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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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1
桃璟英不知張清溱為何停下腳步,只道她放棄求生之欲,正轉頭想鼓勵她一下,卻見張清溱佇立原地,身後的魍魎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只剩他們倆孤獨的站在黑暗之中。然而張清溱緊繃的眼神望向前方,彷彿魍魎的威脅已經不復存在,彷彿眼前有比兇猛巨獸更可怕的事。



「魍魎呢?怎麼都不見了?」桃璟英錯愕的問道。「你……你發什麼呆呢,我們不趕快走嗎?萬一魍魎又追上來怎麼辦?」



「傻子,我們在族界裡了,現在很安全。」張清溱說,但她的眼神仍然死死盯著前方不遠處,桃璟英順著她眼神轉頭一看,頓時嚇一大跳。



「你……你站到我旁邊。」張清溱低聲說,桃璟英依言照做。



他們倆肩並肩靠在一起,就如同連日來無數次驚險時刻一般,他們一齊望向不遠處,那些光影、人影交雜之地。



在他們眼前,不到幾十米的地方,數十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向兩人包圍而來,那些人以半圓的隊形包夾,不留一絲空隙讓他們離開,若想逃跑,此時兩人只能再回頭離開族界,但族界外的魍魎仍在,此時此刻出去,只怕活不過幾秒鐘。



「等等你別說話,由我來跟他們對答,有我在,他們暫時不敢對你怎樣的。」張清溱低聲說。



眼前人群正是流族衛隊集合的隊伍,這日稍早哨兵傳來衛報,十餘名韻族衛隊闖入族界附近樹林,由於已近傍晚,因此流族只是在族界邊守候,並未離開族界圍剿。又過沒多久,守候在外的幾名哨兵帶回大批魍魎與韻族交手之事,上次魍魎之禍傷亡之慘重仍歷歷在目,流族立刻動員衛隊向族界進發守候,以避免魍魎突然闖入,再度造成傷亡。沒想到進入族界裡的,不是魍魎,也不是韻族人,而是失蹤多日的族女張清溱,以及那名人族男子。



衛隊中人見是族女歸來,紛紛驚呼道:「族女!是族女!」



此次行動帶隊者不是別人,正是蔣光。他一聽到呼喊,立刻排開眾人,來到張清溱面前。蔣光雖然木訥呆板,但兩人多日不見,他仍萬分擔心張清溱的安危,見心繫的女孩滿身污泥血垢,狼狽至極,這些日子來肯定受到無數苦頭,便向隊員吩咐:「來兩人,扶族女回去休息!快派人通知族長與長老們!」



「不用扶我,我還能走。」張清溱說,她若無其事的牽著桃璟英,示意他和自己一塊兒走。



「等等!」蔣光長劍指著桃璟英說道。



「這人族男子是我帶進來的,蔣隊長,請給我一點面子吧。」張清溱淡淡的說。她姿態雖放得高,但心裡可毫無把握蔣光真會放桃璟英走,只能故作鎮定。



蔣光倒也沒說什麼,只是揮一揮手,要一些人留守族界旁,自己領了十餘人,護著張清溱向村子裡走去。



情況雖不如適才與魍魎搏鬥時危險,但張清溱感覺平時穩定平和的心臟,此時簡直要跳出胸膛來了。她心知自己沒有報備就離開族界,且一去便是十天半月,更何況還是為了護著一個人類不被族裡發現,這些罪狀若是一般族人,都夠被重罰了。雖然流族並沒有體罰,只有幾間可以讓罪犯自由進出的悔過室,不過若是罪行嚴重,卻是會被逐出族界,不得回來的。



最重要的是,桃璟英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上回魍魎之禍八成會怪在他身上,若真如此,只怕父親、長老會議將決定要當場處死這名人類。



張清溱側眼看了看桃璟英,只見他似乎無所畏懼,挺著胸膛走著,又想起不知該如何和父親解釋自己和他之間的感情,不禁胸口一酸,只覺呼吸受阻,難以度過這次難關。



桃璟英心中卻不怎麼害怕,畢竟剛逃過韻族之手,又從魍魎嘴下僥倖逃生,如今終於回到張清溱從小居住的流族,雖知流族同樣對人類一點也不友善,但只要有張清溱在,自己就算死了也無所畏懼。卻見張清溱臉上滿是憂慮,他知道她心底的為難處,便低聲在她耳邊說:「你別擔心,就當我是去見岳父吧。」



