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廬之行

本章節 10703 字
更新於: 2022-08-06
「就這麼走了?!」
「奇了怪了,尚書都已是階下囚,再無反抗之力,首輔大人怎麼還由著他罵?」
「是不是因為被尚書說中了事、這才無言以對?」

我一聽,不覺怒火中燒。

「尚書已是階下囚,首輔依然是首輔,雲上的人自是不會與泥淖之人較真。」

「更何況,尚書的一番說辭亦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如此,更無回應之必要。」

我說完、談論的兩人噎著不敢作聲,一旁的季元啟嘴微張、一臉傻愣的看著我,我亦是察覺了自己一時失控的情緒,手揪著衣擺,默默的離開了尚書府邸。

怎麼回到書院的我渾然未覺,等我回過神,是我正端坐於桌前、手裡正抓著筆記,看清我自己註解的乾門課業項目後,心裡便有了一計。

或許、可以一試。

隔日,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敲響了首輔府的大門。

「雲中郡主安好。」 門口侍衛一見到我,脫口的稱呼讓我好生驚喜,反而是對方一點也不驚訝,像是早已料到我會登門拜訪。

「您認得我?」我簡直惶恐,首輔府的門衛居然知道我是何人,「在下明雍學子花璃,因學在外,喚我為花學子便可。」

「大人說,禮不可廢,人無禮,則無以立也。」侍衛端正了神色,臉上恭敬,嘴上更是婉轉拒絕我的提議,「敢問郡主有何要事?」

我連忙回以一禮,「不敢,可否幫忙通傳,我有事找首輔大人一敘。」

「大人今日公務繁忙,恐是無時間見客。」侍衛一臉歉然,我不甚在意的擺擺手,「無妨,本是我來的唐突,請小哥代為通稟一聲便可,如若不成,我也不會怪罪於你,改日再訪便是。」

「郡主放心,小人定去通稟,請稍待片刻。」

侍從又是一個行禮,然後就從我的視線消失,看著侍衛去找人,我一聲嘆息,內心不住開始糾結。

……是不是太衝動了?我是不是考慮欠妥了些?

雖然程先生說,在朝官員處理公務時在一旁見習或協助其完成一樁公事、即算完成課業,至於找誰……

程先生只是一笑,說了一句提醒。

「明雍學子與尋常書院子弟不同,自是有門路可尋。」

憑一己之力找到一位大人、進而協助處理亦是考核內容之其一。

但是……硬生生止住了想跑的腿兒,我不安的踱步,又開始自我安慰,為了被拒絕好好做了一番心裡建設。

別人上門是為了公事,我趕著上門是為了被拒絕.....這算什麼事兒啊?

我不住苦笑,卻又認同著自己的所思所想。

這肯定是正常的,雲心先生現在可是首輔大人呢……

侍衛回來的速度很快,身後卻多了人,我認出了是那日在尚書府邸、跟在雲心先生旁邊的那人。

「雲中郡主安好。」這人打扮有別於一般侍衛,看得出階級較高,就連行禮都一絲不苟,「在下青竹,大人有請,請郡主隨我來。」

還真進去了?!

我跟隨著青竹的腳步,有些不敢置信,腳步有些虛浮,許是太過害怕接下來會發生何事,我甚至有些戰戰兢兢,沒機會欣賞這難得一見的首輔府府邸景緻。

不知走了多久,青竹停在一房門口,請我稍等片刻,接著便走入房內。

「大人,郡主已到。」

「請她進來。」

熟悉的嗓音傳入耳中,我故作鎮定,隨著青竹入內,青竹沒有多留,立刻走了出去,將空間留給我與——

眼前的人雖坐在案前,卻也沒因為我的到來而抬眼,室內檀木香撲鼻、煞是好聞,我琢磨著,仍舊是開了口。

「聽聞大人今日公務繁忙,學生叨擾了——」

凌晏如聽到我的聲音,終於將眼睛抬起,四目相接,有種說不出的情緒流轉,更有股衝動想問——雲心先生,您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無妨,見妳一面的時間還是有的。」凌晏如手執毛筆,在案卷上寫著字,「說罷,今日來此,所謂何事?」

