目光極其凌厲。
好可怕。亞斯卓拱起肩膀，只想藏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
「萊雅小姐，」獵人懇切地說：「妳一定很需要這種原料吧。不管妳需要多少，以後只管告訴我，我一定弄到手給妳。」
紅髮女子輪流望著雙胞胎，一臉錯愕。
「誰跟你說我需要的？」
「我們村裡的巫師就是這麼說的。」獵人理所當然地說。
「……啊？」
亞斯卓感覺得到她濃濃的困惑。
「萊雅小姐救了我女兒一命，我無論如何都想報答妳，可惜我只是個窮苦的獵人，連像樣的醫藥費都籌不出來。」獵人解釋道：「我們村子裡的巫師說，像萊雅小姐這麼功力高強的女巫，如果拿到屍鬼的骨血，不知能精煉出多麼強大的魔藥，恐怕連還魂藥都做得出來吧。我左思右想，萊雅小姐堅持不收我的錢，那我唯有以這身獵人技藝報答了。」
名叫萊雅的紅髮女子抿緊嘴唇。
「我用不到這種東西。」
「妳千萬不要客氣，這些真的算不上什麼。」獵人語氣堅持，「妳不僅救了我女兒，也將我從絕望深淵中拯救出來。只要萊雅小姐像救了我們父女一樣，把我這份心意傳遞給更多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
「拜託妳務必要收下。」
紅髮女子張口，隨即又閉上。她咬住下唇，暼向亞斯卓，然而亞斯卓不明白她那眼神的含意。
「……我不需要。」她終於說道：「如果我缺了什麼，我會告訴你。請你不要再主動送任何東西過來了。」
她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起拳頭。
「……如果你送來我不需要的東西，我會很困擾的。」
獵人默然片刻。
「看來我還是給妳添麻煩了，萊雅小姐。」最終他嘆了口氣，「我不懂巫術，既然萊雅小姐說用不著，那一定就用不著。」
「沒錯。」紅髮女子說，「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不過原料這種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獵人發出爽朗的笑聲。「可別這麼客氣，如果萊雅小姐有需要，我一定隨時幫忙。」亞斯卓感覺頸部一緊，獵人拎著他的領子把他提了起來，他脫口發出「咿」的一聲哀叫。「那這兩隻屍鬼就交給我處理掉吧。」
紅髮女子聞言向前一步，然後彷彿回過神來，站住腳定在原地。
「處理掉？」
「是啊，好在前面就有個市集，也許有人肯出價買。去碰碰運氣也好，省得我還要大老遠跑去找人口販子。」
──人口販子。市集。
要被賣掉了嗎？
被賣掉以後，會像凱恩哥哥一樣死掉嗎？
連日來的緊張害怕驟然間潰堤。亞斯卓不敢去想的那些可能性逐一閃現，眼前紅髮女子的臉龐逐漸模糊起來。
好想哭。
好想回家。
「慢著。」
一片朦朧之中，紅髮女子走上前來，伸出手指抬起亞斯卓的下巴，他唯有回望那雙高深莫測的綠眸。
「這個。」她說：「我就留下這個吧。」
起碼亞斯卓是這麼認為。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他心中仍殘留著一絲希望，在黑暗中發著微小的光。縱然見識過地獄，縱然面前的夜色一望無盡，他依然願意再相信那麼一次。
那一定是因為，他經歷過命運般的相遇。
時至今日，亞斯卓對那一天的記憶依舊無比清晰。
他已經忘了那是幾歲時候的事，只記得那是幼小的自己生平第一次見到人類。
「下來。」
披在貨車上的黑布被猛然掀開，亮光一時刺得亞斯卓睜不開眼。儘管什麼也看不清，他仍拚命擠向身邊的雙胞胎姊姊亞斯翠，只盼和姊姊一同消失在貨車的角落。亞斯翠抱著膝蓋，雙眼無神地盯著貨車底板。
「……嚇到動不了了嗎。」