張清溱慘淡的笑了笑,她知桃璟英在逗自己開心,但此刻狀況怎麼也開心不來:「你等等可別對我爸這樣油腔滑調,小心當場被一劍殺了。」



一行人走路速度不慢,過不多時已進入村中,一過圍牆,便見楊喻和張清洛等在那頭,楊喻看到久別的張清溱,既開心又擔心,憂喜參雜的前來說道:「小姐,你那日不告而別,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流族上上下下尋你尋得好苦,幸好你終於回來,我們趕緊回怨雨軒梳洗一會,等等再去見見老爺吧。」



張清溱緊緊的抱著她說道:「楊喻,不好意思,讓你掛心了。」



「小姐……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不然……不然我可真是流族的千古罪人了……」楊喻感受著小姐溫熱的擁抱,想起多日來的擔憂,不禁啜泣起來。



其實楊喻自小就入怨雨軒做侍女,隨侍張清溱身旁將近二十年,兩人感情不可謂不深厚,且侍女首要之務便是族女的人身安全,因此這次張清溱失蹤,全族上下除族長、長老們之外,要數她最為著急了。



「沒事的,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張清溱輕聲道。



「姊姊,你跑哪去玩了?不是都說好要帶我一起的嗎?」張清洛在一旁說,他年紀雖小,但也知道這些日子來族裡、家裡氣氛皆不太對。



張清溱轉身也抱了抱弟弟:「對不起,姊姊有急事,來不及跟你說就出門了,下次再帶你出去玩,好嗎?」



她一面安撫弟弟,一面向站在一旁的蔣光和一行衛隊說道:「到這裡就不勞煩你們送我們了,趕緊回去休息吧。」



「族女有所不知,我們奉命要守在你們身旁,一刻不能離去。」蔣光說。



張清溱道:「怎麼了?為什麼要這樣?」



蔣光向她身旁的桃璟英努了努嘴。



「行,你們就跟著吧。」張清溱心裡清楚,前面一問只是想試探。此刻蔣光既已如實回答,也不好叫他們離開,畢竟自己偷渡這名人類進來,他們被囑咐要全程盯著也屬自然,更何況接下來族裡還有什麼嚴刑峻罰等著這人還不知道,怎麼可能放他到處走呢?



「族女,此人身屬人族,怎麼可以跟你們前去怨雨軒?」蔣光說道。



張清溱哼了一聲,回道:「就讓他去吧,這一路上要不是他,我也回不來的。」



張清溱語氣轉冷,蔣光等人聽了不敢再違拗,只是緩緩跟隨。張清溱見他們每人均全神戒備、手按劍柄,顯然對桃璟英甚是防範,心頭微微有氣,但知他們沒有當場將桃璟英綁了,已經算很給自己面子,因此又不好發作。



「我們進去一下。」怨雨軒門口,楊喻向衛隊們說道。



蔣光點點頭,他身後十幾人立刻散開,團團圍住偌大的庭院,不讓桃璟英有任何逃離的機會。



「我請楊喻拿衣服給你換上,我家有幾套人類的服飾,你先將就穿了。」張清溱回頭低聲的說。



桃璟英點頭。他第一次踏進流族的村落,雖然村裡不像韻族那樣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卻是溫文儒雅,就算他不受歡迎,衛隊也沒有太過為難他。此刻終於見到生養出張清溱這樣的美人的屋子,既樸素又寫意,正如她毫無矯飾卻清秀絕俗的容貌。他忽然嘆惋自己與張清溱相識太晚,錯過無數能更深刻了解她的機會;又見她與侍女、弟弟的感情,第一次清楚認識到自己與她之間的遙遠距離。