「確有一事相求。」

我將乾門考核一事的來龍去脈說的仔細,凌晏如臉色卻是沒有什麼變化,手上拿著毛筆繼續寫字,絲毫沒有被我說的事影響他處理公務的速度。

我說完,凌晏如仍是寫著,接著才放下毛筆,細細看了案卷,接著,才終於將視線放到我身上。

「所以,妳選我?」

那雙紫眸在我臉上打量,雖然沒有那日的凌厲,卻也令人感到無所適從。

「學生……自不量力了。」

我雙手死死緊握,認為接下來凌晏如肯定拒絕,雖然是意料中之事,卻不免有些難堪。

「……也無不可。」

「學生知道了,學生這就回——」結束話題的句子脫口而出,說到一半,我才意識到凌晏如剛剛說了什麼,「……欸?」

凌晏如好似將我驚愕的反應看進了眼裡,他收拾了剛剛那份案卷,接著又拿出了另一份。

「明日我要去安廬處理公事,可作為妳此次的功課。」凌晏如似是盤算著什麼,靜默了一會兒,又開了口,「明日巳時來府前,與我同去。」

「是!學生多謝首輔大人!」

凌晏如聽完我的話,面色似有不悅,我心下一驚,希望不會有什麼變數。

「……去罷。」

聽聞,我如釋重負的走出府邸,胸口的心臟鼓動著,我不自覺地一路加快腳步、回了明雍書院,門一關,我將背靠上門,腿一軟、直接癱坐於地。 心跳快的如擂鼓、一路傳至耳邊,胸口敲打著、呼吸凌亂,我將臉埋進雙腿,此時此刻,我眼角微濕,無比慶幸今日走了這一趟。

※※※

那是一年冬天、年歲將近,即是足不出戶的他,都能感受到南國公府的喜慶之感。

凌晏如看著下屬送過來的案卷,心知離開的時候快到了,他收拾了案桌上的幾個案卷,突然覺得,這段日子過得、似乎快了些。

來到南國公府庭院的那顆柳樹下,凌晏如伸出手,輕輕搓揉著不因冬季凋零而仍顯翠綠的樹梢,不住想起了今年夏日、他帶著郡主到外頭河邊、於柳樹下之時。

「妳可知,這柳樹有何寓意?」

雲中郡主個子不高,只到他的腰間,手上軟嫩的觸感讓他止不住嘴角輕揚。

「……好看?」郡主睜著大大的雙眼、努力的轉著腦袋瓜,終是只能歪著頭,蹦出兩個字。

凌晏如不住失笑、伸手摺了支柳葉,蹲下身子,將手中柳葉遞到了那雙小小的手掌心。

「柳,意為留,若他日需與人道別,送一柳葉亦可表達心意。」

郡主看著手上的柳葉,眼神晶亮,小小的手小心翼翼的抓著那柳葉,似是什麼得來不易的珍寶,被她小心呵護。

「雲心先生!」

身後傳來稚嫩的聲音,凌晏如回頭,郡主開心的踱步而來,臉兒紅撲撲的,煞是可愛。

「雲心先生,哥哥不在家,我想出門轉轉買點年貨……」郡主仰著頭,那水汪汪的眼更是讓人移不開眼,「雲心先生可以陪我去一趟嗎?」

郡主不安的絞著衣袖,小小身子站得直挺,凌晏如抬頭看了天空,總覺得山雨欲來,想起即將離開的自己,終是應了一聲。

「好,何時?」

那水汪汪的眼裡揉進了星子,極其開心的扯住了凌晏如的寬大衣袖。

「此刻可好?」

「好。」

凌晏如伸手牽住了郡主軟嫩的小手,將房門落鎖、順手拿了把傘,便跟著雲中郡主出了門。

街上早已支滿了大大小小的攤商,加之年關將至,上街採買的人們比平時更多,凌晏如向來不喜人群,雖然皺著眉,卻是將手中握著的小手握的更緊了。

似乎是被這熱鬧喜慶的氛圍感染,郡主目不轉睛的看著街上來往的人群、吆喝的小販、甚至是些童玩。

「雲心先生,您不愛這熱鬧嘛?」

雲中郡主奶音奶氣的問著,仰著笑臉,似乎是很開心,手裡拿著一串剛買的糖葫蘆,好奇的發問。

「……有些吵鬧。」

凌晏如沒有否認,只是認真的看著郡主吃著糖葫蘆,看著她有沒有讓糖葫蘆沾到衣服、注意她走路有沒有看路,注意有沒有人要撞她。

「我平日都在府裡玩,見不多這些熱鬧的場面。」郡主將最後一口糖葫蘆吃完,凌晏如直接接過了那隻籤子,替她擦了小手,「哥哥雖然經常帶我出來,但是卻不常見到這麼熱鬧的市集。」

