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3『愚者的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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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7
「我不知道新谷先生喜歡什麼,所以全點一樣的。保險起見問一下,你應該吃過晚餐了吧?」
面對眉頭深鎖的我,從櫃檯走來的雷普娜這麼問道,在她身後的侍者隨即將餐點送上桌。
那是類似蛋捲的東西,裡面還包著奶油和水果切片。
兩眼發光的波波茲莉彷彿被觸發了什麼機關,直接抓起好幾條塞進嘴巴。波波茲奇在看見姊姊吃得滿臉奶油,連忙拿紙巾不斷擦拭。
正如雷普娜所言,這間位於商會隔壁的咖啡廳是她出資開設的,有點像連鎖的甜點專賣店,從擺設風格來看應該是主攻年輕市場,適合拍網美照。不愧是懂得跟隨潮流的商人腦。
尤朵拉此刻並沒有跟在我身邊,她跑去找那隻娃娃。我們約好等等在商會外頭集合。
受不了⋯⋯她到底有多喜歡那隻娃娃啊?
儘管尤朵拉不放心讓我獨自去面對雷普娜,在經過一連串爭論後只得同意,條件是我必須管好自己的嘴巴,不透露任何重要機密。例如學校面臨的結界問題。雷普娜如果有所企圖,肯定會朝著那個方向進行套話。
「新谷先生,你的食物連碰都沒碰。不符合你的口味?」
「嗯,跟社會脫節的我很久沒來這種店⋯⋯不對,不是那個問題。突然被大人物邀來吃飯什麼的,只要是正常人都會緊張吧。」
之前有跟亞人管理委員會部長喝咖啡的經驗,不過誠三可沒拿任何條件來威脅自己。想要用一般心態去看待如今的處境,只能說我還沒到達那個境界。
「⋯⋯所以呢,我得做什麼苦工來讓妳滿意?」
「呼呼,意外地急性子,居然馬上拋出最關鍵的話題。」
「不行嗎?」
「沒有明言禁止這麼做,但是,在業界幾乎沒有人像你這樣行動。只懂得在看見目標後橫衝直撞,這是愚者的交涉方式。最起碼把自己的慾望暫時隱藏,如此一來才不容易被看穿。」
對這方面完全不在行的我,聽完頓時啞口無言,雷普娜則是微笑著一邊接過波波茲莉遞給她的奶油蛋捲,然後咬了一小口。
她抹去鼻頭上沾到的碎屑,再將那根手指舔舐乾淨。這些動作看得人臉紅心跳。
雷普娜似乎和艾利森有過交情,而且兩人身上都散發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氛圍,只要自己稍加不注意,搞不好連心靈都會受影響。
好險⋯⋯差點就中計了。
「可以不要惡意滿滿的盯著我看嗎?剛才講話確實有些壞心眼,但我姑且也算楚楚可憐的女孩子⋯⋯至少在外界眼中是這樣的形象。」
「很抱歉,我的眼神天生就是這樣。至於壞心眼什麼的,妳有自己的處事原則。」
「真會講好聽話⋯⋯說謊不打草稿會吃大虧的喔。新谷先生以為那種三腳貓功夫的話就能哄騙女孩子?是不是小說看太多了?」
面對我那笨拙的嘗試,雷普娜不僅狠狠將其擊破,還發出極為羞辱人的笑聲,一股強烈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果然,自己贏不了眼前這位身經百戰的商人。
「隨便妳怎麼恥笑吧,只要是能讓妳高興的事情我都會做,別去干擾那場會談就好。」
「擅自認定對方的心情與目標,這種行為還真令人作嘔呢。」
「我是真的想讓那場會談順利進行。」
之前答應過龍奈,要用盡一切力量去實現它,不計任何代價。
聞言,雷普娜朝著我拋出一個諂媚的微笑。
「像這種老套且毫無談判價值的說詞,新谷先生認為會有用?⋯⋯嘛,至少你還願意做點什麼來反抗,我就好心給一個及格邊緣的分數吧。」
接著她從口袋拿出粉色外殼手機,不知打了什麼訊息後又收回去。
「⋯⋯那是誰?男友?」
「很遺憾,本人目前單身,硬要說的話工作就是我的伴侶。剛剛傳的簡訊是給我的使者,讓他照常地把公事談完,如此一來就不會影響到任何人。得知你們的會談能順利進行,新谷先生應該可以放鬆了吧?」
「丟出不定時炸彈的人明明就是妳,居然這麼輕易就——」