蔣光等衛隊成員雖然並未為難他,但如此緊迫盯人,只怕稍後他就得面對一場嚴厲的審判與處罰,就算張清溱會護著自己,卻也不知她能夠做到什麼程度,不禁心下惴惴不安。



楊喻和張清洛率先進屋去了,張清溱見桃璟英愣著不走,便回頭牽著他手說:「進來吧,別怕。」



桃璟英跟進屋子,屋內點著些燈,看似主廳的空間只擺了幾張竹椅以及小茶几,靠窗之處放了個小火爐,此時裡頭正燃著小火,為清冷的室內增添幾許溫暖。



一切簡約又簡單,乍看之下一點也不像一族族長的居所,不張揚、無威勢,家教門風如此,無怪張清溱能有這般溫柔體貼的性格。



兩名年紀較張清溱弟弟大一些的女孩迎面而來,正是多日前她收留的兩名林家女兒,她們總算等回多日不歸的族女,忙不迭的迎出房門,兩人飛奔上前,緊緊抱住她。



「這些日子來可有聽楊喻的話?」張清溱見她們哭出聲來,連忙好言問道。「弟弟呢,林望還好嗎?」



「弟弟很好,但族女,族女不好……」林芸哭著說。「族女,他們都說你可能死了,我都說他們在亂講,族女怎麼可能會……會……」



「傻孩子,我哪這麼容易死?」張清溱溫柔的笑道。



「可是族女,他們說你被人族男子騙出族界,說要殺了這個人,但是,但是我覺得族女不是被騙……其實是和這個人一起……一起離開……」



張清溱回頭看了看桃璟英,總算恍然大悟。原來林芸年紀雖小,卻一點也不笨,見自己跟桃璟英之間似乎頗有情意,便替自己擔心起他的安危來。



桃璟英聽張清溱說過這兩個女孩的事,心裡甚感同情,林芸初次碰面就替自己擔心,不由得心生感激。看來張清溱救這兩名孩子時,連她們的心都一起救了過來,正如同她幫助自己一般。



楊喻拿了一套淺黃的連身長裙給小姐,又回身去張清溱房裡找了件人族上衣回來,讓桃璟英換上。



「楊喻。」她拿給桃璟英時,張清溱說道。「這位是桃璟英,他就是我選定的伴侶了。桃璟英,她是楊喻,是我在族裡的好朋友之一。」



楊喻雖知她與桃璟英相熟,卻也沒想到她會如此坦然的承認兩人為伴侶,愣了一下才向桃璟英說:「別聽小姐亂講,我只是個侍女,算不上好朋友的。」



「你這人!」張清溱笑道,伸手搔了搔楊喻脖子,惹得楊喻咯咯笑。「你說,是不是朋友?我們是不是朋友?」



「是……是,小姐……等等!」楊喻一邊躲著張清溱的手一邊說。



桃璟英拿了衣服,張清溱一面和楊喻打鬧著,一面讓他進自己房內更衣,



張清溱的房內有股說不出的清香,擺設同樣簡潔,僅有一張床、一組桌椅和一個衣櫃。書桌前掛著一張照片,是一位穿著現代,年紀四十上下的人類女性,只見她眉宇婉約,嘴角含笑,還有一頭烏黑秀髮,宛如張清溱的翻版,顯然,照片裡的就是她日夜思念的母親了。



桃璟英換好衣服出房門時,張清溱也已換下那身穿了多日的衣服,清洗過頭臉上的髒污,穿上一身淡淡的黃裙,彷彿身上發著微光,渾身散著仙氣,已然恢復為初見時的乾淨、優雅。



兩人各自整理好儀容,回到主廳時,不由得都想起當日初次見面的光景,不禁相對莞爾,都有滿腹言語想和對方傾訴,畢竟接下來要面對的,不只是困難而已。



張清溱伸手輕輕抱住桃璟英,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雙眼,貪婪的想再多感受一下他的體溫;桃璟英也一手環住她,另一手輕輕拍著她的頭,她的髮香幽幽,此刻似乎就是兩人的天堂,也是永恆。他們默默無語,不感時間流逝。



「那個……」楊喻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們連忙鬆手,一回頭,只見楊喻擔憂的臉上又摻雜了一絲笑意:「小姐,這把劍你還是帶著吧,蔣光他們說,要你們倆出去了。」



張清溱猶豫了片刻才接過那把劍。



「請族女和我們一同去見族長與長老。」蔣光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張清溱正要出門,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便轉身對楊喻說:「楊喻,如果我等等出了什麼事……不要皺眉。如果我沒機會和我爸說的話,請你記得跟他講,我們在韻族時聽見韻族內部的消息,我們的族界祕法並不藏於韻族之境,那是他們騙我們的。還有,當年殺我哥哥的那幫韻族衛隊,我已經讓他們死透了,大仇已報。」



