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3『月下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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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2
熱鬧的晚餐迎來尾聲。
老師和金尾先生兩個大人互相在對方的壽司上擠醬汁,同時以「醋飯的鹽糖醋比例要多少」這個主題展開辯論。璃奈有聽沒有懂,但如此場面對她來說是很珍貴的回憶。
趁著服務生收拾現場,璃奈跟女孩們提出一起去澡堂泡湯的主意。
當然,要裸身入池什麼的難免會緊張,不過一旦身體浸泡到溫泉裡,所有的煩惱都煙消雲散,簡直舒服到犯規。跟平常在宿舍用浴缸泡澡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泡到一半,璃奈有點在意隔壁男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一直聽見有人大喊加油。
「老師他們似乎玩得很開心呢。」
「唉⋯⋯只不過是一群白癡在耍猴戲罷了,別理他們,否則妳也會被感染然後整個人變得不正常。」
「這、這樣啊。感謝妳的忠告,高橋同學。」
「沒什麼。」
話剛說完川繪里就從溫泉池裡起身,優雅的身材曲線令璃奈看得著迷。
「我⋯⋯我們明天見囉!」
「晚安。」
對方輕輕關上拉門,獨自往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面對這位女孩始終如一的冷淡態度,璃奈只能釋懷。如果可以,她還真想叫對方多留個幾分鐘。
滿足完碧的刷背慾望,璃奈用毛巾擦乾身體,尤其是毛髮蓬鬆的尾巴。她每晚都花很多時間整理,步驟不得馬虎,否則隔天整條尾巴會癢到不行,甚至是因為溫度過熱不斷掉毛。
對溫泉習俗終於不再陌生的璃奈返回房間,發現所有棉被都整理好了。起初她以為是某種魔法,直到緋隼的介紹才明白原因。
眼前的景象跟魔法無關,日本溫泉旅館的服務生會趁客人不在時鋪好被子,也算是一種相當貼心的傳統。
「可是,他們要怎麼進來啊?我明明在出去的時候把門鎖好了。」
看吧,果然還是有用到魔法。
「服務生通常會配備一把萬能鑰匙。對他們而言不算問題。」
「⋯⋯沒有什麼安全性的隱憂嗎?」
望著整齊平坦的床鋪,碧表達最直接的想法,因為她在床底下藏了零食。
璃奈還沉浸在旅館人員的熱忱與敬業當中,沒有餘力回答,負責解釋這個問題的人依然是緋隼。
「或許是一種對自家文化的尊敬吧。這個世界也有法律,但日本是很特別的國家,不僅民族意識強,也很少做出會傷害自身名譽的事情。妳們不必擔心行李被偷。」
「民族意識⋯⋯該不會是像老師之前那樣?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還挺恐怖的。」
「同感。」緋隼點頭附和。
「誤會了那些辛苦的服務人員,必須找機會道歉才行。空手過去似乎不太禮貌,果然還是請老師買些伴手禮跟當地特產⋯⋯」
「沒這必要。感激之情放在心裡即可。」
緋隼趕緊安撫過度認真的璃奈,碧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畢竟坐了半天的車,再加上旅館內發生的各種大小事,她們都累到不行。
不過,在正式熄燈睡覺之前——
「高橋同學,我們來打擾了。妳在聽的是古典音樂嗎?好有氣質喔!」
「怎麼又是妳們這些傢伙⋯⋯」
無論怎樣都擺脫不了對方,川繪里摘下耳機嘆了口氣,不得已讓璃奈和碧一起待在房間。過沒多久,甚至連A班的三晴同學和雨知同學都被拉了過來(璃奈再三保證房內沒有半條抹布),兩人的眼神不斷飄向川繪里那邊,隨時處於警戒狀態。
