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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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30

我用指腹劃過操作終端底部不斷變換的突起小點,讀著富有各種花俏意象又充滿暗示的詞彙。有些或許涉及了古老的地名與人物,另一些則和植物有關係。我想可以從配方的清單和產地,以及其他相關聯的製程去進行分析。我嗅到重大發現的潛力。

「長島冰茶。」我對著吧檯說道,以免對方真的把耐性給用完。現在還使用活人酒保的酒吧應該是鳳毛麟角的存在了,顯然和脾氣與待客之道有關。

我想對我這種沒有喝過酒的人來說,先從非酒精的軟性飲品開始嘗試應該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將終端放到一旁,和酒吧的內網斷開,打算之後其他時間再來繼續研究隱藏在酒單之中的故事。撰寫碩士論文時遇上的古代文字都還沒有這麼難以理解呢,真是的意外的發現。

不過說實在的,要不是合作對象約在這裡見面,我這輩子應該都不會踏進這種地方吧。

抬起頭,我嗅了嗅飄散在空氣中的味道。蓋亞溫帶出產的硬木,即使在幾百年過去之後仍然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這種溫潤飽和的氣息反映出隱藏在表現之下的複雜歷史。我輕輕拂過桌面,感受細緻紋理之間沉澱著的秘密。

除了酒吧本身,光顧的客人們也是構成這氛圍的一部分:水獺、獅子、灰狼、斑馬……角落甚至有兩匹龍。剛剛進門之前,我好像注意到門邊有掛著那個表示歡迎所有人的旗幟。

磁力靴踏在原木上的的形成的波形真是特別,沉穩又富有彈性,和金屬的銳利、岩石的厚實,或是高分子聚合物的緊繃完全不一樣。我想,我喜歡這種感覺。我一邊撫摸著桌面上的另一組紋路,一邊思索著。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細緻的訊號。

離我很近,也坐在吧檯的鬃狼,不斷焦躁的對四周探頭探腦,甚至沒有注意到手中的飲料已經空掉了很久,仍然無意識的一直將酒杯放到唇邊。讓我猜猜……可能是過於飢渴的物色對象,不然就是對於等等的會面非常緊張。前者的機率比較高,但是聚集在他身邊的細小點狀氛圍兩種情況都通用。

角落的兩匹龍族壓低聲音交談,顯然不太想引起過多的注意,視線幾乎都只放在彼此身上。身旁朦朧的雲霧狀氛圍緩緩飄動,跟隨著所有龍族都會有的特殊脈動共振,呈現疏密錯落的波型。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兇狠的海盜,應該只是普通的龍族而已。雖然我想有些人可能會對這段評價有一些意見。

至於另一張桌子旁獨自坐著的馴鹿,不用觀察他周遭粗細不一的錯落銳利線條,桌面上傳來數個空酒杯碰撞聲已經明白的表示駝鹿就是來買醉的。他現在將頭埋入雙掌之中,鼻子幾乎要碰上桌面。線條的跳動頻率目前還很規則,或許還不用擔心他突然發酒瘋之類的,不過再照這個趨勢發展就難說了。我考慮安撫他的氛圍,但最後還是作罷。鹿科動物的矜持和驕傲通常不允許他們在旁人面前露出這種落魄的樣子,不知道他是遇上了多嚴重的打擊。

哈,我這樣是不是把一個我明明不了解的族群,隨便套用在某種既定的框架之下了呢?如果被那傢伙知道了的話,大概又要被教訓了吧?

「在你的眼中,就只是看到一匹草食動物而已嗎?」閃過腦海中的一些場景,令我的嘴角無法控制的上揚。

不過說到草食動物……我其實還是不太確定到底該怎麼和他們相處。

「開啟收件匣,水手谷大學本月七號的來信,朗讀。」我對終端下達指令,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東西。

「倫敦博士 傑克您好:拜讀過您的著作,以及貴研究室近期所關注的主題,我相信我們的合作能替雙方帶來新穎的觀點,還有未來更多潛在的機會……」

真的是相當……正式的語法呢,很久沒有看到書信體了。希望他不是為了讓自己符合我可能對草食動物的刻板印象才這樣表現的,要相互揣測又不講明白的繁雜社交互動我實在是處理不來啊。