「小姐,你為什麼不自己跟族長說?」楊喻說。



「楊喻,拜託你了。」張清溱卻不正面回答,只是伸手和楊喻抱了抱,才和桃璟英兩人一起走出怨雨軒的正門。



蔣光等人正在院子口等著,一行人緩緩前行,向廣場進發。沿路上路過的族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眼神,有人族闖入族界,族女與其一同離開族界而後失蹤,此事人人皆知。張清溱在流族地位既高,又深受族人愛戴,是以無數族人見他們一行人要前往廣場,便默默跟在後頭走,只見加入隊伍的人越來越多,最後跟在他們身後的人已到數百之眾。



族長、長老們都已經在那等著,雖是夜晚,但此刻廣場中燈火通明,人人爭相向前擠,祭台前除了衛隊以肉牆圍出的區域外,其餘空地都被擠得水泄不通。



桃璟英見此情景,心知無倖,只能默默的跟著張清溱。卻見她毅然回身伸出手來牽起自己,帶著他一起走上祭台。



群眾見狀紛紛喧嘩,噓聲不斷,眾人似乎對桃璟英都頗為不滿。



張清溱走到祭台正中,面對眼前的父親與一眾長老深深的一鞠躬,桃璟英見狀,連忙跟著一起行禮。



蔣光在一旁見他們倆十指緊扣,怨怒之下拔劍指著桃璟英喝斥:「不要臉的傢伙,我們族女豈是你隨意觸碰的?快給我放手!」



「放開族女!」、「放手!」、「畜生!」,台下人群見蔣光怒喝,便紛紛跟著喊道。



「蔣隊長,請勿對此人無禮。」張清溱朗聲說道。



「族女,你……這男子屬於人族,你怎可如此袒護他?你忘了族規……」



「此人已是我親自選定的伴侶,請你不要視他為外人。」



此話一出,眾人皆錯愕不已。流族人只道張清溱不願見人族男子受族規懲罰,是以當日和桃璟英匆忙離去,又或者是桃璟英用強用逼,讓她不得不離開族界。沒有人真心認為,以族女的身分,竟會願意和一名人族男子相好,而張清溱竟會如此大方的公開兩人的關係。



張清溱說著,雖語意是在勸阻蔣光,但她雙眼始終盯著父親。



只見父親面無表情,只有眉頭微微蹙著,



張清溱看著父親的面容,理了理裙擺,在祭台中央跪了下去,繼續朗聲說道:「爸,此人名叫桃璟英。女兒幾日前在韻族被俘,他不顧自身安危,一人闖入韻族御山村,一把火燒盡了整座村子,救我出來。女兒在族界外與魍魎纏鬥時,他更奮不顧身,數次解救於我。爸,他是有情有義的男子,並非尋常人族。女兒斗膽向您請求,求您成全我倆,讓我們有機會和對方交往。求您了。」



父親哼了一聲,冷冷的說:「你為此男子向我求情,卻有沒有想過為千百流族族人而求?此人闖入族界,引得魍魎大舉入侵我族,死傷數十人,身為族女,你卻想和這人交往?你心中究竟有我流族沒有?」



「魍魎之禍是在此人入族界後數日方才發生,兩者並無直接關係。」張清溱繼續說道。「我們當務之急是尋回族界祕法,而非將人族定為罪惡之源,請族長明察。」



「你還狡辯!」父親大怒,指著桃璟英說:「蔣光,處理掉這傢伙。」



多年來張清溱對自己不理不睬,卻對認識不久的桃璟英如此深情,蔣光早就感到顏面無光,恨不得要修理這人族男子洩憤,聽族長命令,立刻一劍向桃璟英刺去。



張清溱卻怎麼可能讓蔣光殺了桃璟英?「噹」的一聲,她長劍格開對方之劍,一個閃身已經擋在桃璟英身前。



蔣光一擊不中,雙眼怒火幾欲噴出,想繞開張清溱攻擊桃璟英,但張清溱不退不讓,兩人剎那間就拆了十餘招。蔣光只想置桃璟英於死地,心裡也不願傷害族女,而張清溱心知對方心中之憤,深怕他當真傷害到桃璟英,是以出招絲毫不留餘地。她本身劍術就高於蔣光,加上蔣光不敢讓劍招朝她身上招呼,一來一往,強弱之勢懸殊,再過沒幾招,張清溱就刺傷了蔣光手腕,逼得他撒劍後退。