「商會的最高權限在我手中,想做什麼事基本上打一通電話都能解決。話說回來,這麼快就滿足你的渴望也挺無趣的,果然要收取應得的報酬才行吶。」
雷普娜一邊說著一邊和我的視線相交。她注意到我的臉色鐵青,嘴角忍不住上揚。
「我知道新谷先生是個大忙人。可是啊,難得跟女生出來談話喝茶,不覺得在拿到想要的東西後直接離場很沒禮貌嗎?莫非你是那種爽完就不顧後果的男人?」
「別在那裡開黃腔。妳說想和我聊聊,但這很明顯是在浪費彼此的時間。我這個人毫無商業價值啊。」
「才沒那回事,我覺得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有價值喔。或許跟你談話得不到金錢或是情報,我從一開始也沒打算以那個為目標。」
「不然⋯⋯和我這種人勾搭上還有什麼意義?」
雷普娜舉起杯子啜飲一口熱茶。
「不告訴你,我可不想破壞掉所剩不多的樂趣。」
對比頻頻走錯棋的我,雷普娜彷彿是掌控著全局的主持人。無論使出怎樣的伎倆、產生怎樣的念頭,都直接被她以戲謔的方式排除。
事到如今,我除了妥協別無他法。
「那⋯⋯就談到尤朵拉回來,然後我們真的該離開了。」
「沒問題。」
居然這麼爽快的答應。
我乾咳了幾聲,問道:「⋯⋯現在呢?該不會要從『天氣真好呢』這種萬年老梗開始聊?」
「那種方法或許很常被新谷先生拿來搭訕女人,對我是沒用的,甚至會嚴重扣好感度。給你一個建議,談判或是聊天的祕訣就在於仔細傾聽,讓對方覺得自己很在乎他的想法跟感受,然後逐漸朝心靈的弱點進攻。」
雷普娜有一點猜錯了,我從未和女孩子說過「天氣真好」。事實上,自己好像沒跟同班的女生聊過班務事以外的話題。
過往的傷心事撇開不談,雷普娜給的建議是在說明聆聽的重要性。雖然後半段有點跑偏,我確實學到了一課。
「這邊的食物小哥不喜歡?那我就拿走囉?」
「沒必要這樣,波波茲莉,今天特別允許妳多吃一點,錢拿著去櫃檯買吧。條件是,半夜不可以再吵著要買消夜。」
「感謝小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沒齒難忘!走吧老弟,我們再去買好多蛋捲跟餅乾!」
得到雷普娜的同意後,波波茲莉拉著一旁奶茶都還沒喝完的波波茲奇衝向櫃檯,身為弟弟的他完全沒辦法阻止姐姐的任性。
「話說回來,妳身邊好像沒看見什麼保鑣,只有那個亢奮到不行還少根筋的傢伙。」
「像這樣在別人背後做出批評,真是卑鄙的行為呢。難不成,是有那個趁機在這裡打倒我們的自信?如果是這樣的話放馬過來,到時候肯定會發生很有趣的事情。」
「放心,我還沒蠢到那種地步。在別人的地盤動手只會被狠狠教訓一頓。」
我純粹是出於好奇使然,想要趁其不備發動襲擊什麼的簡直是痴人說夢。沒有尤朵拉在場,勝算等於零。
「那個小鬼穿的長袍,領子內側似乎印著某種徽章。我猜她的職業不是什麼普通員工。」
「觀察細微呢。沒錯,波波茲莉不是一般的部下,而是隸屬於帕奇絲商會名下的私人護衛團,簡單來說,就是我的貼身保鑣兼吉祥物啦。」
貼身保鑣?就憑那個剛才還跪在地上不斷向尤朵拉求饒的小鬼頭?我感到難以置信。
「表情似乎很驚訝呢。在地球不是有這麼一句俗諺——『人不可貌相』嗎?身為人類,你應該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才是。」
被雷普娜說得毫無反駁之力,我只好低下頭去。
視線飄向那個如今在玻璃櫃前擦口水的紅髮少女,以及不斷為姐姐造成的騷動道歉的男孩,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覺得不太可信。
然而,在注意到雷普娜眼中的驕傲後,我的內心糾結不已。
「波波茲奇那孩子,並不算在商會的護衛團裡面,他主要是替我記錄東西跟跑腿。」
「原來如此,一個是頭腦,另一個則是打手嗎?」
不能立刻相信對方主動拋出的資訊,我姑且還是記住了。其它勢力的內部成員關係,或許會在未來派上用場。這是從克萊希爾那裡學到的經驗談。雖然好像稱不上足以自豪的行為。
「哎呀,居然不小心被新谷先生套到話了。不過就到此為止囉?用不著表現得那麼失落,眼神可以收斂一點。」