「如是喜歡,多轉轉也無妨。」

確認郡主身上沒有不妥,凌晏如牽著郡主,繼續走著。

「雲心先生在家時,都是如何與家人度過的呢?」

人群開始擁擠,凌晏如十分乾脆的將郡主一把抱起,郡主也不扭捏,與凌晏如同高的視野讓她更加興奮。

「記不得了。」輕輕的四個字讓郡主忍不住回頭瞧他,凌晏如仍是沒什麼表情,卻讓郡主忍不住的等待他接下來的話語,「少時便離了家,聚少離多,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感受到懷中的郡主握了握小拳頭,凌晏如皺眉,不知道是哪句話讓小小人兒不開心,遂執起她的小小拳頭,將食指塞進了那小小的手裡。

「雲心先生很久沒回家了嗎?」

「忘了。」

見懷中小人臉兒皺著,凌晏如輕刮她的小鼻子,臉上的癢癢又把郡主逗樂了。

「雲心先生,那裡有對子攤,我們去瞧瞧可好?」

凌晏如走到攤位前,將郡主放了下來,讓她能看得仔細些,只見郡主拿了個福字,乖巧的遞給自己。

「雲心先生,這個福,是花家送你的。」凌晏如俯下身,看著笑盈盈的郡主,溫柔的接過她手上的福字,接著又瞧見郡主將自己配戴多年的蓮型玉珮解下,雙手捧著,珍重的往前一遞,「這個玉珮,是我送您的。」

有種不知名的情緒脹滿了胸口,凌晏如看著郡主手中的玉珮,瞬間失了聲音。

「以此玉為誓,往後花家便是您的家,花家人便是您的家人。」天色昏暗,凌晏如卻覺得眼前稚嫩臉龐像那夏日的陽光,驅散了他眼前所及的黑暗,「這蓮花玉珮是我從小戴的,往後您見了它,便如見了我。」

那笑容,深深敲進了凌晏如心裡,凌晏如接過玉珮,天邊突響起一道驚雷,接著便下起細碎的雪花,凌晏如一把抱起郡主,將拿著的傘打開,為懷裡的小人遮擋出一片天地。

「我們回家吧。」

雪景之中,只見一個高大身影,一手抱著女孩、一手執傘,在雪中緩步前行,而女孩正喋喋不休的叨念著,玉珮的絡子她如何學的、如何打的、何時打的,一路上,凌晏如細細的記下,郡主的一字一句,從未遺忘。

門外突地響起敲門聲,凌晏如猛地睜眼,這才發現,原來,竟是夢一場。

「何事?」

「大人,郡主已到,是否先讓郡主至前廳等候?」

門外揚起青竹的聲音,凌晏如捏著眉心,似是還沉浸在方才的夢裡,再睜眼,方才的溫和已然消逝。

「先請她至前廳吧。」凌晏如起身,整理著自己的衣服。

凌厲的眼落在眼前的案桌上,凌晏如捏著蓮型玉珮,想起了今日是與郡主有約,往安廬之行,想必是不會平靜了。

朝局難測,雖知妳之才……但眼下,還是我來護妳罷。

跟著凌晏如上了馬車,我內心猶如萬馬奔騰,忍不住抱緊包袱、萬分唾棄自己。

昨天說的頭頭是道、今天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看著凌晏如沒有因為搭乘馬車浪費持間、仍舊孜孜不倦的翻著案卷,我不禁苦笑、雲新鮮生可沒把我當回事,我到底在慌什麼?

見著我確實沒影響他,我深吸一口氣,調整了自己的狀態,也從包袱裡拿書雜書,認真研究白蕊兒跟曹小月口中好看的書——

我看到書名、嚇得連忙塞回包袱,心慌的可以,總覺得馬車裡頭有些熱。

——要死了!!首府大人的寵妻日常是什麼?!大理寺卿的追妻日記又是怎麼回事?!