「張清溱!你真的是太糊塗了!」父親眼見蔣光落敗,心火又更旺了些。



「爸!女兒一生未求過您什麼事,就這一次,放過桃璟英,不要殺了他,讓他回去人族,女兒擔保他不會再回到山精界。求您了!」張清溱求道。



「你倒可好,為了這人族的什麼話都能說,什麼事都能做了!」父親怒斥著,一面抽出腰間的劍。



張清溱見父親要親自動手,知道自己身為族女,絕不能和族長拔劍相抗,而且父親雖平時不動劍,但年輕時可是流族第一高手,即便自己出盡全力也未必有勝算,何況一旁蔣光、衛隊人員若見到情勢不對,更會出手相助。父親打算出手,這下她可當真毫無解法了。



「讓開,否則我連你一起殺了。」父親提劍指著張清溱說。



張清溱連忙跪下,哭著道:「爸,您今天若非要殺了他,那就先把女兒殺了吧。反正沒有他,女兒也是不想活了,我早點死了,回去見媽媽去。」



「你……」父親聽她提起母親,一時又氣又傷心,又見女兒拜倒在地,細想自己大兒子英年早逝,長子死後,女兒擔起家中、族裡的各種重責大任,雖然時常調皮搗蛋,實則處事細膩體貼。父女二十年之情,又怎麼可能動得下手?



眾人眼見他長劍高舉,似是真要砍在張清溱身上,驚呼聲中,桃璟英、蔣光、數名長老,還有台下多名族人紛紛搶上,擋劍的擋劍,勸說的勸說,一時之間祭台上亂成一團。



張清溱感到桃璟英用身體緊緊護著自己,又看見族人們不願自己受傷,不禁大為感動,她拉了拉桃璟英,要他站在自己身後,一面緩緩起身收起長劍。



「族長,請聽我一言!」吳長老站在張清溱和父親之間高聲說。「族女雖私自與人族男子訂下情約,又違抗族規包庇於他,但族女是我流族之瑰寶,萬萬不可輕易傷她。」



「都讓開!」張清溱聽父親喝道。「吳長老,我這頑劣女兒與人族的私情,可叫天下笑話了。族女自然是不能損傷,但此人罪行深重,又怎能放過?」



一旁衛隊拉開了因激動而衝上祭台的族人,排開現場,只留吳長老、蔣光等人留在台上。然而台下族人們紛紛高聲大喊,希望族長與長老們手下容情,千萬不可傷害族女,他們多是曾受張清溱幫助,有的甚至是上次魍魎之禍時被張清溱親手救下的人,眼見張清溱身臨險境,便各個激動難當,一時間台下族人下跪請願者竟有數十人之多,其餘更有數百人滿心著急的等待族長決定。



張清溱雖常感流族之內無知心者,但見族裡竟有無數人替自己說話,心裡甚是感動且寬慰。



「族長可別心急,此人罪責之重,我們尚未公之於眾,待我等公布其罪,再殺他也不遲。」吳長老說。



「爸,您口口聲聲說桃璟英身犯重罪,其實他也只是無意間闖入族界之內,並無特別惡意,且他為救女兒力抗韻族,給韻族帶來巨大傷害,就算真有罪過也已將功折罪,再怎麼說也罪不到死,為何要對他如此苛責,甚至非取他性命不可?」張清溱說。



父親轉頭看著桃璟英冷冷的說:「你叫桃璟英是吧?」



桃璟英點點頭道:「是,見過族長。」



「聽你們這麼說,你覺得自己很無辜了?」



「我雖誤闖族界,但自認並無做出任何對流族不利的事。」桃璟英朗聲答道。



「哼,你瞞得過我女兒,以為瞞得過我們整個流族?抬上來!」



張清溱聽得父親一聲命令,心下微感奇怪,眼見從側台之下,兩名衛隊成員抬了一具僵直的屍體上來,他們走到祭台正中央,將那遺體放下。



「這是……」張清溱看著遺體的面容,心裡驚訝不已。



那具屍體,是李相程長老的孫子,那個言行不三不四的衛隊隊員,李廷。



「數日之前,李廷被派往族界之外擔任哨兵,卻在三天前被發現死於流腳溪溪邊,桃璟英,你可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張清溱聽父親說道。



「什麼……?怎麼死的?」桃璟英莫名其妙的說,這流族人死了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了?



