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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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6
結束了安廬之行,我跟著凌晏如回到了首輔府,凌晏如讓我多休整幾日再回書院,我也是不得閒的整理手上的所見所聞,做出一份書報回給程先生。

揉著些微酸軟的腰,想著時辰還早,過了明日就要回書院,以後就再難見到凌晏如,我收拾了案桌、借了廚房、做了些吃食與小米辣,端著食盒來到了凌晏如所處的院子門口。

「先生還未休息嗎?」

「郡主安好。」青竹一如既往的守在院子門口,一見是我,連忙迎面而上,「大人還未休息,這個時辰去剛好可以和大人多處些時間。」

「那就多謝了。」

我端著食盒準備敲門,卻聽見門裡傳來交談聲,原是沒多想,但裡頭傳來的談話卻讓我覺著古怪。

……玉先生?玉先生怎會與凌晏如議事?

「你可想好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玉先生說的一派輕鬆,「如此、便要委屈乖徒了,你真捨得?」

我雖不知他們到底談了什麼,但這四個字卻生生止住了我欲離去的腳步。

「她聰穎不凡,定是知道對於南國公府來說,什麼選擇最為上策……」

這一句話震耳欲聾,我抖著手,深吸了幾口氣,卻平靜不了此刻的心境。

我轉身離去,碰上了正走過來的青竹,青竹見我仍端著食盒,不免詫異。

「欸?郡主、您不是——」

不等他問完,我徑直將手上食盒塞到他手裡,感覺有些喘不過氣,我腳下步伐越漸加快,幾乎跑了起來。

「欸、郡主!等等啊——!」

天邊傳來雷鳴聲響,我一路跑出了首輔府,如遊魂一般、漫無目的的在街市上遊走,雨滴落、接著便大雨滂沱,雨勢很大,打的我全身發疼。

落在臉上的,已不知是雨還是淚,我渾身濕透、視線模糊著,可笑的是,在這偌大的宣京,我竟不知有何地方可去。

待我回神,我已經走到幾日前、凌晏如趁著夜晚帶著我爬上的一處觀景樓台,那日城內燈火通明,宣京景色一覽無餘,天色昏黑,卻有晨星閃爍,而如今,因雨勢過大,而顯得黯淡。

平日擺的小攤已打烊,客棧、食肆也陸續歇店,我只覺心中悲涼,捲著身子、坐在一旁的階梯上,放聲大哭。

原來,一切相逢皆為預謀,我的到來只是為他的官途添加一股東風,我便是那棋子,任他玩弄於鼓掌之中。

可笑的是,凌晏如只當我是他手上的一枚棋子,我卻依舊貪圖他給予的一切溫暖、一切美好、一切美夢。

隱約間似乎聽到有人叫喚、拿傘替我擋下了一切風雨,可我動彈不得,眼一閉、跌入黑暗的深淵裡。

沒多久,我睜開雙眼,卻見到凌晏如坐在床邊,眉頭深鎖,見我睜著眼睛,又是一聲嘆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的替我掖好被角。

「……是夢嗎?」

是夢吧?要不凌晏如怎會一臉疲憊、雙眼卻又充滿柔情?

「雲心先生……你可知道……」我抬起手,輕輕描繪著那刀鑿一般的俊俏臉孔,那眼、那眉、那鼻、那薄唇,我無一處不喜歡,「我、最喜歡你了……」

喜歡、真的好喜歡,如飛蛾撲火、不管不顧。

淚水滾落,模糊了視線,我閉上眼,沉沉睡去。

※※※

「欸?郡主、您不是——」

青竹的一番話、驚動了屋內的兩人,凌晏如心下一驚,一旁的玉澤噤了聲,仔細聽著門外的動靜。

「欸、郡主!等等啊——!」

青竹慌張的叫喚、連忙跑進屋內,手上端著剛剛郡主塞過來的食盒,天邊雷聲大作,青竹急急忙忙的衝了進來,卻小心翼翼的將食盒放到桌上。

「大人、郡主剛剛跑出去了、外頭雷聲大作、怕是要下雨了啊!」

「哎呀、乖徒聽見了呢,這可怎麼辦才好啊,首輔大人?」

玉澤攤開手上的扇子,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涼涼的補了一句,對著凌晏如笑得沒心沒肺。

凌晏如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只覺得心口似是有什麼裂開了,還不及細想、口吻不覺凌厲了起來。