聊天的過程中,新谷老師跑來叫大家回自己的房間,但璃奈不可能就這樣屈服。最終讓真志明白不管他突擊檢查多少次,自己都會想辦法偷溜去別的房間,讓老師徹底認輸。
「——拜託饒了我吧。」
聽見新谷老師滿臉哀怨地說出這句話,璃奈心中既有不好意思的情緒,也有得意的喜悅。或許後者的成分大了些。
她一直想辦法留住眾人直到深夜,使用的道具正是那引以為傲的自製花牌。不知為何岩明他們一夥人今天特別早睡,無論怎麼敲門都沒反應,璃奈只好放棄拉攏男生族群。
少了他們同時也增加自己獲勝的機會。
「唉⋯⋯真可惜。」
璃奈望著緊閉的房門一邊嘀咕。就在這時,裡頭疑似傳來腳步聲,八成是錯覺吧。
之所以想邀請這麼多人並不是璃奈貪玩,她希望透過這次合宿的機會讓大夥兒增進感情。孤獨的滋味很不好受,璃奈覺得自己可以成為那座橋樑,搭建起班級之間的良好關係。
川繪里之所以願意忍受她們,搞不好也是想法有所改變。至少璃奈是這麼想的。
「高橋同學要來玩牌嗎?這邊還有空位喔。」
「不了,我得把這本書看完。」
「一直看書不會覺得無聊嗎?」碧如此問道。她目前還處於閱讀兒童繪本和漫畫的階段,那種字很多的小說總是看到睡著。
「完全不會。事實上,書籍是少數能讓我體會到樂趣的東西。」
她以堅定的語氣拒絕了璃奈的邀約。
真不愧是文學少女,不過她書本是不是拿反了啊。
當牌局總算告一段落,夜色已深,看著牆上的時鐘已經是凌晨兩點。
告別了三晴和其他女孩子後,璃奈跟碧離開川繪里的房間。旅館走廊十分寧靜,只聽得見窗外細微的蟬鳴和空調運轉聲。
老師現在肯定墜入夢鄉,不知道他會夢到什麼呢。
如果能有自己的存在就好了。
「——!?等、等一下⋯⋯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璃奈馬上因為這個不經意的念頭紅了臉蛋,途中還差點走錯地方,幸好最後有驚無險地回到房間。
簡單梳洗過,璃奈準備跳進鋪好的被窩裡。
「晚安囉,小碧。」
「唔⋯⋯這玩意兒是惡魔的綠色食物,千萬不要碰⋯⋯」
「原來已經睡著了。」她一邊說一邊替朋友蓋上棉被。
看樣子誤食芥末給碧帶來很嚴重的心理陰影。
璃奈嘴角上揚,溫柔地撫摸碧的頭髮,等對方的表情放鬆許多後緩緩站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不知為何還有精神。
「反正躺在這也是翻來翻去,去庭院散散心吧。」
引頸期盼著早晨的到來,以及接下來的行程,璃奈換上便衣後悄悄走出房間。
為了不吵到熟睡中的朋友,每一步都十分輕盈,彷彿整個身軀沒有半點重量。這也是身為狐狸種的好處之一,她可以輕易潛行至任何地方。
璃奈不覺得會遭遇什麼危險,但多少保持著戒心也沒損失。
考量到今天在旅館滯留的人物,不僅有日本自衛隊還有戰力強大的老師,璃奈反倒開始對那些不肖之徒產生同情。
就這樣,璃奈一邊用嘴巴哼歌一邊往庭院走去。
「嗯?」
當她拉開連通著庭園與大廳的拉門時,步伐也跟著停下。
早上和朋友們經過的日式庭院,即使被夜色所包覆,依然有好好觀賞一番的價值。
平常在城市看不見的星星充斥著整片天空,皎潔月光穿透過黑色雲層灑落,使得環境更增添一絲飄渺的氛圍。不過,讓璃奈駐足在原地的原因與這些宜人景色無關。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獨自站在庭院裡頭的身影。
夏日微風牽動著嘴唇,讓璃奈發出聲音。
「——日下同學?」
就算和這位少女相隔著一段距離,也能立刻認出來。
犀利的下垂眼,以及重新綁回馬尾的深邃黑髮,那件非常好認的浴衣確實幫了不少忙。
「是九尋同學啊。沒想到有人跟我一樣閒得發慌。」
緋隼將雙手收進浴衣袖口,語氣輕柔地打招呼。天生感官敏銳的她,肯定早就察覺到璃奈的存在。
「妳也睡不著嗎?」
「嗯,我想出來看看庭院的風景,途中剛好遇見負責巡視的克萊希爾大人和新谷老師,幸好及時躲進廁所沒被發現。」