曹小月!!肯定是妳那腦袋又胡思亂想些什麼東西、才會讓白蕊兒跟著亂塞!!

我簡直無語問蒼天,覺得手上的書實在有些燙手,下意識地把包袱塞回自己腿上,確定沒有露出破綻,我才拿起桌上茶壺、替雲心先生與自己添一杯茶,慢條斯理地喝著。

「想看書拿書來看便是。」

「咳、咳咳——!!」

我因為凌晏如這句突來的建議給嗆得險些將口中的茶噴出,我以衣袖眼掩口,咳得心臟要跳出來了。

不、不不——不會看到了吧?!

「學生、學生——咳、咳!!」

「孩子心性。」凌晏如皺著眉,看我咳得厲害,放下了手上案卷、寬大的首長在我背上輕拍,「路程遙遠,若是不知怎麼消磨,我有幾本棋譜,本是要循機會轉交,如今給妳正好。」

見我不再咳嗽,凌晏如從身旁拿出棋譜遞給了我,我鄭重接下,覺得眼眶微酸。

原來、凌晏如始終不曾遺忘,那個夏天、那盤棋局、那幾句諄諄教誨,我亦熟記於心。

大概是因為今日出行,昨晚本就未睡得安穩,而馬車大抵是因為官家的關係,內部敞亮,裡面的軟墊相當舒適,一路平穩沒有多少晃動,我睏意橫生、打起了瞌睡。

昏沉中、覺得身上四是多了件衣物,等我再次醒來,是青竹敲了敲車窗,問著凌晏如前面有茶攤,是否需做休整,我才悠悠轉醒。

「茶攤在前方,停留約一炷香的時間。」

「是,學生知道了,多謝大人。」

凌晏如依然話不多,聽完回答便下了車,我揉著有些睏乏的雙眼,沒有太注意凌晏如的表情,桌上的茶水已被收拾乾淨,這才發現我剛剛靠著軟枕,身上還多了件披風,依舊是好聞的檀木香氣。

下車伸了伸有些痠軟的腰,如廁後淨完手,我瞥見凌晏如正在茶攤喝茶,遠本打算往茶攤旁繞繞,卻見青竹站在凌晏如旁邊對我擠眉弄眼,我滿是疑惑,這才發現凌晏如的表情多了點冷厲。

……我應該、沒有說了什麼讓他生氣的話吧?

迎著青竹近乎懇求的目光,我有些招架不住,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青竹倒也麻利的替我添了杯茶水,又從旁邊的侍衛手中接過食盒,放到了我眼前。

……嗯?

「吃吧。」凌晏如翻著書,見我遲疑,這才開口,「怕餓著,讓人準備的。」

不、不是,我遲疑的原因是因為食盒裡面沒有準備你的小米辣……

罷了,到了客棧,找店裡夥計借下廚房做幾道菜、再弄些小米辣給凌晏如吃吧。

※※※

看著郡主離去的背影,凌晏如捏著眉心、有些懊惱,自己是不是答應的太快了些。

又是一聲嘆息,想起剛才郡主那擺明就是等著被拒絕的表情,那如鹿般水亮眼眸,卻是怎樣都狠不下心。

學生多謝首輔大人!

想著剛才郡主脫口而出的話,不知為何、凌晏如總覺得首輔大人這四個字,從她嘴裡聽來扎耳的令他不悅,見青竹去而複返,遂開口詢問。

「郡主回了?」

「稟大人,郡主已回明雍書院。」青竹恭敬的行禮,「大人,若無事,屬下先去為明天出行一事——」

「跑一趟錦歌樓。」凌晏如難得吩咐,青竹不自覺地傻愣著,卻也沒聽漏主子交代的事情,「詢問一下掌櫃,尋常女子出遠門,如若睡不好,會用哪些香料幫助入睡。」

青竹正要領命,想不到凌晏如又開口了。

「去廚房交代一下,做些能帶上馬車的食盒,搭配些茶水,不重樣的,清淡些,別太甜,馬車上軟墊跟披風多備一些。」

「是。」

「問一下管家有沒有尋常藥品,挑幾個藥品帶著,那棋盤也收拾一下,讓郡主可消磨時間。」

青竹應了聲,卻沒有動作,沉默了些時候的凌晏如抬眼一看,青竹就是一臉等著看還有沒有下文的表情,終是察覺自己多話了。

「去吧。」

青竹領命而去,凌晏如看著案桌旁的兩本棋譜,本是想著過段時日再給郡主的,想不到就這樣碰上了。

隔日出門前,在前廳裡看著郡主眼下的烏青,凌晏如讓人先將車上點了些安神香,味道不重,卻是能讓人休息的份量,待郡主抵不住眼皮,凌晏如再拿出了軟墊與披風,讓她能好好睡一覺,自己也能抓些時間閉目養神。