「找!務必將郡主尋回!找不著、唯你是問!!」

「是!」

「唉、遷怒呢。」玉澤悠哉的打開了食盒,見到盒子裡的吃食,只覺得牙酸,「唷!都是你會吃的,乖徒真是有心,不像某人,心肝脾肺腎都不知道哪兒去了,這風大雨大雷聲隆隆的,可別受寒了,這平常不生病的,發起高熱可特別凶險。」

雨水逐漸落下,凌晏如踱著步、來到了廊下、雙手緊握欄桿,看著屋外大雨滂沱,頭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如此漫長,頭一次想把玉澤給扔出首輔府。

玉澤仍是坐著,看著凌晏如臉色沉了又沉,百般無聊閒的發慌,忍不住將食盒裡的點心一一擺出,吃得津津有味。

「乖徒手藝好啊!首輔大人,安廬之行這一趟沒少吃吧?」

兩個時辰過去,屋外雨勢仍未停歇,凌晏如心口逐漸被焦躁佔據,見青竹遲遲未歸,胸口像是被什麼攫住、沉的喘不上氣。

「大人、大人!!」

青竹冒著大雨、一路狂奔來到凌晏如面前,單腳跪地、雙手抱拳,低著頭、不敢多看一眼。

「稟大人、找到了,郡主在觀景樓台!」

「欸、終於找到了?」玉澤終於起身,把桌上的點心吃的一點都不剩,就只留下了小米辣,「這天氣該是淋的渾身濕透了,首輔大人就不擔心被別人看到不該看到的嗎?」

「你該回了,不送。」

狠瞪了玉澤一眼,玉澤終於閉上欠抽的嘴,凌晏如閉上眼,梳理了剛剛有些外露的情緒,眼一凜,看著沒敢抬頭的青竹,又是一問。

「為何不將她帶回?」

「屬下、屬下……」

「說話!!!」

凌晏如一聲怒喝、嚇得青竹趴地磕頭、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一旁的玉澤挑了眉,只覺得眼前畫面簡直稀奇,堂堂首輔震怒,居然是因為雲中郡主。

「屬下、屬下覺得…您還是、還是親去一趟較好……」

看著眼前的青竹瑟瑟發抖,凌晏如寬袖一甩、冷哼一聲,心下卻也知道、倔強如她,若不是自己親勸,恐也不會輕易低頭。

「備車!」

「是!」

匆忙下車,凌晏如拿著傘,來到觀景樓台的階梯前,果真見到了那嬌小身影,她渾身濕透,蜷縮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原是回到胸口的心又不住提起,他執傘上前,為她遮住了風雨。

「南璃?」

凌晏如蹲在她身前,輕輕叫著她的名,她似是聽見了,緩緩抬頭,如星的眼眸卻失去了光亮,只是愣愣的看著他。

「南璃——」

凌晏如又叫了一次,卻見她直直的往自己方向倒來,凌晏如來不及細想、雙手一伸、將她擁入懷裡,油紙傘掉落一邊、燙人的體溫讓他晃了神,亦不在乎自己淋了一身雨。

「南璃、南璃——!」

凌晏如輕拍她的臉,她依舊不省人事,他將郡主一把抱起、頭一次感到如此驚慌。

「叫太醫!!快!!」

「去錦歌樓、向掌櫃的借侍女一用!」

凌晏如換了身衣服,在房外來回踱步,月靈從屋裡將門打開,小臉滿是焦急。

「大人、姐姐的衣裳換好了,可是、湯藥餵不進去,全都吐出來了!」

「不要緊,我來。」凌晏如接過月靈手上的藥碗,忙不迭地安慰她,「妳去找青竹、讓他幫忙拿一壇酒與一塊乾淨的方巾來,可做得到?」

「可以的,月靈這就去!」

看著月靈離去的身影,凌晏如此時無比慶幸月靈的到來,雖是年紀小,做起事卻一絲不苟、極為細心,他走入屋內、滿室的藥味讓他眉頭輕皺,抬眼望去,床上的人仍發著高熱,面色潮紅。

「南璃?」

凌晏如將郡主擁在懷裡、試著餵藥,卻怎麼也餵不進嘴裡,加之郡主昏睡,嘴根本張不開,凌晏如臉色一沉,感受到那燙人的體溫,終是心一橫、將藥全數含入嘴裡、往那抹溫熱貼了過去。