「以我對他們的瞭解,這種時間應該不是在認真執行勤務。」
「⋯⋯背地裡說老師的壞話有點不妥吧。」
面對性格一向成熟的緋隼,璃奈歪頭苦笑。
撇除有些腹黑的方面不談,緋隼是璃奈發自內心憧憬的對象。不只是她,有渴望陪伴在身旁的人,也有羨慕的人,璃奈還有許多事情必須向他們學習。
不過,作為未來希望變成的姿態,大概只有緋隼。
璃奈想追上對方的腳步,想變得跟她一樣穩重、強大。僅僅以「憧憬」來表達這種感覺,搞不好還太過輕描淡寫。
「抱歉,九尋同學。明明妳想要自己一個人散步,卻有我這個絆腳石在。」
「別說那樣的傻話,日下同學不是什麼絆腳石。不如說我才⋯⋯」
「——?」
「沒、沒什麼。那個,我覺得很開心喔,可以跟朋友一起聊話題什麼的。」
在璃奈的認知中,緋隼是班上最堅強的女孩子之一。
她所具備的優勢絕非體能或外貌那種表層之物。日下緋隼的魅力是不知不覺透露出的善良。空有力量而不去保護他人,是璃奈最厭惡的。
當她看見對方奮不顧身去尋找失蹤的雙胞胎,那樣的身影讓璃奈崇拜不已。
「⋯⋯妳的個性總是這麼樂觀正向,臉蛋也長得可愛,以後肯定會擄獲不少男性的心。」
「才、才沒這回事,我對那些東西根本不了解。更何況⋯⋯就算我去跟最在意的『那個人』坦承情感,對方也不會認真看待吧。」
對方曾經說過自己對年紀太小的女生不感興趣。唉,這就是現實的殘酷。
「哦?原來九尋同學已經有心儀的對象,年輕真好~是誰?」
「——咦?我們的年紀明明一樣。怎麼突然問這種事?就算是日下同學我也不能說⋯⋯」
「難不成,是笨牛那個傢伙?」
「拜託不要再追問了啦。妳怎麼會覺得是岡島同學?」
「因為你們兩個最近互動很多啊。不過在此還是先提醒一下,笨牛他大概不是那種值得信賴的男性喔,要仔細慎選才行。」
「⋯⋯說起來,日下同學很在意岡島同學呢。從剛進來這間學校讀書,感情就一直很融洽。」
「妳不要趁機轉移話題⋯⋯再說了,誰會去注意那種見風轉舵的笨蛋?死都不可能。」
順利地將矛頭從自己身上移開,璃奈望著眼前拚命否定的緋隼,忍不住笑了出來。
意識到被看似無害的女孩反將了一軍,緋隼有些驚訝。她隨即發出「噗哧」一聲,然後抱著腹部笑了起來。
「我家師傅常常說一個歪理⋯⋯『如果想討女性歡心,每天早上起床得先想好晚餐吃什麼,這種負擔正是維持愛情的不二法門』,明明自己連戀愛經驗都沒有,卻講得好像煞有其事。」
聽著緋隼故意模仿的低沈語氣,璃奈控制住仰天大笑的衝動,並說道:
「真稀奇呢,妳居然主動提起那位『師傅』的事,以前都不曾聽過⋯⋯啊,如果妳不方便說也沒關係,我可以理解——」
「嘛,我想應該無所謂。也是時候告訴別人了。妳確定想聽?」
「當、當然好!麻煩妳了!」
「太興奮了啦⋯⋯只是講些以前的無聊經歷。」
望著開心到搖尾巴的璃奈,緋隼表現出詫異與無奈,嘴角卻因為藏不住的懷舊之情微微上揚。
接著,緋隼開始闡述一段原本世界的回憶——
「我以前是個到處惹麻煩的小鬼,後來被養父母丟給師傅照顧,除了惹他生氣外什麼都不會,也沒有體弱多病的師弟那麼認真。那個時期的自己,只會將仇恨投射到身邊的人。」
「儘管如此,對方還是沒有放棄掉這樣的日下同學,對吧?」
「嗯,畢竟師傅這個人就是如此地執著,無論我朝他破口大罵多少次、揍他多少次,還是會跑來找我聊天。對於師傅當時的想法,或是被村裡賦予的職責,我都沒有試著去理解。說穿了,其實就是逃避現實,將他人給予的關心棄置在一旁。師傅不斷嘗試和我打好關係的行為,恐怕也是單純覺得我很孤單吧。」
靜靜回憶著往事,那張臉龐泛起了苦澀的微笑。
璃奈撫去眼前的瀏海,不發一語,乖乖擔任著朋友的聽眾。
「我以前沒什麼朋友,連純粹聊天這種事都做不到,吃晚飯時看著師傅和師弟相談甚歡。雖然都是些沒什麼意義的內容,偶爾穿插幾句笑話,但隨著時間過去,我竟然也產生想要融入他們的念頭。只可惜⋯⋯因為太久沒跟異性講過話,我連注視著師弟的眼睛都會暈倒。」
「耶~原來日下同學是這麼怕生的人啊。」