「……關於月球的種種,能夠以自己的眼睛去看,實際親身參與體會以往只能聽聞的多元社會,實在是莫大的榮幸……期待與您的會面。奈良‧冬雄敬上。」

我記得聯邦的習慣是姓氏在前面的樣子,奈良……所以他也是出身古老的世家吧。我稍微做了一點搜尋,關於冬雄本身並沒有太多資料,和大多數注重隱私的聯邦草食動物一樣,甚至連社交平台都不太使用。

不過學術著作的部分,算是歷史文化研究有一定聲量的學者,就剛拿到博士後研究員職位的年輕學者來說產出算高了。專精古代文字,近期的一些會議論文可以看出來,對於各種古代遺跡的注意力不斷提升。

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找上我們吧,成功翻譯出古老的詩作,還有負責修復那尊巨大古老青銅雕像,去年才剛從寧靜海基地遺址中挖出的。我們研究室在這個領域應該也稱得上享名星際了,但和戰神星聯邦的學者長期合作,還是第一次呢。

「就交給你負責了。」老闆在上次會議結束前直接做出結論。

「欸,為什麼?」其他研究室成員都發出認同的訊號,只有我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決定。

「總不能交給塔拉或是穆迪吧?」老闆一副實事求是那樣的說道。另外兩位更資深的博士後研究員周遭飄著滿滿事不關己的波形,我甚至能嗅到他們在幸災樂禍的情緒。我最討厭鬣狗了。「對方是體型嬌小的山羌,大型肉食動物會嚇到他的。」

「可是我是狼啊!」我在絕望中嘗試做出最後的掙扎,而且你知道自己是黑足貓吧?

「那不重要。」說什麼啦,剛剛不是才擔心會嚇到山羌?「而且你不是和草食動物當過六年的室友嗎,肯定沒問題的。」老闆說完以後示意大家散會,只剩下我留在空蕩的會議室中。

回想起當時無助的情緒,我又嘆了口氣,灌了點液體試著將口中的苦澀一起嚥下。我一邊忽略著鬃狼對我投過來的打量目光,一邊思索著冰茶這玩意兒喝起來和我想像中的好像有些不同。或許這就是古老文化的博大精深之處?

「白蘭地干邑,直接給我瓶子。」

右手邊突然傳出的聲響害我差一點跳起來,擦了擦嘴邊噴出來的茶,故作鎮定的將玻璃杯放回吧檯上。

他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的?為什麼……什麼都沒有?如果非常集中精神的話,可以很勉強的感受到……輪廓,因為所有經過那個空間的波形都消失了,能夠從空缺的地方大致上推斷出他的樣子。這是怎麼回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的,我幾乎無法察覺他的存在。

我嗅了嗅空氣,嘗試從過於混雜的酒吧中區分出他的氣味,或是從動作中的細微摩擦聲響中辨認出關於他的資訊。

「我嚇到你了嗎?」他語帶打趣的說道。「你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

我感覺到耳朵末梢一陣燥熱,努力的放低尾巴並且平復心情。酒保將酒瓶遞給他的動作讓我確認了這傢伙真的存在,不是我的幻想,但我卻無法清楚的感覺到他。我的確是被嚇到了,但不太想承認。

「我剛剛太專心在想事情了,一時分神。」我隨口說道,他以一聲輕笑回應,顯然不相信我。第一次在需要的時候,無法以那些時刻脈動著的波形確認對方的想法或感受,這讓我有點不安。

「看你的表情,都讓我好奇有什麼事情能讓你困擾成這樣了。願意分享一下嗎?有人跟我說過,憋太多話不說出來,是有礙身體健康的。」他提議道,伴隨著酒瓶中咕嚕咕嚕的氣泡聲好像有點輕浮。

「呃……或許,可以先相互認識?」我委婉的接下話題,想要對他有更多一點的了解,了解為什麼他能夠在我的知覺中隱去蹤跡。任何一點提示都好,即使我懷疑他那輕挑的語氣是有想要搭訕我的意思。還是只是我單純的想太多?該死的,失去了判讀氛圍的能力實在太麻煩了,其他人是怎麼面對這種狀況的?