藥的苦味讓郡主不覺皺眉、雙手推拒,凌晏如深怕她又把藥吐出、忙將她揮舞的雙手禁錮,發狠似的撬開她的脣齒,逼著她把藥給嚥下。

幾次下來,郡主終是將藥全數吞下了,凌晏如仔細擦拭著,讓她躺回床榻,看著她慘白的臉,忍不住又是一嘆。

「大人,酒拿來了。」

凌晏如起身開了門,見到門外的青竹與月靈,向月靈說了用酒擦澡後,又退出了房門、在外面等著。

「大人寬心。」月靈走了出來、規矩的向凌晏如行禮,一旁的青竹連忙接過她手上的木盆,「姐姐的高熱退了些,現在睡得很安穩,晚點月靈再過來幫姐姐擦澡。」

「忙活了些時候,妳休息吧、我去看看她。」

月靈乖巧的應聲,跟著青竹離開了院子,凌晏如再次進入屋裡, 手往郡主的額頭探了溫度,提心吊膽的心情終於得以平復。

躺在床上的郡主眼皮微動,凌晏如不住又伸手探溫,輕聲叫喚。

「南璃?」

郡主似是聽見了一般,緩緩張開眼睛,見著是他,泫然欲泣,凌晏如見她清醒,體溫不再高的燙人,終是放下了心。

「是夢吧……」

「雲心先生……你可知道……」郡主喃喃說著,執起纖細的手往他臉上輕撫,凌晏如愣神,任由她些許冰涼的指尖劃過自己的眼、眉、鼻、甚至是唇邊,「我、最喜歡你了……」

她說著,眼角淚水滾落,凌晏如下意識的握住她的手,郡主眼一閉、再度昏沉睡去,留下一室寂靜。

※※※

「郡主、郡主!」

我強撐著虛弱的身體,不顧青竹的勸阻,拎著自己的包袱、堅持走出房門、走向院子門口。

「郡主!您還站不穩哪!快回房裡吧!」腿腳有些虛軟、眼前發黑,我不住扶著欄桿,青竹直接跑到我面前,阻擋我的去路,「郡主!太醫說了,您這幾日需靜養、不宜受風受涼啊、郡主!」

我有些詫異,凌晏如竟是請了太醫為我看診嗎?

「郡主、快回房躺下吧!大人已下朝回來了,正要過來----」

「大人來了又如何?」

我波瀾不驚的反問,倒是把青竹噎的說不出話。

「青竹,下去吧。」

背後傳來凌晏如清冷的聲音,我握緊了拳頭,原是想趁凌晏如早朝回了書院,眼不見為淨也正好,看樣子今日是走不了了。

「何以不好好養病?」

我沒有回頭,心中酸意湧現,大概是太虛弱了,冷不防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我以為要跌倒、卻跌入了一個懷抱裡,檀香撲鼻、意外的舒緩了我的不適。

「大人公務繁忙,學生不過是明雍學子,需完成的課業已告一段落,既如此便不好再叨擾大人,大人也落得一身輕鬆不是?」

我想掙脫、凌晏如卻把我緊緊抱在懷裡,兩手一伸、不由分說的將我一把抱起,直往房裡走去,正巧月靈將藥端來,似是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何事,見著我和凌晏如的模樣,就默默的把湯藥擱在桌上,出了房門、並將房門帶上。

「既要走,便將身子養好再走,這府邸不差妳一口飯,更不急於一時。」

他將我放回床榻,取下了包袱,又將湯藥遞給我。

「把藥喝了吧?」

「……就不勞大人費心了,大人公務繁忙,還是放著我自己來吧,男女授受不親,還望大人自重——」

「要我餵妳?」

不知為何,這句話帶了滿腔怒火,我抬頭,只見凌晏如仰頭把藥喝了,還沒反應過來,凌晏如突地一把將我扯向他,那薄唇居然就這麼貼上我的——

「你——」

他的唇舌帶著藥苦味竄進了我的嘴裡,我憤怒掙扎、卻徒勞無功,湯藥自嘴角滴落、一路滑下沾了衣襟,我推拒不了、只能概括承受。

「唔……」我搥打著凌晏如的胸口,他卻不為所動、將我的雙手反制於身後、逼著我更加貼近,藥入喉,苦的是嘴、是心,他撬開我的唇齒,如火般襲捲,一次又一次。

我不禁悲從中來,這也是他的手段嗎?讓我更加死心塌地?