「應該說我小時候太兇,結果把大家都嚇跑。當父母不幸身亡的消息傳來,甚至還不願意相信,將所有人的好意當成垃圾一樣推開——讓我再度找到活下去的意義的人,正是師傅。」
「⋯⋯請問,妳為什麼要用師傅來稱呼他呢?」
「師傅的名字叫特維德•雷•凡姆斯,是『亞人五雄』之一——齊格薩魯的徒弟,至少他是這樣向村裡的居民解釋。無論那個身份是否屬實,他展現出的實力毋庸置疑,所以我和師弟都習慣叫他師傅。」
面對娓娓道來原因的緋隼,璃奈再度睜大了眼眸。
或許她沒發現自己的聲音、表情以及眼神寄宿著什麼樣的情感,但璃奈看見了,這讓她對擁有一名如此敬重恩人的朋友感到高興。
緋隼掛念著過去的事——與那位特維德師傅相遇的事。
重新得到了救贖,明白自己在這世界上並不孤獨,這種經歷難能可貴。即使再怎麼遲鈍都不會對這種思念加以恥笑。
能夠交到像緋隼這樣的朋友,璃奈無法再奢求更多。原本深深凝望著朋友的眼睛變得灼熱,種種情緒交雜在一起。
自己恐怕是被對方那真誠的態度感動到了吧。
「————」
不能在這種時刻嚎啕大哭。她必須變得和緋隼一樣堅強。
整理好思緒,小聲抽著鼻子,璃奈強行壓下哭泣的慾望,讓緋隼繼續講述往事。
「習慣了待在師傅和師弟身邊的生活後,無論是體能訓練或加護的培養,我都將它們看作不可或缺的元素。能力可以用來幫助弱小,是師傅讓我深刻體會這個道理。每當我展開羽翼,或是施展自己的能力時,腦中都會想起師傅的教誨。」
「那位師弟,之後也一直跟著你們生活嗎?」
「是的。由於年幼生過一場大病,他沒辦法跟我一起訓練。主要都是負責處理家務跟煮飯。是個臉蛋跟女孩子一樣可愛的男孩。」
「我也有個弟弟,應該在前幾個月滿十三歲。他的體力比我好,每次被欺負想報仇都追不到人。」
「我們都是姊姊的身份,處境卻大不相同啊。」
璃奈嘴角略為上揚,接著兩人對視而笑。
這時,緋隼轉身面向庭院另一端,目光飄往明月,在嘆了口氣後微微側過臉龐。璃奈察覺到她的情緒,裡頭混雜著對師傅的懷念,也有無止盡的感傷,彷彿那個人早已消逝。
他應該還在吧——就像曾經收養璃奈的好心人,還有好多好多事物,即使自己離開了,他們應該也在原本的地方生活著。
因此,璃奈不清楚這份哀愁從何而來。
她咬緊下唇,撫著胸膛深呼吸,然後吐出覺悟似的嘆息。面對腦中那股疑惑,璃奈選擇開口。
「妳的師傅,後來怎麼了?」
「————」
雖然這麼問很失禮沒錯,她只能想到這個方法。
希望能理解原因,理解她的朋友為什麼會用這種情緒去看待自己的恩人。
面對這般拙劣卻真心的關懷,緋隼抿著唇沈默不語,那對銳利的眼睛閉了起來。
然後。
「他死了,死在一場根本不屬於他的戰鬥中。在那之前,師傅將我們關進避難室,連最後的道別都是爭執。師傅他⋯⋯選擇拋棄一切離開我們。」
——這就是那位特維德•雷•凡姆斯的結局,以及他與緋隼的交集。
毫無來由的、甚至可以說是笨拙地結束自己的生命。說到這,緋隼沉痛地垂下臉。
「我沒辦法阻止他,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該更堅定自己的立場才對,就算違背對方的意願也應該阻止⋯⋯但是⋯⋯我因為各種幼稚的理由⋯⋯明明只要多講一句話,甚至是牽著師傅的手不放,命運都會因此改變。是我的冷漠害死了師傅——」
「請不要說出那種話!」
越來越激動的緋隼忽然被打斷。
「新谷老師、小碧、班上的大家還有我,都知道日下同學不是那種惡劣的人。這些痛苦,沒必要通通攬到自己身上。雖然我不認識那位特維德師傅,但他肯定是拼盡全力保護著你們兩個,事到如今怎麼能產生這種想法?不就等於是糟蹋了對方的意志嗎?」
「————」
「我想達成的事情有很多,而且學習的速度比較慢⋯⋯這麼說或許有點自私,但以妳作為憧憬對象,絕對是真心的。」
「九尋同學,憧憬著我?」
面臨困境沒有半點猶豫地貢獻力量,在拯救雙胞胎的事件中她功不可沒,將劍姬找來的人也是她。
那天夜晚,踏著風向前邁進的身姿令璃奈無比憧憬。
看見緋隼從理想中的那副模樣,漸漸自我消沉至這個地步,她怎麼能放著不管?