撇眼瞧見郡主原本要拿書來看,但不知為何,她有些面紅,慌張的又把書放回包袱,以為她是不好意思看雜書,便開了口。

「想看書拿出來看便是。」

「咳、咳——!!!」

「孩子心性。」見著郡主嗆了咳,凌晏如嘆了口氣,忙放下手上的案卷、接過她手中還握著的茶盞,如她幼時那般,輕拍安撫,「路程遙遠,若是不知怎麼消磨,我有幾本棋譜,本是要尋機會轉交,如今給妳正好。」

將棋譜遞給郡主,見她眉開眼笑,凌晏如突然覺得,答應讓郡主同行,似乎是個不錯的決定,看著她睡覺仍沒把那兩本棋譜放開,凌晏如亦放下了案卷,閉目養神。

「大人,前方有茶攤,是乾淨的,是否需要稍作休整?」

窗邊傳來青竹的聲音,凌晏如睜開眼睛,問了時辰後,便讓馬車停下,郡主睡眼惺忪,不住揉著酸脹的眼。

「茶攤在前面,停留約一柱香的時間。」

「是,學生知道了,多謝大人。」

凌晏如聽著大人二字,不住皺眉,卻還是下了馬車,一旁的青竹欲哭無淚,只能快步跟上凌晏如。

後來凌晏如先上了馬車,卻瞥見了掉在底部的兩本書,凌晏如伸手撿起,原是打算放回桌前,卻被上面的書名給弄的一愣。

……首輔大人的寵妻日常?……大理寺卿的追妻日記?

正巧郡主上了馬車,視線撞進了凌晏如那一言難盡的眼神,看著郡主一臉不明所以,凌晏如斟酌了些許時候,才緩緩開口。

「當年在南國公府上當妳的西席,我倒是直至今日才知道妳好這個……」

郡主先是一愣,眼神飄忽,似是在想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接著瞧見自己的包袱開了個口,裡面藏著的書早已不見,如星的眼眸才驚恐的望著凌晏如,面色紅透至耳根,伸手過去便要搶。

「那是書院同硯胡亂給的,大人您快還我——!!!」

說時遲那時快,凌晏如下意識的將手一抬,郡主因身高太矮根本拿不到書,急得抓著凌晏如的衣袖,凌晏如難得心情大好,看著眼前女子焦急如焚,對於耳邊郡主急吼吼的聲音恍如未聞。

「大人、別鬧了——!!」

凌晏如嘴角輕揚,愣是讓郡主跳著抓不到書。

「首輔大人自從娶妻後,面色不再冷厲,連一同為官的大人們都紛紛討論……」

凌晏如慢條斯理的唸出無意瞥見的句子,郡主羞得無地自容、似是惱了,氣的跺腳。

「雲心先生!!」

凌晏如這才滿意的將書還給郡主,可那小人兒卻是生氣似的將頭撇開,一路到達客棧前,都沒瞧過凌晏如一眼,若非不是那紅透的耳朵出賣了她,他還真以為她鬧脾氣了。

孩子心性。

凌晏如表情難得溫和,繼續看著手上的案卷,到達客棧前,兩人一路無話,卻也互相陪伴,總是不怎麼寂寞。


到達客棧,我按照凌晏如的安排、裝著沒事的樣子,進了客棧安排的房間。

客房很大,寬敞舒適,案桌、香爐、上好的絲被,燭光搖曳,我卻沒心情欣賞這難得的客棧佈置,直接放下包袱、迅速爬上床、抓起被子把自己包的緊緊的。

「啊啊啊啊啊!!!」

首輔大人自從娶妻後,面色不再冷厲,連一同為官的大人們都紛紛討論……

我回想著那時凌晏如一本正經的模樣,嘴裡卻吐出與畫風不甚相符的字句,我嘴邊塞著被子,又是一陣尖叫、忍不住搥打枕頭,又羞又怒。

丟臉丟大了!!我回去定要好好跟她們算帳!!