淚滴落、鹹味沾染,凌亂的呼吸、分不清彼此的氣息,感受著他的侵略、他的霸道、他的糾纏,我終是心一橫、牙一咬、狠心推開。

嘴唇沾著血腥,我喘著、淚如雨下。

「大人何必如此,您既視我花南璃為棋子,我也不好讓您失望,如此糟踐我,又是何居心?」

凌晏如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收拾了藥碗。

「……妳安歇吧。」

門闔上,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我終是放聲大哭。

「阿璃、阿璃?」

我撐著頭,思緒飄忽,對著周遭的叫喚,恍若未聞。

「花南璃!」

曹小月狠拍了我的肩膀,我吃痛的回神、這才發現曹小月和白蕊兒一臉有口難言、想問又不敢問的望著我。

「妳不太對勁兒啊!走神的次數實在太高了。」曹小月指著我的鼻子,又指了指我放在面前的書卷,「平日最優秀的學生,這幾日不是走神就是唉聲嘆氣,妳演哪齣?」

「是阿、阿璃,妳當真沒事?」

「沒事、真沒事。」我扯扯嘴角,狀似不在意的揮手,「大概是官場文化讓我太過震撼,所以想的太入神。」

看著她們擺明不信的眼神,我也不想解釋,收拾了桌上的書卷,逃也似的回了房間。

那日過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凌晏如,隔日回書院,也是青竹駕的馬車,我什麼都沒留下,走的乾脆。

這樣、也好。

※※※

凌晏如關上房門、背靠著門板,聽著房裡傳來的哭聲,腳似是裝了鉛塊,動彈不了。

直到哭聲漸止,凌晏如才抬腳緩緩回了書房,接著就這麼坐於案前,沉默不語。

抬手輕撫被咬破的唇角、痛得發麻,郡主的哭聲揪著心,久久不絕於耳。

在廊上看著郡主離去的背影,凌晏如本以為再無交集,一連串的公務讓凌晏如暫時忘卻了那天的荒唐,卻在過了月餘之後、迎來了令他震愕的消息。

雲中郡主捲入殺人未遂一案

凌晏如握緊手中字條,看著眼前的青竹。

「何時開堂?」

「稟大人、三日後開堂。」

凌晏如坐在堂上、看著郡主能言善辯、看著她條理清晰講述重重疑點,甚至靠著不多的線索指出了兇手,沒有因密道被封而自亂陣腳,甚至上演了一齣戲——

意識到以往跟在自己後方的小女孩走到了自己身側,凌晏如突然覺得頗不是滋味。

——她終究會長大成人。

「用自己的命去栽贓陷害,她才是瘋子吧?」
「這屆新生都玩這麼大還是心大?」

周遭言論四起,一旁的大公主放下茶盞,瓷器與桌面碰撞,似是帶著威壓傳出,全場的言論都因這一聲響而寂靜。

「既然事情清楚了,那便結案吧!」

見主審官左右為難,凌晏如起身、宣告了判決。

「罪犯桓媱,自戕嫁禍郡主,罪無可赦,即日起、逐出明雍書院,永世不得入朝為官。」

主審官立刻眉開眼笑、搓著手笑得一臉討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主審官拂了拂鬍鬚,拍下驚堂木,「來人、將桓媱收押!」

「等等、我還有問題!」郡主急切的拿著東西上前、追上了桓媱,「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妳——」

凌晏如看著郡主手中的圖樣、不自覺地變了臉色。

——她居然連暗齋都查到了嗎?

「不過是隨手塗鴉的東西罷了,妳問這個有何意義。」

桓媱的回答讓凌晏如輕吐了一口氣,看著郡主被同硯們包圍,凌晏如眼微垂、不再多留,抬腳便往堂外的馬車走去。

雲心先生!