「不要一直提起眼睛的部分啊!果然沒買面具來戴是失策⋯⋯」
「面具?你打算參加化裝舞會?」
「怎麼可能,我可是出了名的舞癡。那種羞恥的事情先別管,雷普娜小姐是異世界人,之前看過電視上的專訪,好像有提到尼斯塔這個地名,那是妳的故鄉?」
這個中途插進來的疑問,正是我試圖穩定自己在對談中的位置。
不知是否有察覺到這個意圖,雷普娜露出坦然的笑容。
「我的發跡地確實在尼斯塔,但是心靈的歸屬並不在那邊。而是比它更加遙遠,甚至超過最東方的『未開拓之境』的神祕國度。」
「未開拓⋯⋯之境?」
面對語氣突然沉穩下來的雷普娜,我腦海中產生許多疑惑。看見這樣的反應,對方的眉毛微微上揚。
「你肯定覺得我在胡言亂語,畢竟那是連魔獸都難以涉足的土地,充滿了各種威脅,而我僅僅是個肉體之身。」
「啊⋯⋯不,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妳在講什麼。另一個世界的地理我不是很熟,不過還是得問,為什麼妳會想去?」
「傳聞『涅爾之子』的家鄉就在那裡。由於本人始終對這方面保密到家,如果我想追尋他的腳步,總有一天勢必得前往世界的彼方看看。」
關於涅爾之子這個男人的傳說,我從不少人口中聽過,或許之後有空可以來研究一番。
「既然妳的稱號是『涅爾之女』,跟對方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他是妳的祖父之類的?」
「不,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涅爾之子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頂多在墳墓前表示過敬意。那同時也是,我這輩子最靠近他的時候。」
「完全就是一個超級粉絲啊。」
「那當然,我所憧憬的是他的精神與從零打造貿易重鎮的傳奇事蹟,所以才想繼承那個稱號。」
將心目中的崇拜之情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雷普娜的這份心情,確實具備著強烈的影響力。
拿這麼厲害的人物作為追尋對象,肯定相當辛苦,免不了被人們相互比較。想必正是那份決心才支撐她走到現在。
有關雷普娜.帕奇絲的身世背景,我從電視節目跟專訪裡得知不少。
她出生於一個貧窮家庭。長大後,憑藉著實力進入當地商會工作,最終成為區域會長,並在不久後被選為尼斯塔的代表人物。無論在什麼場合總是以『涅爾之女』自稱——當時的她年僅十七歲。
來到地球後,雷普娜在日本迅速建立起商業網路,短短不到六年的時間主宰了關東地區的經濟貿易,和關西地區的水戶集團處於勁敵關係。
像這樣從逆境與挫折一點一點爬起來,最後還成功取得一席之地的覺悟,都說明了雷普娜是個多麼堅強的女性。
我此刻坐在她面前,全身彷彿被那過於耀眼的光采籠罩,連眼睛都睜不開。
「妳為什麼,要在這裡和我談話?」
——這次絕對要得到答案。
不再有藉口跟偽裝,此事和在場的任何人無關,唯獨自己與眼前的雷普娜,這個疑惑非得由她來解開不可。
「看樣子,又回到最初的開場了。那是不錯的問題,但你認為自己有辦法理解嗎?」
雷普娜這邊當然也不會輕易讓步。
「新谷先生,就此停手吧。」
「——?」
「那樣的提問、那樣的氣勢,你以為我在這六年聽了多少遍?與其拿出這種不成熟的態度來充當自己豁出一切的證明,還不如早點認清事實。我啊,最討厭自不量力的傢伙了。」
「自不量力⋯⋯?你明明什麼都不懂。因為自己是個大人物就有資格瞧不起別人?說起來妳也挺不成熟的啊。」
「——真正什麼都不懂的人,到底是誰?」
剎那,緊繃的氛圍伴隨著那對銳利目光傳了過來,雷普娜的態度轉變讓我感到錯愕。
「關於我的事,新谷先生瞭解多少?」
「電、電視訪談說⋯⋯」
「哼,那些都是經過修飾的台詞,我甚至是錄影當天才拿到草稿——你根本不明白背後的真相。」
望著咬緊下唇的我,雷普娜輕撫滑落至胸前的綠色秀髮,繼續說道:
「每天都喝得爛醉的母親,以及某次到湖裡捕魚就再也沒回來的父親,年幼的我誰都不是,只是一位每天仰望貴族宅邸的貧窮孩子。在那樣毫無希望的殘酷生活中,我見識到人性最醜惡的一面。」