「一世英名盡毀,我怎麼活啊!!」

我真是無地自容,明天一大早就要面對凌晏如,我拿什麼臉面對啊啊啊啊!!

「郡主,睡了嗎?」

邊上傳來敲門的聲響,熟悉的嗓音揚起。

得了,不用等明日了。

我深吸幾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但是事與願違,心跳就是不聽話,越跳越起勁。

「還、還未……」

「我這裡還有些點心,妳這一路沒怎麼吃,要不吃一些?」

我不——

我欲拒絕,嘴上卻比腦子動得還快。

「好、好的,先生稍等——」

我萬分唾棄自己,簡直欲哭無淚,我這嘴!!怎麼就這麼欠呢?!

跌跌撞撞的走向房門,我開了門,果然看見了凌晏如拿著食盒,溫和的眸子對上了我的眼。

「……很冷?」

凌晏如將食盒遞給我,我無語凝噎,心裡直拜託他別再問了。

「早點安歇吧,明日得早起。」

他摸了我唯一露在被子外的頭頂,我目送著他,直到凌晏如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才闔上房門。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啓居,玁狁之故……」

我慌忙地背起詩經,試圖將腦袋裡的胡思亂想給制止,背靠在門上,縮著身子,不自覺地碰著剛剛凌晏如摸著的頭。

我的臉一定紅透了。

幸好隔天開始的行程過於緊湊,讓我沒時間胡思亂想,更沒時間想起昨日的兵荒馬亂,充實的讓我無暇顧及丟的徹底的臉面。

這幾日我和凌晏如在安廬各處私訪,記錄了許多當地人對於新稅策的不同看法,也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小至閒聊、大至政策,都有可能成為一門學問。

凌晏如對於政治有獨到見解,且不會否定我的觀點與想法,無論我說了什麼,他都能從中找出合理的部分,幫我分析與討論,幾日下來,我翻著手中紀錄滿滿的冊子,實是收益良多。

看著這幾日凌晏如忙得腳不沾地,想著明日日程,剛好空了閒,我便私下央求青竹幫我找找菜譜,早早歇息。

一大清早,我早早的洗漱完畢,拜託了夥計借用廚房後,翻著青竹弄來的菜譜,想著凌晏如出門這麼多天,店家的菜色也吃了這麼多天,剛好想做些小米辣,順便瞧瞧道地的安廬菜都有些什麼,我翻著菜譜,視線集中在一道菜名上。

「人參淮藥糕?」我不禁讚嘆,這取菜名的人著實有才華,「這名字好生厲害,愣是把看著很難吃的東西起了個不太難吃的名字。」

我小聲嘀咕,太過專心在手上的菜譜,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在廚房外看了些時候,又悄悄的走。

沒多久遇到了一名也來借廚房的大姐姐,安廬當地人、姓孫,我們相談甚歡,從做菜到時事,從時事到政治,難得遇到理念相同的人,嘰嘰喳喳聊的不可開交,我相當歡喜,與孫姐姐別過,便將餐點裝盒,上樓尋了凌晏如。