腦海裡又浮現了前些日子去安廬時那郡主的笑臉、得意的模樣、甚至是——
嘴唇上的傷已不復存在,卻仍時不時的隱隱作痛,凌晏如輕撫那彷彿還痛者的唇角,屋簷外雷聲滾落,似是應證了他此刻的複雜思緒。

「首輔大人!」

熟悉的聲音卻叫著陌生的頭銜,凌晏如恍若未聞,徑直離去。

「首輔大人!」

身後的人似是焦急了、叫喚聲越加的大,凌晏如卻不喜她叫自己的稱呼,彷彿以往的親暱只是夢一場。

「雲心先生!」

看著轎簾外大雨滂沱,凌晏如終是停下了動作,只要郡主這樣喚著自己,自己總是無力招架。

「上來。」

凌晏如閉著眼,早已知道郡主想問什麼,唇角發疼,似是提醒他、該與郡主形同陌路。

郡主咬著唇、斟酌再三,才緩緩開口。

「大人、此樁案件,學生覺得沒有那麼簡單——」

「不倫不類!」許是大人二字又刺激了凌晏如,凌晏如不覺口吻凌厲、反聲質問打斷了郡主,「朝禮不足、學禮不滿,妳要以何種身份與我同說?」

「……雲心先生,學生只是想求解惑。」

看著郡主眼裡水光流轉,凌晏如終是放軟了態度。

「桓媱之事,妳可有憑證?若要自證清白,堂上證詞、足矣。」

「可、這場公堂對簿卻是虎頭蛇尾、桓媱認罪過於乾脆,彷彿就在等著我去揭發!」

「……所以?」

「學生懷疑此案背後還有其他關連、桓媱亦有可能受脅迫!」郡主激動的辯駁,帶著幾分委屈、紅著眼眶把淚花逼了回去,「請大人再給學生時間,待學生查明,擇日再審!」

「……自妳父親兄長離去,我還以為妳會成長許多。」

「我且問妳,該以一子死換全軍活、抑或是以一子活換全軍死?」凌晏如目光沉靜,卻沒有看向郡主,只是伸手從棋盒捻起一顆棋子,拿在手上把玩,「妳所謂的身不由己,又何嘗不是別人求得的結果、得償所願?」

「置之死地而後生。」凌晏如想起公堂對簿的情景,忍不住冷聲哼笑,「桓媱使得一手好棋,不僅大公主、連我都要佩服。」

凌晏如將棋子落入棋盤,落子聲清脆,一旁的郡主欲言又止。

「天下為局,既入其中,即便是妳我、亦為棋子,不過輕重與否。」

「……學生多謝大人解惑。」

郡主臉上的複雜,凌晏如不是沒看見,就是太過清楚,只好選擇敲打。

一朝入局、終生為棋,願妳能明白、官場上有多麼步步驚心。

只是從此一別、凌晏如從沒想過,迎接他的、居然是如惡夢般的三年。

※※※

「答案呢?」

大公主騎著馬、居高臨下,身後是懸崖、身前是士兵,我喘著、全身早已被低溫凍的發僵。

「……答案?呵……」我嗤笑一聲,覺得這個問題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不過是不願多嘴,棒打出頭鳥,這道理既粗暴又簡單,「妳知、我知、人盡皆知,大公主,妳想要的從來不是花南璃與花忱,而是南國公府、是整個大宣朝!!」

大公主眼一瞇,將箭搭上弓,寒光進逼,我亦不退縮,直直地將視線對準大公主,毫無畏懼。

「明日之後,便有一場接一場的戲即將上演,何不拭目以待,大公主殿下?」

大公主放箭那一瞬、破空聲揚起,我閃避不及,弓箭直接射穿了我的肩膀、隨即落下懸崖,耳邊風聲颯颯,我一笑,人生的終點也不過如此。

「……花家所求,不過人心而已……」

巨大的力道從背上傳來、幾乎將我拍暈,浪花四起、我浮載浮沉,嗆了好幾口水,終是體力不支、昏沉睡去。

好累、好累。

就讓我休息一下吧,一下就好。

「妳這個逆女!!!」茶盞破碎聲打破了朝堂的寧靜,碎片劃過大公主臉頰、滲出了血、滴落一地,大公主臉上表情依舊堅毅,藏於衣袖之下的拳頭卻滲出了一絲血紅。

承永十六年六月間,宣帝頒發了兩道聖旨。

「大公主宣照,謀害皇親國戚、殘害忠門將士、使其無辜喪命,更因通敵、致靖難之亂使皇室動盪、罪證確鑿,即日起,褫奪大公主之位、貶為庶人,打入天牢,聽候發落。」

「熙王世子,接太子之位、入主東宮,任太子監國,禮部、擇吉日行冊封禮。」

而花家郡主為躲避追兵,自懸崖一躍而下後,直至今日、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郡主?郡主?」

耳邊總覺得似是有人叫喚,我只覺得喉嚨如火燒般疼著,眼皮沉重,我試著睜眼多次卻無果。

嘴裡總算是嚐到一抹清涼,我下意識的吞嚥,才覺得痛感好了些。

「郡主這是……」

「團長,郡主能吞下水已是大有進展,這事急不得……」

我病了嗎?