「哼……還裝蒜?李廷是被人族一種叫做『槍』的武器殺害的!」



此言一出,除了早已知情的長老、衛隊成員外,張清溱、桃璟英以及台下數百群眾盡皆驚愕不已。



「什……什麼?」桃璟英愣愣的說。「這……這不可能啊,我又沒有槍……而且……」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張清溱。



張清溱還沒從錯愕中恢復,她細細回想了與桃璟英度過的這些時日,心知他們兩人隨時都膩在一起,而且桃璟英並非性喜殺戮之人,連自己宰殺些野生動物都不忍看了,怎麼可能會殺了流族的人?於情於理,此事都極有蹊蹺,若非人界之中有他人前來,就是有山精族拿了槍殺人,是韻族嗎?是吳友全那幫人嗎?



「我們一直都在族界之外,直到被魍魎追殺才回來,會不會是有人在族界內殺人再將其棄屍荒野?」張清溱問道。「又或者是韻族人行兇殺人,都有可能,怎可如此草率的怪罪於桃璟英身上?」



「真不知道是你在裝還是真的不知道。」父親冷笑道。「族界之內無法使用火藥類武器,這是多年前就已經試驗過的。至於是不是韻族人……哼,這傢伙一進我族族界就發生這等大事,說是韻族人,你信嗎?」



「我和桃璟英離開族界後都一直待在一起,若他真的做出這種事情,我怎可能視而不見?」



「族女,我們從小看你長大,自然是信得過你,但我們信不過這傢伙。你讓開吧,讓我親手殺了他,為我孫子報仇。」



張清溱見說話者正是李廷的爺爺李相程,他適才一直隱忍在後,站在幾名長老之間,此時見張清溱為桃璟英如此辯護,便冷冷的走上前來。



「李長老,莫要錯殺好人,讓您孫子沉冤不得昭雪。」張清溱見李相程平時和藹可親的面容上此刻堆滿了憤恨,知道若一讓開,桃璟英只怕就要血濺當場,因此絲毫不願退讓。



吳長老轉身面向張清溱道:「族女,請你讓開,這個人使用武器殺傷我族人,就算他曾救過你也不能掩蓋這項重罪。」



「你們說是他就是他,卻沒人願意相信我。若我真如此識人不明,我乾脆一劍了結自己算了。你們今日殺了他,就和一劍殺了我沒什麼兩樣。」張清溱說。「我已決定要和他同生共死,要我讓開,那是萬萬不能。」



「那我就連你也殺了!」李相程怒吼,直直的挺劍刺向張清溱。



「不可!」吳長老替張清溱架開這一擊。



「蔣光,把族女帶開。」張清溱聽見父親在不遠處說。



張清溱眼見一群衛隊圍將上來,她拔劍畫圓,將所有人隔在幾尺之外,一面轉頭對桃璟英說:「快跑啊!」



桃璟英卻是苦笑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台上台下都擠滿了人,他能怎麼逃?又能逃到哪裡去?自己命送了就算了,張清溱若和自己一同死去,那豈不是給自己連累了?至於那名流族人是誰所殺,又有誰會認真的去找出兇手,替他洗清罪名?



「制服族女,抓那人族。」父親又說。



張清溱以一抗十幾人,儘管她武藝極精,卻也難以少搏眾,她知道此刻情況危急不能戀戰,於是連續快劍刺出,連傷了三人手腕,趁著這空檔,拉了桃璟英便向台下衝。衛隊們不敢傷害族女,於是紛紛將長劍往桃璟英背後刺去。張清溱一聲驚呼,一柄長劍根本無法一次擋開那麼多下攻擊,當下以身擋劍,護在桃璟英背後。衛隊雖不想傷她,但已收勢不及,張清溱肩頭、左臂都被畫幾了道傷口,霎時間鮮血直流。



「你怎麼樣?」桃璟英回頭見張清溱受傷後勉力支撐著掩護自己跑下祭台,驚慌中更不願自己離開,眼見那些衛隊的人就要伸手抓住張清溱,他連忙上前阻攔,將幾名即將碰觸到張清溱的衛隊成員推開,接著背向敵人,擁著張清溱,用自己身體緊緊保護受傷的愛人。