說話的是個蓄著落腮鬍的中年男人，穿著輕便樸素的皮衣皮靴，腰間掛著一把劍。他就是亞斯卓生平所見的第一個人類。
不只是人類，更是一名「獵人」。並非狩獵動物維生的那種普通獵人，而是專門討伐維特羅族的冷血獵手。
在亞斯卓的世界中，這樣的人本該只存在於村中長輩在火爐邊述說的警世故事，就像遙遠的古堡中有吸血鬼、森林深處有雙腿細長的神祕魔物，用來告誡維特羅小孩不能離開村落太遠，日落後不要在外逗留。孩子們都明白，只要聽父母的話，真正碰上「嗜血獵人」的機率低得可憐。
亞斯卓做夢也沒有想到，獵人會在族人舉村遷徙的途中從天而降。
遷村需要長途跋涉，對什麼也不懂的亞斯卓而言，遷村根本是件又累又無聊的苦差事。他遠遠落在隊伍後頭，拉著凱恩哥哥的手鬧脾氣，說他不想走了要休息，凱恩哥哥苦笑著安撫他。
然後，這個獵人就出現了。
亞斯卓只記得一片混亂。他被拽著不知往什麼方向跑，四處此起彼落地響起尖叫聲，視野中光影閃動，接著是嘶吼聲、金屬劃過空氣的風聲。他跌在地上，抬起頭，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上臉頰。
──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還沒想通，眼前一黑，粗糙的布料從頭頂罩下。
獵人只帶走了亞斯卓和亞斯翠，用粗繩綁起了他們的手腕與腳踝，磨得亞斯卓皮膚發疼。
其實不是沒有機會逃跑。第二天的時候，機靈的亞斯翠掙脫了繩索，拉著他說快跑，然而他看著獵人的劍，想到臉頰上還沾著凱恩哥哥的血，雙腿便動彈不得。
如果亞斯翠別管他，應該逃得掉吧。
亞斯翠又踢又喊，獵人卻完全不當一回事，像扛一袋小麥似地硬把她扛了回來，扔回貨車上。他一面重新綁好粗繩，一面冷靜地告訴亞斯翠，再跑就折斷她的膝蓋。她的骨頭很細，只要角度對了，喀啦一下就會斷掉的。她還要跑嗎？
「你們是值錢的材料，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對你們動手。」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但要是你們逼我，我會動手。懂了嗎？」
不要，亞斯卓在一旁心想。
不要不要不要……
他們在貨車上待了不知幾個日夜。說是貨車，其實不過是個簡單的木製拖車，上頭總用黑布蓋著，只在必要時才會掀開，一掀開總是會見到獵人沒有表情的臉。亞斯卓唯一一次目睹他流露情緒，是某次他分配完麵包的時候。
「你們兩個長得倒是挺可愛的，年紀比我女兒還小。你啊，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我說的話。」最後這句是對亞斯卓說的。他盯了雙胞胎半晌，挪開視線，咬了口自己手中的乾麵包。「可惜屍鬼只有當原料的命。做成神聖的香水，總比繼續當個屍鬼好多了。」他又看了亞斯卓一眼，眼中隱隱有著憐憫。
「……如果讓你們兩個活著長大，不曉得有多少人會死在你們手上。抱歉啊。」
很久很久以後，亞斯卓回想起來，終於明白了獵人的眼神。那是由於見過太多生死，早已放棄思考的眼神。
車輪轆轆作響，亞斯翠再也不說話了，亞斯卓獨自在黑暗中睡了又醒，直到聽見那一聲「下來」。獵人掀開黑布，不由分說把他們拖下車，用斗篷嚴密地蓋住他們全身上下，抱起亞斯翠，然後推著亞斯卓的後背催他快走。斗篷兜帽遮住了亞斯卓的大半視野，他跌跌撞撞跟著獵人的步伐，不知走了多久，背脊又被獵人猛力一推。
他跌進一扇門內。摔倒在地之際，罩住臉的兜帽滑脫，景色頓時光明起來。
這是一座雅緻的小屋，四面有窗，窗邊是一盆盆茂盛的花草，連牆面上都爬滿了不知名的白葉藤蔓。右側有張巨大的木桌，上頭密集擺著奇形怪狀的玻璃器具，有個圓壺裡頭裝了紫色液體，正咕嘟冒著泡。木桌旁站著一名紅色長髮女子，估計是聽見亞斯卓跌在地上的聲響，轉過頭來。