「郡主啊,南國公遞了信過來,告知妳他無事,一切平安……」

哥哥?他沒事?

我終於睜開眼皮,突然覺得光線有些刺眼,我想抬手,卻發現全身無力,我吃力的想起身,卻摔得眼冒金星,我暈眩著,使不上半點力氣。

「姐姐?!」

熟悉的聲音闖入了陌生的房間,我看著眼前的女子,感到有些意外。

「……瑩兒?」

我吃痛的喘著,看著眼前的小女孩慌張的放下手上拿著的湯藥,嘴一扁、直把我抱個滿懷。

「姐姐啊啊啊!!!」瑩兒嗚嗚哭著,我呼吸困難,被瑩兒壓著的傷口似乎裂開了,「妳終於醒了啊!哇啊啊!!嚇死瑩兒了啊啊啊!!!」

我疼的近乎暈眩,隱約聽到門外傳來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帶著藍色流光的斗篷,我抬眼,第一次見到總是遊刃有餘的星河紅著眼眶,一旁的阿虎跟著放聲大哭,雖是久別重逢,但阿虎跟瑩兒的哭聲實是折磨人了點。

「……能否…處理一下?」

我苦笑,再不讓他們兩人停止抱著我哭的行為,我這舊傷未癒、唯恐又添新傷。

星河先是轉過身,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才將哭成一團的兩人如拎小雞般給拎出了房門,我原想自己爬回床上,卻被一個高大影子給籠罩,星河雙手一伸,我措手不及、直接被星河滿身淡雅的薔薇花香抱個滿懷,我以為星河會放我回床上,卻遲遲沒見他有任何動靜。

「……星河?」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周身被男子的陽剛氣息包圍,只覺得燥熱不已,「快放我下來——」

星河突然把臉埋進我的頸項間,幾抹溫熱沾染上肩頭,我心頭一跳,眼眶微酸,知道他是不願讓我瞧見他的脆弱。

「對不起……」淚水滾落,我覺得有些心疼,抬手輕撫他那稍有凌亂的髮絲,「我回來了。」

星河把臉抬起,兜帽遮住了星河的表情,他動作極輕、將我放回床榻,寬大略帶粗糙的手握著我的,為我手上的冰涼帶來一絲溫暖。

「歡迎回來,我的小殿下。」

這幾日,除了養傷、還是養傷,星河說我昏迷了三個月有餘、氣息微弱,幾乎要以為我醒不過來了,瑩兒偷偷告訴我,這陣子星河不曾好好休息,深怕我沒了呼吸,沒多久時辰就要探一次鼻息,除了傷口與衣物是瑩兒處理的,其他細碎的事物都是星河親自照料,不假他人之手。

「大侄子可緊著了,這輩子就沒瞧過他曾為了什麼這麼緊張過。」瑩兒在廊下陪著我曬太陽,手上的木偶兔嘴裡吐著泡泡,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璀璨奪目。

星河手端著食盒,遠遠就瞧見他往我走來,瑩兒眨眨眼,嘴上說著有事便跑得不見人影。

星河來到我身側,默默的擺弄食盒,我看著庭園裡的柳樹,又開始懷念起南國公府的日子。

「星河。」我輕喚了一聲,星河只是停下手上的動作,靜靜聽我說話,「可以幫我聯繫一個人嗎?」

星河沉默不語,我知道這是為難他,但是同樣的,我也不願因自己的關係、委屈他和我待在這偏安一隅。

「妳還是要走?」

「是。」

「為了他?」

「不。」我說得乾脆,堅定的直視著眼前寬闊的藍色天空,「我是為了我自己。」

對不起、星河。

且讓我自私一回吧……

※※

看著郡主與宸親王等人一同踏出玉梁,凌晏如站在城郭之上,目送著那嬌小身影,手上握著的信函輕輕一放、隨風而去。

「山雨欲來風滿樓。」

凌晏如收回視線,回到了宣京。

下朝後,大公主宣照迎面而來,凌晏如亦正面迎上,兩人雖未開口,氣氛卻劍拔弩張。

「雲中郡主這一手好棋,倒是令我始料未及,花家總是出了個能人,可惜。」大公主眼微瞇,想從凌晏如身上瞧出些許端倪,只可惜、什麼都沒有,「你還真捨得,南國公目前仍下落不明,如若真出了什麼事、花家可是僅剩她這支獨苗了。」