經歷過魔獸襲擊事件,再加上親弟弟的失蹤而感到焦急難耐,這些都影響著璃奈的心靈,讓她不知不覺變得對「失去某人」這個概念感到萬分畏懼。
剛才那段話蘊含的意義與重量,實在沒辦法忽略。
「⋯⋯抱歉。」
意識到朋友是為了自己才如此煩憂,緋隼不忍心將其抹滅。
望著捏緊衣服下襬的璃奈,她更進一步地體認到剛剛的發言究竟有多麼愚昧。
「我不該說那些話,或許有些回憶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提及⋯⋯啊啊,我到底在搞什麼,開口閉口盡是些難懂的東西,變成跟師傅一樣。」
「跟師傅一樣⋯⋯日下同學會覺得討厭嗎?」
「也不是這麼說。我的確對他的某些特質很不能理解,但要是把當時的立場調換過來,我大概沒有那個覺悟拋棄掉至今為止建立的一切,跑去幫助一些平時只會冷眼看待自己的傢伙。」
此刻在談論的是,最後見到特維德師傅的時候。
僅僅是一瞬,璃奈就從緋隼的眼神中意識到這點。
說不定對維特德•雷•凡姆斯而言,那是場無論如何都不能逃避的戰鬥。他究竟抱持著怎樣的心態才選擇與徒弟們分別,他清楚自己有可能一去不復返嗎?這些璃奈都不得而知。
但是,正因為他的犧牲,緋隼才有辦法熬過各種艱辛抵達現在——
「就算讓時間倒流,他為了你們著想,恐怕還是會選擇同樣的道路。」
「沒有意義的去赴死⋯⋯怎麼會是為了我跟師弟著想?」
「無論如何都必須去做的事,不一定要有合理的原因。新谷老師就是這樣的人,儘管知道自身的弱小,卻還是忍不住出手干涉。眼前有人陷入危難沒法視而不見。」
——沒法視而不見。師傅當初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璃奈所說的這些緋隼從未思考過。
回憶起那位三十餘歲、全身都是刀疤、經常用奇怪的行為跟諺語來讓緋隼困擾不已的男子,他心裡究竟在打什麼算盤,緋隼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去搞懂那些。她也不願意接受如此強大的師傅會落敗的事實。
所以說——
「凡事都往不好的方面去思考,是不行的。」
望著眼前感到迷惘的緋隼,璃奈如是說。
聲音之中沒有夾雜任何遲疑的成分,就只是單純的情感,一種發自內心的關懷。
「因為絕望和不理解而退縮,不斷想著自己本該能做些什麼來挽救,像是愧疚啦、自責啦、或是恐懼。如果妳也走上這條路,期望的未來就永遠不會到來。」
「我所期望的,未來?⋯⋯不,那種事情我早就放棄去想了。這世上不存在童話故事,只要是生命都會消逝。不管多麼努力地想變強,最終還是會讓身邊的人失望,既然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懷抱希望。」