※※※

凌晏如特意起了大早,原是想吩咐廚房做些郡主愛吃的,不曾想,居然看見了郡主站在廚房裡,拿著食譜嘀咕著。

「人參淮藥糕?」凌晏如雙手環胸、劍眉微挑,高大的身軀抵著門邊,將她的碎嘴聽得清清楚楚,「這名字好生厲害,愣是把看著很難吃的東西起了個不太難吃的名字。」

嘴角輕勾,凌晏如悄悄回了房間,將這幾日打探的消息整理成卷,沒多久就聽見了郡主嘰嘰喳喳的嚷著。

「雲心先生、吃飯啦!」

青竹退至一邊,將門關上,郡主喜孜孜的將食盒裡的菜一一端出,凌晏如走上前、一同擺桌,眉微挑,看著一盤又一盤的豐富菜色,仍是將問題說出口。

「……安廬人早上吃這些?」

「荷葉黃牛蹄、炒肝兒、山粉圓子燒肉、雞湯泡炒米、燒餅包油條、豆麵糕……」郡主如數家珍的唸著菜名,這下才覺得似乎做多了,「好像真的有點多……但是真的很好吃!」

「我遇到一位姓孫的姐姐,這些菜可是得她的親傳呢!」

「姓孫?」

凌晏如沒有多說什麼,幫著郡主擺上了碗筷,卻又瞧見了郡主拿開食盒,將最底部的小米辣擺上桌。

「還給您備了這個。」郡主將小米辣放到凌晏如面前,「雖說可嚐嚐道地的安廬菜,但是怕先生覺著沒味道。」

「就嚐嚐這安廬地方菜吧。」

凌晏如眼神微黯,沒想到多年以後,郡主還記得他嗜辣。

「這山粉圓子燒肉是孫姐姐做的,味道可好了!」

「嗯,不錯。」凌晏如慢條斯理的吃著,也沒吝嗇給予稱讚,「都聊了些什麼?」

「孫姐姐問了我對於新稅策的看法。」郡主嘴裡塞滿了食物,讓凌晏如想起那樹上的松鼠,吃東西時也是塞滿了腮幫子,頗有幾分喜感,「她很支持新政,也很有見解,安廬人果然人人好談政!」

凌晏如將一碗雞湯遞給了郡主,又拿了張燒餅抹上辣椒。

「妳自認微服私訪,她亦是如此。」

郡主吃著,十分認真的品嚐菜的味道,大概是太好吃,過了許久才將凌晏如的一番話回味了過來。

「雲心先生認識這位孫姐姐?」

「形貌、性格,又是姓孫,八九不離十。」

凌晏如皺眉,想著這幾日是過於平靜了,這些世家怕不是留有後手,果真過沒幾日,得來了孫府尹下獄的消息,凌晏如準備出門聽審,卻在樓梯邊聽見了郡主與人爭論的聲音。

「小姑娘,這話可不是這麼說。」那人哼哼兩聲,不急不慢的反駁,「孫府尹作為府尹自有推新政、使新策之權,如若做得不好引起民憤,巡撫大人就得管,怎麼能說是因為新策之故下獄?」

「我不過說了一句,大人倒解釋的挺急。」

郡主不為所動的反諷一句,凌晏如卻已從她的語氣裡感受到了她的怒火。

「嘿、姑娘莫怪。」那人怪聲怪調的嘿笑,語氣挑釁,「在下安廬從事,遇上這等謠言,還是得管管。」

一旁的客棧掌櫃的見勢不好,連忙嘿嘿的笑著插進來。

「敢問官爺,您來此……」

「掌櫃莫怕,只是為了來接一名大人。」

凌晏如輕哼一聲,倒是沒想過這麼快就提起自己,他走向郡主站到她身側,樓下的一群人一見他出現,便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剛剛爭論的那人更是帶頭行禮。

「下官安廬府巡撫從事,見過首輔大人。」

「免禮。」凌晏如連一眼都沒看,轉頭就對著郡主講話,「南璃,走吧。」

「是、先生。」

郡主上一秒還恭敬地對著自己說話,下一秒便睨了剛剛的人一眼,見著底下一群人齊齊變了臉色,那小模樣說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狐假虎威。」

凌晏如看著郡主大好的神情,不住給了四個字評論,郡主卻笑得賊兮,腳步輕快的跟在自己身側。

「那也是先生願意借我虎威呀~」

郡主這句話帶著撒嬌的語氣,蹦蹦跳跳的跟著上了馬車,凌晏如無奈嘆息,卻也不否認她的一番話。

凌晏如在車上開始與郡主討論了孫府尹瀆職審查一案,郡主聽完,便吐出了一句話。

「雲心先生,這個節點,孫府尹被控瀆職,是不是過於巧合了些?」

凌晏如沒有回答,答案確實也是如此顯眼。

「今日便要議瀆職案了,有何疑問,就藉此看個分明。」

驚堂木落下,凌晏如唸出了判決。

「案由屬實,府尹孫雨初識人不清,致貪墨大案發,需連帶問責,著,褫奪府尹之職,即刻逐出安廬。」

「下官……」跪在堂下的孫雨初接受了判決,行了跪禮,「民女領命,謝大人。」

散堂後,凌晏如走到郡主面前,只見她小臉皺成一團,心中又是一嘆,知道該與她說一說,但是郡主能否聽進去耳裡,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