「如若技不如人,則滿盤皆輸,有如此下場也是意料之中。」

凌晏如不以為意,一朝入局、終生為棋,既她選擇入局,那就該有所覺悟。
「那麼、便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大公主哼笑一聲,直接往朝陽宮走去。

直到那天,凌晏如聞訊趕至、卻已不見那抹身影。

他來到了懸崖邊,雷聲大作、大雨傾盆,似在哀悼早已消逝的人兒。

眼尖地瞧見掉落在懸崖邊的物品,凌晏如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撿起、如珍寶一般輕輕擦拭。

那是破碎了、剩下中心的蓮型環佩。

「大人!懸崖下沒有發現!」

「找!繼續找!」凌晏如握緊了那破碎的蓮花,即使手中見血也不願放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就這麼找了三個月,仍然音訊全無。

這天、凌晏如下朝回來、卻見到了本該在皇宮準備冊封儀式的人。

「乖徒真是下了一手好棋。」聽著腳步聲,玉澤沒有回頭、沒等凌晏如說什麼,逕自開了口,「恐怕、連首輔大人也始料未及吧。」

玉澤蹲下身、看著凌晏如近日養起的荷塘,伸手輕撫荷花,似是想起於明雍初見那日,他倚在小舟上假寐,而她站在廊下,遠遠相望,就這麼一眼,卻早已認出當年的那個小粉糰。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乖徒太過優秀,又心懷天下蒼生。」玉澤扯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手緊握成拳,「如是戰事真被我挑起,將生靈塗炭、萬劫不復,她只下了四著棋,卻足以扭轉局勢。」

「散播流言於平民百姓之間、進而分化聖上與宣照、使之相互猜忌,是為一著。」

「將熙王舊案始末再次重現於宣京、引起宣照與皇上的忌憚,是為二著。」

「如你所期望那般以自身為餌、製造已掌握熙王舊案足以翻供的證據這一假象,引宣照暗中招兵進城追擊、再以此引我前去包圍宣照、以密函狀告宣照懷有二心、招兵進城是為反, 我恰好作為知情人前去阻攔,此為三著。」

「將證據以畫報、邸抄昭告天下,煽動民心、逼使皇上重審舊案,如若皇上當初沒有徇私、沒有默許,熙王舊案也不致如此草率便結案,逼皇上重審舊案、更代表皇上亦難辭其咎,此為四著。」

凌晏如沉默不語,如此想來,恐怕是花忱的歸來給予她一絲契機與轉機,而花忱帶來的訊息恰好成了關鍵。

宣照與皇上想要的、不是花家人,而是固守邊疆、戰功赫赫的花家軍,而花家軍卻只為善戰的花家人所用。

而聲望極高的熙王、因年輕時與花家軍共同固守邊疆,戰績輝煌、愛民如子,更是因此與花家人交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許是當初亦是因為如此,花家才慘遭橫禍、讓百姓以為前國公夫婦是為保家衛國而戰死,不曾想、竟是有人要他們死而死,而熙王亦是如此。

「如若乖徒回來,便告訴我一聲吧,我欠她的實在太多。」

雲心先生!

凌晏如伸手、卻抓不住那下墜的身影,夢裡的郡主、粉身碎骨,全身無一處完好。

「不——」

凌晏如再度驚醒,冷汗涔涔,手上還握著那天尋到的蓮型珮,後來他將破碎的邊緣仔細磨平,留下中心的蓮繼續陪伴自己。

雲心先生!吃飯啦!

記憶中,郡主笑靨如花,如星的眸總是尋著自己的方位,而凌晏如總會停下腳步、等她追上。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先生、我背的可對?


狐假虎威。
——那也是先生願意借我虎威呀!

「……妳到底在哪裡?」呢喃的語句帶著顫抖,凌晏如低頭扶額,不願讓人看見,一行清淚滴落,沾染了案上的案卷。

原來、他還有情嗎?

「……撤下吧。」

看著桌上的菜餚,凌晏如幾乎未動,便叫來青竹,收拾了餐桌。

「大人!您已經三個月——」

「撤下!!」

凌晏如回到書房,案桌前、多了一幅畫像、上面的女子巧笑倩兮,背後的荷塘荷花朵朵綻放、彷若只為她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