「或許從現在起,甚至是從下一秒鐘開始,妳可以試著去思考未來的事情。」
「從現在⋯⋯開始?」
假如那個男人對自己的來歷沒有說謊。緋隼的師傅,特維德•雷•凡姆斯,是『亞人五雄』的徒弟。
即使是不常閱讀歷史書籍的璃奈都知道。所謂亞人五雄正是在大陸混亂初期立下許多戰績的傳奇戰士,他們可說是亞人能有現在這般的社會地位的功臣,連艾利森大人都對其讚許有加。
其中,齊格薩魯是五雄裡面的「盾」。他憑藉著出色的防禦戰術,替國家抵抗不少強敵。
如果特維德真的是他的徒弟,璃奈這位農家女孩根本就比不上對方的光輝。但是有些情況無法光靠功績與名譽來做比較。
「我認為,不管是戰爭英雄或劍姬大人那樣的厲害存在,肯定也有犯錯的時候吧。他們會煩惱、會猶豫不決,同樣的,也會在過程中失去一些重要的事物,但這些不足以使他們放棄希望。」
「我⋯⋯」
「單靠自己的力量不夠,就去找朋友來幫忙分擔,沒有人喜歡孤獨的滋味。只要日下同學覺得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請記住,我們隨時都在。」
「————」
聽到那些話語的瞬間,緋隼愣住了。
她是值得被璃奈如此敬重的朋友嗎?明明比自己更有實力的人到處都是。大概讓緋隼比較突出的特點,就是這雙黑色羽翼。只能依賴亞人特徵來取勝的自己實在是很可悲。
當大家在上特殊課程的時候,新谷老師曾經向緋隼提醒不能太勉強身體。
結果到頭來,在尋找失蹤的芙妮時她依舊犯了相同的錯。自己應該要更節制地使用翅膀的力量。
「我在某些方面很固執,每次被託付重責大任都讓人失望,我不配當任何人的榜樣⋯⋯」
「正是有所缺陷卻依然選擇努力的日下同學,我最喜歡了!」
握緊雙拳表達出赤裸裸的情緒,璃奈兩眼發光的模樣讓緋隼有些驚訝。
「妳是我的朋友,無論如何都不會捨棄這段關係。」
彷彿在反覆咀嚼著璃奈的話,緋隼別過頭,咬緊了下唇。
她依然沒辦法卸下心防。那些過往的回憶深深扎在心頭——但是,對於璃奈的觀點也不打算當成耳邊風。
望著眼前對自己絲毫沒有隱瞞的女孩,緋隼決定花點時間思考。
「⋯⋯難得的夜晚,這些事情有空再談吧。」
聽見對方這麼說,璃奈不方便繼續下去。大概之後也不會有什麼閒情逸致賞月了吧。
「嗯,那就有空再談⋯⋯嘛~真是的,明明出來散步是想放輕鬆,結果被我搞得氣氛這麼沈重,對不起啊。」
「別這麼說。關於師傅的事我也沒打算永遠保密⋯⋯剛才稍微感傷了一下,但我沒事。」
「抓準正確時機什麼的,從小就是我的弱點。」
這時,璃奈的腦海開始高速運轉,把這段時間裡所有忽略掉的細節集結起來。
無論是對方發現自己也在場時的驚訝,或是趕緊把手放進浴衣袖口的動作,這些似乎都代表著什麼。
——為什麼日下同學會挑這個時間點一人待在庭院呢?
——真的只是來散散步而已?