「————」
「雖然身世並不會決定一個人的價值,卻是足以奠定基礎的利器。想要得到越多就意味著失去的可能性越大,即使什麼都沒有,也無法阻止事物的流失,所以我才想要一切。將之前未能擁有的全部都搶過來,唯有如此才能填補失去的東西。除了時間沒辦法操控之外,這座城市、這個國家,甚至是這個嶄新世界,都將成為我的囊中物——這才是真正的『涅爾之女』,真正的我。」
瞬間,無話可說了。
我果然無法理解對方的思維,摸不透眼前這個存在。
自己真的輸了,而且還犯下跟之前相同的錯誤。這麼想的同時胸膛閃過一陣刺痛,雙手微微顫抖。
「現在,輪到本人的回合。」
雷普娜伸出手指緩緩滑過杯子表面凝結的水珠,望著它們累積起來,然後滴在桌面上。
「妳的⋯⋯回合?」
「沒錯,不然一直讓新谷先生得到新資訊的我豈不是很吃虧?」
「不愧是商人的思考方式。永遠都在考量事情的利與弊。」
我說出這個根本算不上批評的言論,雷普娜露出微笑。
「隨時觀察身邊的人事物,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或許哪天新谷先生也可以試試。舉例來說——」
原先的笑意不見蹤影,雷普娜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以細微到旁人難以察覺的小動作示意我轉身。
我們的位置剛好坐在門口附近,很容易透過玻璃自動門看見外面的景色。
「依舊是一片祥和呢,這座城鎮。新谷先生在來到這裡之前肯定見識過一些東西。你該不會要跟我說,自己完全沒頭緒吧。」
「來的路上⋯⋯」
啊,她難道是在指——
「元素纏結。」
我本身對異世界的歷史沒有太多研究,大部分的資訊都是從艾利森那裡聽來的,但那些親眼看到的場面早已深深印在腦海,揮之不去。
「看樣子貝莉姬特跟你說了不少。嗯嗯,這樣很好,待會兒新谷先生就不會因為跟不上話題而苦惱囉。」
「感謝妳對我有那麼多的信心。」
「雖然腦袋不怎麼靈光,那張嘴倒是挺會說的。不只是京都出現這種刻意模仿『元素纏結』的犯罪⋯⋯整個關東地區都陸續發生意外事件。一時造成這麼大量的異動,難免會引來形形色色的人物。」
這搞不好才是雷普娜跑來京都的原因。她的鼻子嗅到不尋常的味道,不得不採取行動。
「全世界的運作就像齒輪,一層推動著一層。一旦那些躲在黑暗中的貨色找到哪裡故障,就會一股腦地衝過去破壞,造成機器⋯⋯也就是整個社會的動盪。」
「其實是擔心市場跟股價受影響吧⋯⋯既然妳察覺到問題,目前有什麼確定的線索?」
「即使我跟新谷先生解釋,你大概也聽不懂。不過線索確實有一個,我最近在京都來回奔走,就是為了證實這個猜測。」
「啊啊,會長大人真是辛苦。」
「那種敷衍的慰勞手段還是免了吧。回到正題,由於前陣子政府機關和『龍』的開戰宣言,鬧得整個日本沸沸揚揚。大部分人對此抱持著懷疑態度,認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然而,有股不知名的第三方勢力從我家訂購大量藥水和魔礦石,疑似是在為了戰爭做準備。」
「戰、戰爭?那也太誇張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的日本耶。」
自己之所以感到慌張,因為「龍」就棲息在兵庫縣中部的森林某處,往東邊走正好通往京都府和大阪府。
萬一軍隊選擇在那裡開打,戰火波及到京都市只是一兩天的問題。
「在這種敏感的時間點購買作為魔力來源的礦石,實在很難不去察覺那些傢伙的企圖心。」
「那些傢伙⋯⋯所以妳的手邊已經有嫌疑人名單?」
「主要都是一些海外的空頭公司。不過,我委託了一些朋友前去調查,它們的創辦人想必你也不陌生。」
「什麼意思?」
面對我的提問,雷普娜先是沉默了幾秒鐘,彷彿為此做著鋪墊。然後,她緩緩開口道:
「水戶集團的前任會長,水戶間一先生。」
「——!?」
「也就是說,有人利用早已逝世之人的名義,正在大肆搜刮魔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