「喔,抱歉,我的禮貌呢?」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考慮什麼。「我是郊狼,荷西。」他說完以後輕笑了一聲,好像覺得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一樣。真是……奇怪的人。

「傑克‧倫敦。」我伸出右手,他握了上來,表明沒有惡意。「大灰狼,顯而易見。」我補充道,即使我還是很不習慣帝國那套動不動把種族搬出來的做法,但我可是異種文化專家呢,要身體力行。

「英格蘭家的?」他的語氣中有一絲訝異。

「喔,不是。」帝國公民老是這樣反應,我都考慮是不是該把解釋印在名片上了。「我們家族在帝國建立以前就來到月球了,但是硬要說的話,我是尼克斯支派的大灰狼。」我比了比自己的毛皮,即使我自己從來沒有弄懂這實際上的意思是什麼。

「喔,的確,」他淡淡的說道,語氣中的抽離感很明顯。「漆黑如夜。」

「我不是想要打探你的隱私,只是……」只是我不好意思表示的太明。「……你聞起來不像是郊狼。」那味道……複雜很多。

過了一小段時間的沉默,唯一的聲響是酒瓶放到木製吧檯上的渾厚咚咚聲。我只好也喝了一口自己杯子裡的東西,一邊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其實我是雜種狗。」他還是用著那有點抽離的語氣說著。「那總是讓我有點自卑,所以不喜歡提到這件事情。」

「喔,對不起。」我清了清喉嚨致歉,希望對方不要感到太被冒犯。「我不是有意的。」原來對帝國公民會有這種困擾嗎,我怎麼記得狗的地位還是高於所有其他犬科動物?沒辦法判讀氛圍真的是很麻煩啊。

「不,這沒什麼。」他繼續說著,但沒有剛才的那種輕浮感了。「只是……我有個可能有點唐突的請求。」

「是什麼呢?」我好奇的問道。果然剛剛說想要聽我訴苦只是藉口吧?但是我並不介意就是了,我更想要了解這奇怪的雜種狗,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你讓我想起了某人……」我聽見他用指甲在吧檯上輕輕敲著的聲音,和緩但深沉的節奏。「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嗎?」



「我想,大概就這樣了吧。」我將集塵器放好,把最後一袋垃圾打結扔進牆上的廢棄物管道開口。

房間其實沒有什麼改變,畢竟我們都是不太會留東西的人。共用一個房間六年,這大概也算得上某種成就了吧?

「我的航班還有兩小時。」他將物流公司的員工送出門口以後,走回我身邊說道。「那就之後再見了。」

我本來以為,會有一些更戲劇化一點的感受,或是多少有點難過的,但我其實很平靜。這六年中畢竟也發生了很多事情,讓我經歷過了很多沒有想像過的變化和體會。比起某種很虛無飄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變成熟了」,我想,真正的原因很簡單,是再見的承諾。

我向他伸出右手,打算做為正式的道別。沒有預料到的是,他抱了上來,拍了拍我的後背。我不想讓他覺得太奇怪,但因為實在太過突然,我只能全身僵硬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那討厭的麝香味還是那麼濃。

「保重。」他說完以後,便退了開來,提起剩下的行李準備離開。

「嘿,」我從背後叫住了他,下了一個決定。「等等。」

他轉回來,歪了下頭,發出疑惑的聲音。哈,是不是跟我住太久,連行為都變得像狼了。還是說這是為了和我溝通,特意去學習的肢體語言?其實我還真的沒有思考過這件事呢。

「這個要求可能有點奇怪……」我盡量壓下湧起的尷尬,還有衝上耳朵的血液。「但是……」我小幅度的深深吸了口氣,不想要再拖下去。「我想看看你的樣子。」

他對此的反應是大聲哈哈笑了出來,放下行李,對我聳了聳肩。

我再次吸了口氣,控制住微微顫抖的雙手,將護目鏡拿下來,抬起頭,找到個大概能和他對視的角度。我展開我的意識,讓知覺延伸。周遭物體的波動開始顯現,勾勒出世界的樣子。

在我看來,世界就是純然的振動和波形所構成的,但是,只有活物,會有一種很特別的波動。因為那種波形總是在個體周遭脈動著,所以我稱它們為「氛圍」。氛圍和宿主本身的波動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我不太確定是為什麼,或是前者是生命的……氣息,後者是存在的證明?

我從來沒有研究出個所以然,不過我想我可能之後再來思考這種大概不會有解答的事情。

他的樣子逐漸在我眼中成形,由紅鹿周遭散發的複雜波形構成。那穩定脈動著的氛圍,就和宿主本身一樣,友善又風趣。

「哇嗚,原來你的眼睛是紅的,從來沒有看過這種顏色呢。」他笑著說道,驚訝和喜悅的氛圍以不規則的封閉曲線向外擴散。「這讓我想起戰神星的紅沙。」他用有些抽離的語氣說道,向我靠近了一步,而我沒有動彈。他輕輕的捧起我的側臉,將頭湊了上來。

是濃濃的麝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