璃奈也許遲鈍,甚至到了讓人擔心將來會不會吃虧的地步,至少還具備最基本的推理能力。
之前在房裡的時候她翻到一張收據,內容是個餅乾禮盒。再加上緋隼一整趟旅程都對某人保持著距離,彷彿在顧忌著什麼。
即使是自己多慮了,璃奈也想證實心中的猜測。對此,她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抬起雙眸說道:
「日下同學,似乎還沒找到機會跟老師道歉呢。」
「——!」
刻意待到大家都睡著才行動,卻因為提不起勇氣找對方搭話而在此徘徊。連禮物都買好了,只能放在背包裡給螞蟻享用。
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才是真正的難題。
緋隼曾經做出那樣的行為,不敢奢求什麼諒解。儘管如此,她還是出現在這座庭院,因為缺乏覺悟獨自懊悔著。
「當初在河堤旁,妳和老師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像這樣追問感覺也不太好⋯⋯」
「不,沒關係的。」緋隼搖搖頭。
「芙妮之所以能夠獲救,都要歸功於你們兩個的行動,不是嗎?為什麼還會害怕去跟他談話?」
就算有可能侵犯緋隼的隱私,璃奈依然選擇說出口。
發覺朋友有心事在煩惱,她沒辦法假裝不知情。
「是啊。我還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怎麼說?」
「擅自對老師發火,事後連道歉都猶豫個半天,一點成長也沒有。」」
剎那間,緋隼露出既無奈又悲痛的表情,隨即壓抑住那股情感,為了那份沒意義的矜持。
可以得知的是,這些都是緋隼心底最真實的話。
「我對老師做的行為⋯⋯愚蠢至極,幼稚,只是將自己的不安展露無遺罷了。」
坦承自己的過錯,緋隼卻將其化作內心的枷鎖,停滯不前。
「自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把所有思緒隱藏起來,結果一拖再拖,才淪落至今天的地步。我也知道自己遲早得面對它們,但就是沒有骨氣。」
直接了當的講,緋隼始終都在苦苦等候。無論是被師傅關進去的那間避難室,或現在的校園都一樣。
「新谷老師肯定不會原諒我吧。之所以保持現在這樣的和善態度,也是因為導師的身份⋯⋯這點我不會怪他。」
璃奈注視著這麼說的緋隼,陷入了沈默。
過了片刻——
出乎意料的,她笑了起來。
「我剛剛說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對不起⋯⋯不是這樣的,請別生氣讓我解釋。不過,先讓我笑完拜託⋯⋯肚、肚子好痛——」
這回換成了緋隼瞪大眼珠子望著璃奈。困惑與些微的不滿在體內滋生。
「總感覺,日下同學好像把老師想成什麼心胸狹隘的壞蛋。」
「那、那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我只是覺得老師不會輕易原諒⋯⋯」
「『覺得』他不會原諒妳,這不算肯定句。以我對老師的了解,絕對會好好聽妳想說些什麼。」
「是⋯⋯是這樣嗎?」
原先不斷否定自己的緋隼,因為這番話而抬起頭。璃奈以真誠的眼神與她對望。
就算對實際情況沒有十足的把握,她依舊堅持著立場。
「個性什麼的先撇開不談,他真的會想聽我的道歉?」
「如果被拒絕了——雖然我不認為會發生那種事,如果妳失敗了,就再去嘗試。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豬公』,不對⋯⋯這句話好像不是這麼說。總之,妳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對老師死纏爛打超級有效。」
聽起來確實很荒唐,但璃奈這麼說不是想搞笑,她非常認真。
「起初可能會尷尬,不過隨著時間過去,脾氣終究會被消磨掉,到時候再來個豪華水果禮盒大進擊,趁老師不備好好道歉一番。」
「搞得好像在策劃作戰一樣。」
「比起因為害怕就什麼都不做,偶爾來點創意思考也沒啥損失吧。新谷老師比妳想像的還要單純喔。」
「單純⋯⋯很容易對付的意思?」
「嘿嘿,我可沒這麼說。有些事情要由妳自己來發掘。」
面對不斷提出奇特念頭的璃奈,緋隼感到躊躇,將視線望向夜空。
此時的庭院裡只有流水聲以及蟬鳴,柵欄外的森林淋浴著晚風,沙沙作響。
緋隼一邊感受著這股閒適的氛圍,暫時甩開煩躁的內心詢問道:
「我可以請問妳,平常是怎麼保持樂觀的嗎?」
「嗯,可以哦。只需抱持著『今天一定要讓每個人露出笑顏』的決心。對我來說,除了渡冴同學有些困難之外,都會嘗試跟大家打好關係。」
「不愧是九尋同學。」
聽見對方那莫名其妙又有點道理的答案,緋隼不禁露出苦笑。
抬首仰望著若隱若現的月亮,璃奈闔上雙眼,腦海回想起一個月前發生的種種事情,那些和朋友們共同體驗的回憶一直引領著自己前進。
兩名少女就這樣相互陪伴,有時穿插一些沒什麼實質用途的對話,直到夜幕喚醒了遲來的睡眠慾。
在返回房間之前,緋隼像是臨時想起了什麼,以璃奈聽不見的細微聲音低喃著。
「師傅,假使你還在會怎麼做呢——」
緋隼始終盯著那片夜空,被複雜情緒所籠罩的目光不曾移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