「走了。」

上了馬車,郡主似是忍耐許久,終於一口氣爆發了。

「首輔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孫府尹是被陷害的!而她的政治理念不是恰巧與您的相符嗎?」

凌晏如聽到首輔大人四個字一時有些不習慣,卻也知道郡主真是鬧脾氣了,神色複雜,不知道該如何與郡主說起。

「她如今是白身,不是府尹。」

「您——!」凌晏如選擇糾正她的說法,卻惹得她更加窩火,「內閣首輔,鐵腕治下,嚴苛的不近人情,如今我倒是懂了!!」

一到客棧,郡主便頭也不回的跑回房間,之後幾日處理公務,郡主人雖有到,卻一直鬱鬱寡歡,聽沒兩句話便要走神一次。

「南璃?」凌晏如開口叫喚,卻見她眼神飄忽,知道她又走神了,「南璃?」

郡主一驚,終是回了神。

「先生,您叫我?」

凌晏如只覺得有些棘手,又是一聲嘆息,知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有些問題只能讓郡主自己想通了。

「既然聽不進去,就別在這裡耗時辰了。」凌晏如伸手抽回郡主手上的案卷,決定讓她出去逛逛,暫時忘卻這些紛擾,「妳先出去吧,去街上市走走,亦可探訪民情。」

「是、您來沒幾日,府尹便換了一個,我還是趁現在出去走走看看。」

郡主說話夾槍帶棍,卻不是喚自己首輔大人,凌晏如沒有因她的話有稍許停頓,卻在郡主將要跨出房門時,調侃了一句。

「那怎麼又開始叫先生了?」

「我——!!」

郡主面紅耳赤,似是無法反駁,只得跺腳跑開,凌晏如一聲輕笑,過了些時辰,就瞧見了門邊多了顆腦袋,如星的眼轉來轉去,凌晏如裝作沒看見,繼續整理手上的案卷。

「雲心先——」

郡主有些氣弱,凌晏如心知她又要撒嬌,忙不迭地打斷她的叫喚。

「叫首輔。」

「可我覺著,您更喜歡我叫雲心先生呀?」

一句話說到了心坎上,凌晏如停下手上的工作,抬眼看向門口裝乖的小人兒。

「妳從小就是如此,只要做了錯事,看起來便乖巧些。」凌晏如嘆息一聲,沒有反駁,終是放下手上案卷,「怎麼,又惹麻煩了?」

「沒有!絕對沒有!」郡主慌張的搖頭,隨即領悟倒凌晏如的話中有話,不住哭喪著臉,「我在您的心中究竟是何種形象……」

「剛剛在路上,遇到孫姐姐了。」郡主斟酌著用詞,手裡握著食盒,看起來十分彆扭,「雲心先生,您從最開始就為她留好後路了是不是?」

「不是幫她。」凌晏如收拾了案桌,糾正了她的說法, 「新策本就需推動,這次的失敗便成為往後的經驗。 」

「孫雨初手段稚嫩,而該慶幸那些世家說不上實力雄厚,才用了這麼溫和的法子對付她。」

「這些原來已算溫和了嗎……」

「妳以為呢?」看著郡主瞠目的模樣,凌晏如還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朝堂政務可不是書院玩樂,怎能互相比擬?」

「這趟安廬之行,先生處處提點,學生收穫頗豐,在這裡謝過先生了。」

見著郡主恭敬的朝自己行禮,凌晏如只覺得頗不自在,忍不住拿起茶盞喝了一口,便看見郡主笑靨如花,將一盤糕點放到了面前。

「人參淮藥糕!我新學的,先生您嚐嚐!」

……這怕不是整人吧?

凌晏如眉角微挑,拿起其中一塊,濃郁的人參味撲鼻,突地想起那天郡主在廚房的情景。

「把看著就很難吃的東西,起了個似乎不太難吃的名字?」

「您——」郡主突地刷紅了臉,拿著托盤擋著自己,結結巴巴的問著,「您、您您您聽到了啊……」

「不過,味道不錯。」

這季節的安廬陽光正好,光透過窗櫺,在郡主身上鍍了一層淡金色澤,柔和又美好,凌晏如多看了一眼,心情不自覺的明亮了起來。

人生幸事,不過如此,如若他的權勢能為郡主撐起一片天地,即便粉身碎骨,亦是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