人們見族女不顧一切護著桃璟英,甚至不惜以身犯險,都對她的用情深感敬佩,而桃璟英也是情深義重,見張清溱受傷卻不願自己獨活,寧可給人亂劍刺死也不願再逃跑,只是緊緊抱住張清溱,他們之間的深情,令流族人們感動不已,眼見衛隊的人長劍再出,就要將桃璟英亂刀砍死,許多人都別開臉,不願看見此景。



正當桃璟英閉目待死時,幾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從他背後傳來,他連忙回頭,只見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流族男子一人擋下那幾劍,旋即和衛隊的人鬥了起來,那人雖然看起來十分善戰,但面對十來個衛隊隊員卻迭遇險境,再加上祭台上,族長、長老們、蔣光等人都紛紛追趕下來,那人再如何神勇也無法抵擋多久。



「張清溱,快走!」那人左支右絀,大聲喊道。「我拖不了多久,快點離開!」



「叔叔!」張清溱低聲驚呼。原來身在衛隊的張涒洵聽見此事,也毫不猶豫的趕來幫忙。然而張清溱此刻也無暇多想,也無暇向他道謝了,她忍痛起身,帶著桃璟英跑過人群。



族人們見族女身受重傷,又深受兩人情意感動,竟然沒有人出手攔阻,他們兩人很快的穿過重重人群,向廣場出口跑去。



「攔下他們!攔下他們!」只聽後方有位長老高聲喊道。



更多的衛隊人員從廣場四面湧入,張清溱右手持劍,左手牽桃璟英,乒乒乓乓的和他們交上了手,他們邊打邊逃,張清溱出手又快又準,每個人都是被一招中腕,長劍難以握持,原來張清溱也不願多傷族人,因此都以最快、最簡單的方式讓阻攔他們的人退開。衛隊的人本就無法輕易擊敗張清溱,且此刻他們兩人左閃右躲,難以用人數優勢包夾,一個個被分別擊破。



過不多時,張清溱和桃璟英已經來到廣場通往外圍木牆的街口,張清溱路過街口時見楊喻正帶著三個孩子往此處跑近,便遠遠喊道:「楊喻,記得我吩咐的事情!此事事關重大,千萬不可怠慢!現在就去說!」



楊喻見小姐身受重傷,不禁想向前跟來,卻聽張清溱說:「快去!不要管我!」



張清溱和桃璟英雖暫時甩開流族衛隊,卻不敢怠慢,三步併作兩步衝出了木牆,緊接著摸黑越過重重森林,身後追兵的呼喊聲始終沒有拉遠,甚至左右兩側也照來微微的兩道光,顯見幾乎整個流族的衛隊成員都出動來追趕。



此刻天上仍是飄著綿綿細雨,但在兩人飛速奔跑下,卻感雨滴打得臉頰生疼,張清溱血流不止,卻絲毫不敢停歇,只覺眼前昏花一片,原先早就漆黑一片的視線更加模糊。



撐著!撐著!她勉勵自己。終於,族界出現在眼前,她猜想魍魎應該已經離去,只要一口氣出了族界再奔至與人類世界的結界口,就可將桃璟英安全送回,於是她深深吸氣,全力向結界衝刺。



族界外的魍魎早已不知去向,幾小時前她和魍魎搏鬥的痕跡尚在,那些遭到圍攻的韻族人的屍體更是殘破不堪,四處殘留。張清溱見吳友全被咬成一半的頭顱掉在地上,一旁鮮血、腦漿四溢,雖然痛恨他害死自己哥哥,卻也感毛骨悚然。



兩人沒有花多少時間就來到了那片發著微微紫光的草地,只聽後頭追兵仍然不斷逼近。張清溱連忙拉了桃璟英的手來到草地正中央,她急切的四處尋找:「快點找一顆深紫色的圓形石塊!」



兩人分頭尋找,過不多時,桃璟英便高喊:「找到了!找到了!」



張清溱搶上前去,兩人一同握緊了石頭,他們耳邊傳來一陣疾風的呼嘯,周圍的一切變得超乎尋常的亮,彷彿有人搬了一顆太陽來到這片草地,接著一切歸於寂靜,鮮血、屍體、追兵,全都消失了,四周再度變回一片漆黑,只有地上的小草微微發著紫光,以及森林間的蟲鳴仍持續著。



「我們……在哪裏?」桃璟英緊張的問道,他的心跳仍快得不像話。



「我們……」張清溱也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我們到人類世界了。」