她有張非常美麗的臉龐。
可是，她一定也是人類。亞斯卓坐起身後便不敢動彈，盯著她瑟瑟發抖，連歪掉的兜帽也不敢拉正。
撲通，亞斯翠被扔在一旁的地板上，她立刻手腳並用地往後挪，靠在牆邊，讓自己縮到最小。
「萊雅小姐，」身後傳來獵人的聲音，語氣十分恭敬：「這是一點微薄的謝禮，不成敬意，請妳一定要收下。」
紅髮女子真的非常美麗，漂亮的五官卻不知為何帶著戾氣。
「……搞什麼？」她說。
她大步走過來，抬起亞斯卓的臉端詳一番，接著在亞斯翠身邊蹲下，摘下她的兜帽同樣審視半晌。她放開亞斯翠，轉頭瞪著獵人，目光極其凌厲。
好可怕。亞斯卓拱起肩膀，只想藏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
「萊雅小姐，」獵人懇切地說：「妳一定很需要這種原料吧。不管妳需要多少，以後只管告訴我，我一定弄到手給妳。」
紅髮女子輪流望著雙胞胎，一臉錯愕。
「誰跟你說我需要的？」
「我們村裡的巫師就是這麼說的。」獵人理所當然地說。
「……啊？」
亞斯卓感覺得到她濃濃的困惑。
「萊雅小姐救了我女兒一命，我無論如何都想報答妳，可惜我只是個窮苦的獵人，連像樣的醫藥費都籌不出來。」獵人解釋道：「我們村子裡的巫師說，像萊雅小姐這麼功力高強的女巫，如果拿到屍鬼的骨血，不知能精煉出多麼強大的魔藥，恐怕連還魂藥都做得出來吧。我左思右想，萊雅小姐堅持不收我的錢，那我唯有以這身獵人技藝報答了。」
名叫萊雅的紅髮女子抿緊嘴唇。
「我用不到這種東西。」
「妳千萬不要客氣，這些真的算不上什麼。」獵人語氣堅持，「妳不僅救了我女兒，也將我從絕望深淵中拯救出來。只要萊雅小姐像救了我們父女一樣，把我這份心意傳遞給更多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
「拜託妳務必要收下。」
紅髮女子張口，隨即又閉上。她咬住下唇，暼向亞斯卓，然而亞斯卓不明白她那眼神的含意。
「……我不需要。」她終於說道：「如果我缺了什麼，我會告訴你。請你不要再主動送任何東西過來了。」
她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握起拳頭。
「……如果你送來我不需要的東西，我會很困擾的。」
獵人默然片刻。
「看來我還是給妳添麻煩了，萊雅小姐。」最終他嘆了口氣，「我不懂巫術，既然萊雅小姐說用不著，那一定就用不著。」
「沒錯。」紅髮女子說，「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不過原料這種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獵人發出爽朗的笑聲。「可別這麼客氣，如果萊雅小姐有需要，我一定隨時幫忙。」亞斯卓感覺頸部一緊，獵人拎著他的領子把他提了起來，他脫口發出「咿」的一聲哀叫。「那這兩隻屍鬼就交給我處理掉吧。」
紅髮女子聞言向前一步，然後彷彿回過神來，站住腳定在原地。
「處理掉？」
「是啊，好在前面就有個市集，也許有人肯出價買。去碰碰運氣也好，省得我還要大老遠跑去找人口販子。」
──人口販子。市集。
要被賣掉了嗎？
被賣掉以後，會像凱恩哥哥一樣死掉嗎？
連日來的緊張害怕驟然間潰堤。亞斯卓不敢去想的那些可能性逐一閃現，眼前紅髮女子的臉龐逐漸模糊起來。
好想哭。
好想回家。
「慢著。」
一片朦朧之中，紅髮女子走上前來，伸出手指抬起亞斯卓的下巴，他唯有回望那雙高深莫測的綠眸。
「這個。」她說：「我就留下這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